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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异乡人》(自序)
[楼主] 作者:儒帅哲师  发表时间:2007/04/24 00:07
点击:5667次

 作者自序:               生命·存在·家园
              

                ——诗意贫困时代我们应思的事情

                            一、
    “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出自特拉克尔的《灵魂之春》。当我初次读到这句诗时,就想起了另一句诗“人,诗意地栖居”。在2001年的一天,我在北京风入松书店的门廊上,看见了这句诗。当时我的整个心情产生了变化,尽管我在与这句诗最初遭际的时候,我对其所深藏的意义一无所知。但我在直觉上,却感觉到了一种与家园密切相关的东西。远离家乡的人,对家和家园无论在何时,都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切感和归属感。在北京,有很多“漂泊无根”和“无家可归”的异乡人,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搞文学或艺术,他们被称为“北漂”。或许我们可以说“北漂”是北京作为现代城市出现的现象,就如同在中世纪的欧洲有流浪汉,而没有“朋克”一样。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这说明了现代人的漂泊无根的状态,人不但因为在现代城市中因住房的短缺而无家可归,而且在本质上,灵魂,也既精神,也处于无家可归的境况。人在大地上安居,尚且很困难,更何况诗意地栖居?
    那么,人是从何时成了“漂泊无根”的大地上的异乡人了呢?如果人不是曾经从家中出发,那么怎么会“无家可归”呢?到底人的灵魂,人的精神,是什么时候,开始了在异乡的漫游?这都要从文艺复兴以后,

“人原先被笛卡尔上升到了‘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的地位,结果却成了一些超越他、赛过他、占有他的力量(科技力量、政治力量、历史力量)的掌中物。对于这些力量来说,人具体的存在,他的‘生活世界’(die Lebenswelt),没有任何价值,没有任何意义:人被隐去了,早被遗忘了。”(昆德拉《小说的艺术》)

    人在近代到现代的进程中,逐步的确立了自己的主体的地位,人通过表象,把世界摆置在自己面前,世界成了图像,而在同时,现代的基本进程也就是作为图像的世界的征服过程。但是这与人成为大地上异乡人,有关系吗?

   人在表面上似乎成为了世界的主人,但是人同时也把任何一条达到存在本身之经验的道路都抹去了,存在沦为一种价值了,人也就从其存在的家园中跌落出去,从其本真的生命中沉沦到“常人”之中。沉沦到由于劳作而备受折磨,由于趋功逐利而不得安宁,由于娱乐和消遣活动而迷迷惑惑的烦忧的不自由的状态中,并逐渐的沉溺于这种无根基状态。错把他乡当故乡,已经成为大地上的异乡人,还不自知。
    在人成为主体,消除自在存在者,把存在打倒在地时。一切客人中最可怕的客人,虚无主义就到来了,作为超感性、理想、信仰的“上帝”死了,诸神隐退,神性之光辉在世界历史中黯然熄灭。世界随着上帝的缺席,失去了它赖以建立的基础,丧失了基础的世界时代悬于深渊之中,虚无主义在人类精神领域投下的阴影笼罩了大地。灵魂,成为了大地上“漂泊无根”的异乡人。

    人越是将虚无主义到来的黑夜理解为忙碌和狂欢的白天,恰恰就昭示了人已经处于被抛出存在之家园的事实。而对于世界黑夜贫困时代的到来,人们还杳无所知。正如海德格尔所指出的那样

“世界黑夜的贫困时代久矣。既已长久必会达到夜半。夜到夜半也即最大的时代贫困。于是,这贫困时代甚至连自身的贫困也体会不到。这种无能为力便是时代最彻底的贫困,贫困者的贫困由此沉入暗冥之中。”

    经由赫尔德林、特拉克尔、里尔克和海德格尔的诗与思,我们得得以觉察到虚无主义造成的时代贫困何其久矣,灵魂,是如何成为大地上的异乡人的。“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人们必须经历并且承受世界之深渊。为此就必须有入于深渊中的人们。”对于鲁迅来说,是通过在铁屋中的呐喊,以唤起更多的人的觉醒。对于里尔克,是通过对美妙事物的吟唱,来命名大地。


   

                                   二、
    小说的题目,自然来自特拉克尔的诗:“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小说中的人物,就是这些大地上的异乡者。除了开头和结尾,小说主体部分的三章,都根据相应的内容,各自起了标题。在我对这些标题进行思考时,闪现在我眼前的,始终是三个词语:生命、存在和家园。生命是与存在和家园联系在起来的。也是小说所探讨的主题,当然不是哲学式的探究,而是一种提问。昆德拉曾在《小说的艺术》中说,小说家的任务是勘探被人们遗忘的“存在”,是对我们所在的世界提出问题。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对什么是“虚无主义”,如何克服时代的虚无主义,何为“本真的生命存在”,人是否可以“诗意的安居在大地上”作出尝试性的作出一些自己的思考。
    飘泊无根的异乡人,是否如海德格尔所说的,在他寻找之际,走向一个他能够在其中保持漫游者的位置。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或许已经听从召唤,走向通向其本己家园的道路上了。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找到那条通向其本己家园的道路。哪怕那是一条田间小径,亦或是一条最宽广的轨道?对于这些问题,我们只有通过一种对生命、存在、家园的沉思,来试图道说出一些东西。
    或许,我所说的“思”,在人们看来,或许是一种不着边际的玄想,有飞离大地的危险。或许对我们所处的时代来说,还为时过早。或许是把西方人的时代困境,错当作东方人的事情,而显得不合时宜。这篇小说是作者的一种主观的凭空的虚构,还是由对时代贫困的切身体验的忧思的言说?人们对这部小说难免会有如此种种疑问。这也是我在写作中,常常问自己的,难道那些小说中的人物,只是为了一种思想表达的现身,或者是对某种哲学的图解?他们的形象,是不是我们这个虚无主义盛行的时代,诗意贫困的时代,精神无家可归的人的真实体现?


                           

                                     三、
    关于虚无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克服,之所以是我一系列中短篇小说,尤其是这部小说的主题,乃是我们这个时代人类生存境遇决定的,在小说中“思”此境遇,乃是源于一种存在的召唤。在我的小说刚刚完成后不久,我看到了一本《立场》(position)的辑刊,在这本书中的前言中,有这样一段话:

  “20世纪以来的当代世界多少有些类似‘轴心时代’,这个时代‘上帝死了’(尼采),‘再也保不住中心,一切都四散了’(叶芝),现代人来到虚无的‘荒原’(艾略特)和无地基的‘深渊’(海德格尔)。没有地基立足的深渊处境就是现代‘无立场状态’的根本标志。一百多年前,尼采就洞察到现代人正经历和将要长时期经历虚无和虚无主义。事实上,当代人面临的立场困境与难题都是这一经历的表征。……也许我们有一千种学术理由模糊自己的立场,而超越虚无和克服虚无主义乃是当代人开辟新的生存之道的责任和天命。”

    我以前总是在思考,寻求一种诗意的栖居,是否属于我个人或少数从事艺术创作的人的理想。而现在看来,中国有远见卓识的学人们,也已经在入于“深渊”,去思考虚无主义的本质及克服虚无主义的道路了。学者们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而作为昆德拉说所的勘探被人类遗忘的“存在”的小说家,难道要回避自己的立场吗?贫困时代需要那些入于深渊中的人们,借用尼采的话说说,雷电需要时间,大事也需要时间。即使人们在耳闻目睹有人做了伟大的事业,传到人们的耳中也需要时间。是的,在一百多年前,作为诗人之诗人的“赫尔德林”,已经先于我们,入于时代的深渊中,开始了到异乡的漫游,去追寻那远逝诸神之踪迹。特拉克尔、尼采、里尔克和海德格尔,米兰•昆德拉,他们从本质上说都是“诗人”和“思者”,或许真如尼采所说,雷电需要时间,大事也需要时间。经过近一个世纪,那隆隆的振聋发聩的雷声,终于传到了遥远的东方,一切客人总最可怕的客人,虚无主义那沉重的脚步声,已经在作响了。但是,我们做好了迎接这位来客的准备了吗?一些人已经率先听到了这位客人的脚步声。

    近年来,文化研究的“法国热”,即福科和德里达等法国思想家所代表的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思潮已经减退。海德格尔又开始受到了世界的重视,关于海德格尔思想的哲学和美学研究,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传统儒、道、禅文化的相互诠释和比较研究,正在不断的升温。这难道仅仅是一种“文化”现象吗?如果我们那么认为,就仍然被遮蔽在贫困时代的黑暗中。或许,我们可以将此现象看做,人类对诗意贫困时代自身生存境遇的自觉认识,和对虚无主义克服的努力。
    或许,在多年前,我在风入松书店的门廊上看见“人,诗意的栖居”时,就与海德格尔结下了某种缘分,我曾在无意间买过一本海德格尔哲学的书,但在很长时间内,都没有翻看。而就在我为一部小说中的思想如何表达而困惑不已时,我翻开了那本放在书架角落里很久的书。从那以后,我那被遮蔽的思想,常常因为阅读海德格尔的书而渐趋明晰。如今,在这部小说里,无论是小说的题目,还是章节的标题,以及四处引言全部都是“海德格尔”式的。但这并不表明我想对海德格尔的思想,作一种小说式的解释,如同海德格尔在阐释赫尔德林的诗歌时一样,这只是出于一种思的必然性,我只是想通过先行者对存在的道说,来思那条恒久的道路。

 

代序: 小说——走进贫困时代的诗意之思>

第一章、生命:漂泊无根>

第二章 存在:诸神隐退>

第三章 家园:诗意栖居(上)>

第四章 家园:诗意栖居(下)>

                

 

[本帖已被儒帅哲师于2007年5月16日0时24分53秒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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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楼]  作者:我心若云  发表时间: 2007/04/24 01:05 

我觉得这样分,思路更加清晰了(排过版后西陆审查去了)

 

  这里后就是芸欣正式出场了 :)

 



※※※※※※

[本帖已被一代天骄于2007年4月24日1时15分24秒修改过]

[楼主]  [3楼]  作者:儒帅哲师  发表时间: 2007/04/24 22:24 

第一章、生命:漂泊无根

        第一章、生命:漂泊无根  

    安居的真正困境,先于世界大战给人类带来的毁灭性灾难,也先于地球上的人口膨胀以及产业工人的生存困难。真正的安居的困境在于凡人一再地追求安居的本质,在于他们必须事先学会安居。如果人的无家可归正在于此。那么,人为何仍旧不把他安居的真正困境当作困境来思呢?
                                     ——海德格尔

      1

      苏芸欣将纸笔收拾好,静默地望着桌子上的一个小像框里的照片。窗外夕阳的余辉照在玻璃上,她看不清镜框玻璃后面的照片。但是却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象。她把照片拿到眼前,仔细地端详起来,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浓黑而柔顺的头发一缕缕的披散在肩上,两只大眼睛充满了神采,颇为调皮的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天空碧蓝,白色的云朵看起来飘渺不实。
      照片总是瞬间的凝聚。快乐、笑容、青春,在瞬间凝结在一个固定的时间点上。照片只是一个平面的存在,表面的存在,没有任何的深度和意义。照片拒绝深刻的理解。
      这是十多年前的照片了,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忧愁,有谁能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呢?如今苏芸欣依然很美,就如同十多年前扮演的电视剧的女主人公一样,她在街上走时,总是会引起周围人们有意无意的目光,她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就是现在,她看起来也只有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但是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在今天的这个生日过后,她就三十岁了,照片可以将青春与美凝聚在一个画面上,但是画面毕竟是一个虚幻的影象罢了。岁月正在一点点消耗着她现在还未曾失去的青春与美。她如今已经是一个自由撰稿人,时常有一些散文和诗歌在报纸和杂志上发表。有自己的房子、收入比较稳定。也算衣食无忧。但是却有一件事情,总是让她烦忧,那就是她现在还没有一个家。三十岁的她,依旧单身一个人,现在有居所,但是没有家。她现在与母亲生活在一起,她母亲常常劝她,遇到不错的人,就选一个,可是年轻时的她,心高气傲,谁也看不上眼,她的高傲在年龄一点点的增长的时候,不但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她有时会打开自己的一个收藏信件的抽屉,那抽屉里满满的是她曾经的追求者寄来的信笺。不过只有少数她看过,大多数都整齐的叠放在一起,她懒得一封封的拆开去看,她本来想将之付之一炬,但是毕竟人家是用心写的,这样太不尊重人了,就收藏了起来,锁在一个抽屉里。或许在她的潜意识里,希望收到一封她认为的与众不同的人的信,但是她却知道,那个人如今已经不知道在世界上哪个地方生活,可能早就把她忘了。不,他是不会忘记我的,她想。他从未对她说过喜欢她,但是她在心理隐隐知道,他当时是爱她的。十二年前,她刚刚在演第二个电视剧,在那个时代,正是新人辈出的时代,谁也不知道谁以后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赫本或是梦露。她那时也像那个年龄的女孩子一样,抱有不切实际的梦想。可是命运自有其运行的轨道,并非如她所想象的进行。她在演完第二部电视剧以后,不知道是她自己对演戏失去了兴趣,还是人们发现她并没有表演的天分,反正她没有在那条道路上继续走下去。她决定上大学,做一个生活在现实中的人。多年以后,她冷眼旁观,发现在她以前那个年龄的女孩子,几乎都怀有和当年的她一样不切实际的幻想,而且不止是女孩子,男孩子也一样。她20岁那年,考上了大学,在中文系学了四年的文学,毕业后,开始写一些散文、随笔之类的东西。她在这方面,还是有一点天赋的,不断地在一些报纸和杂志上发表一些作品。有几年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后来出了两本书,辞了工作,开始专职写作。
       她现在和母亲在一起相依为命,很少和外界的人来往,一是因为她不善于和人沟通,二是这些年来,她看的书多了,对世俗竟不满起来,甚至有厌世的念头,时时的从意识深处浮现出来。这两年来,她逐渐养成冷眼的习惯,对现实中的事物,抱有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她怀着对现实世界的失望和对世人的不屑。日渐脱离现实,生活在自己营造的世界中了。这几日,自己的三十岁生日快到来了,她发觉自己又多愁善感了起来,毕竟孤独不时的在她一个人的时候,来到她的面前让她陷入痛苦之中,她为此有时也暗暗的落泪,觉得人生无常。但是在母亲面前,她总是显出一副轻松、快乐的样子,仿佛什么忧愁的事都和她无关一样。

       2

      她有时闲了就一个人去看电影,而且专门到离她住的地方远一些的电影院去看。她一个人买票,一个人走进满是人的大厅里,电影还未开始时,她能听见人们说话的嘈杂声和一对对情侣们亲昵的样子,这时她就将自己的女帽压低,显出不屑的神情来。而她此时,脑海中却总是浮现出她常常思念的那个人的身影来。那时他不过刚刚二十二、三岁。个子不算很高,但是无论是站着还是走路的时候,总是很精神的样子,举手投足间,显得彬彬有礼。他和她在一起吃饭时,总是慢条斯理。想想看,他那时大学刚毕业,但是却给人一种稳重、塌实的感觉。他的模样,在十二年后,她依然记得很清楚,但那毕竟是十多年前他的样子。他如今该三十五、六岁了吧,可能已经结婚多年了,估计孩子都已经上学了吧。电影院里的灯,这时一下子都熄灭了,她的思绪一下子也断了。黑暗中幕布上出现了光,接着是影片的画面,大厅里嘈杂的声音变小了。影片的声音连同影象一起将人带入一个神奇的幻想世界中去。
      电影院散场的时候,她又一个人拎着手提包走了出来,她周围的人都三、三两两的,只有她一个人形单影只。人群渐渐的向四面八方散去,一股苍凉的感觉从她的心底涌起。从她对面走过来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意无意地向她瞧上几眼,在闪亮的车灯和街边的明亮广告牌发出的光亮中,她走路的样子显得很优雅,从容。无论从远处,还是近处,她看起来年龄都不会超过二十五。但她总是担心,如果有一天,她走在街上,所有的人都不再瞅她了,那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那是否就说明,她已经老了呢。她以往拥有梦想、青春,而现在都在渐渐的消失,她还失去了他,那个她喜欢的人。如果在十二年前,她多说一句话,或者一个暗示,他可能就不会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有谁知道他现在在哪呢?他同她一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或许现在也一个人在街上漫步,或者与他的家人在一起,刚刚从电影院的门口中走出来。她想到这,兀自地笑了笑,再想也是没用的,因为命运不可改变。
      她看见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从她的对面走过来,他好象一直在看她,她能感觉到,这种感觉不会错。他从她身边走过,并且好象无意间去看她旁边的一家音响店门口的海报似的,她知道他在看她,只是一瞬间,他们就擦肩而过,向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去。她不知道为什么,走了几步后,突然回过头去看刚才那个年青人。当她转过身的时候,那个年青人也回过头来,他们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大学生有点发窘的样子,赶忙转过头,快步地继续向原来的方向走去。就在她看到那个大学生的一刹那,她有一种久违的感觉。这个人给她一种亲切感,如同她的亲人一样。看他的年龄,不过二十刚多一点,自己怎么会见过他呢。
      她回到家时,已经十点了。母亲在客厅里看电视,"今天的电影好看吗?"母亲问道。
     “是一个给孩子看的魔法故事。”
      母亲笑了笑,“你现在越来越象小孩了。”
      她从母亲的笑容中看出一丝责备,她越来越不实际了。母亲最担心她的婚事,几个月前,她母亲的一个朋友介绍一个大学老师给她认识,但是她认为这个人虽然有点学问,但是墨守成规,不会有太大的发展,她喜欢有远大志向的人。但现在的人,无论是男人和女人,都很实际,他们没有理想,不会将眼光放得远一些,投向未来和远方。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有理想了呢?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自己的感想写下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坚持写作,她觉得自己有话要说,要讲给人们听,她或许在心里等待一个知音人,一个真正能了解她的人。
      她这些年来,虽然不曾富贵过,但也算衣食无忧,而且无论什么事,都靠自己,几乎从来没让别人帮过忙。她有时也想到过结婚,拥有一个真正的家庭。但是她固执己见,一直在等待一个真正让她能发自内心地倾慕的人,她在用自己的青春等待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而她的青春几乎被消得所剩无几了。她能预感到自己凄凉的未来,但她高傲的心,去容不下一丝妥协。她将灯关上,躺在床上,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在黑暗中,她的心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她闭上眼睛。回忆一幕幕往事,美丽的烛光,一闪而逝。从车门后窗看见依然站在路旁的他。透明酒杯中的摇曳的葡萄酒,那首已经忘记名字的歌。
      她坐在一个小船里,四周是茫茫的海水,天上的繁星在眨着眼睛。她能看见远处山冈上有亮光,她用力地摇手中的浆,那亮光原来是一个灯塔发出来的,她的小船已经接近岸边了。这时她看见一个人从岸边向水中走来,他的手里提着一盏灯,那灯光柔和明亮。那个人来到岸边,将那只没有提灯的手伸向她,她看清了这个人的样子,原来是她一直思念的人,他长的不是很英俊,但两道眉毛却很浓,一双眸子里跳动的是关怀和爱的火光。
       船快靠岸了,她将一只手向他伸去,就在他们的指尖即将碰到一起的时候,一道海浪将她的小船打回海里,并不断地向后退去,她离他越来越远。他手中的灯落到地上,玻璃灯罩碎了,从灯中飞出许许多多只萤火虫,在天空中飞舞,如同一道道流星,这时他纵身跳向海中,她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她从梦中醒来,发现枕巾被从眼角流出的泪濡湿了,这时她听见敲门声,“怎么了,女儿?”她听见母亲的声音,“没什么。”她说。“只是做了一个梦。”她开了灯,一看时间,还没到五点。她把自己的相册找了出来,一张张地翻,终于找到一张她和他的合影,那是十多年前的照片了,那时他们都很年轻,她摆出公主般高傲的样子,而他则站在她身边,显得平易近人,却给人一种不可捉摸的深沉气质。
      十二年前,她隐隐约约地对他有好感,而且那时她正做着不切实际的梦。他只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还没有找到工作,脑子里充满了奇奇怪怪的想法。或许,这就是她觉得他与众不同的原因吧。但是,在今天看来,他的那些奇观的看法,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现实,他似乎有穿越时间的迷雾,看到未来的能力。但最让她无法忘怀的,是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想着想着,她又觉得困倦了,把相册放好。关上灯,又睡去了,这回她没有做梦。
       她自从前天看了一场《哈利.波特》系列的电影,就开始找同名的小说看,她的兴趣并不在于哈利波特故事的本身,而是故事的作者和哈利波特风靡世界的原因。在这个世界里,现在没有比哈利波特更畅销的作品了,因为孩子们喜欢哈利波特,全世界的孩子们都喜欢。该书的作者,在艰难的时日中,居然能写出这么完全超现实的是故事来。人只要不放弃理想,上天总会给他应当得到的东西的。这就是“天道酬勤”吧。

       苏芸欣一直以一个理想主义者自居,她喜欢幻想,并总能在生活中发现支持她理念的东西,她在这两天中做出了一个满怀信心的决定,她要写童话,为孩子们写东西。在她的内心中,不知不觉之间,母性的爱被唤醒了。她现在要做的是,首先要到书店去买一些童话书回来。她小时候读过童话,但现在只记得一些简单的小故事,而她现在要补一下这方面的课。
       自从她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她觉得自己变年轻了。她在网上查阅了一下世界著名童话的书目,斟酌了一下,决定买《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全集》、《王尔德童话》和《小王子》。对她来说,这究竟是一个充满希望的生活的开始呢,还是她的精神陷入了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一种异想天开的状态之中了呢?她的梦中曾经出现过灯塔和明灯。但是那明灯却在岸边跌碎了,化作漫天的流星。希望有时也如同流星一样,在刹那间将天宇照得澄亮。但在那一闪过后,黑暗又如同神秘始源中涌出的海水一样,充满了整个苍穹。命运是一条神秘的轨道,向每个人敞开。
                             3

      唐宇翔又回到自己的小屋子里,这间屋子在二楼,即使是关着窗户,白天不远处街道上人来车往的嘈杂声也会传来,只有到了夜晚,当一切声音都在黑暗的看护下睡眠的时候,他才能感到安静。寂静,让他的心明净得如一汪清水。自从唐宇翔三个月前大学毕业后,现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他在这个问题上太过挑剔了,如果依着他的看法,恐怕再过三年也找不到工作。他毕业以来一直很苦恼,倒不是因为他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而是因为他在心里根本不想找工作。上大学的时候,他接触了很多法国后现代的理论:福科对知识和权力的分析,德里达对文化和哲学的解构,利奥塔对人类启蒙宏大叙事的怀疑,鲍德里亚关于真实和拟像的界说等。他当时根本并没有完全理解,但是思想却受到了极大的触动,他以前对人和世界的认识,全都是虚假的,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好的理想、自由、平等啊,正义、科学,千年王国,乌托邦都是一个个虚幻的泡沫。他在此前二十年来的信念,完全地崩溃了。他因此大病一场,从那以后,他失眠的更加严重了。而且经常唉声叹气,后来有人对他说,他现在看起来老气横秋的,他听后微微一笑,然后飘然离去。
      从那以后,大家都说他悟了,就连老师也对他刮目相看。不过有一些关心他的同学和老师,劝他去看心理医生,他说你们以为我疯了吗?我比谁都清醒呢,呵呵,世人皆醉我独醒。
      后来他在寝室的墙上写了“难得清醒”几个字,大家觉得他越发的了不得了。最后终于在一群同学和老师的簇拥下,到一个心理诊所去看心理医生,大伙在诊室门外足足地等了两个钟头,看见他神采飞扬的从里面走出来,对大家笑了笑,扬长而去。众人一起来到诊室里,问心理医生,唐宇翔的病情如何。哪知道医生说:“他好好的一个人,你们怎么说他心理有问题呢?”原来医生在唐宇翔进来后,就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对医生说:“你是不是想用‘自由联想法”?这是精神分析学的鼻祖弗洛伊德发明的,唐宇翔和医生由此说开去,阿得勒,霍妮、弗罗姆,一直到拉康的精神分析学说,他把医生说的如痴如迷,两个小时过去后,医生一共也没插上几句话。大家从医生的诊室里出来,都觉得很郁闷,那医生还追出去问唐宇翔的联系方式,说以后要和他多交流。“有病。”唐宇翔的一个室友临走时说。

        4

       从那以后,唐宇翔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而且经常晚上点着灯看书,不过不是学习上的,而是哲学和心理学方面的。上课的时候,谁也看不见他的踪影,他由于晚上看书看得很晚,到了第二天早晨,别人都起床的时候,他才睡下。因此都是到中午才醒来。吃过午饭,就出了学校,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到了晚上回来,依旧通宵看书。到了毕业的时候,他的每门课仅仅都刚刚通过,不过毕业论文得了优秀。据说他论文答辩的时候,语惊四座,被诸位答辩老师称为本校十余年来的第一辩才。他毕业以后,他的传奇事迹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消失,而是在师弟师妹中广为流传,一位颇有文采的师弟因为没有看到他本人而感到遗憾,遂将他的传奇事迹写成一本小说《一个特立独行者在X大学的往事》,并且在网络上广为流传。被无数家网站转载。点击率达到上千万,有几家出版社争相与他联系出版。
       唐宇翔前几日与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大家谈起此事,他也只是淡然一笑。他们都说,你现在的境界太高了,不是我等凡俗之人能了解的。
       唐宇翔现在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只对村上春树和王小波的小说感兴趣。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挪威的森林》、《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黄金时代》《似水柔情》......这些小说读起来,仿佛不是在读以前的故事,而是我们的时代,正在铺展开来。里面有一种他也说不清的东西,如同一首首曲子在他的心里萦绕,在那些或伤感、或幽默的文字里,有一种让他无限神往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呢?他从枕边拿起杜拉斯的《情人》,关掉日光灯,点起了床头的台灯。台灯发出柔和的光芒,他偶尔能听到窗外远处的犬吠声和火车跑过铁轨的震动声,但这些声音并不能打扰他的阅读,反而能让他感到寂静和冷清中有点点温暖。是的,他从声音中听出了温暖,孤独能让一个人感到清冷,这来源于人和人的距离感。尽管每个人都在世界上与其他人打交道,但是这在现代社会,已经成为了物与物相遇,而不是心与心的交流。人们在交往中喜欢戴上虚假的面具,用做作的笑容相互寒暄,成为彼此生命中不相干的过客,在陌生的心灵沙漠上跋涉。最终因为相互的冷漠而失去共同的水源,而被困在干涸的沙漠中。
      唐宇翔无法在自己的虚无心境中点起一盏灯。只能在阅读小说中,找寻那种失落的共同感,他或许很向往国境以南,太阳以西的风景,但那里是否有一个林中的小屋呢。或许那不过是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的另一个名字。

      5

     唐宇翔每次给家里打电话,都说没有合适的工作,其实他毕业以后,就根本没找工作。他读过卡夫卡的小说,他也能从那些已经工作了的同学们的脸上看到他们那因忙碌而疲倦的神色。他无法想象自己一整天坐在同一个地方做同一件重复的事情,而在现代社会中,世界上大多数的工作都是如此。希腊神话中,地狱里最残酷的惩罚,就是让西绪弗斯不断地推一快大石头上山,而每当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石头推上山顶的时候,石头就会自动地滚到山下,而西绪弗斯就要再一次跑下山,去把石头再推上山顶,如此循环往复,无穷无止。法国存在主义作家加缪写过《西绪弗斯的神话》,但是如果真正让一个人真正处在如此荒谬的境遇中,人们是否真的如他笔下的西绪弗斯一样乐观呢?
      唐宇翔一个人走在街上,看着急匆匆地在身边走过的人群和在公路上穿梭不息的汽车,对面大厦上有一个巨大的电子屏幕,反复地播放着电子产品的广告。屏幕下方是阿拉伯数字显示的计时器,仿佛在提醒人们时间正在一秒秒地过去,他感觉那正在变动的计时器正在无形中控制着每个人的行动,人们的行动被纳入到一种精密的计算之中。仿佛一台巨大的计算机,正在不停地为整个世界描画着图像。他有一种冲动,要把那个计时器砸碎,让那些冷冰冰的不断的变换的数字停止。他脚下的马赛克石板路是冰冷的,公路是死寂冰冷的,大厦的玻璃上反射的光线是冰冷的,公路上排成长队的汽车是冰冷的钢铁,天桥也是冰冷的铁架子。就连天上的青色天空和白色的云也是冷寂的。太阳看起来,泠泠清清的,如同一个孤零零的孩子。他突然感到浑身寒冷,向四周望望,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幅冷漠的面孔,每个人都在急匆匆地忙着自己的事情,如同一个庞大的机器上的零件一样,不停地运转。他有些口渴,想买瓶饮料喝。
     “你这有什么饮料?”他向街边的一个售货亭里的小姑娘问道。“有冰红茶,冰绿茶、冰......”小姑娘还没说完,他就走开了。他一边跑,一边感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和喘气的声音。他现在能感觉到从自己的口鼻中呼出的气是暖的,他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在寻觅着,有什么东西还是温暖的,有生命的。

       6

      唐宇翔买了一台电脑,这回可以在自己住的地方上网了。他既不看电视,也不看报纸、杂志。但他不能和外面的世界失去联系。有了网络,他就可以知道世界各地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无论是美国和伊拉克的战争,还是朝鲜的核试验,他都不关心。反正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一起接着一起的冲突和战争。他把这些国际大事称为身外之事,反正他是一介平民,这些世界大事并非他能管得了的。他总是想不通,有一些人为什么整天守着电视和报纸看新闻,好像那些世界大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似的,虽然古语云:国家兴亡,匹夫有则。但匹夫终究是匹夫,有时间做好自己的事情,也算是对世界莫大的贡献了。
     唐宇翔不会为别人的事情而唉声叹气,他只关心自己的事情。或许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吧?他想。但是,这是健康的自私,总比整天糊里糊涂地关心这、关心那,最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要好的多吧。他现在无论听到什么,都只是淡然一笑。这笑是向着世界的,也是向着他自己的。自嘲,未必不是一件无意义的事。
      他自从买了电脑,就很少出门。在房间里看书,写字。这些天他在新浪网上建了自己的博客,并且结识了一些同样是写作的朋友。他发现现在不止大学生们写作的很多,高中生、初中生,乃至小学生都有写小说和散文的,他发现了很多这样的博客。而且他发现,博客上有很多人写诗歌,他以为诗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消失了的事物。但是为什么在科学和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在工具理性几乎覆盖了世界的时候,诗在不知不觉之间,正在慢慢的发芽生长呢。

      7

      唐宇翔觉得网络上有很多有用的信息和资料,但是要获得更多的知识,还是要看书,他觉得应该时常到书店里去看看,买几本书回来读。
    几乎逛了一个下午的书店,他只买了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他在看村上的小说时,看到过菲茨杰拉德的名字。今天在书店里,一眼就看到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好像上天有意要帮他似的,今天晚上他又有新书可以看了。他曾试着通宵上网,但是第二天头却总是晕晕的。后来他还是恢复了以前在晚上看书的习惯,有时晚上灵感来了,还可以写点东西。今天在看书的时候,总是集中不了精神,因为在他的脑子里,总是闪过晚上回来时,在路上遇见的一个女人的身影。

      那时快九点多了,他拿着那本《了不起的盖茨比》,正在街边走,橘黄色的路灯放出柔和而清淡的微光。他看见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百毛衣、蓝色牛仔裤的女人,她戴着栗色的女帽,看起来二十四、五岁,他在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故意从侧面看了她一眼,他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当时被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所吸引,从侧面可以看到她齐肩的黑发,犹如一匹黑色的丝绸,耳朵玲珑而小巧,在她身旁一家音像店玻璃中发出的灯光映照下,宛如珍珠一样光华闪亮。她从他身边走过,他则呆呆地怔在那里,直到她走出十多步,他才回过头去看她。而这时,她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回头看他,尽管离得很远,但他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双眸闪现出的秋水般的涟光。他感觉有点不好意思,赶忙回过头去。快步地向前走去,他想,恐怕他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一生只有一次的邂逅,只是一瞬间的存在,然后是漫长的消失。回忆,只不过是遗憾和逐渐变淡的影印画。
      她不认识唐宇翔,他也不认识她。他们谁也不认识谁,谁也没有和对方说话。但都同时回头看了对方一眼。他想到这里,又自嘲地笑了笑。这只不过是一次偶然罢了,她或许并不是在看我。
      她确实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但这并不是他被她所吸引的原因。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他现在回想起她呢?他又看了几页书,就觉得有点困了,很难得能这么早睡,他把《了不起的盖茨比》放到《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上,向后躺了下去。关了台灯,黑暗如同潮水一般涌向他,他在这黑色的海浪中静静的、安稳的进入了梦的世界。

        8

      唐宇翔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阳光欢快地在他的床上跳跃着,太阳如同一个炽热的银盘,兀自在碧蓝的天空中向世界奉献着无尽的光和热。他虽然醒了,但却依旧睡眼朦胧,昨天破天荒地早早地睡着了,也不曾拉上窗帘,以至于今天一大早,无数缕银色的光线都争先涌了进来。他又在床上懒散了一会,便从床上坐起来,穿上衣服去洗漱。然后到楼下一个小饭馆吃早餐。
       吃过早餐,他坐在电脑旁,把自己的博客打开看了一眼,并没有新的留言,他又在链接中打开几个好友的博客,也没有什么新的变化。于是就去看几个常去的BBS。发现了一篇颇有见地的文章,这篇文章的作者笔名是:酒神的祭司。文章签名里附了他的博客地址,唐宇翔点击后,出现了一个页面,他几乎正整整看了一个上午。这个叫“最宽广的轨道”的博客里,主要是诗歌,但也有不少的哲学文化方面的文章和现代中国文学的现状分析。这些文章不太长,但是道理讲得很精辟,里面提到很多唐宇翔没有听说过的诗人和作家作品。这时他感到腹中有些饥饿了,眼睛也有些累了,就下楼去吃午饭。在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就在想,我现在不是有很多迷惑不解的问题吗?是的。自从他在毕业前决定了自己人生理想之后,总是有许多问题摆在他面前。在毕业前的一个午后,上午刚刚下过小雨,路面上的雨水湿漉漉的泛着青白色的太阳光,他尽管在走路的时候,脚落地很轻,但是还是发出"啪嗒"的声音。
       迎面走过来一个师弟,向他打招呼:“师哥,上哪去啊?”他向他摆了一下手,嘴角露出一点笑容:“去图书馆。”小雨刚刚停了不到三十分钟,通向图书馆那条路两旁树上的叶子上布满了水滴,只要风一吹,就簌簌的落下来,他从树旁走到路的正中间。旁边有自行车迅速的穿梭而过,他下意识的看看自己的裤脚上有没有溅上雨水。他是过于敏感了,以前在听心理学课的时候,他听老师讲过强迫症。不过,弗洛伊德说过,每个正常人多少都有点心理问题。他有时就在锁门之后想,门到底锁了没有。不知不觉的,他已经到了图书馆的门口,眼前的台阶上,凹凸不平,或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被磨得光亮的石头凹槽里面积满了水。他轻轻地沿着边缘走上了台阶。大厅门口铺着一块粗糙的小地毯,他把鞋底的水在上面蹭了蹭。大厅里有点暗,有四、五个人或站或坐在讨论着什么,他走过去一看,有三个都是和他一个班的同学。
     “你们在说什么呢?”唐宇翔问。
     “还不是毕业论文的事情。”徐磊说,他和唐宇翔是一个寝室的。
      这时那两个同学走开了,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你写的怎么样了?”徐磊问。唐宇翔对面墙上是一幅毕加索的《亚维农少女》的复制画,那幅画上的画框的玻璃面反射着明亮的灯光,外面的天有点暗了,云层又聚在了一起,大地上铺上了一层浓云的影子。
      “写得差不多了。”唐宇翔说。他依旧注意着对面墙上的画。这时两个女生挡住了他的视线,她们的身影移向大门口,他的目光也追随而去。云层又散开了,大地上铺上了一层金色。水洼里的雨水闪闪发光。
      “我写得很慢,还没正式写一行字呢,大纲刚刚发给指导老师。”徐磊说。
     “你毕业后准备考研吗?”徐磊转换了话题。
     “我没有准备。”唐宇翔说。“对考研彻底地失望了,English是肯定通过不了的,放弃了,或许有一天中国人开始重视Chinese超过English,我才有希望。”
      “你这个文人就是理由多。”徐磊说。“我还是要考的,考别的学校不行,就考我们学校。”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唐宇翔说。“我们还是看书吧。”说着在徐磊的肩上拍了一下,向楼上走去。

       9

      走到了三楼和四楼之间的拐角处,唐宇翔看见了朱雯婧从上面走下来,他当作没看见她一样,快步地顺着楼梯向上走,朱雯婧向下走,好像也没看见他一样,和他撞了一个正着,一下坐到楼梯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唐宇翔的眼睛看,唐宇翔无奈地伸出一只手,拉她起来。她顺势站了起来,却没有松手的意思。“你没事吧?”他把手从她的手中抽回来。“撞了人家也不道歉,真没礼貌。”她用责怪的眼神瞅着他。他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小步。“对不起。”唐宇翔说。
      他说完有点后悔,明明是她故意撞她的,而且是她故意坐在楼梯上的。这时有人从楼下往楼上走,又有人从上面下来,看见他们在一起。就都站在一旁看,唐宇翔顿时觉得脸上热乎乎的。他现在是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你今天约我一起出去吃晚饭,算是道歉。”朱雯婧说。唐宇翔从地身边走开时,她有意无意的在他的脚上踩了一下,她的鞋跟又尖又硬,虽然没有使力,但是唐宇翔却觉得很痛。
      “不好意思啊,没看见呦。”她笑着说。
       唐宇翔向周围的人看了一眼,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只有从下面上来的徐磊没走。
     “兄弟,我真的很同情你。”徐磊说。“不过,我代替你去怎么样?”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求之不得。”唐宇翔答道。
     “可惜人家点名你让你去的,我还是好好学习去了。”徐磊向楼上走去。
       这天下午唐宇翔一直没有心思看书,因为朱雯婧的话总是在他的耳边想起。朱雯婧虽然是唐宇翔同届的,但是平日里没有任何的来往,只是自从他的事迹在学校里传开了之后,就有人传闻朱雯婧喜欢他。这当然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不过当时大家都说才子和佳人是绝配,朱雯婧还真的当真了,有一天竟主动找唐宇翔去说话,要和他认识一下。他却表现得很漠然,这让朱雯婧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大受挫折。这个男生竟然对她毫无好感,而且“态度傲慢”,分明是装腔做势。
      她认为唐宇翔是故意在她面前“装酷”,以示与众不同,其实在心里暗暗地在喜欢她,她对同寝室的人说,在一个月内让唐宇翔就范。可是她却想错了,自从唐宇翔“悟”了之后,成了一个“看透”世事的虚无主义者,所谓爱情之类,在他看来也就属于虚无飘渺之事,只存在于小说和电视剧之中。而且最近他临近毕业,觉得这几年在学校里什么也没学到,正在把精力都放在求知上。后来又结识了一些文友,更觉得自己是一介文人了,而且陶醉于其中,言谈举止都变化了,如同脱胎换骨一般。因此,才出现了很多被夸张、渲染的传奇。那天朱雯婧和她说话,他并没有轻慢的意思,只是抱了一刻淡然之心,面对这个主动来找他的“佳人”,坦然处之。但是朱雯婧气不过他的“傲慢”、“装腔做势”,时时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有时候甚至到他们专业的课去旁听,他到图书馆的阅览室看书,也总能看见她,而且她总坐在他对面,也并不看书,只是瞧着他,或者是在阅览室里进进出出,反正是尽量的惹他注意。唐宇翔本来对她并无成见,这样一来,竟心中生了厌烦,故意对她视而不见。如此,在两人之间形成了“冷战”。直到这天下午,一时疏忽,被她逮住了机会。他心里想着下午的事情,一点看书的心思都没有,早早地回了寝室,看见室友们都在,正在一起说着什么,见他回来,一同迎了上来。
     朱雯婧寝室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小纸条上,放在他面前的固定电话旁,室友们都围在他面前,看着他怎样拨通号码。
      “你们不要这么看着我,我都感觉不自在了。”唐宇翔颇为懊恼地说,“好了,大家都各忙各的,不要妨碍宇翔了。”徐磊说。大伙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上,却都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唐宇翔,把耳朵都竖起来。
      唐宇翔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向四周看了一眼,大家都假装不看他,散漫地忙着自己的事情。他将听筒拿起来拨通号码,寝室里顿时只有电话按键的声音,但唐宇翔的心却在怦怦的直跳,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紧张起来。
      朱雯婧的寝室里响起了电话铃声,她得意地向旁边的室友们看了一眼,伸出纤细的手,把电话听筒拿起来。

      10

      唐宇翔在学校里还是经常遇到朱雯婧,自从他和她一起约会一起吃晚饭后,她再也没有和他故意做过对。他们见面的时候,相互微微地点一下头。
      即将毕业,很多同学找到工作后,都离开了学校。学生公寓的寝室里人越来越少。唐宇翔没有找工作的打算,考研也没有报名。他对家里说,今年准备得不充分,打算过年再考,而且说话时,显出胸有成竹的口气。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自己挂了科,毕业证拿不到,考研根本报不了名。只有等过年补考过了,才可以拿到毕业证。他对自己能否得到毕业证,并不抱太大的希望,而且也没有心思补考,他不想考任何的试了,回想起十多年来的学习生活,从小学到大学,每次考试,他都神经紧张,食欲不振,但是总算曾经熬过了高考。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但他却从此落下了精神衰弱的毛病,经常失眠。这么多年来,他从课堂上学的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随学随忘。如今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只感觉到头脑里对上课学的东西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仿佛如同一张没有写一个字的试卷。自己的过往的二十多年的人生,大部分时间是在学校里度过的。在别人看来,他即使不是一个知识分子,也应该是一个有学识的大学生。但是,学校给予学生的都是一些抽象而不实际的东西,一种看起来很崇高,但没有任何实际用处的东西,一个从大学里走出去的大学生,手里只不过拿了一纸证书。而这证书又能代表什么呢?一个嘲笑、一个谎言、一场空幻。
       一想到现在大学生多如牛毛,在社会上一名不文,唐宇翔就觉得自己的生命是空虚的,多少美好的时光,都被考试所带来的紧张感和急迫感而一抽而空。但是,考试仅仅是一种冷冰冰的、程式化的运作。一切人道的、人性的、温暖的东西、都被考试无情的碾碎了。研究生考试、英语四、六级考试、公务员考试,以及各类没完没了的考试,正在把人变成一架驯服的机器。
      唐宇翔清楚得知道这些,但他并不觉得悲哀,因为悲哀在面对已经失去的鲜活而美丽的生活本身时,又能代表什么呢。他从来都很少喝酒,因为他不想醉,他要清醒。冷静地看着荒诞的世界中人们上演的无奈的悲剧和可笑的喜剧,一切价值在他的眼里都浮现出虚无的一面。他以自己的行动来拒斥某种被规定了的生活,从对大学的嘲弄开始,放弃学历,不再屈就自己,让宝贵的时间为考试所消耗。
     他望着窗外的夜空,在月的清辉照耀之下,云朵如玉石般清澈透明。原来夜晚的天空中,还有这样美丽的景致。人生的道路上,有多少美丽的景色,因为匆忙的行走而错过了呢?他看着穿行于云层后面的圆月,仿佛看见嫦娥舞着洁白的水袖,在云间起舞。不禁兀自微笑起来,曾经失去的无论有多少,但是有些东西并非一去不复返了。他想起有一本记了三年的日记,在沉闷的生活中,总是还有一些如繁星般闪亮的记忆,那是生命的鲜活存在时间的汇聚。那一行行文字中,点点滴滴地记述了一个个充满希望、梦想和欢乐的真实的生活,一种本己的,不属于外在于他的内在的生活,人在纷繁的世界中,终能找到本真的时间。

       11

       毕业前些天,和唐宇翔同界的毕业生都搬走了,整个楼道里显得颇为冷清,他们寝室倒数第二个搬走的是徐磊。等到离校的前二天,只有唐宇翔一个人还住在寝室里,自从大家都搬走后,寝室看起来空荡荡的,一些不用的物品,凌乱的放在空床上、桌子和地上。唐宇翔每每看着这些凌乱的弃物,就想起四年前刚进寝室的样子,估计等过年开学后,要由新生们来打扫吧,寝室墙上还有几幅没撕下来的画,画上是汽车、球星和星座,还有他在墙贴的“难得清醒。”
      唐宇翔这天早早地起来,可能是早上有人搬东西,把他吵醒的缘故吧,他觉得自己睡不着了。就起来看书,虽然还不到八点钟,但阳光却充足得很,他现在已经搬到靠寝室窗户的左侧的上铺了。这几年来,他一直住在下铺,不知道住在上铺是什么感觉,所以就搬上来了。只是上下床有点不太方便。他把自己要搬的东西都放在了一个空床铺上,在东西下面垫了一层厚报纸,后天就要搬走了,他今天下午要去看看新租的房子。
    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排列成一道道光束,在这光束中,弥漫的是漂浮的尘埃。他又有点困了,但是却觉得还是先吃点东西。他下了楼,向最近的一个食堂走去,这个食堂里的人很少,他要了一碗馄饨,两根油条,一个熟鸡蛋。他看着食堂主管的东北大妈将包好的馄饨放入热汤锅中,不到五分钟,又用一个勺子将馄饨捞出来,放到一个白色的瓷碗里,然后又从另一个锅里盛出汤来放到碗里。那盛汤的锅一掀开,他就闻到一股香气,眼镜上出现了一片水雾,朦胧中他看到盛馄饨的碗里又放了各种调料。他把煮好的馄饨端到一个饭桌上,又回头把油条和鸡蛋拿过来。
     “快毕业了吧?”刚才给他煮馄饨的东北大娘说。
     “是啊,其实现在已经毕业了,后天就搬走。”他总在这个食堂吃饭,和工作人员都很熟悉,只是没有聊过天。
     “我在这工作六年了,看你们这些学生天天来吃饭,有些人看着很面熟。”
      唐宇翔听了微微一笑。
     “你是打算毕业回家,还是留在这里?”
     “暂时想留在这,毕竟已经在这个城市呆了四年,对这里还比较熟悉,也有一些同学和朋友,以后可以相互照应。”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吃早餐。
     “我女儿今年也大学毕业,她也不想回老家,要在这里找工作。”
     “现在工作不好找,不过年轻人先锻炼一下,学会独立,吃点苦也是好的。毕竟大学生相对来说找工作容易一些。”唐宇翔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并不是这么想的,现在的大学生,在社会上是最廉价的商品。但是他不能和这位辛辛苦苦打工赚钱供女儿上大学的母亲这么说。

       12

      他吃完早饭,从食堂里走出来,看见了迎面走来的朱雯婧,她今天穿了一身白色的西装,头发剪短了,加上高挑的身段,远远地看像一个男孩子。走近的时候,唐宇翔才看出来是她。
      “你还没走吗?”他和她打招呼说。
      “恩,你不也是吗?”她说着,在他前面停了下来。唐宇翔也就不往前走了,他每次见到她,都感觉到有点不自然,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
      “我听说你挂了科,今年拿不到毕业证了”她说着,长长的睫毛下黑漆漆的大眼睛扑闪着。“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关心一下而已。”她本来想说好奇。
      “是啊,以后恐怕也拿不到了。”他说。这时有一辆般东西的汽车从后面开过来,他们把路让开,站到了路边上。
      “你说以后也拿不到了,怎么会这样的,我听说还有一次补考的机会啊,只要补考过了,明年还可以拿到毕业证的。”

      “我明年不打算补考了。”唐宇翔平淡的说。
      “这......”她轻轻的掂起脚尖,身体向左右轻微了摇晃了一下,好奇地的打量了他一番。
      “怎么了?”唐宇翔说,“觉得我这想法很奇怪吧。”他有点自嘲的笑了笑,但是心里却很坦然。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她不解的问,不止因为好奇。
      “我不想再考试了。”
      “就因为这个原因吗?但是我听说你的论文得了优秀,这样一来,连学位不都没有了吗?我真的想不通,这样一来,大学不就白上了吗?”
      “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他说。她能看出他很认真的样子。点了点头。
      “我们别站在这,到那边找一个地方坐下来说。”
      他们走过一片草坪,来到一个长椅前,坐下来。
     “我昨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昨天才真正的想清楚,我开始决定放弃毕业证、放弃学位时,也觉得这四年来。不仅如此,自从小学到现在的十六年来的学算是白上了,付出了很多的时间和努力,花了家里很多的钱。但是,如果仔细想一想,上学本身就是为了考试,为了取得好成绩,为了一纸文凭吗?
      “一般情况下,人们可都是这么想的啊。”
      “在昨天以后,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虽然觉得很悲哀,那么多年的努力啊,自己为此不知受过多少的折磨啊。每到考试的时候,我的精神呢状态和身体状况就不好,一连几个星期,都处于紧张和不安的状态中,就如同过敏一样,那种感觉我无法确切的形容出来。但是,我就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决定放弃最后一次考试,放弃学位。因为,我呀哦否定自己以前和考试相关的一切,否定我为之努力的一切,否定它加给我的精神痛苦。总的来说,就是否定别人强加给我的评价标准,难道一个人的能力和存在的价值。就只能用一纸文凭来衡量吗?”
       唐宇翔觉得自己有点激动,停顿了一下,发觉她的眼睛里跳跃着兴奋的光彩。
      “怎么不说了啊,口渴了吧。等我一下,我买水过来。”她说着站起来去买水。
       唐宇翔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看着她的背影,她的步履轻盈,头发轻轻的甩动,那是一个充满青春气息的少女的背影。他突然觉得自己给她讲自己的看法有点不太合适,他们以前没怎么说话,而今天只是偶然的邂逅而已。他就和她说了这么多自己从未和别人说过的想法,难道他们之间真的有那种叫做缘分的东西。
      他正想着的时候,朱雯婧已经拿着两瓶饮料向他走来,一杯冰红茶和一杯冰绿茶,她把绿茶递给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绿茶?”他问。
      “我自作主张了,你出于礼貌应该不会介意吧。”朱雯婧说
      “不会,谢谢!”唐宇翔说。“只是让你破费了,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应该说不好意思的是我,上次让你......”她微微的低下了头。
      “都是以前的事了,刚才你还听我说了那么多的废话。”
      “不是废话呢,我觉得很有道理。以前只是觉得你这个人很自负,傲慢、还装酷,没想到你真的有一些思想呢,果然名不虚传。”
      “什么名不虚传?”
      “你在我们女生那边可是热门人物啊,我们寝室里的那几个臭丫头,整天说你的事情,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想知道你是谁,故意和你作对啊。”
      他们坐在长椅上,半天谁也没有说话,各自一边喝着饮料,想着什么。
     “那么你不要学历了,毕业打算干什么呢?”她问。
     “我现在还没有想好,但是我觉得,既然我放弃了学历,那么我就要为此而承担由此给我带来的一切困难,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向人们证明我的能力,我既然否定一纸文凭,那么就要表现出比文凭所能代表的更多的能力。”
      “嗯,我相信你能行。”她向他伸出手来,他稍微迟疑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手中感觉热乎乎的,那是从她手中传过来的温暖。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她做出思考的样子。“好战友。”她接着说。
      “怎么,你也要放弃学历吗?”唐宇翔笑着问。
      “我可没这个勇气,不过,我会支持你的啊,以后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可以找我啊。”
      他们交换了电话号码,分开时,唐宇翔答应朱雯婧第二天帮她搬东西。她要把学校里的衣物和日常用品搬回家,她家就在这个城市。

       13

       下午的时候,唐宇翔去看了新租的房子,稍微地整理了一下,准备后天把物品都搬过来,虽然屋子不大,但是感觉却不错。窗外是一条小过道,通向一条马路,但那也是一条不是很热闹的马路。平时过往的车辆不多。关上窗户,声音几乎传不进来。房东是一对中年夫妇,白天都去上班,只有晚上五点以后才回家。有时在客厅坐一会,但更多的时间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们说,唐宇翔现在租的房间是他们的儿子结婚以前住的,本来不打算出租的,但是因为唐宇翔是儿子的朋友,所以才租给他。房租是相当低的,只是每月收取一点水电费。大概是因为老两口在儿子婚后,常常不回家来,觉得很冷清,才将房间租给唐宇翔的吧。
       唐宇翔晚上回到寝室,依旧是一个人,洗了一些衣服后,就躺在了床上看书。他感到寂寞的时候,想起今天下午与他谈话时房东老两口的落寞神情,就突然觉得人生中有一些东西是必不可少的。人都害怕孤独,那是一种内心空荡荡的感觉,想说话,又没有人听,仿佛那漂流到孤岛上的鲁滨逊,如果鲁滨逊后来没有遇见星期五,他会不会有一天抑郁而死或者发疯呢。他又看了会书,觉得烦闷了,就到校园里去散步,他路过女生公寓时,看见有几个寝室在亮着灯,回头望望男生公寓,也只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不胜寂寥。看来大多数毕业生都已经离校了。他又在学校里常去的地方转了转,这些景物在暮色下,都暗暗地沉寂在微弱的路灯发出的橘红色的光芒之下。偶然有些人从他身边走过,偌大个学校显得冷清空寂。
      他走到今天上午和朱雯婧坐着谈话的那个长椅上呆了一会,想起上午的情形,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两个人在上学的这几年里,虽然有过交往,但只不是一些小摩擦,并无友情和爱情之类的东西。而即将离校了,竟有点熟识了。他在电话中找出朱雯婧的号码,看了看,把手放在呼叫键上,若有所思的呆了一会,终究没有按下去,就站起来,回到宿舍里。她上午说要搬东西的时候会给他打电话,时间不确定。

       14

      第二天他起得很晚,因为晚上看《麦田里的守望者》,快到早上六点才睡下,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虽然还有些困,但是支持着去吃了午饭。下午一直在等电话,却一直没有响应。加上困意未消,整天下午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直到太阳西沉,那最后一束金色的残光从窗户照进来,他才精神了起来。
      他接了电话:我在楼下,你下来一趟。他从三楼下到楼门口,看见她正拎着一个带子,旁边还有一个箱子。“是什么东西?”他问。“电气锅,煮面用的。”朱雯婧说着,摇了摇手里的带子。“能上去吗?”朱雯婧问他。
      “恐怕不行吧。”他说。
      “等一会。”她说着走到传达室前,和管理员说了几句话。他站在那里,看她向他招手,
      “把纸箱搬到你的寝室里吧。”
       他们上了楼,到了他的寝室,他把纸箱放在地上,她把袋子也放到一个空床上。
      “很久没打扫了吧?”
      “是啊,准备留给来年的新生打扫。”
      “是个不错的主意,搭把手,把锅拿出来,面和佐料我都带来了,只要二十分钟,就能煮好。”
       他按照她说的做,把电源接上,在锅里倒上水,把面放进去,盖上盖子。
     “不明所以?”她说。他点了点头,听她的解释。
     “以前逛超市的时候,赶上抽奖,抽到一个二等奖,就是这个锅。放在寝室里一直没用上,今天要搬东西,突然想起这个还没用上一回。所以就产生了用它煮面的想法。下午到超市买了面和佐料,想到一个人煮没什么意思,加上你要帮我搬东西,就想犒劳你一下,请你吃面,有点异想天开吧?”
      “真没想到,你的想法比我还多呢,刚才你和管理员说什么了,他让你上来。”
      “我说快毕业了,还没到男生寝室看过什么样,想上来看看,他说不行,按规定不可以,我说一会把这个锅送给他。他说半个小时后你就下来,半个小时后我不下去,他就来寝室赶我走。”
      “真有你的啊。”他说。
       这时从锅里冒出了气,向上袅袅地升起。她把佐料加进去,搅拌了一番说:“行了。”就从带子里拿出两个小碗和筷子、汤勺。每个人先盛了一碗。刚刚要吃的时候,年管理员上来敲门。“哦,好香的面啊。”管理员在门口说。“您要不要也来一碗?”他俩齐声说。
      “呵呵”管理员笑了笑,“再给你十五分钟时间,吃完面就下去啊。”说完就下楼去了。
       他俩面对面的吃着热汤面,她突然太起头来对他说:“你怎么吃得这么慢,是不是在我面前装斯文,哪有一根一根吃的?”他笑了笑。看见她的白皙的脸上透出红色来,可能是因为锅里的热气上升,室内温度升到的缘故吧。他想自己是否也是一样呢?
      “不是的,平时就是这样的。”
      “真的?”她睁大了眼睛,仿佛在探询着什么。“你这个人还真奇怪呢!”
       说着又低下了头,放慢了自己吃面的速度。
       他们收拾好碗筷和电锅,一起来到楼下,朱雯婧要把这个电锅送给管理员大叔。管理员再三推辞,最后收下,并对他们表示感谢。唐宇翔来到女生公寓楼下,帮她把行李一起搬到校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东西不太多,一会就安放好了。
       唐宇翔站在路边,向坐在车里的朱雯婧挥手。朱雯婧也向他摇摇手,他本来认为朱雯婧会在离开前对他说什么,但是她什么也没说。车窗的玻璃上有一道因反射街边路灯而发出的闪亮的光。车一开动,那道光也随之闪动,朱雯婧依然扭过头来看他。他茫然的望着车渐渐地离他远去,直到汽车消失在由车灯组成的明亮暮色中。
       他感到天气有些冷了,就开始往回走,路边的铁栅栏里,草坪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空气中隐隐飘荡着清香的气息。他本来觉得自己会很失落,但是此时却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而且夹杂着说不清的憧憬。他溜达到男生公寓楼门口的时候,管理员大叔把电锅还给了他。“看你们一起吃面的样子,还真像一家人呢,还是还给你的好。”他笑笑,把锅拿上楼,回到寝室。开了灯,把锅放在地上。看着不久前他们吃面时对坐的两个凳子,依然放在原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是在学校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他的同学和朋友们已经离开了,朱雯婧也离开了,或许,他一直就不属于这里,虽然他没有拿到毕业证和学位,以后恐怕也不会回来了,但是却从心中升起一丝怀念,在这几年里,不仅仅有上课、考试、活动,而且还有欢乐、痛苦、友谊、爱。尽管一切看起来如同一场空,可是仍然有很多值得回味,值得记忆的东西。他从桌子上拿起一支笔,把一个本子打开,上面是一张在灯光下耀耀生辉的洁白的纸。

       15

       唐宇翔毕业已经三个月了,深秋过后,大地渐渐地转冷。他现在很少出门,一是因为天气寒冷,二是因为现在有了电脑,他时常要在BBS上发贴,和一些朋友讨论现在中国的文学现状和交流创作方面的经验。一天在网络上,突然有一个人在QQ里请求他加为好友,说是在BBS上看到他的文字,觉得写得非常好,因此想和他认识一下。这是一个昵称叫浅草红团的女孩。从那以后,他经常看到她在他发的帖子后面留言,有时她也问他一些问题,只是她从来没有发过文章,看来是一个喜欢阅读和欣赏别人作品的人。唐宇翔也曾问过她为什么不写点东西呢?她说如果人人都写的话,那么所有人岂不都成了作家吗?她只想当一个好的读者。他和她在QQ上聊天,但是从未看过她的照片和视频,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既然已经知心,何必要知人知面呢。

      在这段时间里,他也经常到“酒神的祭司”的博客去看他写的诗歌和文学评论。唐宇翔以前只听说过里尔克、瓦莱里和一些超现实主义的诗人。但是“酒神的祭司”在博客里却提到赫尔德林和特拉克尔。他以前在看文学史的时候,几乎没有看到过这两位诗人的名字,或许是他一直对小说感兴趣,而没有对诗歌有过多的了解的缘故吧。从“酒神的祭司”的评论里,他能看出这两位诗人的诗歌是多么的不同凡响,为什么“酒神的祭司”会这么推崇他们的诗歌呢,尤其是赫尔德林的诗歌。现在唐宇翔很想找来这两个诗人的诗来读,决定哪一天去一家大书店,去买他们的诗集看。
      在“酒神的祭司”的影响下,唐宇翔对诗歌产生了兴趣,在读他写的诗的时候,唐宇翔能感觉到诗作为语言的艺术的意义了。有些他曾经认为用小说难以表达的东西,用诗的语言,一下子就表现得澄明无蔽了。
      唐宇翔原来以为自己在语言的运用上已经得心应手了,而现在觉得自己和“酒神的祭司”差得很多。

       16

      唐宇翔从来没有做过饭菜,虽然以前看过一本菜谱,但大抵只是被上面鲜亮的图画所吸引,并未曾学会如何烹调。他只会简单的下面条,或者把方便面煮得好吃一点。有时在房东的厨房里,有时就在自己的屋子里,用朱雯婧的那个电气锅。有时唐宇翔会偶尔想起朱雯婧,想起她可爱而任性的举动,他们一起吃面的那天,他送她走时,她隔着车窗玻璃向他招手的样子,有时他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时,看见人来车往,就倍感落寞凄楚,心里说不清楚,自己因何而伤感。
      他现在依旧失眠,晚上也依然看书,白天快到中午时才起来,他有多少天都没有看见晨光的样子了呢?上一次起早,还是在毕业前的那天,他和朱雯婧说了很多的心里话和想法,这事虽然过去不久,却给他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逝去的时光一去不返,而未来不可捉摸,儿时的梦想,少年的理想,都如同一个个绚丽而多彩的泡沫在现实稀薄的空气之中破碎了。

       17

      唐宇翔在毕业后的三个月里看了很多书,基本上都是小说、其中以法国小说居多。他是从看杜拉斯开始看的,先是《情人》,后来是《琴声如诉》。他不大明白后者写的是什么,这本被称为杜拉斯代表作的小说,充满了对话,可能法国人就喜欢写对话。可是中国人要看到一部充满对话的小说,一定不喜欢读下去。
       唐宇翔最近的心境不太平静,常常在晚上一个人在小区的空旷的地方仰望充满神秘的苍穹。看见银白耀眼的月亮,他的心就会多少产生一股宁静感。长期一个人孤独的生活,尽管在他自己看来,是在创作艺术,但在别人看来,只是整天无所事事而已。因为在大多数人的心中,艺术是最没有用的东西。艺术家不是疯子,就是精神有问题。
       现在他依旧经常用朱雯婧送给他的锅煮面吃,而且手艺日益提升,这让他对烹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终究自己只限于煮面,大多数的时候,他还是在外面吃,这天他的两个好朋友,打来电话说要和他出来聚一聚。对于独自一个人闭门造车的唐宇翔来说,可谓一个舒展心情的好机会。自从毕业以后,三个人大概有三个月没有见面了。楚濂在毕业以前,工作就找好了,速度之快,在全班也是屈指可数的,他平时在班里,学习成绩是比较靠前的,几乎每学期都能拿到奖学金。不过他在学校里,可并不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而是找家教和兼职来做。他总是说,在学校里参加什么团委和学生会,根本不会得到工作能力的锻炼,参加社团活动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人主要是务实,踏踏实实的做一些实际的事情。”这是楚濂的口头语,也是他信仰的伟大信念。楚濂不但每学期能拿到奖学金,而且做兼职、当家教。在大三的时候,交学费就不用向家里要钱了,可以说是能自力更生了。而且他在班里也算是比较帅的男生了,可是并没有交女朋友。每当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找女朋友时,他总是摇摇头说,自己连吃饭都成问题,找什么女朋友。“你要是吃饭都成问题,那么我们不都成丐帮的人了吗?”有一次一个同学说,楚濂听后只是鄙夷地笑,对于别人怎么说,他从来都不在意。但是唐宇翔知道,楚濂在心里想的事情,半点都不比别人少。楚濂的朋友很少,可能是因为大家都觉得他这个人太“务实”的缘故吧。一般的大学生,多多少少是有些理想化的想法的,对于平时不善于言谈,而且很务实的楚濂来说,总是给人一种不合群的感觉。或许,是楚濂故意和别人疏远,也说不定呢。
      楚濂在学校里只有两个朋友,就是唐宇翔和鲁旭明,尽管唐宇翔看起来是最不“务实”的,成天的说着哲学艺术之类不着边际的事情,但是却和楚濂成为好朋友,这让人觉得难以理解,可见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大抵是不能凭理性去揣度的。但无论怎么说,人和人能在茫茫的人海中相遇,似乎是有一种叫做缘分的东西,在冥冥中在起作用。所谓神秘,无非自然而已。人们忘却了自然,才总是觉得有些东西很神秘,非要找个因果关系,实在是缘木求鱼。
      唐宇翔接到了楚濂的电话,三个月来,他第一次又听到了这位老朋友的声音,他觉得这声音很遥远,仿佛如同多年以前他在大海边听到的潮音。楚濂的声音渐渐的在他的听觉中变得亲切。他想,是因为许久不见,而产生了疏离的感觉了吧。对他来说,在孤寂的三个月里,在心理时间上被称为三年,也不为多吧。
     “明天你有时间吗?我们毕业以后,就一直没有见面,说实话,我真的有点怀念我们以前在一起谈天说地的那段生活了,尽管我们现在才毕业不久。”唐宇翔能听得出,他现在的语气中,夹杂着苦闷、劳累、彷徨和衰老。“我也约了鲁旭明,他说整天都有时间,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聚聚。”
     “好的,我现在每天空闲很多,那就明天下午见吧。见面再叙。”
     “好的,再见。”
     “再见。”
      唐宇翔放下电话,回想起以前在学校里的时候,他和楚濂的一些往事,虽然没有过去多久,但是却给他一种很遥远、很陌生的感觉。难道是自己的心境变了吗?离过去的那个自己越来越远了吗?
      那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如同一帧帧的图画,在时间中不断的闪现。一些色彩很明显,天空的颜色他还记得,树木的枝条,风中的小草,总是一幅充满思虑样子的楚濂,就在这样的背景中出现。他们两个绕着操场跑步,直到两个人都筋疲力尽。然后躺在塑胶上,看着镶满星星的天穹。就是在那时,他看见了天空的纹理和颜色。天空有很多不同的纹理,也有很多的颜色,天空包藏了所有的纹理和颜色。当一个人无思无虑的仰望天穹时,天穹中的纹理和颜色会寂静无声的显现出来,天空的纹理与颜色共同组成了天空的语言,他们看着星空,畅谈彼此的理想。楚濂说“我将来要当第二个比尔.盖茨。让世界上……”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出现了空洞的神色,而他自己并没有察觉。

       唐宇翔说,祝你有一天会成功。而他这样说的时候,觉得自己很无奈。他从一句话就了解了楚濂。楚濂并不是他自己给人那种印象的人,他只不过在扮演一个角色而已。
     “你知道我的理想吗?”唐宇翔问。
     “你将来想当一个作家吧,或者哲学家?”
     “呵呵”唐宇翔笑了起来,他听见了黑暗中的另一个自己,笑得更灿烂。
     “你笑什么,是我说的不对吗?”楚濂问。他有点不明所以。
     “我想成为一个世界上最优秀的烹调家,做出世界上最美味的饭菜。”
     “哈哈......”楚濂也笑了起来。
     “你也太不务实了,你做的菜一定不会好吃,还是去当作家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吧。”
     “你说我们躺在什么地方?”唐宇翔突然问。
      他听见操场周围树木上的蝉鸣声。
     “我们躺在操场上啊。”楚濂说。
     “那操场在什么地方?”
     “在学校里。”
     “年学校在哪里?”
     “在T市。”
     “那T市呢?”
     “在中国。”
     “那么中国呢?”
     “在世界中。”
     “都不是。”唐宇翔说。
     “都不是,那么我们躺在哪里?不要说抽象的哲学问题。”
     “我们躺在大地上,我们的头上是天空。天空中有照耀我们的明月和繁星。”
     “大地、天空、繁星、明月。这些词我好像在童年里经常听到,后来就很少听到这些词。我只知道世界,知道世界上的某一个具体的地方,好象这些词只能在童话中才能看到。”
     “宇翔,你刚才说的话,让我想起了童年,我不知道怎么就会想到童年,那是一个一去不返的美好时代。小时候,我总是想快点长大。可是现在呢,长大了,又怎么样呢?宇翔,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很现实。我长这么大,没有几个朋友,在大学里,称得上朋友的,也只有你和鲁旭明。我觉得你们比其他人都真诚。你们从不掩饰自己。而他们,那些说我很现实的家伙们,难道他们就不现实吗?每个来上大学的人,都是抱有实际目的,谁还会为了理想而上大学?我平时很少和别人交往,那是因为我受不了那些人的虚伪。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吧,从小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我总是喜欢那些真诚的人,我厌恶虚伪、浪漫和空想。很少有人愿意理解我,包括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
      “其实每个人都有他的理想、甚至是梦想。有的人总是把自己的理想说出来,我觉得那样的理想算不上真正的理想,那种理想很廉价,真正的理想是要你藏在内心中的,有人从来不说他们有什么远大理想。但是我知道,他是因为怕他的理想一旦摆在别人面前,就会在别人的目光和评价中渐渐地变型,失去原来的一切价值。只有善于隐藏自己理想的人,才配有一个真正的理想,理想并不是梦想。而是一条看得见的路,一条要去走而不是去说的路。”唐宇翔说。
       楚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宁愿别人把我看作一个很现实的人,至少我因此而获得了一种让别人对我的肤浅认识,而不去打扰我的内心,人生是自己的,想法是自己的,何必在乎别人怎么说呢。”
      他们这样的交谈,有多少次呢,唐宇翔也说不清了。但自从毕业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和别人这样交谈过,大多数是事物性的或者是礼节性的谈话而已。语言失去其交流的意义,成为一种说的工具。

      18

      唐宇翔吃过午饭就来到了他以前的大学,他和楚濂、鲁旭明约定在这里见面,不仅是因为这里曾经留下过他们很多的记忆,而且还因为鲁旭明在毕业前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本来他应该是被保送的。这在当时,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他所有保研的条件都具备,除了平时不爱参加集体活动,在其他方面,鲁旭明可以说是无可挑剔的。
      鲁旭明平常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不但学习好,而且知识广博。这点连唐宇翔都自愧弗如。但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眼睛不近视,是系里很少不戴眼睛而又学习好的男生之一。他的女朋友是外语系的,虽说不是特别漂亮,但是活泼可爱,大家都说他们是金童玉女。当初大家都认为鲁旭明一定能保研,但是到了最后,保研名单上居然没有他的名字。至于原因,无人知晓。但是想来,学校素来是一个奇怪的地方。所谓公平之事,在这里是鲜有的。种种活动都被加以堂而皇之的口号,但是实行起来却叫人不敢恭维。
      难怪近些年来,常常流传这样一种说法,大学生上了几年大学之后,临近毕业才幡然觉醒,原来是自己被大学上了,而不是自己上了大学。唐宇翔记得在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有一位老师,他的课本来是选修,可是到了后来,一看选修报名的人数只有三个,于是就向学校及系里报告。因为此君素来在系里是有声望,加之年岁又大,平日里也是颇受人尊敬的。至于教学水平,众说纷纭,有将其水平抬高到天上,也有贬抑到地下的。但是在当时,大家是误信了后一种说法的,所以选修他的课的人,寥寥无几。但是系里为了报答此君多年来为教育工作所做的贡献,就暗示大家都要报这门选修课,不然毕业就会受到阻挠。本来很多同学的学分已经够了,但素来知道系里的决定是一定付诸实现的。所以大多数人违心选修了这门课程。但是到了期末,却有十余人不及格。有人说是此君因为当初大家都不选他的课,因此怀恨在心,才这样做的。此种说法颇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是否如此,只有此君自己知道。
     本来很多同学学分已经够了,现在选修后又不及格,还要补考。真是值得同情。但是班里有两个人当初坚决没有选此君的课,平时也没有来上过课。却居然有这门课的成绩,而且分数很高,这让大家感到很奇怪。及到后来,大家才知道,原来此君当初认为本专业的所有学生,因为系里的暗示,都选了他的课,不曾想有人竟然不选,以为是自己将此二人的试卷丢失,心里有愧,遂给此二人高分。此事曾广为流传,有人将之写成文章,贴于学校的BBS之上,凡阅此文者,皆为笑谈。但是此事,既荒谬、又可笑、在学校里亦非少见。因此曰:被大学上之,亦有其理。

      鲁旭明没有被保研,当时唐宇翔和楚濂都劝他别考这个学校了,鲁旭明说这有什么关系,既然不保送,自己还可以考,将名额给别人也是一样,哪所学校不都还是差不多。
     “你的脾气可真好,如果是我,早就到系里问个明白。”唐宇翔说。他素来对学校的一些不平之事很不满,这样说也是难怪的。
       这次唐宇翔回到学校来见老同学,看到校内的景物依旧,自己却已经不属于这里了,心中有些怅然。毕竟四年的时间也不算短,怎么会没有怀念之情呢。他来的比较早,就在校园里面走走。这时学校刚开学也不久,很多的大一新生对学校还不是很熟悉,脸上挂满了好奇和兴奋的表情。他走到一处草坪前,看见一个长椅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人,不禁想起在毕业离校的前两天,自己和朱雯婧坐在上面长谈的情景来。长椅还在那里,可坐在上面的人,已经不是他和朱雯婧了。那日清晨的阳光、混沌的香气、毕业前的怅惘、倾心的话语,都哪里去了呢?难怪佛经上说,一切如梦幻泡影,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想来人间万事,莫不是一场空幻。唐宇翔想到这里,不禁觉得心中甚是凄然,难道世上就没有一种永恒之物,可以让人在变幻不息的人生之中,可以寻觅。如果真有永恒,那么又在何处呢?
      唐宇翔正在恍惚中,电话响了。原来是楚濂打给他的,问他到学校了吗。唐宇翔说到了。
     “那么我们在图书馆门前见吧,那里人少。旭明说他一会就到。”
     “好的,一会见。”唐宇翔说。
      唐宇翔听完电话,向学校图书馆走去。午后的阳光正盛,天光云影一时交相辉映,唐宇翔刚才的空虚心境一扫而光。想到要和两位老朋友相见,心中兴奋起来,脚步顿时也轻快了。

       19

      鲁旭明还是老样子,一副不是什么也不在意,而是对什么都泰然任之的样子。他能总保持这样真好。唐宇翔想。
     “研究生的生活怎么样?”唐宇翔问。
     “基本和以前一样,不过课确实是少了很多,空闲的时间更多了。”
     “不错嘛。”唐宇翔说。“你有时间多看一些书了,不过你现在知识够渊博的了,再看下去,博士都没有你知道的多了。”
     “不要再取笑我了,你最近怎么样,有什么大作吗?我可先要研读一下。”
       两个人站在图书馆大门的一侧,一边叙谈一边等楚濂。
       远远的,他们看见了楚濂的身影,楚濂本来长得就很高,身体也一直也健康,走起路来,精神抖擞。给人一种矫健的感觉。走近,他对两位朋友说:“好久不见,不知二位可好?”
      “你可来晚了啊。”唐宇翔说。
       楚濂看了看表,“二点十五分,刚刚好。”
      “楚濂一直是守时的。”鲁旭明说。
      “我们先在学校里走一走吧。”唐宇翔说。
       三个人肩并肩的沿着图书馆前的一条路边走边聊。尽管已经是初秋,但这时是一天中温度最高的时候,阳光毫无吝惜的洒在他们的面前的路上,三个人的脚步跨过铺满细碎阳光的路面。
      “从现在看来,你们可以是说是我班里的成功人士喽。”唐宇翔说。
      “哪里有啊,楚濂可是真正的成功人士,我不过是暂时在学校里消磨时光,本科毕业找工作不容易,我再用三年时间换一个硕士文凭,不知道三年后,这个硕士是不是管用。”
      “你说得很实际,现在大学生的就业状况很不好,每天有太多的毕业生找工作。比如在本市,每年的毕业生就有十多万,去年的毕业生还没有完全找到工作,今年又有这么多的毕业生,哪里有那么多的就业机会。这就像拥挤公共汽车一样,虽然有很多人都能拥挤上去,但是有座位的人却毕竟是少数,没有人会让出自己的座位给别人坐。”楚濂说完后,三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各自思考着。
      “唐宇翔,你是怎么打算的。你难道真的不想要学位了吗?作为好兄弟,我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都要和你说,现在还是要把眼光放到近前一点,我知道你有才华,也有远大的理想,但你一定要想想眼下的情况,在这个重视学历的社会里,大家都在拼命地考各种证书,为自己在找工作的时候,增加一些资本,你连大学文凭都没有,无疑是切断了自己将来的发展道路。”
       楚濂语气严肃的说。他很为唐宇翔担心,在一起共同生活的四年里,他对唐宇翔很了解。唐宇翔真诚、善良、有才华,但是有时太率性而为了,在思考问题的时候,时常会冒出和多浪漫和理想的想法,这在大学里并没有什么,但是现在已经毕业了,在竞争激烈的社会里,想问题一定要实际一些。“你说的我理解,我现在的内心也很矛盾,在这段时间里,我想了很多的问题。今天出来,见到你们两个,说实话,我真的很高兴,心情也舒畅了很多。楚濂,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你刚才说的话,我会仔细的考虑的。我不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人,这点你是知道的。”
       “我刚才说的可能太重了一点,我一直是一个很务实的人,这你也是知道的,之所以我们会成为朋友,就是因为在相互交往中一向都是坦诚相待的。唐宇翔,其实我很佩服你。像我这样的人,在这个城市里,经过十年、或者更长时间的努力,会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一个家。然后过点小资一样的平凡生活。但是你不一样,你不是那种甘于平凡生活的人,你总是对我们所谓的现实生活或世俗生活有一种不在乎的感觉,或许在你自己营造的一个理想世界里,你俯瞰我们现实生活的世界,是多么的平凡而无聊和不完美。或许,我可以称你为理想主义者吧,对于你所追求的人生目标和人生境界,我可能永远也理解不了。因此我很羡慕你,你拥有的世界要比我的广大、丰富和瑰丽。而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一个务实的人。我只能在我的生活经验上,我的立场上思考问题,我喜欢脚踏实地的,一步一个脚印的生活。
      “其实你们都没有错。”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鲁旭明说。他平时总是沉默寡言,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想法,也并不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想法,而是尽量在冷静地听取别人想法后,才客观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其实生活本身永远都比我们能想象的要复杂,对于未来,我们或许会产生很多的想法,有些想法看起来很合理,有些想法看起来很不实际。但是,究竟这些想法到底对不对,我们只能在时间中得到验证。现在无论说什么,都还是一种主观的想法,或者说是愿望而已。现在我们相聚,还是先把这些问题留到以后,你们看,今天的天气多好啊。我们先不要把时间都放在讨论上,说一些轻松有趣的话题吧。”
      “呵呵,是啊,旭明你说的对。”楚濂说。

        20

        三个人在学校里又走了一会,来到了校门口。外面是一条公路,车来人往,空气中充满了各种嘈杂的声音,仿佛一曲因为指挥出错的交响乐。他们走出校门,来到附近的一座过街天桥上,公路两旁的高大楼宇和远处隐约可见的苍山顿收眼底。脚下车辆穿梭而过,天桥因行人的走动而微微有点颤动。或许,这只是感觉吧。
      “还记得我们以前常常在晚上站在这里,望着这城市的夜景,一起喝啤酒,大声的冲着远方大喊吗?”楚濂说。
      “我记得每次都你你们两个在喝啊。”鲁旭明说。
      “呵呵。”唐宇翔和楚濂相视而笑。
      “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站在这里,在这里,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我每当望见远处那座山时,我就会生出遐想,在那座山的背后,就是我的家乡。那样我就会觉得自己离家并不是很遥远。但是每当我一个人站在这里的时候,又不免会有孤寂的感觉,但是幸好有你们,让我感觉不那么的孤单。”楚濂说。
      “我们又何尝不是呢?”楚濂将双臂搭在天桥的栏杆上说。
      “我从很远的家乡来到这个城市上大学,带着家人的期望,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希望在大学里学到知识,以后可以找一份好工作,不用再回到那个贫穷的村子。但是一到大学,我才知道大学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我原来以为这里有满腹学识的老师,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学子们。但是实际上,虽然我看见了一些学识渊博,德行高尚的老师,他们堪称为人师表,但也有不少不学无术,自私庸俗之流。而学生呢,不是整天逃课,玩网络游戏,就是花前月下,失恋就寻死觅活的。还有一些人,参加什么团委、学生会,为评个三好学生,优秀干部勾心斗角。这与我心目中的大学完全不一样。我开始到大学时,也是带着美好的理想和愿望的。但是后来,我对大学彻底的失望了,我不想在学校里看见那些无聊的人和事。我不能把这几年的时间白白的浪费,所以我就当家教,找兼职。在这个过程中,我渐渐地放弃了以前那些曾经美好的理想,变得现实起来。大学教给我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不要相信,在学校里能学到对你有用东西,光有文凭,而没有实际能力,是无法在现代这个社会里和别人竞争的。”
       唐宇翔能从楚濂的眼中看到痛苦、愤怒和无奈,但是他的神色是坚强的。
     “或许我这个人比较理想吧。我之所以会放弃学历,也是因为对大学的失望,我不想既否定它,而同时又接受它给我的一种所谓的价值。可能很多人都不理解我的行为,甚至有些人会以为我偏激。但是我相信,我的选择,至少对我个人来说是对的。”
       楚濂只是叹了一口气,望着远处的苍山。唐宇翔也没有再说什么,他这时感到天气渐渐地冷了起来,心里顿时觉得空荡荡的,仿佛周围的一切刹那间都变得虚幻不实起来。
       自己是一个人,今天站在这里,却突然想不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世界是从远古就存在的,从那个神话的时代。自从世上最初的两个人诞生后,人就在大地上繁衍了起来,经过了诸多的时代变迁,终于可以在路两边架起了一座铁桥,让人在上面穿行。因为道路已经充满了放着尾气的大大小小的汽车。闪烁着绚丽而耀眼的霓虹灯和广告牌的高大现代化落群,一幢幢的矗立在这个城市中,甚至人在半空中生活、工作。但是在这座城市里,人们只是暂时的居住而已,很多人并不具有安居之地的家。
      “我有时就想不通,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离开家乡而来到这里呢?”唐宇翔说。
      “因为这里有这么多能让人产生错觉的东西。”楚濂把手向繁华的城市上空一挥。
      “但这里并不属于我们,甚至谁也不属于。这只给人一种繁华和富足的符号罢了。在这个城市里,只有不停地忙碌的人群,他们不断的为了生存而奔波忙碌,而可能几十年都不会有自己的一套房子,一个家。城市是永久的存在,而人却无法真正的停留。”
       天桥下的公共汽车站上站满了人,每当有一辆车停下,人们就蜂拥而上。车里传出售票员的声音:“行人注意车辆。”“前门上车,后门下车,下车请自觉刷卡。”但是人们只是各顾各地往车上挤。
       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汽车不规则地排在一起,等待着绿灯闪现后通过。每到下班的时间,几乎世界上所有的汽车都涌到公路上,把所有的路都堵塞得水泄不通。从高空上看,犹如一条蜿蜒的巨龙,盘桓在地球上,一动也不动。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城市里的灯都陆续地亮了起来,路灯的光亮形成了一条长线,通向远方,地面上的一切事物都渐渐的变得晦暗起来。

        21

      “兄弟们,我们下去,找个地方吃晚饭吧,我请客。”楚濂兴奋的说。他说着,向桥下走去,唐宇翔和鲁旭明也跟着他向下走,走到桥底下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乞丐,蜷缩在天桥梯口的旁边,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给我点钱,我要吃饭。”鲁旭明看了一眼乞丐,发现唐宇翔和楚濂已经走出几步远了,快步追了上去。
       他们进了一家以前常去的学校附近的馆子,三个人找了一个相对周围人不是太多的地方坐下来。服务生将菜单递给楚濂。
      “楚濂,每次来服务生都把菜单递给你,一看你就是东道主。”鲁旭明说。
       楚濂笑了笑,翻开菜单看了看。唐宇翔从他的脸上看出他消瘦了许多,可能是因为灯光和影子投射到他的脸上,才这么明显的吧。以前楚濂脸上那种充满活力的光彩,已经被疲劳感所掩盖。他边看边不自觉地皱着眉,额头上的细小波纹如同岁月的痕迹尤为突出。
      “你也看看吧。”楚濂把菜单递给鲁旭明。鲁旭明笑了笑。
      “我随意,你们点吧。”又把菜单递给唐宇翔。
       唐宇翔看了看,点了两个。又把菜单递回楚濂的手中。楚濂又点了几样,要了几瓶啤酒。
      “几位请稍等。”服务生拿着采单走了。
      “最近很忙吧,我看你比以前瘦了。”鲁旭明说。他和唐宇翔一样,对楚濂的健康状况很关心。
      “没什么,工作就是这样,虽然有时觉得累,但也没办法,习惯就好了。”他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无奈。
       酒和菜都上来了,虽然唐宇翔和鲁旭明都没怎么喝酒,他们一边吃一边说着以前的事情,大家觉得很高兴。
       吃完晚饭后,他们三个人从里面走出来,寒风扑面,楚濂咳嗽了起来。
      “怎么了?”唐宇翔问。
      “没......咳......什么。”楚濂一边咳一边说。过了好一会,他才不咳嗽了。
      “现在我们去哪?”鲁旭明说。
      “你们到我住的地方看看吧,难得今天有时间,以后你们找我,也知道地方。”
       他们来到了楚濂的住处,在一个安静、卫生的小区里。唐宇翔和鲁旭明跟着楚濂来到了门前。楚濂打开了门,把他们请进去。这是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
      “你们先看看电视吧。”楚濂把电视打开。遥控器递给唐宇翔。
      “我去给你们拿饮料,旭明,我知道你喜欢喝茶,宇翔你喝什么?”
      “无所谓。”唐宇翔说。他坐在沙发上,感觉到自己有点累了。
        三个人又坐到了一起。“你现在一个人住,不觉得冷清吗?”鲁旭明问楚濂。
      “白天六点就得起床,在一个小时内赶到公司,晚上不加班的话,五点下班。但是路上经常堵车。七、八点钟才能到家。也就看看电视,早早地就睡觉。根本没有时间想冷清什么的事情。”
      “这样看来,你一天挺充实的。”唐宇翔说。
      “可以这么说吧,我几乎整天都处于繁忙之中。”
      “那周末应该好好地休息一下啊。”鲁旭明说。
      “哪里有什么周末。”楚濂有点无奈地说。这时他又咳嗽了起来。
      “你有时间应该到医院去看一下。我觉得你这样下去,恐怕是要病倒的。”
      “我现在每天都忙得很,几乎找不到空闲的时间,今天好不容易有一天空闲,觉得应该和你们见面好好叙谈一下,说实话,我平时身旁连一个可以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同事之间,都在暗中勾心斗角,比以前学校里参加学生会那些人斗得厉害多了。”
       楚濂说完又咳嗽了两声。“兄弟们,我有太多的话要和你们说,但一时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反正我心中烦闷得不得了。”说着他站了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了三瓶啤酒和一些小食品。
      “我们再喝几杯怎么样?”楚濂的眼睛中似乎出现了期望的神色。
      “那我就舍命陪君子吧。”唐宇翔说。“难得我们今天相聚。”
      “好吧。”鲁旭明说。他的脸上出现了快乐的笑容。
       三个就又说又笑地喝了一阵。
       楚濂把头从交叉在桌子上的双手上抬起来,鼻翼翕动了一下。他的脸完全红了,直到耳根。刚想拿面前的杯子,就又大声咳嗽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才止住。“你没事吧?”还较清醒的鲁旭明关切的说。
      “没事,没事。”楚濂闭上了眼睛,两行泪顺着眼角流下来,他用手揩了一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把眼睛睁开,眼睛里充满了清泪。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悲苦的光。
       唐宇翔从来没有看过楚濂这个样子。从来没有。在唐宇翔的印象里,楚濂是不会落泪的,他从来都是一个十分坚强的人。即使以前比今天喝更多的酒,也没有这样过。
      “兄弟!”楚濂的一只手搭在唐宇翔的肩膀上,这只手是那样的无力。他又用朦胧的眼光看了看鲁旭明。
      “我现在表面上虽然每天上班,早出晚归,给人很充实的样子。但是我的内心其实空虚得很,我每天努力地工作,但是对于未来,我看不到一点希望,我每个月的工资,除了付房租和日常的花消,基本也剩不下什么。”
       说着,他又咳嗽了起来,鲁旭明拍他的背说:“别着急,慢慢说,我们在听着。”
      “我有时在想,即使我再这样工作十几年,可能也不一定在这个城市里拥有自己的一套房子。最后还会累出病来。我现在不是没有时间看病,只是不敢去看,现在医院治病的费用那么高,我哪里有钱看病呢,我每月还要给家里寄一部分钱,因为弟弟还要考大学。唐宇翔,你说得对,这里真的不属于我们,但是我又不能回家。我在这里读了四年大学,家里对我的期望很高,我不能这样就回去。即使回去了,我也什么也做不了。但是我现在累啊,很累,每天上班回来后,就腰酸背痛......”。楚濂说着,一头栽到桌子上,差点把上面的酒杯撞碎。
       “我们把他扶到床上去吧。”鲁旭明说。两个人一起把楚濂扶到他卧室的床上,帮他脱下衣服和鞋,盖上被子。
       “明天还要早起上班,不能迟到,不能迟到啊。”楚濂说。过了一会,他入睡了。两个人守在他身边。过了不久,楚濂醒来,说不舒服,到卫生间里吐了一回,整个人显得虚弱不堪。他在唐宇翔和鲁旭明的照料下又睡去了。

        22

        第二天早上,唐宇翔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来到了自己的卧室,就睡了起来。昨天晚上为了照顾楚濂,他几乎一夜都没怎么合眼。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午后的阳光将他唤醒,他看看窗外的太阳、天空和白云,偶尔飞过的鸟儿。感觉到生活还是很美好的。过了一会,他想起了昨天的事,在这个城市里,像楚濂和他、鲁旭明这样刚毕业的大学生,有十多万。但是楚濂毕竟找到了一份暂时收入比较稳定的工作。这多亏他在大学的期间做兼职,积累了很多的经验。可是一般的大学生,只是在毕业前实习几个月而已,根本说不上有什么工作经验。几个月,甚至几年都找不到稳定的工作,都是很平常的。大学毕业后,除了一纸文凭外,几乎什么也没有。或者可以说,还拥有自由吧。大哲学家萨特说过自由选择,但是所有的自由选择,只不过是一种消极的选择而已。因为人总是生活在具体的境遇中,选择本身总是要受到现实条件的限制的。自由就是虚无,仅仅是虚无而已。
       唐宇翔起床后,去吃了午饭。他今天的胃口不大好。可能是心情不太好的缘故吧。本来他昨天想从鲁旭明和楚濂那得到一些让他觉得生活不是那么痛苦的东西,一些可以让他对生活产生乐观的东西。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难道在这个世界上,人们只能以孤独而痛苦的个体方式存在吗?难道真如叔本华所说的,人生是一幅飘忽不定的影像,是一个摇摆于痛苦与无聊之间的钟摆。
       刚刚放下电话,唐宇翔不觉得微微叹了一口气,后天就是中秋节,他给家里人打电话说,他因为要努力复习考研,就不回家了。其实他这样说的时候,内心是很矛盾的,在以往的二十多年里,在他记事起,几乎是从来没有说过谎的,但是自从毕业以后,他每次往家里打电话,几乎都要说谎。
       虽然他觉得自己不是佛教徒,还未能把“不妄语”作为戒律一般常常放在心中,但每次往家里打电话,都以考研来敷衍。在他的心中,已经因此为自己往日的自我形象,罩上了一层阴影。每当这时,他自然就觉得痛苦,想找一个人,将自己心中的痛苦,都释放出来。
       他未到窗前,就看见朦胧的云气中,月亮恍惚的隐现。他打开窗户,寒气迎面飘来,让他觉得心中清静了许多。后天就是中秋节了,自己来这城市已经四年多了,几乎没有在家过一个中秋节。但是以前在学校里,与同学们在一起,也不觉得孤独和寂寞。可是这回,要确确实实地对着十五的圆月过中秋了。想想历史上的文人骚客,在人生的孤寂之时,也只有在对月时,多少可以寄托一下思乡的情感,由此可见,那歌咏明月的诗句如此之多,也是有道理的。那天上的月,在夜晚之中,虽有繁星相衬,但也委实过于孤寂了。古人幻想着月亮之上有冰雕玉砌的广寒宫,永远青春不老的嫦娥仙子,洁白可爱的玉兔。虽然虚无飘渺,而又令人神往。
       唐宇翔站在窗前,却没有这样的向往,他只能呆呆地望着那一轮在云彩中起伏隐现的孤月,喟叹人生的不如意。虽然自己的这一代人,向来被人认为是幸福的一代,没有上几代人经历那么多的苦难,但是却偏偏的总是如《红楼梦》中的贾宝玉那样寻愁觅恨,对什么都大感不满。有上大学的机会,也不珍惜,整天里把时间白白的抛掷进虚无的光阴里。就是这样,也还嫌不够,却无缘无故的愤怒和无聊,写出一些无病呻吟的东西来,抒发自己的苦闷云云。并且将之称为文学。唐宇翔平日里也自诩为知识分子,在临毕业的时候,做出了一件在人们看来无发理解的事情来,在一次期末考试的时候,扔下试卷不答,大摇大摆地走出考场。如此一来,拿不到毕业证和学位,四年来的所有努力也付诸东流。而毕业之后,真正的成了一个“局外人”,自由地行走在一条不知道通向虚无还是深渊的路上。半个世纪以前,克鲁凯亚写完《在路上》,回到了家乡,也重新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之中。皈依了宗教,但是在中秋节将至之时,唐宇翔却只能做一个无家可归的异乡人。他关上窗户,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坐到了电脑前,在一个人的时候,他只能进入网络的虚实相间的世界,来治愈自己的怀乡之情和孤独病。

        23

       几天前,一个朋友推荐唐宇翔看“法国第一才子书”,维昂的《岁月的泡沫》,他现在还没有读完,不过心里愈加得觉得压抑了,天空寥廓,大地无垠,可是人所居住的空间却愈加得狭小了,地上住满了人,高楼伸向了天空,人住在半空中,被封闭在一个个的狭小空间中,举目四望,虽不见鲁迅先生所说的四角天空,但却被林立的高大建筑物笼罩在一个没有空间方位感的空间中。
       中秋这天的早上,唐宇翔怎么也睡不着了,就仰面看着天花板,想了一会自己刚刚做的梦。那梦在现在想起来,已经是朦朦胧胧的了,如同窗外的晨雾一样。但愿这晨雾在白天会散去,那样晚上就会看见中秋美丽的月了。他早早地起床,准备到外面散步,呼吸一点早晨新鲜的空气。他刚走出房间,在客厅里就看见了房东夫妇。
      “今天起来真早啊。”王伯伯说。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手中的报纸,虽然才五十刚出头,可是眼角上已经堆满了皱纹,消瘦的脸上高耸的颧骨很明显,一双眼睛里闪现着亲切的笑容。
      “王伯伯,王阿姨,早上好。”唐宇翔说。“因为早上睡不着了,所以起来,想到外面走一走。”
       王先生笑了笑。“你今天白天有事出去吗?”王阿姨问。他们夫妇恰巧都姓王。
      “白天要去见一位朋友。”今天怎么突然问起我的事情来了,唐宇翔觉得很纳闷。
      “那你晚上早点回来吧。”王阿姨说。“今天是中秋节,你大哥和嫂子晚上要过来,我们大家一起吃个团圆饭。”
      “好的,那我在六点以前回来。”唐宇翔笑着说。老两口点了点头。
       自从上次回学校来,已经有二十多天了。今天他来这里见鲁旭明,感觉有很多话要和他说。一种表达和倾诉的渴望,让他来见这位老同学了。
      “没想到才这么短的时间,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个城市里了。楚濂是什么时候回家的,你昨天打电话给我,我感到很突然,楚濂工作得好好的,怎么就回家了呢?”
      “还是到我的寝室再说吧。”鲁旭明说。两个人来到了鲁旭明的寝室。
      “怎么就你一个人?”唐宇翔到了鲁旭明的寝室一看,里面没有其他人在。
      “他们都回家过中秋了。”鲁旭明说。他从桌子上的一个盘子里,拿出了一块月饼递给唐宇翔。“尝尝看,味道如何?”
       唐宇翔接过来,尝了一口。“味道不错啊,很香。”
      “你啊,吃什么都说不错,我看你的形而上思考太发达了,对形而下的东西都没有太多的感觉了。”
      “可以这么说吧,我现在对什么都觉得索然无味,不仅仅是吃的东西。兄弟,我最近心里烦得很,尤其是昨天在电话里听你说楚濂回家了之后。对了,楚濂为什么突然回家了呢,也不给我打电话说一声。”
       “自从我们上次见面后,我总觉得他的身体不太好,所以我在上个星期找一个时间,拉着他到医院里有检查。到了医院一看,检查出了好几种病。医生说,幸好来得比较及时,如果现在不治疗的话,以后会很严重的。但是楚濂不肯马上治疗,我就劝他赶快治疗。他开始并不同意,可能是担心没有治病的钱吧。又过了几天,他在工作的时候病倒了。我知道以后,通知了他的家里人,把他接回老家去治病。他临走时,还怪我把他的病告诉了他的家里人,我想,他是不想让家里人担心。但是如果我不告诉他的家里人,他还会硬撑着不去治病,我只有这样做了。”
       “你做得很对。”唐宇翔说。“如果是我,恐怕在那个时候会不知道怎么办好,你很果断。我平时总是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你在处理生活实际的事情上,比我强多了。”
       “也不能这么说啊,长时间以来。我只知道学习。可是你不一样,你有思想,敢于坚持自己认为是对的东西,你以后一定能创造出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的。”
      “我这个人很不实际,或许,只是又一个唐吉诃德而已。”唐宇翔自嘲地说。
      “呵呵,你还不知道吧。最近网上正流传一本书,叫《一个特立独行者在X大的往事》,是我们学校的一个大一新生写的。
      “确实不知道。不过现在写书的人的年龄真是越来越小了。我大一的时候,什么也不会写。不过据我所知,所谓的少年天才,以后都会变得平庸。在王安石的时代就出现过这种现象,他写的《伤仲永》,不就是说的这个道理吗?”
      “你认为的有一定的道理。不过,这本书可与你有关啊。”
      “和我有关?”唐宇翔一时觉得很奇怪。“你刚才说作者是大一新生,我怎么可能认识他,他更不可能认识我吧?”
      “他的确不认识你,但在这开学的几个月里,却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传奇事迹。那本书的主人公,就是根据你为原型写的。”鲁旭明笑着说。
      “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我自己到现在还没有写出一部长篇小说来,倒是自己先做了小说的主人公。”
      “这叫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你未写出书时,人们就认为你是一个艺术家了。两个人又谈了一会,唐宇翔就要告辞。
      “今天怎么急着回去?”鲁旭明问。
      “房东一家人邀我一起吃晚饭,盛情难却啊。”
      “呵呵,原来有人请客吃饭,好,那我送你到校门口吧。”
        两个人一起下了公寓楼,向校门口走去。

        24

       快到校门口的时候,鲁旭明问唐宇翔他明年是不是不参加补考了。宇翔淡淡地说是的。鲁旭明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现在真的是无法理解你的想法啊。”
       唐宇翔拍了拍他的肩,定定地和他说:“你现在留校,以后还有很大的发展,希望我有一天再来时,你就是这所学校的校长。”
      “你可别拿我开玩笑了,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永远都是好哥们。”鲁旭明说。
       两个人正在说着的时候,有人突然叫唐宇翔的名字,唐宇翔扭过头来看的时候,却并不认识这个人,看年龄比自己小三、四岁。这时鲁旭明向他介绍说:“这是戴晓辉同学,也就是《一个特立独行者在X大的往事》的作者。”
       戴晓辉伸出手来,与唐宇翔握手。在握手时,戴晓辉顿时两只眼睛放出奕奕的光来,虽然隔着厚厚的近视镜,却也看得出他兴奋异常。戴晓辉用双手握着唐宇翔的手,口中说道:“幸会,久仰大名啊。”
       唐宇翔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觉得眼前这个人有那么一点点神经质,只是微微地朝他点了点头。
      “请稍等一会。”戴晓辉说着放开唐宇翔的手,把自己背上的书包拿下来,在里面翻了翻,拿出一本《一个特立独行者在X大的往事》,说:“这是出版社给我的样书,下个月才正式出版发行,请在扉页上签上您的大名。”说着拿出一支签字笔,略微有些颤抖地递给唐宇翔。唐宇翔用工整的楷体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戴晓辉接过去签了名字的书,仔细地瞧了一瞧。“果然是不同凡响啊,别人签名都潦草得很,惟独您的笔迹这样的工整。”
       唐宇翔说,我还有事,要走了。戴晓辉说要送送他。三个人向校门外走去,途中戴晓辉说,很多人看了他写的书,都想见一见唐宇翔,只是都没有机会,今天自己幸运得很,又说他最近把校内和网络上喜欢《一个特立独行者在X大的往事》的大中学生们招集起来,一起向唐宇翔学习,开始一场声势浩大的抵制考试运动。以后少不得要让唐宇翔来给大家作一两次演讲。唐宇翔听了大吃一惊,问他:“你现在只是有这个想法吗?”
      “是的,不过等书正式出版了以后,就开始实行,您觉得怎么样?”
      “你还是不要这么做的好,我是坚决不赞成你这样做的。”
       戴晓辉觉得很诧异,问唐宇翔为什么。
       唐宇翔说:“无论我以前做过什么,都是我个人的事情,我不希望别人效仿,而且每个人都有各自独特的人生轨迹,我曾经选择放弃学历,也只是从我个人的情况出发,人人所处的情况是不同的,盲目模仿,只能是误人误己。我不希望有人要展示自己的个性或者要表现的与众不同而不去考试或者放弃学历。”
       戴晓辉听完后,有点茫然无措,仰着头,皱着眉,向天上看。
      “你还是回去好好想一想我的话吧。”唐宇翔对戴晓辉说。
       戴晓辉回过神来,“我有很多问题还没有想清楚,多谢您的指点。”
       他们到了车站,鲁旭明对他说:“我真的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不久前对你还不是很有信心,担心你会很偏激,现在我放心了,你比我想象的清醒得多。”
       唐宇翔笑了笑,“多谢你对我的理解。”这时唐宇翔要坐的共车来了,他上了车,挥手向两个人道别。鲁旭明向唐宇翔摆手,戴晓辉木然地对唐宇翔也摆摆手,依旧想着唐宇翔刚才对他说的话。

        25

       在回来的路上,公车很拥挤,每到下班的时间,都是这样。唐宇翔总算有一个位置,公车在颠簸间,乘客就抱怨个不停,唐宇翔已经习惯了。这些人大多数是上班族,以前楚濂也是其中的一个。想想楚濂,唐宇翔就觉得难过。楚濂当时在毕业前,是班里第一个找到工作的,那时大家都很佩服他。可是还没工作到半年就病倒了。在这个城市治病的费用太贵,只有回老家治病。本来他在上大学的几年,做家教、找兼职,也能自己交学费。但现在一来,不但不能工作了,而且还要长期地治病和调养。真是太值得同情了,但自己却帮不上他。
        唐宇翔看着车上和站台上等车的人们。他们虽然穿着入时,看起来很精神。但是精神却疲惫不堪,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他们和楚濂一样,总有一天会在消费时代的快节奏生活中被拖垮,累倒。在这个城市中,在世界上所有的现代化城市中,一条由技术为车头,消费为车身的长长列车,正在信息高速公路上飞快地前进。没有方向地在深渊的悬崖边穿行。
       唐宇翔回到了住处,看见了王伯伯和王阿姨坐在客厅里。在他刚进门的时候,他们从沙发上站在起来。“你回来了。”王先生说。
      “大哥和嫂子他们还没有来吗?”唐宇翔问。
      “他们说过一会就来,你先在这看看电视吧,稍等一会。”王阿姨说。
       唐宇翔坐在了王先生旁边,陪他们一起看电视来打发时间,在这个时间段,大多数频道都在播放着新闻,唐宇翔一看新闻就有点犯困。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王阿姨有点着急了。她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
      “说是要到七点才过来,不知道在忙什么。”王阿姨有点不耐烦地说。
      “那就再等一会吧。”王先生说。他似乎对儿子和儿媳什么时候来不太关心,依旧看电视。“我先回房间呆一会,今天有点累了。”唐宇翔说。
      “那好,你先休息一会吧,等他们来了我叫你。”王阿姨说。
       唐宇翔回到自己的房间,顿时觉得很疲倦。他拿过一本书来,看了几眼,就睡着了。他一手拿着书,仰面躺在床上,窗外橘红色的月亮,渐渐地把微光送到他的身上,顿时整个人如同披上了一层橘黄色的光辉。
   唐宇翔朦胧地从梦中醒来,听见了敲门声。“宇翔”。是王阿姨在叫他的名字。
  “来了。”他从床上翻身而起,感觉头有点晕,大概是因为刚刚从梦中醒来的缘故吧。他打开门。看见王阿姨正站在门口。
  “你大哥和嫂子他们不来了,我们吃饭吧。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白等了这么长的时间。”
  “没什么。”唐宇翔笑了笑说。
   吃饭的时候,唐宇翔能看出老两口因为儿子和媳妇在中秋没回家来吃团圆饭的失望神情。王阿姨和王伯伯说让他多吃点,别见外,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唐宇翔满口应承着。但心里却感觉有点不自在。老两口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唐宇翔能感觉得出,他们因为儿子中秋节不回来看他们,心里一定很难受。但是他呢,在中秋之夜,不能回到父母身边,他们的心情不也同王先生夫妇一样吗?唐宇翔吃过晚饭,拿着王阿姨送给他的月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坐在床边,把放月饼的盒子放在书桌上,窗外的月亮又圆又大,澄澈明亮。月光周围的浮云,如同透明的轻纱一样,围在美丽的婵娟脸旁,恰似印度姑娘的面纱。唐宇翔拿起一快月饼,来到窗前,将月饼举起来,那月饼便在他的眼中与月亮重合。他在月饼的边缘上咬了一口,甜甜的香味在空气中飘荡,他慢慢地咀嚼。仿佛在细细的体味过往人生的际遇和人情的冷暖。在这个中秋之夜,本来是家人相聚的日子,可是又有多少游子在外,孤身一人,对着清冷的月光,遥寄着自己的思乡之情呢,又有多少的父母在家中,对月挂念自己在他乡的儿女呢。想到这里,他不禁想到古人的那句“每逢佳节倍思亲”,眼睛里的明月微微地模糊起来。他轻轻地将眼角的泪水拭去,突然听见外面人们的欢笑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真是“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他走回到床边,把房间的灯关掉。那中秋的月光,如同他心中的缕缕思绪一样,轻柔的挥洒进来。

[本帖已被儒帅哲师于2007年5月14日23时32分35秒修改过]

 [4楼]  作者:一代天骄  发表时间: 2007/04/30 02:19 

第二章 存在:诸神隐退——长篇小说《大地上的异乡人》

 

 

                       第二章 存在:诸神隐退

 

       不光诸神和上帝逃遁了。而且神性的光辉已经在世界历史中黯然熄灭。世界黑夜的时代是贫困的时代,因为它一味地变得更加贫困。                          
                                                                      ----海德格尔

          1、

       "这个中秋我很高兴,妈妈。"芸欣对陈大妈说。
       "好孩子,妈妈也是啊。其实我到了这一把年纪,也没有什么奢望了,我们母女能平平安安的,就比什么都好啊。以前我总是为你的婚事着急,现在我也想通了,每个人都有她的命,什么时候结婚,不该什么时候结婚,都是命中注定的,不能强求,或许你觉得我老脑筋,但是老人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古人说五十知命,活到了这个年纪,有些事情自然就知道了。"
       "妈妈,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生命,谢谢你一直都在关心我,照顾我。"说着,芸欣把头埋进陈大妈的怀里,陈大妈像小时候哄芸欣睡觉一样,哼起了一首儿歌。明月的清辉下,芸欣莹莹的泪光中,折射着感激与幸福的光彩。
       这时,电话响了,芸欣接通了电话。
      "芸欣,中秋快乐。"这是一个不太标准的汉语的声音。"弗朗索瓦,是你吗?"
      "是的,是我,我想今天你们中国人传统的团圆节,我就给你打电话,表达一下我的祝福。"
      "谢谢,弗朗索瓦,你现在在哪里,你回国了吗?"芸欣说。
      "我现在在西藏,在我曾经梦想要到的地方。在这里,我找到了我一直在生命中寻觅的东西。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和尚了。虽然现在每天的生活很简单,很清苦。但是我的心灵却十分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我的心灵时常处于一种喜悦的状态之中"
      "弗朗索瓦,祝贺你能找到了你心灵的归宿。"芸欣高兴地说。
      "谢谢你,芸欣。我现在还是时常会想起你。我知道,对于一个修行的人来说,这是不应该的。但是我真的总是会不知不觉想起你。我现在还是爱你的。不过,我想有一天,我会把你的爱,升华为一种更加伟大的爱。我会超越世俗的一切感情,成为一个真正的觉悟者。"
       "其实尘世的爱情,多多少少都是虚幻的,我在以前就曾就这个问题和你说过嘛,现在你能看透这一点,是应该值得庆贺的啊。弗朗索瓦,按照你的理想去追求吧,我祝福你。希望你有一天会回来渡我这个凡俗的人。"
       "谢谢你,芸欣,谢谢你对我的理解和支持。好了,就说到这里吧。我要去做晚课。再见,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祝你能找到你的幸福。"
        芸欣把电话放下。"是你以前说的那个向你求婚的外国人吗"陈大妈问。
       "是啊,就是那个弗朗索瓦,没想到他真的成为了一个和尚。"
       "我真是想不通,一个外国人为了什么离家那么远来中国,现在又当了和尚。"陈大妈不解地说。
       "他想找到自己的家啊。"芸欣有点神往地说。
       "他的家不是在法国吗?怎么来中国找家了。难怪以前会向你求婚。"陈大妈说。

          2、

       "我们不要说他的事情了,妈妈。尝尝我下午卖的月饼吧。"芸欣虽然这么说。却不觉想起三年前遇见弗朗索瓦的情景。那是在一次她经常投稿的《原思》杂志组织的一个作者见面会上。
         一直不怎么爱参加活动的芸欣,因为受了老朋友的盛情邀请,来到了《原思》杂志所在地,参加作者见面会。与会的人,除了主办方的人员以外,都是常年在《原思》投稿的作者。自从芸欣大学毕业以后,芸欣就在这家杂志社发表一些散文、随笔,近年来也写一些诗歌。
        当时杂志的一个编辑是她大学的同学,平时的关系说不上怎么好,但是刚毕业那会儿,却和她走的很近。现在她已经是这家杂志的副主编,也是这次活动的主要负责人,也可以说是年轻有为了。见面会为期三天,食宿方面都由主办方全安排好。为期三天的见面会,有两天都在本地的名胜风景区游览。主办方希望与会人员能在游览中即兴写几篇好文章,在杂志上刊登。最后一天,有一个讨论会,也可以说是个茶话会。本来上午的会是要讨论文学问题的,可是后来渐渐的成为私人交流会了。下午听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据说是主办方请来了一位重要的学者。在午饭后,芸欣在宾馆的一个院内摘枫树的红叶,十月间,一簇簇的枫叶如同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尤其是风吹过的时候,更是灿烂美丽。芸欣摘了几片较好看的,放在手里把玩,准备拿回去当书签。这时她看见不远处有一群人走过来,里面有她的老同学,孙副主编,正殷勤的与一个外国人说话,他们身后还有好几个人。难道那个外国人就是要出席会议的嘉宾学者吗?正在芸欣纳闷的时候。那个外国人几乎是下意识的向她这里望了一眼。她感觉到在那双蓝眼睛中,正映照着她白色的外套和手中火红的枫叶。只是在一刹那间,那个外国人就又把目光收回,继续和孙副主编说着什么问题。芸欣把摘下来的枫叶带回自己的房间,脑子里还在想那个外国人的样子。大概有三十多岁吧。看起来很像欧洲人,头发是金黄的,蓝眼睛,或许是英国人,也可能是法国人呢。
       午后的时候,芸欣又见到了那个外国人。他会讲中文,虽然发音不怎么正确,但是相对来说还算流利。不过成语用起来不怎么到位。他是一个法国人,曾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学过哲学,后来写了一本书叫《形而上学与唯一性》。没有中译本。他近年来对东方、尤其是中国和印度的文化产生兴趣,开始研究中国的古代思想和哲学。这是他第二次来中国,不知道怎么会被请到这次会议上来的。芸欣那位老同学,孙副主编,热情地介绍了这位嘉宾弗朗索瓦先生。并邀请他讲了一些关于中西文化方面的问题。具体讲什么内容,芸欣没有仔细听。她只是对这位来自法国的弗朗索瓦先生讲的中国故事感兴趣,她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故事。当他讲到一个词语出错的时候,芸欣偷偷地笑了。恰好那位弗朗索瓦向她看过来,也抱之一笑。芸欣顿时觉得自己刚才的举止不太礼貌。脸绯红了半边,如同傍晚的火烧云。
        会议结束了,芸欣回到宾馆的房间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这时她的那位老同学来找她。"你来送行的吗,谢谢。"芸欣笑着说。
        她的那位老同学也笑了笑。"你先不要急着走,有一个人想和你见见面。"
       "谁啊?"芸欣心想谁会见她呢。
       "就是那个法国学者弗朗索瓦先生。"副主编兴奋地说。
       "他?"欣皱了皱眉头。"我现在就要走了,要不然赶不上火车了。哪里有时间见他呢。"

        3、

       因为已经决定就在那天回家,芸欣没能和弗朗索瓦先生见面。当芸欣回到家后,她差不多把这件事情忘了。在一个月后,芸欣的老同学孙副主编给芸欣打电话说,要来拜访她。并且会带一个人来见他,就是那位法国人弗朗索瓦先生。芸欣对这位弗朗索瓦先生开始感到好奇,他为什么要来见自己呢。
       他们在一家咖啡馆见面,虽说是咖啡馆,但是实质上是一家书店,这里摆在书架上的,都是有文化品位的书,来此的也有本地的很多作家和学者。当然,也不乏那些附庸风雅的人。这里的书虽然价格很昂贵,但是买的人却很多。因为这里有别处难以买到的作家签名的书。而且运气好的话,还可以遇见自己喜欢的作家。诗歌朗诵会和讲座之类的活动,在这里也是经常举办的。不过参加与会者只限于那些小圈子里的人。相对来说,这里是文人或者说是文化人常来的地方。
       三个人找了一个人相对少的地方坐下来。弗朗索瓦刚坐下来,就向芸欣作自我介绍。"我的名字叫弗朗索瓦。我想我上次在那次会议上已经提过了,不过,我还是要自我介绍一下,能见到您,我感到十分的荣幸。"
       "我也是。"芸欣说。她伸出一只手来与弗朗索瓦握手。
       "你们慢慢聊吧,我还有其他事情,先走了。"孙副主编说着站起来。
       "谢谢你,孙女士,多谢您帮我引见您的朋友。"
       "不用客气,弗朗索瓦先生,请您以后多向弊刊赐稿。"
       "没问题。"弗朗索瓦说。副主编说再见,向他们挥挥手,转身离去。
         弗朗索瓦喝了一口咖啡,把两只手交叉放在玻璃桌面上。
       "弗朗索瓦先生,您为什么要见我呢,请恕我冒昧,我实在是想知道其中的原因。"芸欣说。
       "原因说起来,就话长了。在我上一次来中国的时候,在《原思》杂志上看到了您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给我的印象很深刻。不过那次我来中国的时间比较短,虽然想见见文章的作者,但却因为时间原因而放弃了这个想法。而这次来,特意地看了您很多的文章,包括一些诗歌。就产生了非常强烈的见到您的想法。于是我就给《原思》杂志打电话,询问关于你的情况,于是就认识了你的那位朋友,孙副主编。她说您最近要参加一个杂志社主办的活动,并邀请我参加。我为了能见到您,答应了她的邀请。很遗憾,那次并没能和您有机会交谈。于是我就请孙副主编帮忙和您见面。"
       弗朗索瓦说完。感觉有点累,可能他以前没有一口气说这么长中文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紧张吧。他喝了一口咖啡,缓和一下自己的情绪。等待着芸欣说些什么,并用他那双蓝眼睛,望向对面的芸欣。
       "我虽然在上大学的时候,学的是中文,就是汉语言文学。但是现在和以前写的一些东西,根本算不上文学,只是我对生活的一些感受和看法而已。弗朗索瓦先生,你和我见面,恐怕要失望了。"芸欣说。
       "不,您给了我一个......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就在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但是您正站在一棵长满红色叶子的树旁边。手里拿着几片像火一样红的叶子,而您当时穿着一件白色的外套。那时您给我的印象,与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了,就如同在茫茫的大海上,一轮鲜红的太阳,在白云中升起。您当时给我的就是这样的印象,我简直无法形容,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一种美。"弗朗索瓦激动地说。
        芸欣微微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她能感觉到对面这个金黄头发,蓝眼睛的法兰西人不是在刻意的恭维她,但她对别人如此的赞扬她,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弗朗索瓦先生,您过奖了。我觉得是您那丰富的想象力把对我的印象美化了。我是一个很普通,很平凡的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意思,但是......。您瞧,我的思绪有点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低下头,看着下面映照着他自己和咖啡杯的虚幻不实的影子。
        "您介意我向您问一点关于您本人的问题吗?"芸欣说。她产生了一种好奇心,要了解一下这个在她看来有点不寻常的外国人。
        "您尽量问吧。我很乐意回答您对我提出的问题。"
        "恩,我知道很多的西方人,您不介意我这么说吧。"
        "不,请您继续。"弗朗索瓦说。
        "很多西方人对东方的文化感兴趣,比如中国和印度的一些古老的文化。也有很多的外国留学生,欧洲或美国留学生来中国留学。但是我发现,在这些留学生当中。很多人没能真正的把汉语掌握得很好的。我不仅仅是指在口语方面,也包括对汉语理解。我曾经听说这是汉语比较难学的原因。但是在我与您的交谈中,我发现您对汉语掌握得比较好。我是说,相对于那些来中国的留学生而言。"芸欣说。
        "谢谢您。或许真的如您所说,我对汉语有一定的掌握和运用能力。这是因为我在少年的时候就开始接触这种语言的缘故。我的外祖父是一位对中国文化很有研究的汉学家。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带我到外祖父家玩的时候,我就开始认识到,这种文字承载着一种多少重要的文化。我开始向我的外祖父学习汉语。直到我上大学的时候,很不幸,他去世了。他一直想到中国的愿望并没有实现。但是他希望我能到中国来看看。他在生前曾对我说过很多次。前年我发表了第一本书,得到了稿费。我用这笔钱来中国旅游,看见了与我想象中,和电视、媒体中不同的一个国度。我承认,我那次来并没有对中国有多少真正的认识,只是获得了一些印象而已。"他说完,又喝了口咖啡。
        "我想您是说的有点累了,您一会再接着说吧,稍稍歇会儿""芸欣微笑着说。
        "您真的很善解人意,我这么说没用错词吧。"弗朗索瓦说。
        "好象这个成语不是这是说的,但我明白您要表达的意思。"
          弗朗索瓦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端起了咖啡。

          4、

        与他们刚来的时候相比,这里的人多了些。他们周围的座位,几乎也坐满了人。有人不时的向他们这边看。可能是好奇的原因吧。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正在争论一部最近新出的一本小说的优劣,看来他们的意见不一致,各自坚持自己的观点,谁也不让步。芸欣看了看他们,轻轻的摇了摇头。
      "您为什么摇头呢。"弗朗索瓦说。"难道他们争论的不对吗?"
      "我并没有听他们在争论什么,我只是觉得争论并没有什么意义。"
      "争论没有意义?我认为争论能让问题变得明晰,促进双方的认识。"
      "我不这么认为,争论的双方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他们或许在争论的开始在表明自己的道理。但是到了后来,就只是想如何来反驳对方的观点而已。问题本身变得不再重要了,只是为了辩论而辩论。因此,我说这样的争论没有意义。"
      "原来您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争论容易使人陷入一种偏激之中,看不到对方的观点的合理性,可能在我们这个时代,辩论已经失去了其原有的意义,即苏格拉底的古希腊时代那种能促进知识产生的作用。苏格拉底在与他人的辩论中,并不是要持守某种观点,而是通过一种对话,使意义不断地产生,他把自己的辩论行为称为知识助产术......我不知不觉地说到哲学上来了,您一定觉得很没有意思吧。"
       "有一点,我对哲学可以说了解得很少,只知道几个哲学家的名字而已。"
       "那么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好了。"弗朗索瓦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品尝着自己的咖啡。透国咖啡馆的窗户,可以看见外面太阳的余辉,正在对面的大厦的玻璃窗上反射,那是一种美丽的玫瑰色。
       芸欣看了看时间说:"现在时间不早了,我想。我要回家了。"弗朗索瓦和她一起走出咖啡馆。
      "跟您交谈我觉得很高兴,我们还能见面吗?"弗朗索瓦问。
      "当然可以了,认识您我也感到很高兴。"芸欣说。他们相互交换了电话号码。
       芸欣回家了。弗朗索瓦又回到咖啡馆里喝了一会咖啡,买了两本书。他感到有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在他的心中正在唤醒他灵魂中的一部分。那到底是什么,他不清楚。那是在这个异乡,他要寻找的吗?是他心中那个遥远的梦想来到他的身边了吗?

        5、

       弗朗索瓦生活在一个充满学术和艺术气息的家庭里,他的父亲是一位哲学教授。而他的母亲是一个画家,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他从小就同时接触到了哲学和艺术两个方面的熏陶。童年的一些事情,在他的记忆中是清晰的,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母亲的那些画。那些由各种色彩组成的画面,让他对生活以外的另一个世界产生了最初的向往,那种向往之中包含着他对超越现实世界的异域的最初的朦胧的认识。尽管在他渐渐地长大之后,他知道了母亲的那些画中击中他幼小心灵的是东方。由于他的外祖父是一位汉学家,一位东方文化的研究者。因此在他的母亲的画中,总是出现一些东方的事物,当然有些是经过艺术想象而变形的。在弗朗索瓦的心中,东方是一个充满神秘的遥远的国度。后来,他通过电视和其他媒体的节目,同时也包括阅读很多关于东方亚洲国家的东西,他逐渐才明白,他中心的那个东方,只是古老的东方,是现在的东方的一个遥远的投影而已。那是一种多重的投影,叠加了想象、误读和童年记忆中的那些色彩。
       萨义德的东方主义在他的青年时代开始对他的关于东方的想象产生了一次大的冲击。从那以后,他除了继续学习汉语以外,就很少再接触东方文化,他不想使自己成为一个东方主义者。哲学在这个时候恰当地涌进了他的头脑。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陷入了一种迷惘之中。他在研读了西方哲学史后,直接面对的是就是西方哲学的危机。当时他刚刚进大学,在他就读的那所学院,出现了很多世界级的大哲学家。而当时最有声望的是后结构主义大师德里达。当弗朗索瓦在青年激情的驱使下,不断地在对哲学的学习中来试图解答关于他在人生中的困惑时,哲学在西方文化的历史上,突然地终结了。作为开始自柏拉图的西方形而上学,在最后彻底地走向自己的对立面,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神话在延异中几乎连踪迹也找不到了。
       德里达敲响了西方哲学的丧钟,他指出任何中心的神话都只不过一堆灰烬而已。而更让弗朗索瓦感到沮丧的是,他发现了哲学对生活并不产生实际的意义。人们没有哲学也可以生活得很快乐,而知道哲学,也不能减轻任何的痛苦。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人,可后来他才知道,他对人和世界一无所知。苏格拉底是第一个承认自己一无所知的哲学家。或许人们不应该把他称为哲学家,而是智者,因为智慧远远大于哲学、甚至科学和知识。弗朗索瓦在痛苦中决定从一个基本的问题来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认识你自己--古希腊神庙上的箴言。这句箴言对处于迷茫中的人来说,总是最重要的。因为一切迷茫都是从对自身一无所知开始的。
       自从二十五岁以后,他就一直思考这个问题,在几年的时间里,非但一无所获,而且几乎精神崩溃。但他拒绝去见精神分析师,因为他不相信维也纳心理医生弗洛伊德的那一套说教。他在疗养院呆了半年,终于暂时平复了精神的创伤。但是他的痛苦并没有消除。直到有一天,他又看见了小时候那些曾经给他深刻印象的那些画。一个被遗忘的地方,在他的意识里复苏,他决定到东方去寻找一种古老的智慧。

        6、

       又是在这家咖啡馆,而且是同一个座位。芸欣和弗朗索瓦又见面了。这次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稍微寒暄了一下。
       芸欣说:"自从上次和你您谈话之后,我找了一些哲学方面的书籍看,但是这对我来说太深奥了,我根本不理解。"
       弗朗索瓦听完之后,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容。
      "或许那只是您的一时兴趣而已。"
      "您说的对,我对哲学产生了一些兴趣,我以前几乎很少接触哲学,连通俗的哲学读物都没读过,所以现在一看,完全无法理解。"
      "哲学作为一门学问,它只属于少数的研究者。像很多学科的专门人员一样,有一些被称为哲学家的人,在西方,可以说是柏拉图的门徒。他们在探求一些关于世界存在的基本知识,这些知识对单独的个人可能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但是对整个人类的思想发展来说,会产生深刻的影响,比如形而上学和科学思想,都是从哲学思想发展而来的。"

      "您这样说,我似乎理解了一些,但是您刚才所说的西方哲学是从柏拉图开始的。但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在柏拉图以前,希腊还有很多哲学家。难道是那本书上说的不准确吗?"
      "一般的哲学史或者介绍哲学的书是这样表述的,但我称柏拉图以前的那些希腊思想家为智者,他们是一些真正具有智慧的人。"
      "我真的有点不明白了,我一直以为哲学家都是最有智慧的人。"
       这时他们四周的人又多了起来,一个大学教授正在和一个作家在探讨着什么问题,有些人在围观。还有一个青年人,旁若无人地诵读自己的一首诗。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人,用漠不关心的眼神在看着他。
        一个女孩在画架前,用笔在上面涂涂抹抹,时不时地看着咖啡馆里的人。
       弗朗索瓦喝了一口咖啡又接着说:"在我看来,无论是哲学家,还是历史学家或科学家。他们都是一些研究学问和创造知识的人。而我刚才提到的柏拉图以前的那些智者,当然也包括他本人,并不是完全追求知识的人。在那个时代,追求真理,首先应该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能通过良好的生活而达到幸福和一种至善的境界。并通过事例和教导,为那些同样希望如此的人指出通向智慧和真理的道路。而从那以后,智者没有了,出现了哲学家。真理脱离了人,成为一种客观的知识。哲学家关心真理,关心世界,但却遗忘了人本身,哲学变成了和个人生命无关的东西,只与外在世界发生联系。"
       "我可以这样理解吗?智者把一种对自我生命的道德完善,对美德的追求和对知识的探讨结合在一起,而哲学却只关心知识本身,不再关心知识对人的价值。"
       "您理解得很对,我之所以在研究了很多哲学之后,产生了一种失望感,就是因为这些哲学所讲的道理,只能帮助我对外部世界产生一种认识和看法,甚至我可以说,给我一些可以称为真理的东西。但是这些真理并不能解决人生中的最基本的问题,比如爱情、痛苦和死亡。我在上大学的那年,我的外祖父去世了,我的内心很痛苦,那些哲学、康德或黑格尔,福科或德里达的学说并不能给我任何的帮助。而就在那时,我发现了我身边的人,我父亲的同事,那些大学里的教授和著名学者,我的导师,一位哲学家。我母亲的朋友们,那些在欧洲很有名的画家、音乐家和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他们虽然有很高的才华,在某个领域里被称为天才。但是他们仍然在陷入痛苦时不知所措。狂妄自大或性情古怪,难以和别人和谐的相处。他们没有最基本的自我人格的完善,如利他主义、诚实宽容和仁爱。"
       这时,那位朗诵诗歌的青年突然大哭起来,周围的人把目光都投向他,这个人愁容满面,眼里流着泪,一边哭一边喊:"你们为为什么不听我的诗歌,为什么没有人喜欢我的诗,我是一个艺术家,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啊......"
      "你不要在这表演了,发什么神经。你写的那些东西根本称不上什么艺术。"一直看着他的那个面无表情的人充满鄙夷地说。
       "诗人"突然停止了没有达到效果的泪水。把自己的诗稿收起来,一句话也没有说,径直走出咖啡馆。
       这时他的身后出现了议论声,而且夹杂着嘲笑。在咖啡馆一言不发话的女孩,啪的一声合上她的画架,背起来也向咖啡馆外面走去。
      "有时候我在想,人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存在,我们或许能掌握很多对于外部世界的知识,但对人本身却依然一无所知。"弗朗索瓦说。
       芸欣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7、

       他们出了咖啡馆,向附近的一个公园走去,下午的阳光很好,虽然已经到了深秋,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刚进公园的大门,有一条比较宽的林荫路,路两旁的树木枝叶繁茂,但是却没有了生机,随风摇动。许多片叶子散落在林荫路上,颓废地枯萎着。阳光透过枝叶星星点点地铺撒在衰败的叶子上。秋风萧瑟。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弗朗索瓦说。
      "您说吧。"芸欣说。
      "您现在结婚了吗?如果您觉得这个问题不太礼貌的话,我向您道歉。"
      "没有"。芸欣说。芸欣没有再说什么,他们继续向前散步。林荫道上,跳跃着阳光。
       林荫路的尽头,是一幢中国古代风格的建筑。他们走到近前,两座石狮子蹲在朱红色的大门前。大门上有青铜门环,在阳光的映照下,发出金色的光芒。弗朗索瓦站在门前,看了一会说:"我母亲有一幅画,就是以这种中国古建筑的大门为背景的。我在童年的时候,第一次在画上看到这样的门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奇感。想象着在这样的门,这样的建筑中住着什么样的人,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中国古代贵族的府邸,而现在的中国人已经不住这样的房子了。"
      "有时候我觉得历史离我很远,但是,历史却总是以各种方式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历史并非不存在了,而是在我们的生活中以另一种方式存在。"芸欣轻声地说。
      "记得在您的一篇散文里,我读到过这样的话。"
      "古老的中国和现代的中国之间有很大的差距。这种差距在我看来,要比中国和西方国家之间的差距还要大。其实现代的中国与西方的差距正在缩小,但正离传统的中国越来越远。"芸欣说。
      "是啊,全球的欧化或者说现代化,正在推行一种单一的文明,正在把世界变成一个样子,我不希望看到所有的国家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失去其本民族特点。但这主要取决于人们的态度。"
      弗朗索瓦接着说:"我来到东方、来到中国,就是要找到一种不同于西方的智慧,一种与形而上学不同的认识人和世界的方式,这是我的期望,也可以说是愿望。"
      "那么你现在找到了那种智慧了吗?"芸欣问。
      "我上次来中国的时候,到了中国的几所著名的大学,和一些学者交流过。但是他们的多数都和我讨论西方的哲学。我上次来几乎一无所获。但是所幸,看见了您的文章,并在这次来中国有幸结识您。"
       他们又向前方缓缓地走去,跨过一座石桥,桥下的水中,一些落叶盘旋着在漂移,微风吹动周围的树,发出沙沙的声音,人们的生命也就如同这水中的落叶一样,谁知道终究要漂流到什么地方呢?想想看,倒是那些树木,虽然冬天落尽了叶子,但一到了春天,依旧会在明媚的阳光下,伸展出嫩芽,开始生命的复苏。而人呢,却一天老似一天,青春就在无声无息之间消失殆尽,一去不返。想到此处,芸欣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口气。
      "您为什么会叹气呢,能和我说说吗?"弗朗索瓦扭过头来问。
      "我看见了刚才桥下水中的落叶,突然伤感了起来,想到人生也就像那无根的落叶,在时光中不知漂流到什么地方,就叹起气来,大概是我这个人太多愁善感了吧。"芸欣说。
      "如您所说,我的内心也是时不时地的产生空虚的感觉,每当我在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被孤独感,深深的包裹,顿时觉得生命没有了意义,只是在时间中不断地流失。每到这时,我的内心就痛苦不已。所以我想找到一种信仰,来充盈我的生命。我在儿童时代,就很少有玩伴,而是常常一个人到我母亲的画室,去看她那些画。或是到父亲的书房找一本看不懂的书来读。我想,就是因此,我才总是生活在一个自己的世界里。我在上学之前,对外面的世界的理解,总是带着抽象和想象的性质。"

        8

       他们边说,边走到一个人工湖边。
      "想看见一个自然湖泊,在城市里几乎是不可能的。"芸欣说。这时渐渐西沉的太阳光辉灿烂,把金辉洒向湖中。粼粼的波光,在湖面上细碎而耀眼。
      "人工的东西,披上自然的光辉,还是很美的。"弗朗索瓦说。
       他们在湖边站了一会后,向公园的一个大门走去。黄昏的光芒渐渐地暗淡,他们身后的公园景物自行地将自己遮蔽在寂静无声的存在之中。
       走出了公园,外面的大路上已经亮起了路灯。车辆和人群吵杂的声音把他们从宁静的思考中,带回了烦忧的世界。
      "我可以请您共进晚餐吗?"弗朗索瓦说。
      "谢谢。"芸欣没有多说。
       他们找了一家餐馆。要了几样菜和一瓶酒。
      "在这两天里,我的心中有一种平静的喜悦,甚至有幸福的感觉。"弗朗索瓦说。
       芸欣笑了笑,她因为喝了点酒,所以脸微微的有点红。我也有点不同寻常的感觉,不像往常那样总是感到孤单和冷清。但是仅此而已。她只是这样想着,但并没有说出来。她觉得弗朗索瓦的话给了她一种亲切感。
       弗朗索瓦喝了一小口酒,就接着说:"我在想,我为什么会和您相识,并且现在就坐在您的对面,或许这在您看来很平常,但我时常这样思考问题。"
       "这是一个哲学家思考问题的方式吗?但对我来说,我们相识是一件很自然、很普通的事情。这就是缘分而已。"芸欣说。
       她感到自己有点醉了,不是因为喝了酒,而是因为他们之间谈话的气氛,她有点陶醉了。她自己也说不清让她产生陶醉的原因,大概是她很久没有与人倾心交谈了。她总是认为,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很远,反而容易交谈。
      "缘分。"弗朗索瓦重复着这两个字,"我并不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您能给我具体的说一下这个词的含义吗?"弗朗索瓦问。他感觉到这个词语能给他带来一种新的,从未知道的东西。
      "这两个词最早是出自佛教的,就是说人和人的相聚或者分离,都是被一种力量安排好的,当然我刚才在用这个词的时候,完全是按照一种世俗的说法。"芸欣说。
      "您的意思是,这是神的一种安排,这种说法很有意思。"弗朗索瓦笑着说。从他的蓝色眼睛中,可以看到一种儿童般的纯真的快乐。
      "不,不是神,在佛教中是没有神的意志安排的,缘分可以理解为一种复杂的因果关系。"
      "一种无神论的宗教,我在读叔本华哲学的时候,曾经认为佛教宣扬一种世界是虚无的宗教,其教义让人泯灭一切的意志,否定人生的意义。我当时并不理解,现在我有点明白了。因为这个宗教里没有神灵,所以人不可能得到拯救,所以世界和人生才会被看成是虚无的。"
       芸欣听完笑了笑:"您与我理解的并不一样,尽管我对佛教也不是很了解。但是我理解的佛教,是一种让人通过对善的不断积累和修行,达到对自我的超越,从而使人不断地完善自身,最后达到一种对世界万物的终极认识,达到人的完美境界的一种宗教。"芸欣说。"这只是我的理解而已,对于佛教的教义,我并不清楚,如果您有兴趣,可以到一些寺庙中走一走,或许能对此有更多的认识和了解。"
       "您说的那种完美的人格,让我想起了尼采的超人。但是对于他所说的超人,或许除了尼采自己,没有人能明确地说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不过我对您刚才所说的人能通过一种修行的生活,来达到自身的不断完善,并且达到完美,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我曾跟您提到过,我认识很多有才华,甚至可以说是在某一领域里的天才人物,但是他们并没有能完善自己的人格。他们的学识和才华,并不能让他们摆脱一些生活中的痛苦。这也是我对知识分子和哲学家的局限性产生认识的原因之一。我想,我到东方来,要寻找的可能就是这样的一种智慧。我能遇见您,或许与这有关吧。我不得不说,您说的缘分,的确是一件奇妙的事物。"
       芸欣把酒杯举起来,"预祝您这次来中国不虚此行。"
      "谢谢。"弗朗索瓦也举起酒杯。对面芸欣的面容,透过酒杯看过去,显得过于虚幻不实,然而又绝对真实地显现在他的眼中。时常困扰着他的孤独感又从他的心中涌出来,把他包裹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时突然地出现这种感觉。他赶忙把杯中的酒喝干。
        眼前的芸欣离他很近,但他却知道,他永远都要和她保持一种距离。芸欣身上有一种难以让人接近的东西。她那如涟漪般美丽的目光中,充溢着冰冷而空寂的色彩。她的命运是孤独的,弗朗索瓦的脑海中在一刹那,闪过这样的想法。
       他们从餐馆中走出来的时候,空气冷了很多,灯火通明的街头。喧闹的显示着这个城市的世俗气息。"我现在要回家了。"芸欣说。
      "让我送送您吧。"弗朗索瓦说。他压抑着内心的失落和悲哀,仿佛以后再也见不到芸欣一样。他和她相遇,也在不断地和她分离。
      "大约要二十多分钟,才可以步行到我家楼下。"芸欣说。他们顺着街边,慢慢地向芸欣的家中走去。
      "您准备什么时候回国。"芸欣问。
      "大概下个星期吧。"弗朗索瓦说。"我这次来最大的收获就是遇见了您。"
        芸欣微笑着说:"我也为能认识您这样一位朋友而感到高兴。"

        9

       大约过了一年,弗朗索瓦来到了中国,他这回来不是旅游的,而是在T大当访问学者,为期一年。
      弗朗索瓦的课并不多,他几乎一有时间,都约芸欣出来见面,谈论一些关于中国文化和各自对生活的看法。但他从没有到过芸欣的家中去拜访。芸欣也没有到T大去找过他。弗朗索瓦在中国,仅仅有芸欣这位朋友而已。或许在他的眼中,芸欣或许不仅仅是一位朋友,甚至他自己也不清楚。
       芸欣和他对东方和中国的认识,与他在童年看过的那些母亲画的中国题材画,外祖父收藏的中国古书和艺术品一起,成为了他生命道路中铭刻在他的心中最美好的记忆,但是芸欣并不只是记忆。她在他的期待中,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如果有一天,芸欣不再在他的期望中出现,他的生命会变成另一种样子吗?
       他们有一次在咖啡馆交谈,就是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家咖啡馆,现在只有会员才可以进入。因为附庸风雅的人太多了,所以在一段时间里,作家和学者来得很少,他们想竭力保持一个文化圈。为了把作家和学者们请回来,咖啡馆,或者说书店采取了会员制,要想成为会员,首先应该由一位会员引见,并且至少有一个文化身份,那位很自恋的"诗人",再也没有在咖啡馆出现,而那个总是一言不发,用画笔在咖啡馆里寻找素材的女孩,依旧进行着她的艺术创作。据闻她是某作家的女儿,也有人说他是咖啡馆老板的女儿。但无论她是谁的女儿,她依旧用自己的眼睛来观察所谓的文化精英们,并用笔描画出一些形象,这形象可能是真实的,也可能是虚假的。或许,女孩从来没有画过一幅画,她只是想呆在这里而已。
       弗朗索瓦和芸欣是朋友,但咖啡馆里的其他人,却都以为他们是恋人,他们从来没有谈论过爱情,或许爱情正在以不言及自身的方式在进行。
       他们刚刚说了几句话,咖啡馆的另一边就传来了掌声。他们向那边看去。一个条幅很醒目。大概是一个关于女权主义和东西文化的讨论会。
       咖啡馆的服务员们,摆好了座位,芸欣和弗朗索瓦看到,有些人面前的桌子上有标签,上面写着与会者的名字和头衔。大约有二十多个人。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上,有男有女。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芸欣看见一个牌子上写着联合国某机构,她因为自己所坐的位置而看不大清楚。
      "有兴趣去听他们说些什么吗?"弗朗索瓦说。
      "我们去听一听吧。"芸欣说。他们来到一个离讨论的人们不远的位置上,重新要了咖啡。本来芸欣以为讨论会很激烈,但是最后令人失望的是,这些不同年龄,不同国家的人,居然在几乎每个问题上都达成了共识。这本来是很不错的结果,至少说明了东西方的思想出现了对话和相互理解的迹象。但是芸欣听完之后,她怎么会失落呢,她听出的不是两个声音在对话,而是一个声音一直在主导,那是西方的声音,她还听到了那些伪装成东方音调的西方的声音。
       讨论会在热烈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了,那些兴高采烈的人(在芸欣看来他们是这样的),相互握手,为他们相互达成的共识而相互庆贺,仿佛一群人在节日里相聚一样。然后是咖啡馆的服务人员重新摆放桌椅的次序。与会的人都走了,但芸欣的内心却无法平静。因为他们讨论中的一个问题,在她心中激起了涟漪。她陷入了沉思之中,在这之前,她看了一眼对面的弗朗索瓦,她认为弗朗索瓦应该说点什么。
       弗朗索瓦能从芸欣的神情里看出她的失落,那是一种精神流浪般的漂移。但他不知道说什么,他从自己的沉默中听到了冰块解冻的声音。耳边摆桌椅的声音渐渐得小了。咖啡馆又恢复了往常的安静,只有细细私语般的一种安静。咖啡馆里的音乐还在空气中漂浮,那是班德瑞的《蓝色天际》。
    
         10

        芸欣从沉思中抬起头来,"你觉得刚才的讨论会怎么样?"
      "他们似乎达成了一种共识,但我觉得,他们对一些问题并未进行深入的讨论,而且我觉得,他们在同一种观念中在谈论问题,这很难说达到了一种对话的效果。"弗朗索瓦说。
      "我刚才一直在想他们所说的一个问题,以前我曾很多次看到和听到过这个问题,但我从未仔细思考过,直到刚才听他们讨论,我才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不仅是这个问题,而是因为这个问题在他们的讨论中,竟然取得了一致的认同。因此,我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人的选择问题,而是一种关于人的道德和文化的根本问题。"芸欣说完后,她的心中还无法平静下来。
      "听你这么说,我也想就此和你讨论一下,你说的是哪个问题?"弗朗索瓦说道。他觉得自己已经想到了芸欣要说的问题。
      "他们中的一位女士,一个美国人,提出来的问题,‘如果你的母亲和妻子同时落入水中,你会先救谁?'这个问题以前没有人问过我,我也没有向别人提起过。但是处于恋爱中的姑娘,总是向他的恋人问这个问题,因为她想知道对方到底爱不爱她,这个问题可以说是一块试金石。"
      "那提出问题的姑娘,希望听到先救她的回答。"弗朗索瓦说。
       芸欣又接着说。"但是刚才那些讨论这个问题的人,得出的结论也是一样的。"她的语气中包含着失望。她沉默。
      "你想听到不同的回答,或不一样的答案。但是那些人里面,没有一个人说出不同的选择。因此,你为此很失望对吗?"
       芸欣点了点头。"不止如此,我原本认为与会的中国学者中,会有人说出不同的选择。"
      "但是他们没有,就像我在上中学的时候,一位老师在课堂上向他的学生们提问时,学生们虽然在思想中进行激烈的思考,但最后还是选择救自己的妻子或丈夫。而我当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坦白地说,我今天也无法做出选择,我一直在逃避一种这样的选择。"弗朗索瓦音调低沉地说。
       "那么他们作出选择的理由是什么呢?我是说你的那些中学同学。"芸欣问。
       "这时咖啡馆里的人多了起来,在画架前的女孩,依旧面无表情地的看着那些谈话、喝咖啡,翻书的人。她手中的笔,不时在画布上挥动,而每到这时,她就发出耐人寻味的笑容。那笑容消失后,依旧用目光过滤着来来去去的人们。
       "和刚才那些学者们说的理由一样,只有爱人才是和你一起终生相伴的人,而无论是父母、子女或是兄弟姐妹,他们都不会和你长久地一起生活。"
       "如果是在古代的中国,根本就不会出现这个问题。或者说,那时的人们不会提出这个问题。"芸欣说。
      "那么,在古代中国人的心中,爱情不重要吗?"
      "很难说中国古代有现代人所说的爱情,在古代,人们基本是不谈恋爱就结婚的,在结婚以前,双方一般都没有见过面。"
      "我曾经看过一些介绍中国古典文学的书。在《红楼梦》和《西厢记》里,都有对主人公浪漫爱情的描写。"
      "那只不过是艺术表现而已,即使在书中,爱情总是受到很多的阻挠。"芸欣说。
      "看来,我对古代中国了解得太少,以后要多看一些书了。"
      "不仅是你,就是我对中国古代的知识,也是知之甚少的。现在中国的教育中,只是很少一部分是关于民族文化的。教材中基本都是西方的科学文化知识,所以那些学者们在很多问题上得出一致的结论,也是很正常的。因为他们都站在西方文化的立场上思考问题。现代中国人无论是在思想上和生活上,都更靠近西方了,而不是自己的传统。"芸欣说,神情淡然。
      "那你有没有想过,西方文化就是现代文化,一个国家的现代化,不可避免地是在西化或者欧化。当然,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全部,我想生活在一个具有差异多元文化的世界里。因为,每种文化都有其不完善的地方,人类需要多种文化的相互对话。这是我认为的真正的后现代精神。在这个角度上,我是一个后现代主义者。"
       芸欣笑了笑。"东方人觉得自己的文化落后,向西方人学习。西方人在自己的文化中遇到困惑,又到东方来寻找智慧。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两个人从咖啡馆中出来,在街上走了一会。当要分别的时候,弗朗索瓦说:"如果当你问你的恋人,他在你和他的母亲同时落水,他先救谁时,你希望他怎么回答?"
      "你还在想着这个问题啊,那我也要问你,如果一个女人听到他的爱人说不先救她,和听到她的儿子说不先救她,她听到哪个回答更伤心呢?"
       芸欣这么一问,让弗朗索瓦觉得无法回答。但是他说:"这个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问题,属于形而上学的范畴,对于一个后现代主义者来说,并不存在这个问题。"弗朗索瓦说。
      "我们都在回避问题。那么,下次见吧。希望有一天你的恋人问你的时候,你能想出一个更好的答案。再见,后现代哲学家。"
       "明天见。"弗朗索瓦说。望着芸欣渐渐远去的身影,弗朗索瓦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无法接近的孤独感。她根本就不属于现代,她虽然生活在现代,但这里并没有她的家,她无法从这个时代找到归属感。她的孤独他无从理解,但是却能感觉到。她身上的那种悲剧的气质,就是与这个时代的本质的格格不入。但是自己就真的能和这个时代的本质相融合吗?如果真的是这样,也不用远跨重洋来到东方,来寻找一条与现代不同的道路。或许是那种叫做缘分的东西,让两个大地上的异乡人相遇吧。

       11

       转眼又到了秋天,枫树上的叶子,又红得让人觉得如同火焰在燃烧,即使再过一段时间,枫叶全部会枯萎,凋落,但是在这个时节,她仍然是富有生命的,并持有一种深沉的美丽。弗朗索瓦看到枫叶时,就不禁记忆起初次见到芸欣的情景。那时他被邀请去参加会议,完全是为了见芸欣。但是当他看到站在枫树边,穿着洁白外套,手拿枫叶的芸欣时,就深为芸欣的那朴实无华的光彩而震撼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光彩,在他的记忆中,甚至在母亲那些中国题材的画中,他隐约地感到了那种简单而又朴实的美。就在那天,在一瞬间,他的心中充满了喜悦。他把所看到的情景,变成一个比喻,在与芸欣的第一次交谈中,他向她说了这个比喻。他为自己的这个比喻所迷醉。他甚至还没有觉察到,在这个比喻中,爱情的意象也同样隐含其中了。弗朗索瓦邀请芸欣去秋游。很多人都在这个时节去登山,他于是也产生了这个想法,连同朦胧的向往。
       芸欣那天穿了运动装和登山鞋,背了很轻巧的白色背包,她今天显得很活泼。在芸欣的印象中,她是第二次登这座山了,海拔一千二百米的山,也不能说是很高。但是要一口气登上去,还是不太容易的。山的石阶间的距离很小,一步登一阶太慢了,如果是一步登两阶或三阶,那又太费力了。上山也可以坐缆车,但是那样,恐怕就失去了登山的意义了吧。看到一对老年人走在他们面前,芸欣觉得很气馁,她回头看看弗朗索瓦,他正拄着一根大树枝,艰难地向上走。
      "到前面的那个亭子,我们歇一歇。"芸欣说。
       弗朗索瓦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他虽然很累,但是看见前面古朴的八角亭,就高兴了起来。
       终于到了亭子前,他们找到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把背上的背包放在亭廊上,从里面拿出准备好的饮料和食物。这是一个八角凉亭,从下向上看去,廊拄上是彩绘的山景和花鸟鱼虫,色彩是很鲜艳的,大概是经常修葺的缘故吧。这古朴的亭子是古时候建造的。但具体是哪个年代,却无从知晓。芸欣以前登过这座山。所以这次没买游览图。亭廊上有很多字,有用笔写上去的,也有刻上去的,密密麻麻的都是人的名字,也有山盟海誓之类的。芸欣上次来,是和几位朋友,都是女子。那次虽说是第一次登山,但几个姑娘说说笑笑的,并不觉得累。那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从亭子上向下看,半山下的小路,房屋和向上攀登的人们,都被环抱在翠绿之中了。
      "从这里往下看,视野开阔多了。"芸欣说。这时候,微风掠过,她的长发微微飘起,她用手抚弄了一下。
      "好久都没有运动了,还真感觉有点累。不过站在这里,还是觉得有所收获。如果不站在这里,或许我不会领略到这样美丽的景色。在这段时间里,我接触到了很多中国古代的文化,但那只是一些比较抽象的东西。我无法更深入地了解。但是现在置身于这座山中,在一个中国古老的亭子里,我有点理解了,那种产生出几千年文化的精神,是从一个什么样的自然中取得灵感了。"
      "再往上去,有一座寺庙,我们到那里看看吧。"芸欣说。
      "好啊,建在山中的东方寺院,一定会很神秘吧。我们现在就去吧。"弗朗索瓦高兴地说。
      "你不是累了吗?"
      "我现在充满了力量,看来是自然的神灵,赐予了我力量。"
      "你是一个泛神论者。"
       他们沿着两排古树,向着寺院的大门走去。寺院周围的古树,枝叶茂盛,在山风的吹动中,发出沙沙的呼啸声。走到寺院的大门前,却看见一个告示牌上写着:"因近日寺内维修,请游人不要入内。"

       12

      "真是太不巧了。"芸欣说。
      "唉,我今天没有缘分,见到东方的神灵。"弗朗索瓦说。
      "你现在也用缘分这个词了,有进步。"
      "谢谢夸奖。"他们沿着院墙,又向山上走去。
      "中国古代曾经有一句话,叫‘千里有缘来相会,无缘对面难相逢'是什么意思呢?"弗朗索瓦问。
      "刚才还说你有进步呢,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有缘的两个人,无论相隔多么远,都会在命运的安排下相遇,而没有缘分的人之间,即使面对面,也只能错过,不会相识。"
      "那么我们之间,可以说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吗?"弗朗索瓦问。
      "不止是千里有缘来相会,而是万里有缘来相会。"芸欣说完之后,就觉得有点不妥,虽然说得道理不错,但用在他们之间,似乎有点不太合适。
      "芸欣。"弗朗索瓦的声音在芸欣听起来,深沉中包含着感情的意味。走在前面的她停住脚步,回过身来,用澄澈的双眸看着弗朗索瓦,她或许已经知道了弗朗索瓦要说什么。
      "我想了很长时间,一直想和你说。我很爱你。"他的蓝色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芸欣的心微微地颤动了一下。然而又很快地恢复了平静。
      "你可以嫁给我吗?我非常希望你能嫁给我。"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求婚会这么得缺乏浪漫的色彩,但是这却充满了真诚,犹如天上的白云和山林中的树木一样真诚的存在。芸欣被这种真诚所感动。
      "对不起,我......我现在还不能答应你。"芸欣说。她想让自己的语调尽量平静些,因为平静中总是包含着坚定的力量。
       弗朗索瓦没有想到痛苦这么快就会浸入他的心,尽管他知道得到的回答有可能是这样。"为什么,你不爱我吗,我们不是很有缘分吗?"他知道自己这样问是多么的徒劳。
      "我们是有缘无分,我们只能成为好朋友,就像现在这样。"
      "我们都是没有家的人,为什么我们不能建立一个新的家,一个由东方和西方组成的家,我们都可以居住的家。"
      "我们目前只能生活在不同的家中,现在还不具备建立这样一个家的条件。我们并不了解对方。或许,从根本上说,我们并不了解我们自己。"芸欣说完,又继续向前走去。
      "我会等待那一天到来的,并会为此努力的。我相信,爱会成为搭建在任何距离上的桥梁。"他这回几乎和芸欣走得一样快。痛苦让他产生了力量,让他在她的身边,一直和她并肩的行走。

        13

       到了山顶,弗朗索瓦的心情好了很多。站在一个大石头上,向山下俯瞰,顿时觉得豁然开朗。虽然他累得几乎站不住了,但仍然倚着栏杆,欣赏山下的景色。已经快到傍晚了,太阳金黄灿烂,周围的云朵披上了玫瑰色的霞帔。整个天空和大地仿佛都在明亮中显现出了自身崇高与博大的本质。蓝蓝的天空,青青的山峦,金黄的太阳,让弗朗索瓦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被这一切消融了,成了他们的一部分,他也是他们。他看看身边的芸欣,她也正陶醉在这美丽的傍晚之国的景色中,微微扬起的脸上,焕发出一种美丽素洁的光彩。好象她在呼吸间,就把白云和天空的色彩融化了,成为一种原始的色彩。山顶上有很多的人,他们有的在吃东西,有的站在树木和岩石旁合影,弗朗索瓦看着这一切,顿时觉得自己领悟了时间的本质和永恒的意义。这时芸欣向他瞧过来,他向芸欣发出会心的微笑。
       他们坐缆车来到了山下,天色渐渐地变暗,整座山在茫茫的暮色中,显得更加的古老和沧桑。他们来到山脚下的一家小餐馆里,从暮色中刚刚走进餐馆,里面的灯光就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他们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
      "我真的很感谢上帝能让我认识你。我想,即使你永远也不会嫁给我。我还是会觉得自己很幸福。能和你成为朋友,我是多么的幸运啊。"
      "弗朗索瓦,谢谢。坦白的说,我对爱情并不了解,而且我一直就认为,爱和爱情并不是一样的。爱情和婚姻不一定就能给每个人带来幸福。我看到过很多不幸福的婚姻。也看到过爱情给人带来的痛苦,爱情似乎具有一种魔力,总是让那些着了魔的人,产生一些幻觉。可是一旦爱情出现了问题,幻觉不再给人提供快乐,那么痛苦就自然产生了。"
       "那么你不相信爱情吗?"弗朗索瓦问。
       "我想,我只是不了解爱情,可能有一天,我会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
       "在人的生活中,还有很多比爱情、比世俗的一切更重要的东西,这是我在山顶上感觉到的,就在那一瞬间,那种东西击中了我,让我的内心充满了感动。我想,要不是你当时在我身边,我真的会大哭一场。我想,我只能把那称为爱,或者是神。但那只是一瞬间,我现在无法再找到那种感受了。但是,我会为此而不停的探索,同样,我也会为了学会爱情而努力。芸欣,我今天对我自己,对人和世界,有了新的认识,尽管这一切还是很朦胧的。我想,我要开始一个新的旅程了,祝福我吧。"弗朗索瓦充满期望地说,他的蓝眼睛里,飘动的是憧憬的云朵。
       "我祝福你,我会支持你的,你的理想会实现的。"
        一年以后,弗朗索瓦回国了。芸欣在他临走时,到机场去为他送行。
      "你还会来中国吗?"芸欣问。
      "我想我还会来的。芸欣,我会再次会到这里的。因为,你在这里,我的梦想在这里。我的朋友。我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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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5楼]  作者:儒帅哲师  发表时间: 2007/05/01 08:49 

第三章 家园:诗意栖居(上)

 

 

      

        因为栖息说到底就是:人在大地上逗留,在"这片大地上"逗留,而每个终有一死的人都知道自己委身于大地。

                                                ————海德格尔

 


                       1、

       在海的不远处有一片树林。树林里面没有太高大的树,然而树的种类却很繁多。在树林里时常能看到野兔和松鼠这样的小动物。在春夏,树木的枝头上就开始吐出嫩芽,然后繁盛地生长,但到了秋冬,枝条枯萎,叶子落尽,就只有松树依然翠绿了。在树林里,能听到鸟儿的歌唱,只是缺少倾听歌唱的人。在树林里还能听见远处大海呼啸的声音。大海向树林中的树木虫兽倾述她古老的故事。那林中的动物就倾听着大海的故事而生活。在树林里,只有自然的各种声音。偶尔也有人来到这片树林中,人来这里不是为了伐木,也不是为了捉野兔和松鼠、小鹿。小镇的人很爱护这片树林,每当他们来到这片树林,就自然想到了自己的家乡,他们有多么的热爱自己的家乡,就有多么热爱这片树林。贝雅琪在很小的时候,就来到了这片树林里玩。她会带来一些小食品,喂林中的小兔子和小松鼠。她不但和它们一起玩。还和它们一起说话。小动物似乎能听懂她的话似的,每当贝雅琪给他们讲故事,它们就一动不动地听,蹲在她面前,一边吃东西,一边眨巴着眼睛。贝雅琪在树林里和小动物玩一会后,就会顺着林中的小径,来到大海边的沙滩上,这里的海边没有被开发,完全是自然的样子。在夏天炎热的时候,即使太阳落山后,沙子还是热的,越靠近海边,沙子就越细小,越柔软。在贝雅琪小的时候,她曾经在夏天最炎热的时候,带来两个生鸡蛋,埋在沙子里,她把鸡蛋放在沙子里后,就拾了一些五颜六色的贝壳,装饰在鸡蛋的上方。然后就走到海边,把自己的小脚丫,伸进暖暖的海水里。等到她把鸡蛋从沙子里拿出来带回家的时候,鸡蛋果然熟了。后来贝雅琪长大后,和妈妈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妈妈笑着跟她说:"我给你带去的鸡蛋,是半熟的。"
      贝雅琪在睡觉的时候,总是做很多奇怪而美丽的梦。她梦见过自己是海里的小人鱼,梦见过自己是采蘑菇的小姑娘。她的很多梦都和童话故事很相似,但是有一个梦不同。这个梦总是断断续续的,在梦中,她不是一个小孩子,而是一个大姑娘了,她站在海边观赏落日的时候,有一个人来到了她的身边,与她一起观赏海边的落日。后来这个人,就到她的家里求婚。她的父母并不同意。他就带着她一起私奔。就是这个梦,成为了她心中的梦想和秘密。她曾经把这个梦讲给小动物们听,在开始的时候,她只是把这个梦幻想为王子和公主般的童话。但当她渐渐长大的时候,就觉得这个梦是一种暗示。于是她就每天在傍晚的时候,到海边去看落日。等着那个人的到来。等待着自己的那个梦变为现实。除了树林中的小动物,谁也不知道她的梦。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几乎日复一日地到海边去看落日。但是她为什么会以为自己梦能实现呢,或许每个童话都是由这样的梦编织出来的。

        2、

       林清显在这个小镇呆了一天,第二天就是中秋节。在中秋的前一天晚上,他没有看月亮。他不愿意看到与十五相差无几的圆月,在他的心中,对圆满抱有一种憧憬的执着心态。长期在异乡漂泊的他,有时就到寺院里去,听和尚讲经。他空虚的心境,每当际遇那古老的经文,就暂时的超脱了孤寂,仿佛融入了一个充满澄明的世界中,忘记了世间的一切烦恼。他并不信教,但他相信世界上有能让人超越不完满的自我,而趋向完满人格精神的真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具有虔诚信仰的人。
       这是第十二个年头,他在旅途中过中秋节了。他在十二年里,都没有回家乡了,他在心中积聚了多少的愧疚了呢?他越久没有回故乡,就对故乡更加的思念。然而,他如果真的回到了家乡,那家乡还会是自己记忆中的故乡吗?他心中的故乡,是十多年前的故乡。在这十多年间,他又用想象将自己的记忆装饰了一番,那故乡就越发得显得美好而神圣了。他即使回到了家乡,也未必能见到他心中的故乡。但是在异乡漂流,他就可以靠近那个遥不可及的故乡吗?
       月是故乡明。又是一个中秋,白天的时候,他在小镇里走了走。市镇只有一条主要的大街。装饰有成排的路灯。这灯比一般的橘红色路灯要亮得多。一到傍晚时,它们就放射出柔和温暖的光。但是在八月十五晚上,这些灯似乎暗淡了许多。他在旅馆附近的一家食品店里买了月饼。他没有去超市,超市里的收银员全都是带着疲惫和不耐烦的表情的。而食品店里的老板,却能在他买月饼的时候,和他亲切的聊上几句。他问食品店老板,这小镇里有什么古迹之类的地方。老板说古迹在几十年前文革的时候,都被拆毁了。以前这个小镇是有城墙的。"如果你觉得想走一走,可以到小镇东边的海边,海边不远处还有一片幽静的树林。虽然没有什么人去,但是海边的景色还是不错的。"
      林清显在一家照相馆里买了胶卷,准备中秋后找一个时间,到海边去拍摄落日。中秋那天,吃过晚饭后,他看了一会书,就看见月亮已经窗外了。月是澄黄的,又圆又大。他突然想到食品店老板说的树林,就向本地人一路走,一路问地来到了树林边。树林不是很大,里面有一条条小径。他踩在细草和树枝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这让他感觉到颇有意味。他现在能听到附近大海的声音,那声音如同一曲来自远古的歌谣,在他的心中回荡。世界上所有的大海,讲述的都是同一个故事,关于大海自己的传说、大自然和世界自身的故事,这是一首磅礴的史诗。这史诗里有世世代代在大海上生活的人们的故事,那还在大海上一直漂泊着,渴望回到故乡的奥德修斯的故事。海的声音在林中回响。明月已经爬到了树枝之上,如同一个银盘,在树木的疏影中,投下银白色的丝线。月光在世界上投下无数条丝线,编织一个又一个、游子的思乡之梦。

       3、

      在树林中欣赏中秋之月,还是头一回。林清显将带来的餐布,铺到一块平整而柔软的草地上。又把酒食和月饼摆在餐布上。虽然已近夜晚,但是澄澈的月光,却把酒食和月饼映得明暗相间。林清显从手帕里拿出小酒杯,自己斟满。杯中的酒气,顿时在树林中飘散。引来了树上的一只小松鼠,跳到了他的身边。林清显笑了笑,没想到在这个孤寂的中秋,竟然有这样的林中之友来相聚。倒也有趣。他将手中的酒杯放下,那小东西,就围着酒杯转了起来。林清显将一块月饼掰开,取出里面的花生,放在小松鼠面前,那机灵的小家伙,竟然毫不含糊地咀嚼起来。林清显自己喝了一小口酒,又从月饼中取出坚果给小松鼠吃。在月光下,杯中的酒晶莹透彻,银光熠熠。看得那小松鼠高兴地蹦跳起来。"小朋友,你也要尝一尝这美酒的滋味吗?"那小家伙兴奋地叫了起来。
     "好。"有些微醉的林清显说。"明月林中照,你我也是有缘。"他又从月饼中取出坚果。在酒中泡了一会后,放在小松鼠面前,那小家伙吃起来,比以前更加地起劲。及至吃了多个以后,便不再蹦跳,后来竟在餐布上睡了起来。林清显找了几片大的叶子,盖在小松鼠的身上,收拾了剩余的酒食和月饼。把餐布留给小松鼠做铺席,离开了树林,回旅馆。
      林清显回到了旅馆,一路上,他都在边走边看天上的圆月,等他回到旅馆的房间,从打开的窗口中,仰望那在繁星中的澄洁光亮的中秋之月时,他突然领悟到了。这月亮,这光明圣洁的中秋之夜。原来就是给那些漂流在外,不能与家人相聚的游子们,寄托相思之情的。花前月下的情侣们,会真正在意这月的光辉吗?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会将目光移离彼此欢笑的脸庞,长久地仰望这圆月吗?不会。他们只会偶尔的对这这天上的美丽婵娟发出一声赞美而已。而只有那远离故乡,远离家人的游子,才会久久地凝视这遥远而又亲切的美。这美从一种高洁孤寂的象征,在久久的深情凝望中,已经成为了那游子的一颗思乡之心。这颗心是如此的光明澄澈,不但能照见游子的孤独,也能照见对家乡的思念,还有连缀古今,深情弥久的山河大地。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在此一刻,人虽然在异乡,心却是在一起的。

         4、

      贝雅琪来到了森林,她在一片青绿的草地上拾起了一块餐布,这是一块四方型的餐布,上面有素洁的菱形雪花花纹。是谁把餐布留在这里呢,一个在森林中迷路的旅行者,还是一个在林中居住的精灵,一个脑子里充满着浪漫的幻想,举杯邀明月的诗人?小松鼠在餐布旁边细声地叫了起来,她听懂了它说的什么,那块餐布是它在醉酒后,躺卧的床单。

       "把它送给我好吗?"贝雅琪对小松鼠说。小松鼠在她的手指上舔了一下,表示同意,她把餐布收起来说:"作为我对你赠送我礼物的感谢,我今天给你讲一个有趣的故事。这个故事我向小兔子们和别的小松鼠讲过,但是你一定没有听过。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只有四岁半吧。我的家里曾经有一只小兔子。我记得它很小,有红红的眼睛和洁白的绒毛,我那时总是和小兔子一起玩,给它很多的好东西吃。在妈妈出去上班的时候,我就把自己的零食拿出来,给小兔子吃。在一次小兔子吃了很多东西以后,它就睡着了。而且再也没有醒来。妈妈回来后,我问妈妈,小兔子还会不会醒来。妈妈对我说,小兔子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当时很伤心,一天都没吃饭,我为小兔子离开我而伤心难过。后来,妈妈对我说,小兔子还会回来的。我问妈妈。小兔子真的会回来吗?妈妈说会的,它没准明天就会回来。在第二天,我真的看见小兔子回来了。在我慢慢的长大之后,我终于明白了。那后来回来的小兔子,并不是我以前的那只小兔子。后来,我来到了这里,看见了很多的小兔子和别的小动物。我那时好高兴,真的好高兴。原来我失去的那只小兔子,原来在这里啊。在这里的许许多多的小兔子之中,我的小兔子真的回来了。以生命不断的延续的方式回来了,所有失去的,都会回来的。因为生命就是不断的出生、消逝、再生、循环往复不断。小松鼠,今天我在这里给你讲故事。或许在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小姑娘在这里给一只小松鼠讲故事。在很多年以后,一个小姑娘,会再次来到这里,给小松鼠讲故事,但是现在,是我在给你讲故事。你明白吗?小松鼠。"这时蹲在地上的小松鼠从草地上跳起来,两只前爪捧着一颗松子,送给贝雅琪。明亮而美丽的小眼睛在灰溜溜地乱转,贝雅琪轻轻地接过小松子。笑着说:"你又要送我礼物吗?谢谢。"快到黄昏了,金色的阳光,一片片的如同飞絮一般,飘进树林。树林里的树木,在这金色的柔光中陶醉了,在微风的轻拂下,摇动着腰枝起舞。是到海边看落日的时候了,贝雅琪沿着树林里的小径,向海边走去,金色的阳光洒落在大海的浪花中,粼粼的闪耀着。

       5、

      贝雅琪在大海前驻足,把自己的鞋抛在了一堆微热的细沙中,旁边几片色彩朴素的贝壳,伴着洁白鞋带的小巧鞋子。她赤着脚向海边走去,海风欢迎着她的到来,把她的短发飘扬而起,一点点的咸味,来自遥远的大海彼岸。
      当她怀着寂寞的心情,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的接近海水边的时候,在她的眼眸里不但映出了海天一色的原始纯净的蓝,还有玫瑰般灿烂的斜阳静卧在柔和的蓝色之中。梦幻与现实渐渐地拉起手,在大自然的圆舞曲下,跳起迷醉的舞蹈。就在她的前方,坐着一个人,他的背对着她。在他的身影边缘,一条淡淡的金色柔和的装饰着梦中的现实,她对着大海笑了。
      "我终于等到你了。"她高兴地坐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欣赏着大海上的落日。"太美了。"她的声音让大海的浪花欢腾雀跃,他听见了她在他的耳边说:"给我照一张相好吗,太阳要完全的西沉了。"他什么也没有说,把脚边的照相机拿起来。那一刻,他们的命运,犹如大海与天空一样,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是一场神圣的婚礼。在他扭动快门的那一瞬间,他还并没有意识到,而她却早已明了这一切。她等待着他的到来,已经太久了。当林清显在多年后,仔细地擦拭时间的滤镜后,他会觉得这一切就如同一个梦。这个梦曾多次在贝雅琪的睡眠中出现,守护着她的期望。这不是梦啊,她高兴地想。
      "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贝雅琪问。
       他还来不及细想,就随口说到:"我叫林远道。"
       他们分别三天后,她到他所在的旅馆去取照片,但是当他一个人往回走的时候,他为自己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而感到懊悔,他并不是故意骗她的。但他那时来不及细想。就无意识地说出这个他想象中的名字。一天后,他想通了。或许,他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林清显了。从此以后,他就要用这个新的名字:林远道。他在小镇呆了两个多月后,决定回自己的第二故乡,这个他曾经生活过,并最初遭遇爱情的地方。在那里,有许许多多的记忆的碎片。他要把那遗失在时光中,落满灰尘的碎片擦拭干净,让那些记忆重新放出明亮的光彩来。

        6、

       贝雅琪以前从来没有感到这样的孤独过,自从林远道离开以后。在他离开时,她未曾做任何的挽留,当初不是她自己让他回家去的吗?她那时是那么的无私,她又想起林远道离开时,她自己说的那豁然的话,但是她能够坚强到不再去想念他吗?让他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她不想林清显看见她远去的背影。她的心再坚强,也承受不了他的眼泪。她不忍心看着他伤心。那么她自己就必然要承受孤独和寂寞。直到有一天,她离开这个世界。
      大概是贝雅琪在十二岁的时候,她知道了自己得了一种绝症,或许可以再活几年,或许更多一些时间。当她的父母悲伤地暗自在哭泣的时候,她拉着幼小的弟弟,来到了小树林中。她想到了自己以前喜欢的那只小兔子。他拉着弟弟一起来到树林里,让他看这里有多少只小动物,它们多么快乐地在嬉闹。她以前是不敢带弟弟出来的,她怕父母会责怪她。但是今天她心中充满了勇气和力量。当她拉着弟弟在充满大人们和车辆的街上走时,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就是在那天。她明白了很多的事情,她甚至感觉到,她能听懂小动物的语言了。那些常年生长在树林里的树木,也有它们自己的语言。她觉得这一切太奇妙了。从那以后,她只是尝试着去倾听,因为她发现,树木、大海、太阳也都有他们的语言。她在上高中以后,就经常在放学后,到树林和海边,去倾听树林、大海和落日的声音,她也给树林中的小动物讲她倾听到的东西,还有那些童话般的梦。她觉得,自从林远道离开后,自己在家里坐的时间太久了,沉寂的太久了。应该恢复以前的那个开朗、乐观的贝雅琪了。
      林远道没有来时,她曾经日复一日地到大海边等待他的到来。如同安徒生童话中的人鱼公主,到海面上看船上英俊的王子。她终于有一天等到他来了,他帮她实现了她的梦。她现在还能期待什么呢?她不是早就学会了满足了吗?她赞美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她为清晨的那缕缕阳光所喜悦,她为阳台上盛开的那朵花儿的美而感激造物主的伟大。他来了,给了她最快乐的时光,她对他充满了感激和爱。她劝他不要再漂泊,回家乡去。那不是她做出的最让自己骄傲的决定吗?
       又是新一天的早晨,灿烂的阳光洒在贝雅琪的脸上,她感到暖暖的。这晨阳多好啊,它不但带来了光,而且带来了温暖。但是它却只是这样的奉献,并没有要求过任何的回报。奉献与无私本身就是一种快乐和不朽的意义。她从阳光的温暖中,倾听到了那种寂静无声的语言,鸟儿听到了,就欢快地唱起歌来,花儿听到了,就无声无息地悄然绽放。我要起床了,她想,不能再睡懒觉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贝雅琪从淡淡的忧郁中走出来。她在白天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了那块从树林里拾回来的餐布,她曾经把这快餐布洗得很干净。就在拾到这块餐布的那天,她在海边遇到了林远道。是啊,自己有多么久没有去树林,去海边了呢。下午的时候,她又来到了树林,又见到了她的那些小伙伴们,她为它们带来了很多的好吃的。离开了树林,她又来到了海边。大海和落日,依旧在永恒的圆舞曲中展现着美,尽管每次来,所见到的美都不一样,但正是这不同的美,才共同地编织出了美的本质。她在一片细沙上坐了下来,双手抱着双膝。静静地倾听大海和落日的语言。她倾听着,自然在不知不觉间,向她敞开了自己神秘的本质。她离开了海边,高兴地向家里走去。她知道,无论万物如何流变,都会回到其自身。

       7、

       唐宇翔时常回想起自己当初决定放弃学历时的事情来,在毕业前夕,他又要面临最后几科考试,由于对毕业后的去向还茫然无知,因此心境比以往考试更加不好。吃饭时也觉得索然无味。失眠也一天天的胜似一天了。在焦躁的心情下,他迈入了考场。在答题时, 本来复习得好好的内容,却记不起来了,看看卷子上,空白的地方,他心里又气又急。觉得一口痰涌上来,胸口发闷,头晕眼花起来。他咬紧牙关,定了定神,想到自己自从上小学时,大大小小的考试,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回,每次都被折磨得苦不堪言,顿时觉得愤恨无比。一气之下,把笔摔在试卷上,大步地走出考场,监考老师和其他学生,一起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他知道他们在看他。自己隐隐的也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他却觉得有一种十分畅快的感觉。什么也不想,走出教学楼。外面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细细听来,有鸟儿婉转的叫声。虽然细微,却也清脆悦耳。他不知不觉地径直走到一个古朴的亭子里,坐在朱漆脱落的木廊上。背斜靠在廊柱上,亭旁的莲池,微风乍起,波面洋溢起一片涟漪,亭亭玉立的碧绿莲叶随风摇曳,一朵粉白透红的莲花,也随之展颜微笑。他顿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惬意之感。虽然这轻松中夹杂着一点点忧虑,但整个人却如同脱胎换骨一般,他静静地望着莲池,水中的小鱼在莲叶间游来游去,仿佛鲜活的生活本身在嬉闹跳跃。
      他如今想起来,那时自己挥笔而去,看似一时气恼,实则是十多年来痛苦淤积的释放,他早已下定了如此与考试决断的决心。自己违心地在别人的目光中学习、考试、从来就不曾有过快乐的心情,而是承受着极大的心理痛苦。那时希望做回真正自我的决心,在极度的压迫下爆发,是理所当然的,而那时的一点点隐忧,在当时还不甚明了。直到今天遇见戴晓辉,才豁然想到,原来自己一直怀疑自己是否是为了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而今天对戴晓辉所说的话,表明了自己本心的选择,而这才是真正的自由选择。

        8、

       白天过去了,随着下午天边薄冰般悬在东边天空的浅银色的月影,变得澄黄明亮,暮色悄悄地来到了这个依然喧闹的城市中。唐宇翔在超市买了一箱方便面,一些火腿熟食和调味品,晚上就在屋子里煮面,他趁煮面的时间,上网到BBS上看帖子,在别人的博客里留言,戴晓辉的话让他对自己的行为产生的影响很担心。他决定发一个公开声明,自己放弃学历纯属个人行为,尽管他对考试持一定的否定态度,但并不想让人盲目地效仿。他在自己的博客上发表了一则声明。
       吃过晚饭后,他看见了很多人在自己刚发出的声明下跟贴,有人表示赞同,也有人表示不理解,还有人说他很懦弱,不肯为反对应试教育树立一面旗帜,缺少知识分子的介入精神。他对各种评论都没有回复,既然他已经表明了姿态,那就没有必要对此多做解释。后来,他看见了"酒神的祭司"给他的悄悄话留言,没有文字,只有两个小图标,一朵花,一个微笑,他会意了,关了电脑,准备看书。
     《岁月的泡沫》终于看完了,他把书放在书柜上,久久不能入睡,书中的故事,表现了在荒诞的世界中,人不可避免的茫然与悲剧结尾。人如果没有了信仰无疑就会对自身失去信心。唐宇翔一直以一个后现代的虚无主义者来看待自己。自从他以往世界观中的价值观念被彻底地解构与颠覆之后,他就不再相信什么了。村上春树的小说之所以会在世界畅销,是因为这个时代人们已经陷于虚无主义之中,但是人在虚无中,多多少少还会寻找一点光亮和温暖的东西,在哪里寻找呢,现在、过去、未来?还是艺术、回忆和希望?无所不在的虚无伴随着琐屑而无聊的生活,把人推入一个深渊之中,人在下坠的过程中,什么也抓不住,只能急速地向下坠落,那深渊的底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片风景呢,亦或是更深的虚无。

       9、

      唐宇翔有时在屋子里上网或看书觉得累了,就到外面去散步,楼下总是有小孩子们在玩。他站在这群小孩不远处,看他们快乐地跳着、笑着、嬉闹着。这是一群学龄前的小家伙们。比他们大一点的孩子,在他看来依然是很小,穿着绿白相间的运动服--学校规定夏天炎热的时候也穿,歪带着红领巾,会从他身边和那群无忧无虑的小顽童们身边走开,带着嫉妒和失落的眼神。那种眼神在唐宇翔看来似曾相识,十多年前,他就是带着这样的眼神从弹玻璃球、跳绳儿的小朋友们身边走过去的。他喜欢看这群小家伙们的游戏和嬉闹。他能从中找到他那遥远的童年的一些朦胧的影子。小孩们各自回家了,他们相约明天还一起玩。他看他们散去,静静地一个人在小区里散步。社区里的人们总是三、五成群地谈论一些什么,他从来都捡偏僻的地方走。他一般都走到小区外面的那条街上去,无论是白天和夜晚,都有数不清的车驶向遥远的远方。他每到街边,就站上几分钟,看行人们走过,或许他想从行人们的脸上和眼神中看到现代人的精神状态吧。在这个城市里,他感觉到更多的是高速发达的社会中人的疲惫感,人们在匆匆忙忙地创造着价值,为庞大的社会机器的运转而不停地工作。人的精神和灵魂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单调的忙碌中被消磨殆尽。他想起大学时代看过的一本马尔库塞的书《单向度的人》,那时他觉得那是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和发达国家所特有的人。但是当他从大学中一出来,发觉自己已经置身于一条高速信息公路上。他眼前大街上的车飞速地驶过,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于自己曾经生活过的人们可以悠闲地在巷子里散步和自行车缓慢地转过街角的世界了。
       他在街边站了一会,就返身向回走。看见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姑娘在一边走一边打电话。而旁边则是一座固定电话亭。他走到电话亭边,拿起电话筒,屏幕上显示了现在的时间。他把电话听筒挂上,离开电话亭,想起自己在大学的时候,买了很多的电话卡,在校园里的电话亭打电话。而现在,就连中学生都开始用移动电话了。固定电话亭成了一个摆设。现在几乎每个人(小孩子除外)几乎都有一部移动电话。人们随时可以和几万,几十万公里以外的人说话、聊天,前所未有的享受着科学给我们带来的物质便利。但是在人们占有这样一个便利而神奇的工具的时候,同时也被这小小的一块东西占有了。人们离不开它了,而生命中的很多时间,也不知不觉地被消磨在这块小小的方块上。然而,谁现在也无法放弃这技术带来的福音了,人们只有紧紧地依赖它,一如人们依赖空气和水。
      唐宇翔每天散步的时候,都想很多问题,或许沉思是他本然生活方式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有知识的人,一个可以用智慧的眼光看透事物本质的人,而现在他却深深地感觉到,摆在他面前的世界,既广大无边又神秘。他对这个世界,只感到一无所知。他想到古希腊的大哲人苏格拉底,这个世界上最有智慧的人,他声称自己一无所知,或许真正的智慧,就是首先知道人的有限性,只有人抛却了自己的疯狂的追求知识的盲目,才能更加地清楚地了解我们所在的世界。唐宇翔走回到楼门口,上了楼,客厅里没有人,一片黑暗,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开了灯,灯光下,屋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安宁静谧,微微发出温暖的光。他感到刚才的忧思正在被这融洽的光芒所溶解,他现在坐在略有些柔软的床边。枕旁放着他喜欢的几本书。
       窗外是一条寂静的小路和无限广袤的夜空。他能感觉到苍穹中悬挂的明灯--美丽的弯月和蓝色的星星。一切都是那么的静,一切又是那么的明亮。他在床上躺下来,盖上被子,随手关上灯。梦悄悄向他涌去,用自己彩色的双手,看护他的睡眠。他在梦中,到了一个充满快乐的小岛上,小仙女舞动着翅膀在给他引路,一群孩子们在快乐地玩耍,孩子们的头儿,告诉他,这里是永无岛,而他自己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彼地潘。

        10、

       唐宇翔曾经看过由童话《彼得潘》改编的电影。还有动画片和"铁钩船长"的游戏。但是他从来没有读过原著,自从他那天晚上,作了一个关于彼得潘和永无岛的梦。那个梦虽然在他醒来时,记不大清楚了,却给他留下了非常美好的感觉--他那天少有的没有在夜里失眠。他决定午饭后到书店去买一本《彼得潘》回来看,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已经二十多岁的他,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彼得潘,这只能解释为内心冲动,他感觉自己长久没有内心激情了。
      这天下午他有点事情耽搁了,没有去成书店。在吃晚饭的时候,他还在想,今天要不要去书店呢?最后他终于决定去图书大厦。E图书大厦是这座城市最大的新华书店之一。一共有五层,书店一天到晚人流不断,除了买书的人,还有很多看书的人,书店里有茶座。人们可以一边喝饮料,一边看书。
      唐宇翔到书店时,快到晚上七点了。在书店外面,就能看见明亮的一楼营业大厅中有很多人。或走动,或站在书架前。柜台前排了很长的队。他走进书店,扑面而来的暖意,让他把外套解开。他开始随便的先看一看,他不知道《彼得潘》是放在文学作品区,还是在儿童读物区。但是当他看见书架上摆着的无数本书时,就忍不住上前去翻翻看看。书架旁的人很多,他有时得侧着身从人群中走过。有人总是靠在书架旁,直到书店营业员来叫,才站起来。
       唐宇翔在文学区里没有找到彼得潘,从畅销书展示台走过的时候,顺便看了一眼,几乎全是少男少女们写的青春类小说,校园、青春、爱情、玄幻,现在的青春作家们的年龄越来越小了。他很怀疑是否有人真的喜欢看这些书。包括初中生和高中生,这些小作者们用的几乎都是网名。而且怎么看都不像笔名。虽然他自己的年龄也不大,也看漫画书和韩国的肥皂剧,但他并不喜欢这些被称为80后的小作家们写的东西,他读过他们的小说,他的印象是他们虽然在语言的表达上有些不同,但是在内容上千篇一律,不停地抒发自己的琐屑的小感慨。或许是新概念让他们写的东西都散发出一种气息,无力的叛逆感与颓废的虚无感。他想到美国的时代周刊称中国的80后作家是"垮掉的一代"。但是其实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两者的最大区别在于,克鲁凯亚和金斯伯格的作品中透露出强烈的反物质主义的纯粹精神向往和追求,而80后作家们却都带有小资的物质优越感,而他们作品中缺少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嚎叫"和"在路上"的感受。
      他看着眼前走来走去的陌生人,感觉一种孤独感从心中升起,自从他毕业以后,他一直生活在一种虽然在人群中,却与世隔绝的孤独中。他在人群中谁也不认识,人群中也没有一个人注目他。别人在他的眼中,只是匆匆的过客,而他在别人的眼中,也无非是生活布景中的一个小小的可有可无的装饰图品罢了。他感觉自己被遗忘了,被人们遗忘了,被世界遗忘了。他有点茫然地与来来往往的人们擦肩而过。他走到滚动电梯旁,一个小男孩突然向前跑过来,在眼看要摔倒的时候,他扶了一把。"再乱跑,下次不带你来了。"小孩的妈妈这时赶过来,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快谢谢叔叔。"她对小孩说。"谢谢叔叔。"小孩说完又跑向别处跑去。他的妈妈紧跟在后面。唐宇翔从滚动电梯下到一层,这层依旧有很多人,每个人都在忙着找自己喜欢的书,他从热闹而陌生的人群中走过,来到童话书专架前。书架上摆满了各种版本的童话书。他翻了一下,不同版本的童话书薄厚各不一样,内容也不尽相同。有缩写的版本和全版,还有专门为儿童编写的版本。他想买一本中英文对照的《彼得潘》,虽然他的英语成绩一直不怎么好,但是英文阅读水平还是不错的,每次考试他的阅读理解得的分都不少。他把一本比较厚的《彼得潘》从书架上拿下来,这是一本中英文对照的。这本书封面做的很漂亮,蓝蓝的天空和大海,银色的星星和快乐的彼得潘。他翻开前言和后记,(这是他看书的习惯),然后看到书页中的一行行段落,读了几页,觉得还不错,决定就买这一本。这时,他把目光从书上移开,随手把书页合上。下意识地一抬头,看见书架的对面站着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她的头发很长,戴着一顶蓝色的小女帽,这让她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年轻一些。她的目光向下,头也微微地向下低,弯弯的两道眉毛衬托着她清秀的脸庞,细长的睫毛在微微地颤动着,这让他想起《彼得潘》中小仙女的羽翼。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她的鼻子在他看来发出珍珠般圆润的光泽。她这时稍稍的一侧脸,那珍珠般的光泽扩大到她的整个脸庞。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盯着人家看,是很不礼貌的。而他在将目光离开时,从余光中映出的是她闪着银色光泽的项链。她这时朝他看了一眼,那目光是很温和的,他能感觉到那目光是温和的,同时也感到自己的脸上有点热。是因为有人在注视着他的缘故吗?一位比他年龄稍大的女士的注视。还是因为他感到自己刚才的注视,被对方知晓了呢?可能这些都不是,他尽量地稳定自己的情绪,表现出很自然的样子。但是他无法欺骗自己,他的翻书的手在微微地抖动,微乎其微。
      他现在还不能走开,如果他走开,就是一种有意的逃避。他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他一边努力地仔细看书上的字,并力图沉浸于其中,以平复自己因为激动或羞赧而跳动的心。而她没有再看他,她兀自地在找书,他的存在根本没有进入她的意识。他想起来了,他曾经见过对面这个女人。是的,上次是在一条街上,他和她走了个照面。那时她戴的是一顶栗色的帽子,穿的是白色的外衣,蓝色的牛仔裤。尽管他那次和她在街上偶然擦肩而过,但是他却能肯定,现在站在他对面的是同一个人。恐怕她早已忘记了曾经见过他了。是的,他只不过是她在所遭际的世界中偶然出现的一个布景上的无足轻重的装饰品。无论她遇见他多少次,都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的印象。他只是千千万万的稍纵即逝的一个快速消失的画面。
       她在书架上选好了书,离开了。她向收款柜台走去,排在长长的人群后面。他也去交款台,但他不想排在她后面,或者和她临近的那一排。他等了一会,在她站的那一排后面又排了很多人的时候,站在了人群后面。排队的人群在不断地移动,他的后边一会又排了很多人。他隔着几个人,能看见她的背影,她有时把手里的书打开看,有时拿在手中,低头想着什么。他看到她买的书中有一本是《哈利波特》系列的。这让他觉得很好奇,这个女人至少也应该有二十五、六了吧。居然还看孩子们看的书,估计是童心未泯吧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她交过款,走出了书店。他又看了她一眼,她的身影在他的目光中慢慢地消失。他走过宣传畅销书的横幅,来到了图书大厦的门外,刚到外面,就感觉有点冷。他的目光一直延伸到前面的路面上,闪亮的车灯,橙黄的路灯,闪烁的广告牌,在夜晚,这些光亮中行走或站立的人们,一切都依然如旧。他的目光慢慢地移到近处。看着自己手中的书,书的封面上彼得潘是那样的快乐,然而他却从这快乐中感到一种失落。一个人可能会偶然地遇见另一个人,这只不过是一种巧合而已。你可能因此而产生偶然的印象和瞬间的感慨。而后是漫长的遗忘,但是如果两次遇见同一个人呢?这是否依然是一种巧合呢?或者,可以说这是一种缘分。然而,以后再也遇不见呢?那这两次依旧只是巧合而已。他还记得第一次和刚才在书店里遇见的女人擦肩而过时,他心中泛起的些微遗憾之感。而这一次又近在咫尺,反而在勾起那遗憾之感的同时又迅速地将其淡化了。唯一一次的邂逅的特殊性在重复之中消失了。
      但是,他对她的印象可能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唯一让他感到困惑的是,她在第一次和他擦肩而过时,为什么又回头看他一眼呢?而这次,她如同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一样。
      他向前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公路边,差点撞上了路边的人,他赶忙向前面的人道歉。那个人只是在抿着的嘴角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是她啊,他转身向旁边走去。如果我就这样走了,那这次相遇,又是一次偶然了。他转过身来,向这位女士走过去说:"您好。"
      这时,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了下来,她上了出租车,没有听见唐宇翔的话。唐宇翔望着远去的车,一直消失在笔直的公路中无数闪亮的车灯中,原来光芒太多,也能将事物遮蔽。

        11

        他慢慢地踱到附近的一个车站,还思考着刚才的事情。车站站满了人,不过大多数是年龄不大的学生,有的穿着校服,有的则打扮得有点另类。在他看来,这些初中生或高中生都是一群孩子,尽管他并不比他们大很多。他们有他们特殊的话语方式,思考问题的方式和行为方式。他对此并没有太多的了解。如果按年龄来说,他是80后的一代,而他们就是90后的一代。但是即便如此,他与他们之间仿佛隔了一段无形的距离。他在BBS上看过很多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写的东西,与所谓的80后是不同的,但是他们现在还在成长之中,以后的世界是他们的。
       他想起了戴晓辉,那个把他当作主人公写《一个特立独行者在X大的往事》的那个师弟,不能不说他是有才华的,但他的思想并不成熟,如同每个刚刚进大学不久的新生一样。茫然是谁都会有的,而且他扪心自问,难道自己就不迷茫吗?
       很久以前作家斯坦因说过,年轻的海明威那一代人是迷茫的一代,一生都以硬汉精神与命运抗争,并写出《老人与海》的海明威,他的一生不是都处在迷茫之中吗?当迷茫的一代渐渐地老去的时候,又出现了垮掉的一代,当人连迷茫都不再有的时候,那么说明人彻底得被命运击垮了。克鲁凯亚以《在路上》一举成名,成为垮掉的一代中的代表,但是他无论"在路上"多久,最后还是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母亲的身边,他只不过是一个迷路的孩子,能给他温暖的只有母亲。
       六十年代是一个爵士乐的时代,是一个动荡不安而激动人心的时代。当人们的最后激情在"五月风暴"中耗尽时,人们连垮掉的力气也没有了。二十世纪末的世界弥漫着虚无的气息,当新时代到来时,这股气息仍未消退。在垮掉的一代后,几十年又过去了,唐宇翔看看身旁这些孩子们,或许,在他们的脑海中,已经没有了历史的概念,游戏中的虚拟世界,漫画中的奇幻世界,小说中的虚构世界,都比历史更加的真实。网络游戏中的一个战争场景,或许在他们的眼中比美国和伊拉克的战争报道更加地有吸引力,更加地真实。
      鲍德里亚说我们处于一个到处都是拟象的超真实世界中,哪个世界更加的真实,现实还是虚构?哪个历史更可信,一部史书中的记载,还是大话戏说中的虚构,我们能说那出真实和虚构的界限吗?一切都是人的语言和文化的编织物。
        一辆公车停在了唐宇翔面前,孩子们蜂拥而上。售票员在喊:"中门上车,行人注意车辆,没有卡的买票"唐宇翔上车的时候,已经没有座位了,前面两个高中生亲密地挤在一起,相视而笑。他转过脸来,望着车窗外,灯火阑珊下的城市夜景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车开动了,景物迅速地向后移动,变得模糊不清。

       12、

       林远道已经三十六岁了,他想到,离开家乡已经十六年了,每隔一星期,都给家里的亲人打一次电话,每隔一个月,往家里去一封信。他喜欢写信,在年轻的时候,上大学以前,那时几乎没有人用移动电话。人们联系时基本就靠电报和通信。在十九世纪以前,欧洲人一天能写几封到几十封信。他给在老家的父母写信,写很长的信。写完时,自己看了看,有点散文的味道。他想,以后有人在给自己出全集的时候,会不会有人把他的信也编成一卷,以前很多作家的信都被编成一卷放进全集。但是他不想把信编入全集,艺术家的作品和个人的文字是不同的。
       何有之乡,一个离海不远的小城镇,能在风中微微闻到海潮的气息。他决定在这里呆上一个星期,感受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到海边用照相机拍落日的景色。第一天,在旅馆的房间里看了半天书,那是一本米兰昆德拉的《被背叛的遗嘱》,他写了二十年的诗,却没有写过一篇小说。但是他很喜欢读小说,有时也写写小说评论。其实阅读也并非是为了有所收获,阅读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车不能向前开了,海边的沙子很柔软,难以前行。他从车上下来,付给司机钱。踏着微微有点暖的沙子,向蓝色的大海走去。海风在空气中飘荡,夹着微咸的味道。他第一次对海的记忆是七岁。他坐在一个充气垫子上。一沉一浮的看着海滩上的人,穿着泳衣,带着太阳镜,拿着五颜六色的游泳圈的人,赤着双脚在沙滩上走。除了海的味道,还有海边上烤鱼和贝类的味道,啤酒的味道,热乎乎的空气的味道。他在海浪上漂浮,他坐的垫子是蓝色的,还是其他什么颜色的,他记不清了。浮在海面上,时常有人在他的身边游过,他举目四望,没有看见他的父母,感到有点孤独和害怕,但是他没有喊叫,也没有哭,而是静静的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夏天的海水一点也不冷,他用手在海水中用力地划动。气垫船向岸边靠去,在靠岸前,他又把气垫船向海中推去,刚才的孤独感和委屈感不见了,他看见了他们。爸爸和妈妈正拿着烤鱼和一些其它食品向他走来,他回头望着大海,千千万万层海浪不断地向海边拍打过来,大海也有纹理,是重叠的,充满了褶皱。德勒兹说:"巴洛克风格是由无限的褶子组成的。"褶子,一匹闪着光,由无限褶子组成的巴洛克风格的移动画面,就是他对海的最初印象,有人说,他的诗有巴洛克的风格,大概跟他对大海的印象有关。

       13、

       他不知道是第几次来到大海的面前了,这里的海边很寂静,除了些许几个人以外,就只是铺满岸边的贝壳和石子。他背着手凝视着大海,淡淡的海风掠过他双鬓的白发。海面上渐渐地出现了细碎的粼粼波光,太阳红通通的,几乎是浮在海面上,几抹云在太阳的周围,仿佛在凝固般的燃烧。
      他本来想照几张海边落日的照片。但现在他突然不想动了。他把照相机从脖子上拿下来,轻放在沙子上,自己也坐下来,倾听海的娓娓细语。夕阳西沉最辉煌的一瞬间出现了,云朵被银光闪闪的阳光变成半透明,海水中出现了一个和海面上的太阳一样金黄的太阳,太阳的外围是玫瑰色的,而中心却是金黄的,岸边的水是深蓝色的,但是却越靠近太阳,越呈现出玫瑰色,太阳光映照最近的水域,是一片银白色。
      "好美啊。"他听见一个声音说。是一个小女孩,他想。
       女孩来到了他的身旁,一言不发的看着海上的日落。
      "给我照一张相好吗,太阳要完全的西沉了。"女孩在他的身边说。女孩站在了他的面前,后面是深沉的大海,慈祥的落日和安静的天空。他什么也没有说,把脚边的照相机拿起来。女孩的笑容很美,一点也不做作,他调好了焦距,镜头中出现了一幅令人惊叹的美丽画面。"谢谢。"女孩说。又坐回到他身边。
      "我总是在这个时候,到海边来看落日,就在太阳快要完全落下的那一刻,是最美的。"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在天空中消失了,海天一色。天空是一片在黑暗中渐渐褪色的蓝,他扭头看着女孩,她长得很秀气,黑黑的头发垂到耳边,白净的脸上闪着快乐的光芒。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眼睛,这简直是一个奇迹。为什么她的眼中没有一丝的忧郁,他在几十个大小城市中流浪了十多年,从来没有看过这样一双眼睛,女孩转过头来:"我从小就到这海边来看落日,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我不知道在其他的海边落日是什么样子,但我在这片沙滩上,看过几千次不同的落日,每次都很美,都是不一样的美。"
       他微微地笑了笑,他觉得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女孩很有意思"你从来没到过别的海边,你很少到别的地方去吗?"他问道。
      "没有,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从没有到过别的什么地方。"
       他为女孩没有离开过这里而感到很遗憾,因为世界很大,她没有到过别的地方,错过了很多美的东西。
      "你不是这里的人吧,你来海边是为了观赏落日吗?"贝雅琪说。
      "恩。"他说:"我是一个流浪的人,一个没有家的流浪者。"
      "哦,那你一定到过很多地方了,太好了,我真羡慕你。"
      "你为什么没有离开过这里呢?"他问。"是你的家人不让你去吗?还是你不和他们一起去旅游或出门。"他问道。这个女孩应该在二十岁左右吧。应该是刚上大学的年龄,无法想象,她从未离开过家。
        女孩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望着海面。过了一会,她从沙滩上站了起来。"照片什么时候能洗出来,我现在要回家了。"
       他告诉女孩两天以后可以洗出来并且把他住的旅馆地址告诉了她。
      "你能找得到吗?"他问。
      "能,你真是一个好人,我叫贝雅琪。"女孩说:"我们后天见,再见了。"她留下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14、

       两天后,贝雅琪真的到他住的地方来找他了。林远道把照片交给她。贝雅琪说如果他要游览这个地方,她可以当向导。她带林远道去吃本地风味的馆子。他和她一起在这个小城镇里转了两天。
      "你并不认识我,只是在海边偶然的遇见我,就带我到处游览,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他问贝雅琪。
      "没想过,我从来不想这么多的问题,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在我从海边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而且,我现在有点喜欢你了,现在你告诉我,你是谁?"贝雅琪靠在一个水边栏杆上问。
      "我是一个流浪者,一个诗人,我走过很多地方,为了寻找一样我曾经失去的东西,但是我又不知道我要找的东西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要流浪到什么时候。"
       贝雅琪笑了,灿烂的笑容,又一次让他感到了那种说不出的感觉。
      "你要找的,就在你的眼前。"贝雅琪说。"我就是你要找的,一个将改变你一生的人。"贝雅琪不再笑了。而是很严肃地看着他。他被贝雅琪说动了,难道她真是自己要找的吗?原来自己在找的是一个人,一个眼睛里没有忧郁,充满快乐的人。
       "你是不是感觉到了?"女孩说完,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刚才那么说,是逗你玩的,你怎么当真了起来了呢?"贝雅琪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笑。
        他也笑了,"我真的有点相信了。"
       "那么,你今天到我家里去吃饭吧,我会烧很多好吃的菜。"
       林远道跟贝雅琪到了她的家,见到了她的父母和弟弟,他们对他很热情,如同自己的亲人,这个流浪很多年的游子,在贝雅琪的家中,感觉到了一种久违了的家的感觉,他这个大地上的异乡人,现在才知道,他一直想找的是一个家。
        他本来想在这个小城呆上一个星期,但自从与贝雅琪相识以后,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了,而且他感觉到,自己再也不想再漂泊了,他想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或许是他流浪的时间太久了,觉得太累了,想停下来休息一下,或许他真如女孩所说的,找到了自己一直寻找的东西。
        难道我真的爱上了这个女孩儿了吗?他曾经这样地扪心自问。但是每当他这样问自己的时候,就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苏芸欣,他十二年前,曾经深爱着的一个人。但是,贝雅琪身上有一种吸引他的东西,毋宁说是一种力量。那是让他在漂泊了多年之后,突然想停下来的力量。他一想到贝雅琪,他的头脑中出现的是明媚的阳光、徐徐的和风,晴朗的天空,美丽的大海,沙沙的竹林,水中嬉戏的鱼儿。一切明朗、快乐的事物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一时不知道,自己是继续漂泊流浪,还是留在这个小城里生活。而这时,贝雅琪突然说要嫁给他,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这对他来太突然了,他能看得出她的父母是一定不会同意的,他的年龄几乎比她大一倍,而且他没有固定的职业和工作。只有她的弟弟很乐意,但是最主要的是,他并不爱她。
       贝雅琪不在他身边时,他又一次扪心自问,他是不是有一点爱这个女孩。但是依然是一样答案,他无法欺骗自己。他知道,他并不爱她。但是当贝雅琪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用那双充满快乐的眼睛看着他时,他实在无法对她说他并不爱她,更不能骗她说爱她。正在他犹豫的时候,贝雅琪突然一天早晨带着行李到他住的旅馆来找他。
      "我们私奔吧。"贝雅琪说。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当他们已经来到了另一个城市时,他才明白过来,他已经带着贝雅琪私奔了。贝雅琪一路上很高兴,这让他的心情感觉到轻松了一点。林远道知道她的家人在找他们。而且已经发动了她的几乎所有的亲戚和朋友。他们只能在一个地方呆很短的时间,就得匆匆上路,他有时能看出贝雅琪很累。"我们多歇一会再走吧。"他说。"不,他们要追来了,时间不多了。"她说着,拉着他的手,提着行李又开始了私奔的路程。在城市太容易被找到,他们之所以总会在她的家人赶到之前跑掉,是因为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当然是站在他们一边的贝雅琪的弟弟。
      乡村的空气比城市好多了,而且不象城市那么的拥挤,人们生活得虽然很艰辛,但是生活节奏比城市里慢得多。在农闲的时候,人们看起来,都很悠闲。而且几乎每家每户的人,都相互认识,邻里之间经常的串门。孩子们都在一起玩耍,村子里总是热热闹闹的。
       他们吃的都是老乡家里自己种的饭菜,而且赶上了一回杀猪,家养的猪肉与超市里买的完全不一样,吃起来满口香。这里的人们生活虽然困难了一点,但是却不象城市里的人担心有一天会失去工作。即使繁重的劳作,但是也没有城市中现代人那种身心疲惫的感觉。在这里呆了十天,他们和老乡们都很熟了,而且大伙都知道他们是私奔出来的,对他们感到很好奇,但是却非常的友好。他虽然知道不能长久这样下去,但是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他在看到贝雅琪快乐的样子时,就不愿再想什么了,他陶醉了,他完全沉浸在了这种牧歌式生活中了,尽管这一切看起来这样的虚幻不实。
       有一天,他们正在与老乡一家人吃饭的时候,一个邻居家的小孩子突然跑进来说:"外面来了几个人,问咱们这是不是有两个人来过,还拿了你的照片给咱们看呢。"小孩对贝雅琪说。这时老乡说:"唉呀,是娘家人来了,你们先躲一躲吧。"林远道放下手中的筷子,站了起来。贝雅琪没有动,"你坐下吧,我们不走了,我累了。再也走不动了。"他说:"我可以背着你走。"她冲着他感激得笑了。那是一种灿烂无比,世界上最美的笑容,但他却在这微笑面前,心都碎了。贝雅琪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已经到了晚期,时间不多了。
        他知道,他们的路到了尽头,在人生的漫长道路上,他将要再一次一个人走下去。"谢谢你。"她说。"虽然我知道你不爱我,从始至终也没有爱过我。但是我还是要谢谢你,帮我圆了一个无法完成的梦。他站在那,一动也不动。但是他的灵魂却跪倒在地上了。他的灵魂对着浩瀚的苍穹和深厚的大地哭泣,他彻底地在命运面前屈服了。是的,自从他小的时候,就在与命运进行着无声无息的抗争。包括十二年前,在面对失去爱情的考验时,他也没有屈服。但这一次,他在命运面前,彻彻底底地屈服了。
       她的家人来了,贝雅琪说:"谢谢你们,帮我一起完成了这个梦,我的亲人们。"在场的人都哭了。"在我这二十年里,我是快乐的,生活在大家的爱中,我真的感到无比的快乐,生命是短暂的,但我觉得,我的一生,并没有一分一秒的虚度。你们先出去一下,让我单独和林远道谈谈好吗?"除了他,在场的人都出去了,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你不要悲伤,至少现在我还活着。"
      "能遇见你,我真的很高兴,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最多就能活到二十岁。但是,我有很多的梦想,那些美丽的、奇妙的梦想。但当我一天天长大,这些梦想渐渐地都是不可能了,因为时间在一天天地减少,但是我仍然还有最后一个梦想。这是我至死也无法放弃的。我会在海边遇见一个人,他会带我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尽管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但仍然每天到海边,去等那个人。因为我知道,我一定会等到那个人。因为上天在冥冥中,会给每个人实现梦想的机会。那天,我在海边看见你,就知道我一直等待的那个人来了,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而且我知道,我也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你爱我吗?"贝雅琪突然问他。"你对我说爱我,可以吗?"
     "我爱你。"他痛苦地说。
     "无论你是否爱我,听你这么说,我就很高兴。我知道你爱的那个人不是我。你心中总是在想那个人吧,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呢?"
     "那只是一个陈年旧梦而已,现在已经渐渐地褪色了。"
     "没有梦想真的会褪色,我祝福你,去寻找你的梦吧,答应我,你漂泊得太久了,该回家看看了。"
       他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好了,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谢谢你在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陪伴我,现在是你应该离去的时候了。"
       贝雅琪和她的家人离开了,他带着贝雅琪的祝福,回到了他的这个第二故乡,来寻找曾经失去的时光和爱情。

      

※※※※※※
我的博克:[url=http://blog.sina.com.cn/u/1214982941]儒帅哲师文学殿堂 [/color][/url] 在贫困的时代里作为诗人意味着:吟唱着去摸索远逝诸神之踪迹.因此诗人能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道说神圣。

[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7年5月7日2时2分12秒修改过]

[楼主]  [6楼]  作者:儒帅哲师  发表时间: 2007/05/01 08:56 

第四章 家园:诗意栖居 (下)

 


      神性乃是人借以度量他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的栖居的"尺度"。惟当人以此方式测度他的栖居,他才能够按其本质而存在。人之栖居基于对天空与大地所公属的那个维度的仰望着的测度。

                                     --海德格尔

       1、

       林远道在来到这座城市后,他的好友顾学谦把他从机场一直接到T大学早已订好的宾馆里,林远道在来之前,叫顾学谦给他定一个窗子尽量不要对着有行人路或走廊的房间。而且嘱咐说,室内的陈设一定要简单。服务员打开房门后,两个人一起走入了房间。林远道上下看了一遍,觉得比较满意。走到窗户前,窗帘是朴素的白色,带着齿形的椭圆花边。窗户对着一个四方形的天井,三面都是不同方位房间的墙,与这间房间窗户正对着的是一个已经加锁的月亮门。门边的墙是淡蓝色的。月亮门外是密密的松树。虽然现在是冬天,却依旧苍翠挺拔。偶尔能听到风吹松林的声音,犹如遥远的大海咆哮传来的回音一样。

       "这天井中以前是一个小池塘,里面养了不少的鱼。"顾学谦说。

       林远道能看见已经干涸的池塘里,长满了不知名的小草,时至冬日,草叶已经枯黄,兀自在微风中无力的颤抖。"没想到昔日蓄养生命的池塘,因为没有了水,竟变得这样的了无生机。"

       "你就以眼前这枯败的景色,做一首诗怎么样?"顾学谦说着,离开窗边坐到林远道旁边的床沿上。

       林远道轻轻地摇了摇头,"现在已经没有了往日即兴作诗的功夫了。"他转过身,倚着窗台说。

       "近年来,发现你的诗,越发得浑然天成了,已经没有了早年那种雕琢的痕迹了。"顾学谦说着,从口袋中抽出一支烟放在嘴上。

       "或许是我不再刻意的有所求了吧,我现在越发的觉得,朴素的东西对我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吸引力。我在年轻的时候,总是在思考生命是什么,命运是怎么样的,但如今到了中年,却不再想这些了,只是想一些吃饭穿衣、天气冷暖的事情。"他说着,不自觉地笑了笑。

        顾学谦也跟着笑了起来,被烟呛了一下,转而咳嗽起来,烟灰轻轻地在他颤抖的手指间簌簌地落下,袅袅的青烟却顺着通红的烟头向上飘去。"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林远道说道。

       "咳咳,你看我这样,还取笑我,你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哪知道我们这些凡俗之人的疾苦。"

       他说完后,就不咳了,两个人又大笑了一回。

      "你这次来,不是专程来看我的吧?"顾学谦说。

      "回来看看,这城市是我的第二故乡,不知道有多少记忆都留在这里了,我在旅途中,时时地想起以前的事情。但是时间长了,有些记忆就变得模糊了。尽管有些东西,在我回想起来的时候,总是深深地刺痛我的心,但是如果我连这些也忘了,那我对于过去可真是一无所有了。他的嘴角泛起了一丝苦涩的微笑。毕竟,在生命中,有些东西是无法割舍的。

       "你这次回来,可要多呆几天,我们好好叙叙旧,我们学校里有几个老师,也想和你就诗歌的问题好好的交流一下。"

       "有时间再说吧,我明天想自己单独的走一走,找回一些自己的时间。"他笑着说,眼睛一角反射出冬日阳光清冷的光。

       "你还是这样,好吧,这几天你就到处走走,不过可要给我留出一些时间,我还有很多事情和你探讨呢。"

        2、

       林远道在晚饭后,在大学里转了一圈,觉得与多年前没有太大的变化,自己曾经想考入这所大学,但是却因为分数不够而未能如愿。同时,他大学时的同学和好朋友顾学谦,也曾和他抱着同样的愿望,但是也落空了。他们在大学时代,常常一起结伴坐两个小时的公车,到这座著名的学府来听课,无论是酷暑严寒,从未间断过。大学毕业后,顾学谦终于考入了这所梦寐以求的大学里的研究生,后来又读了博士。毕业后还留校当了老师。如今,已届不惑之年的他,已经成为了副教授。而林远道呢,大学毕业后,就一直没有再读书,而是成了一个流浪诗人,或许是人穷能诗吧,在艰苦的岁月中,从来没有放弃过写作。在近年来,终于有所成就。但他一贯不愿意张扬,虽然在诗坛名声雀起,但是却很少人见过他本人,他很少参加研讨会和座谈会,也从不在媒体上露面,不让报纸和杂志刊登自己的照片。对于他,人们知之甚少,只有一行行闪耀着人性和灵性光辉的文字。

       林远道如今又踏上了这个曾经生活过的城市,他的第二故乡。他从学校里走出来,来到学校附近的一条街上,这条街在十多年前,是狭小而不太卫生的一条小巷子。街两边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饭馆,街头和巷尾有很多卖烤地瓜和煎饼的小贩。以前他和顾学谦一起听完T大中文系的课后,就到这条街上的一家饭馆里每个人叫一碗面吃。尤其在冬天的时候,一碗热汤面,就是难得的美味,他们经常边吃边聊起听课的体会和心得,然后搭最后或倒数第二班公车回他们的学校。那段时间,他们尽管很累,但是确实学到了很多的东西,而且培养了一份长达十多年的友谊。每当想起这些来,林远道都会不禁会露出淡淡的微笑。时光一去不复返,但逝去的就未必永远的消失了,他这次回来,就是要重新拾起一些过往岁月的痕迹。他现在还不到四十岁,但是头发却白了很多,大概是他少年时代起白头发就特别多的缘故吧。

       经历了几十年的人世沧桑,余下了的青丝,渐渐地也都快转为华发了。现在眼前的这条街,早已经不是多年前的样子了。街两边都是连锁的快餐店,红黄色调的店面装饰,加上里面明亮的灯光和不停走来走去,或说或笑的人们,给人一种热闹和温馨的感觉。远不是十多年前那样的冷清,但是却少了以前那份夹杂着辛酸与贫困的亲切感。物是人非,这里并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东西了。他从街道中穿过,来到一条灯火通明的马路边,登上过街天桥,城市的夜景顿收眼底,两排橘红色的路灯向远处蜿蜒地伸展出去,下面数不清的车灯在快速地移动。城市高大的建筑物上的广告牌和霓虹灯,散发着绚丽而孤寂的光芒。这些光连成一片,将他往日的记忆一层层地掩盖,这城市,早已不是他昔日所在的第二故乡了,和他这些年来到过的其他城市一样的陌生,时间改变了一切。由远及近,由亲切到陌生,又由眼前推向远方。他走下天桥。"你这次来,不是专程来看我的吧?"他想起顾学谦的话。他这次回来,是想看看他这位老朋友。但是,这城市,这个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隐隐约约的在对他的内心深处产生一种强烈的牵引力。那是一个梦,一个美丽的神话。

       3、

       在他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他遇见了那让他终生难忘的人,在他这十多年的时间中,他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多少艰辛困苦的日子,多少刻骨铭心的岁月,在他的心里铺上了一层沙,直至那片充满生机的美丽的土地,成为一片荒漠。他有时以为,那段记忆只是他梦中的一个场景,或者是他的想象力编织而成的故事。但是那超越了时光的真实印记,不但没有因为时间而冲淡,反而在他的心中生了根,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她和他认识并不到一个月,但是她在他的心中所占据的位置,却是任何人所无法取代的。

        他曾经有过短暂的婚姻,他曾经的妻子和他认识时,他已经快二十八岁了,当时林远道就感觉他们并不合适,与其说是他们由恋爱而结婚,还不如说是双方父母的大力撮合。这段婚姻开始就建立在某种缺乏内在稳定的结构上,因此,没有维持到一年就结束了。他在那段时间里,逐渐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属于自由的用双翼在广阔的天空中飞翔的孤独的族类,他不属于在地上安稳地群居的族类。他离婚后,就开始了半旅游半流浪的生活,一如一个热爱大海的水手,在海洋上漂流,他结识了很多象他一样热爱艺术的人,他们孤独、贫穷、但是却对自己的理想有着执着的信念。

       而在流浪了十多年后,他又回来了,回到了这个曾经有些明亮而冷清的碧蓝天空的城市。即使在冬日,他也能看见白色的飞鸟在天空中孤寂的飞翔。但是今天,他看见的尽是发出隆隆的声音的飞鸟,在其庞大的身躯中,坐满了在世界各地奔波的人们。

        4、

       林远道在前一段时间,在自己的博客上结识了一个年轻的写作者,尽管他们之间的年龄相差很大,但是林远道还是从他的身上看出了自己青年时代所拥有的对艺术的激情和执着。尽管林远道只是一个写诗歌的人,但是他的阅读兴趣却很广泛,小说、诗歌、戏剧自然不在话下,哲学、人类学、精神分析学、美学,他都感兴趣,他把来自阅读的影响与他自身对生命和人生的体验,都一并融入了对诗歌的创作之中。当他结识了唐宇翔以后,发现这个年轻人很有艺术的天分,文字功底也不错,但是思想中却有过剩的虚无主义,他对唐宇翔的性格还不是很了解,但是他从直觉感觉到唐宇翔有些自闭和内向,或许唐宇翔能用文字表达自己心中所想的一切,但却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他想过几天,和唐宇翔见上一面,对他更深入地了解一下,而且唐宇翔曾经问过他很多的问题,他也想借此机会对此做出回答。不过现在令林远道最为忧心的是,在这个人海茫茫的城市中,是否还能找到他心中常常想念的那个人,毕竟十二年没有见面了。她如今不知道在不在这座城市,大概已经结婚生子,过上了平凡而幸福的生活。但无论如何,他都想见上她一面,不仅是因为对一个祝福的承诺,也是为了了却自己多年来的一桩心愿。或许,他爱的只是十二年前与他相识的姑娘的影子而已。在这十多年当中,她在他的心中依然是十八岁的样子,而如今她会是什么样呢?物是人非,他这次回来,所寻找的可能是一个虚幻不实的旧梦的影子。

        林远道向顾学谦打听是否还记得,林远道在大学毕业时,曾经相识过的一个姑娘。

        顾学谦听后想了一会说:"怎么会忘记呢,那时我们班的同学,不知道多么的羡慕你,我记得她叫什么来的。我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却一直印象很深,当时简直惊为天人,后来我还在电视上看过她主演的一个电视剧呢,不过那部电视剧只播出过一段时间,现在估计很多人会记得,我现在就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了。"

       林远道点了点头,"我认识她那会,她正要接一部戏,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只是现在,我想知道她还是不是生活在这个城市。"

      "你呀,我还以为你是专程来看我这个老朋友的,原来是找初恋情人的啊。"说完就笑了起来。

      "不要再取笑我了,我和她从来都没有恋爱过,我现在想找她,具体什么原因,我一会跟你慢慢地叙谈,你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她吗?"

      "这可太困难了啊,十是多年过去了。可能当时她有一些小名气,可是很快就销声匿迹了,现在只有看你自己的运气和你们之间的缘分了。"

       林远道沉默了一会,"我这个想法是有点荒唐了,现在想一想,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尽管他这么说,但是心里依然抱着渺茫的希望,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往昔的记忆,还是对爱的执着,或是什么他也说不清的东西,在牵引着他,让他在近乎不可能中保留一丝微弱的希望微光。

      "你也不用灰心,我会帮你打听的,虽然这个城市很大,但或许有人能知道。"

       顾学谦能看出林远道看似轻描淡写的语言下所蕴涵着的由失望的痛苦所凝聚的阴霾,正在把他的心包裹得严严实实。

        5、

        三天过去了,林远道已经不抱任何能找到苏芸欣的希望了,既然十二年前他们不能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再见面,也不过是叙叙旧而已。或者,两个人见面之后根本没有话说。她在他的心中的形象依然是十八岁,那对他来说独有的气质和魅力是不会消失的,当记忆的尘埃在时间的光影中舞动时,也会发出一种特别的光辉。保留吧,让她永远的留在自己的记忆中的那个世界吧。今日的她,可能与他再无相见之日。时间在他们分离的那一刻,就已经凝固了命运的轨道。

       想到这里,他释然地笑了笑,窗外依旧是干涸的池塘,衰败的草叶和被上了锈的锁紧紧禁锢了的半月门。门外远处的松树依然苍翠挺拔,与天井里生命衰败的景色形成鲜明的对比,现在他在失望中得到了一丝的慰籍。虽然近处的天井里一片冬日萧瑟的景象,但是远处的松林,不恰恰的显明了生命生生不息的蓬勃气象吗?一把锁,只能锁住一个了无生机的天井,但是在那更远处,有一条无限宽广的轨道,通向命运的深渊,他这次回来,不也是一次暂时的驻足吗?他依旧是一个远足者。

        林远道决定和唐宇翔见面后,就离开这座城市,这几天和顾学谦在一起,让他找回了很多大学时代的记忆,虽然这座城市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但却给了他另一种新的气象。一切都处于时间的洪流之中,他自己也不是在一直变化吗?过去的艰辛与痛苦,现在的平淡与知足,都是命运的丰富赠与,接受吧,赞美吧,伟大的造物,于永劫回归之上,把一切因果链条,编织成命运之网。

        6、

        苏芸欣回到家中,把刚买来的书放在书桌上,就一下仰面地躺在了床上,她突然觉得自己很累,她想象着疲劳如同海的波浪一样,一波又一波地在她的意识中拍打,要是睡眠之海就这样把她卷入其中,那么她也就顺其自然了。她的意识沉沉地将要进入混沌状态时,今天购书的一幕却清晰的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以至于形成了一片空旷的海滩,那象征着疲劳的海浪却渐渐的向海中退去。她在书店的童话专架上选购图书的时候,通过书与书之间的间隙,看见对面的一个人,她很惊讶又看见他,就是她那天在从电影院里出来的时候,看见的那个大学生。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的印象很深。仅仅第一次见面,她就觉得他给她一种亲切之感。很巧合,今天在书店,又和他打了一个照面。从他的年龄来看,至少比自己小个五、六岁,自己什么时候见过他呢,不会是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吧。是的,她以前住在另一个城市的时候,邻居家曾经有一个小男孩,总到她家里来玩。后来小男孩上小学时,她还在放学时接他一起回家呢,后来她搬家了,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邻居小男孩。很多年过去了,她依稀记得那个小男孩的样子,从眉眼看来,却与今天在书店里看见的小伙子有几分相象,她又努力的想邻居小男孩的名字,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还是明天早上问问妈妈吧,她这样想着,就觉得不累了,把刚买来的几本童话书拿来翻翻看看。

       到了夜里,她竟然睡不着了,一个人意识里来来回回地出现一些过往的事情。十多年前,自己也曾经认识过一个让她难以忘怀的人,她爱过他吗?她在认识他的时候,朦朦胧胧地觉得,好像是对他有过好感,但那只是很模糊的感觉而已。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她是真真正正的爱上他了。一个炎热的下午,坐立不安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见他一面,但是她不能去他的学校找他,因为如果她去的话,那就表明她爱上他了。她马上就打消了去看他的念头。

        三十分钟以后,她出现在他的宿舍楼下,坐在一辆车里,她从半开的车窗看外面的人,那些大学生在楼前走来走去,他们的年龄看起来 都比她大四、五岁。她现在按理说应该上高三,但是因为休学拍电视剧,已经半年都没到过学校了。她第一次这么近的看见这么多的大学生,而那些人也都好奇地看这这辆车和车里的人。但是他们看不清楚,因为车里的人躲在车窗后。一个带着眼镜,消瘦而精神的男生从她的前面走过,她看见他的手里拿着的是文学方面的书,她把他叫住了。他觉得很吃惊,没想到车里的女孩(他从声音听出来的,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的甜美而清脆的声音)喊他。他转过身来,车窗向下放了一点,女孩微微地侧着脸,叫他大哥。顾学谦问她有什么事吗,他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有点发抖,但是除了他自己以外,别人根本看不出来。

      "请问你认识林清显吗?"

      "我认识。""顾学谦慌忙地离开车边,以极快的速度上了宿舍楼,几乎是一脚踢开了寝室的门。正在里面看书的林清显问他怎么了。他喘着气说:"楼下......楼下......有......一个......找你。"

        "一个什么?"

        "一个女孩。"

        林清显半信半疑地向楼下走去,同寝室的几个同学和顾学谦一起挤到窗边向下看。

        林清显没想到苏芸欣会来找他,当时的烈日正在向大地毫无吝惜地倾泻着阳光,他不禁有点晕乎乎的感觉,恍如置身于梦中。但是她来找他,这确实事实。他问她,有什么事情吗。她睁大了眼睛看他,他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对劲。"怎么了,我......。"

       "哦,没什么,我是想说,恩......"她一时想不出要说什么。她为什么要见他,她自己也不知道,而现在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她不知道自己该和他怎么说。她为什么要见他,她自己也不知道,而且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她不知道自己该和他说什么。

       "你下个星期三有时间吗?"她只是随口一说。

       "我,有时间。"

       "你来陪我一起过生日好吗?"

       车开走了,林清显回到了寝室,他刚一开门,看见大家都一起向他看过来。"刚才来找你的是谁啊?""说说你们怎么认识的?"

         7、

        林清显不明就里,只是跟在她后面走,其实他只是脚步稍稍地走得比她仅仅慢了半步而已。或许这只是心里的感觉,她今天几乎没有怎么化妆,头上只戴了一个蓝色的发卡,乌黑的头发上闪动着飘忽的光泽。两只耳朵上,各有一颗散发着柔和光彩的珍珠。略比他个子低一点的苏芸欣,给他的感觉比他更加的自信,至少从他们一前一后的脚步中,他是这么觉得的。他即将大学毕业,对于毕业后做什么,该如何生活,茫然一无所知。他只是想当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但是他现在,只是一个前途渺茫的即将毕业的大学生。而她比他小五、六岁,然而虽然说不上是事业有成,但也前途无可估量。侍者打开了苏芸欣所住的酒店房门。他只是默不做声地看着她。不一会,侍者推来餐车,送来了一个大蛋糕。当把蛋糕放到餐桌上后,侍者又推着餐车关门出去了。十八根红色的蜡烛都已经竖在了白色的奶油蛋糕上了。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拉合了,灯也都熄灭了。不是完全的漆黑中,一根火柴的亮光点燃了一根蜡烛。在烛光的映衬下,蜡烛竟然显出半透明的样子,这让他想到夕阳西下时天边玫瑰色的流云。

        十八根蜡烛都点燃了,明亮的光环绕着他们,当她点燃最后一根蜡烛时,轻轻地将火柴熄灭。她细长的手指,在烛光近旁的一侧,竟映现出半透明的粉红色。这是因为红色蜡烛反光的缘故吧。她闭上眼睛开始许愿,这时万籁俱寂。她几乎是一动不动的,通过微微摇曳的金色烛光,她的脸上泛出一股柔和而又耀眼的光芒。这时他突然感到了在她的身上,有一种让他感到悲哀的东西,在慢慢地侵蚀着他的心。他想摆脱这种感觉,但这对于他来说是徒劳的。她许愿完毕,睁开了眼睛,一个可爱的笑容把他低沉的心境烘托上来。

       "我们开始吹蜡烛吧。"她说。他们把蜡烛一起吹灭。一瞬间,一片漆黑。然后灯光又把黑暗的虚无空间完全充满。

       "我们吃蛋糕吧。"她说。他把红色的葡萄酒瓶拿起来,两只高脚杯里顿时充满了暗红色的芬芳。"祝你生日快乐!"他本来想说点更有意思,幽默风趣的话,但是话到嘴边,只有这一句。或许,这就属于那种不可替代的唯一话语吧。"谢谢"她说。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词。但是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眸里,蕴涵的不仅仅是感谢。他能感觉到那不仅仅是感谢的东西是什么。酒喝了下去,但酒香却更浓了。她切了一块蛋糕,放在小碟子里,双手递给他。他说"谢谢。"接了过来。

      "我们都不要说谢谢了,好吗?"

      "好。"他点了点头。

       他们聊了很多,她给他讲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他也和她讲了学校里有趣的事情。但是他们都有意地要回避未来似的,谁也没有说以后会如何,她说她的十八所岁生日过得很高兴,她喝了很多的酒。他说你别喝这么多。她说十八岁生日只有一个、一个啊。透明的高脚杯里涌动的是暗红色的酒,也是一片无法释怀的心情。她的眼泪从脸颊流到酒杯里,透明的闪光的泪,溅起了暗红色的波涛,也打碎了一颗脆弱的心。

       她喝得够多了,他把她手里的酒杯拿下来,把她扶到床上躺下,她的脸因为酒的缘故显得白里透红。微微地翕动的鼻翼,呼吸出均匀的气息。白色柔和的灯光下,她的珍珠耳坠闪闪发亮。他坐在她身边,她的长长的睫毛的阴影微微地投在眼睑上。让她的睡意显得更加的静谧安宁。

       他和她最近的距离,就是这么远了。以后,他们的距离会更远的。

        8、

        她第二天醒来,发现天刚蒙蒙的亮,他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枕在脑后睡着。她轻轻地走到他身边,看着他,脸上洋溢出安静的容光。她悄悄地叫来侍者,要了一份早餐。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等他醒来。他醒了,她立即摆出一幅和平常一样略有些淡漠的面孔。

       多年过去了,旧梦不但没有如同相片一样的褪色,反而日益显出明艳的光彩来了,她看着他沉睡的时候,她相信,自己已经完全领会了爱的意义。但是就在他醒来的那一刻,她突然把刚才领会的爱驱赶得烟消云散。他们就在三天后分别了,谁也没有说什么。甚至连以后再见之类的话都没有。当她离开时,只是淡淡的对他说:"我走了。"他站在她面前,眼神中显出一种淡定的光彩,仿佛在憧憬遥远的未来,心里突然高兴了起来。

        他想自己在这时应该是在心里存有些须悲哀的。他想说点什么,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他看见她的身影完全地闪进车里。他转过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不知道。他在想她或许会在车里回头看他一眼吧,他们以后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

       她的确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看见他并没有目送她离开,他的落寞的身影在黄昏中与雾气的朦胧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幅色彩班驳的画。

       她失望的回过头来,眼泪簌簌地落下。如果他真的说爱她,她会如何答复他呢。她不知道,这只是一种不存在的可能。泪水将她的所有的思绪冲散,她只想忘掉所有的烦恼,但是泪水流过记忆,记忆越发显得鲜明起来。

       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她也不知道,在她看了他的背影之后转过头来时,他就因为全身痉挛而倒在了地上。他的心剧烈地疼痛,导致他全身开始抽搐。这是第二次发作了,他在痛苦中昏迷了过去。在此后的十多年之间,他还发作过几次。他看过医生,医生说这是因为心理原因而引起的症状,只有靠病人的自我调节才能有可能康复,外力和药物都帮不了什么忙。这些事,她当然都不知道,在她平静而又有点落寞的生活时,他却经历了一次次难以承受的痛苦,但也把他推向了深渊的底部。她早晨醒来的时候,随手翻了翻日历,再过两天就是她的生日了,她想,这又是一个冷清的生日吧。

        林远道在这座城市里呆了一个星期,到以前常去的地方看了看,物是人非,决定坐后天晚上的火车离开。在临走的那天,他说好了和唐宇翔见面。这个年轻人现在大学刚毕业,和他十多年前一样,正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中,他能看得出唐宇翔是一个很有艺术天赋的年轻人,他也有坚定的信念,但是却深受这个时代的虚无思想的影响,而对自己以后的道路感到很迷茫,他要给这个年轻人一点启发,于是决定见面时送给唐宇翔几本书,希望他能从中得到一些启示。

       学校里有几家书店,他这几天就想瞧一瞧,但一直都没有时间,现在要去的地方都去了,这时正好去看看。

       9、

       唐宇翔知道了林远道来到了这个城市,就有拜访他的想法,对于这个文学前辈,他虽然只在网络上交流过,但是还没有见过他的本人。但是,这回自己提出贸然拜访,是否有点唐突呢。他正在犹豫的时候,接到了林远道的电话,说他要于后天晚上离开这座城市,希望临走前和他见上一面,问他是否有时间,唐宇翔欣然答应后天在T大学见面。想着后天见面时,要和林远道说些什么。他的心情就很激动,觉得后天是一个值得期待的日子。

       那么明天干什么呢,应该去买一个见面礼物给林远道。但是他对林远道还不是很了解,古语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如此一来,恐怕会不合适吧。但是孑然一身去拜访,也有点于礼不合。直到第二天,他也没相想到,到底要不要送林远道礼物。这天下午,他决定到家乐福里去转一转,看看有什么东西,比较合适当作礼物。其实这显然是没有送礼物常识的表现。初冬已过,天气渐渐的寒冷了起来,街上的人都穿起了羽绒服和大衣。只有他好象还不知道天气转冷的事实,依旧穿着夹克。大约坐了半个小时的公车,过了一个天桥,来到了家乐福门口,刚一进去,就感觉到一股暖洋洋的热气扑面而来。

       超市里面和外边简直是两重天,他虽然平时里总是说什么技术社会,工具理性和人的异化,但是事实上,他承认科学技术的确让人的物质生活有了巨大的改观,只是因此人们就盲目地利用这种力量,过分的追求生活的物质化,乃至破坏人与自然的和谐,进而由于过分的关注外在世界,而逐物迷己,忘记了人们自身的存在,那就陷入了马尔库塞所说的"单向度的人"那样的状态了。内在与外在,物质和精神的平衡与和谐,在这个物质极度繁荣的时代,的确是困扰人类最重要的问题。他这样想着,已经在诸多的货架之间走了几圈,无论是生活用具,食品衣物,各种他叫不上名字的商品,简直应有尽有,他平日很少来这样的大超市,今天在里面转了转,被琳琅满目的商品和来来往往的人群晃得眼花缭乱。温热的空调,走动的人群,吵杂的声音,形成一个流变的空间,他置身于其中,竟产生了一种被幸福所包围的感觉。或许,几个世纪以前的人们,从未想象过人类物质生活有如此繁荣的一天,但是这一天终究到来了。但是人们却依然总是陷于种种的烦忧、空虚和痛苦之中。或许是因为人通过理性和学科掌握了很多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后,对人本身依然一无所知的缘故吧。就如同一个人只能在镜子中才能看见自己的样貌一样,但镜中的映象,带给我们的,只是一个关于表面的形象而已。而这一形象也只是一种光的折射,如此的不实在。

        10、

       他走了一会,觉得自己没有要买的东西,就打算回去了。恰巧在这时他遇见了戴晓辉。"您怎么会在这?"戴晓辉问。

      "我随便转一转。"唐宇翔说。

      "自从上次见到您以后,大概有一个月时间了吧,在这段时间里,我看了很多的书,也知道了自己的想法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我虽然写了一些东西,但是却很肤浅,现在回头看看,真的觉得惭愧。"

       "不错嘛,你现在还年轻,时间有的是,要趁这机会多学一点东西,我上学那几年算是荒废了,现在想起来,有点对不起自己的青春啊。"唐宇翔说着说着自己就笑了,毕竟自己年龄也不大,现在却对比自己年龄稍小一点的师弟说教。"我们共勉吧。"

       "那您现在后悔放弃学历吗?"他们一边说,一边穿过超市的食品区,奶油和烘烤的味道一下飘过来,空气中有点甜腻腻的感觉。

       "没有,我现在仍然坚持自己的选择,我在十多年的学习中,并没有学到我想学的东西,课本上的知识是一种不顾个人情况的僵化知识灌输,而这对我们来说没有一点实际的用处,而这种情况在初中和高中并不明显,但是一到大学,尤其是大学生一毕业,就会觉得那些抽象化和概念化的东西在实际生活中根本用不着,或许理科不存在这样的问题,我没有上过理科,不太明白。但是对于大学文科生就是这样,一些空洞的理论,纸上谈兵的东西。"

       "这么说,您的意思是,您否定了以往的十几年的学习生活?"戴晓辉有点迷惑了。

       "也不是这样,我在这期间,还是学到了很多的东西,比如在大学的时候,我认识了很多的老师和同学,在图书馆借了很多的书看,让我受益非浅。生活本身是永远值得肯定的,我放弃学历,只是放弃了那种本身并不能给我带来价值的东西。"

       戴晓辉一边走,一边在购物篮里放入了一些食品。等需要的东西都买好的时候,两个人一起走出了家乐福。到了外面,一下子就能感觉到气温降低了很多。

      "今天能遇见您,听您给我讲这么多的话,我又受益非浅,我回去又要好好的想一想了,等我以后的水平提高了,还会写您的故事的。"戴晓辉挠挠头说,这可能是他的习惯动作。

      "回去努力吧,不要把时间都荒废了,期待你能写出更好的作品。"

       两个人在超市门口分别,唐宇翔想,今天什么也没买成,倒是又遇见了戴晓辉,我和他真的很有缘。

        11、

       "您好。"他听见身后有人叫他,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很吃惊。心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站在他面前的人,就是他曾经两次偶然在路上和书店里遇见的那个女人。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遇见她了呢,没想到现在她又站在了自己的面前,而且他刚才确实听见她说:您好。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今天天气多云,仿佛要下雪的样子,远处的景物,都有一点雾蒙蒙的感觉。但是近处的人和事物却很清晰。

       "真不好意思。"女人很自然的露出一个笑容。"请问您是不是叫唐宇翔?"

       "是啊。"唐宇翔对她知道自己的名字更加的惊讶,而且极速地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关于眼前这个女人的印象。

       "原来真的是你啊,你还记不记得,在你小的时候,邻居家有一位大姐姐?"

       "哦。"唐宇翔恍然大悟,站在自己面前的,原来是小时候,住在自己邻居家的苏芸欣。

      "原来你是芸欣姐啊,我觉得怎么看见你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呢。"尽管他这么说,却想不起来苏芸欣以前的样子了。她给唐宇翔的唯一印象就是,她的眼睛总是闪着珍珠般的光彩。

        她又笑了,"没想到有十五、六年没见了,现在你在上大学吧。"

       "就算是毕业了。"唐宇翔说。他没拿到毕业证,说毕业有点不合适,因此加上了个就算。

       "你现在去哪里?"苏芸欣问。

       "我本来想买点东西,可是什么都没买成,现在想回住的地方。"

       "恩。"苏芸欣想了想,"要不你跟我到我家吧,我妈妈也好久没看见你了,他看见你这个外甥,一定会很高兴的。"

        在去苏芸欣家的路上,苏芸欣问他,已前他们家住的那条老家的胡同还在不在,唐宇翔说几年前就动迁了,现在那一片的胡同都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小区的楼群。

       "以前的住户,有很多现在还是邻居,不过交往都不如已前那样亲密了。"

       "人和人之间都疏远了啊。"苏芸欣叹息到。想到自己出生和以前生活过十几年的地方已经没有了,她不禁觉得有一丝的感伤。时光流逝,一切都在变化。以前邻居的小男孩,现在都长成大小伙子了。记得以前,她在中学放学后,就到唐宇翔所在的小学接他一起回家。

       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她们班的一个男生说:"这是你儿子啊,你每天接他放学回家。"她当时气恼得很,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挺有意思的。她想到这里,不禁看了看身边的唐宇翔,他正在向车窗外看着什么。唉,如果自己二十岁结婚的话,现在孩子恐怕已经上小学了吧。也就是十多年前唐宇翔那么大,而此时,自己可能会每天到小学校门前象那些家长一样,接放学的孩子回家。

       出租车停在了苏芸欣所住的小区的门口,苏芸欣付了钱,他们一起步行来到了苏芸欣的家门前,苏芸欣按响门铃。开门的是苏芸欣的母亲陈大妈。看见苏芸欣身边站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显得很纳闷。"妈,这是以前住在我们隔壁的唐宇翔啊。"陈大妈这时才恍然大悟。"你们快进来吧,外面挺冷的。"

       陈大妈见到了唐宇翔,不禁想起了很多以前在老家的往事,一时间问这问那。"妈,你先别着急问,现在快到晚饭时间了,我们先做饭,饭后有的是时间问。"

       "外甥,你等一会,大妈给你做好吃的,你很长时间没尝到大妈做的菜了吧。"

       陈大妈和苏芸欣在厨房里做饭,唐宇翔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想着今天的事情,本来是想买点礼物送给林远道,但是什么也没买成,先后遇见了戴晓辉和苏芸欣,难道这是巧合,还是缘分。晚饭开始了,唐宇翔又尝到了陈大妈亲手做的菜,十多年前,他经常在苏芸欣的家里吃饭,而现在再一次尝到陈大妈做的菜,给他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在他毕业的这一段时间里,不是到楼下的小饭馆里吃,就是自己煮方便面,从来没有正式吃过一顿家乡口味的饭菜。在这个城市里,他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没有家的异乡人。

      "你现在住在哪里?"陈大妈问。他把现在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但是放弃学历的事情做了保留。

       "你这孩子一个人呆在这么大的城市里,又没亲没故的,可真是够苦的啊。" 陈大妈说。

       "没什么的,我在这上了几年大学,也算是锻炼出来一些生活经验。"他轻松地说,还不经意地笑了笑,其实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自己的艰辛和苦楚,只有自己才知道。

        饭后,三个人又聊了一会,唐宇翔看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他说:"我该回去了。"说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陈大妈想送他,苏芸欣说我一个人去送他,您就别动了,外面怪冷的。两个人到了楼下,这时陈大妈从楼上的三楼窗口探出头来说:"瞧,我这记性,明天芸欣的生日,外甥,你明天一定要过来,给你芸欣姐过生日。"

       "好的,不过,我明天白天有事,要晚一点才能过来。"唐宇翔说。

       "你明天有什么事?"苏芸欣在送唐宇翔走出小区时问。

       "我明天要和一个朋友面,他来这座城市有一个星期了,明天要走了,在临走前约我见个面,我今天到超市,就是想买点东西当礼物送给他,可是看了一圈,也没有什么合适的。后来就遇见你了。"

       "他是做什么的?"

       "一个诗人。"

       "一个诗人。"苏芸欣轻轻地重复道。"你等我一会好吗?"苏芸欣说着向家里走去。

       "宇翔回去了吗?" 陈大妈问。

       "还没有,我回来取一样东西送给他。"说着向卧室走去,她来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装很精致的长方形小盒子。她用手轻轻的在盒子上摸了摸,把抽屉锁上,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你等久了吧。"她对正在路边来回踱步的唐宇翔说。

       "没有。"

       "我这有一件东西,虽然不是很贵重,但是却也一个精致的东西,你拿去吧,如果合适,就当作礼物,送给你的朋友,如果觉得不妥,就自己留下吧,做个纪念。"

        唐宇翔没有推脱,他想既然苏芸欣好意相送,如果不接受的话,倒显得见外了。

       12、

       唐宇翔回到住处时,已经九点多钟了。他想既然明天相约与林远道见面,今天就不能睡得太晚,现在开始看书,估计到一、二点的时候就会困了,明天争取早上九点以前起床。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匆匆地吃了午饭。唐宇翔就提了一个书包,把苏芸欣昨天送给他的礼品盒装进去,出发了。

       唐宇翔找到了宾馆的304号房间,轻轻地的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大约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虽然鬓角处的头发都白了,但是精神气质却很饱满。双眼露出随和而深邃的目光。

      "你来了,请进。"林远道把唐宇翔请进房间。

       唐宇翔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桌椅本来都是没有的,是林远道为了看书方便临时要的)。窗子是打开的,因为屋里有暖气,他们在里面并不觉得冷。外面的天井里依旧是一派萧瑟的景象,只是远处的松林,透出层层的绿意。

       两个人简短地寒暄了一下,唐宇翔觉得林远道虽然年龄比自己大很多,但是他们却很谈得来,就如同老朋友见面叙谈一样。他们坐了一会,林远道说:"我昨天在书店里,买了几本书,今天送给你。希望你有时间能读一读。"说着他从床头拿过来三本书,放在唐宇翔的面前。一本是乔依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一本是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一本是海德格尔的《赫尔德林诗的阐释》。

       前两本是小说,他都听闻过,只是没有看过。而后一本显然是与诗歌有关的。但无论怎么说,唐宇翔对于林远道的赠书,心里是颇为感激的。当即表示感谢,并表示会仔细地阅读的。林远道说今天的天气不错,我们到外面去走一走吧。两个人来到了宾馆外,天空湛蓝,几抹白云看起来如同凝固在苍穹之上。十二月份的天气,有些微冷,人们说话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呼吸而出的白气。今年的第一场雪还没有到来。大概在降雪之后,天气才会真正的转冷吧。

        13、

      "我这次来,就是想向您请教一些问题,但我一见到您,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

      "我们边走边聊,你想到哪,就说到哪,毕竟我们现在不是在开学术研讨会。"两个人都笑了。

      "先从我看的小说说起吧,我是在大一的时候开始看村上春树的小说的。那个时候,几乎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大学生,都看村上春树、安妮宝贝和王小波的小说。当然,大家也喜欢看《大话西游》,或许是生活太沉闷了吧,那时几乎没有几个人不逃课的。我开始读村上的《挪威的森林》和《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真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因为他的文字触发了我心中的虚无感。当我读到《挪威的森林》的结尾,我不禁就想,尽管现在几乎每个人都能用电话听到对方的声音,但这并不能拉近人和人彼此之间的距离,岂止如此呢?在电话中,有时还有话可说,但是有时两个人面对面,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人和人之间,真正的理解和沟通,似乎变得不可能了。我不知道一直是这样,还是到了我们现在所谓的什么后工业时代,消费时代才成为这样的。但是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虚无,只是在毕业前,我看到了福科、德里达和鲍德里亚这些后现代主义者的东西,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自由、平等、真理都不过是人虚构出来自欺欺人的东西而已,而这些谎言,随着宏大叙事的解体,都难以维系了。我以前还至少认为科学是可信的,但是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告诉我们,不但时间和空间是相对的,而我们所处的世界也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我的以往的思想一下字就混乱了,我突然感到我生活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我以前熟悉的世界,一下子就变得荒诞而陌生了。就如同人们看到‘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在沉没时,产生的那种绝望感和幻灭感一样。我心中永恒的神话破灭了,那种虚无感是就如置身于村上春树小说中所描写的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

       "你所说的问题,也曾经困扰着我,本来这个问题在西方上个世纪之交就存在了,尼采提出了‘上帝之死',就揭示了现代人的信仰危机,在整个二十世纪,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给人类造成了巨大的灾难,也加剧了没有上帝和终极价值的世界的荒诞感。二战后,西方发达国家的经济迅速地复苏,科学和技术的进步,使全球在现代性的扩张之下不断地欧化,终于使我们生活的地球成为一个‘地球村'。但是,在知识爆炸的时代,有一个事实并没有改变,就是人对自身和世界的本质仍然一无所知。因此在二十世纪末,各种终结和悲观的论调纷纷出现,人们在惶恐和不安之中度过了千禧年。你刚才说的法国思想家德里达,不但解构了西方人最基本的价值观念,也敲响了西方文明的丧钟。福科宣布了‘人之死',鲍德里亚说我们生活在超真实之中,真正的真实无处可寻,语言、文化、现实和人本身,没有一样是可以相信的。世纪之处,到处到弥漫着巨大的虚无主义的气息。"

      "我承认,我是一个思想中充满虚无的人,甚至我比同龄人更加的虚无,我写的东西,充满了孤独和悲哀,有人说这是无病呻吟。但我确确实实是无法再相信任何的价值和真理了。生活对我来说是未知的,而世界是神秘的。我有时在一个人的时候,就想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谁能为我的存在负责,谁能告诉我,有什么不是虚无的。每到这时,我的精神就沮丧不已。"

        14、

        他们走上一条林荫小路,尽管不时有人骑着自行车从他们旁边经过,但感觉还是很安静的。路两旁的树木密密匝匝,树叶参差不同,虽然是十二月的光景,却依旧绿意深沉。树都长在土石之间,近旁围绕着正在枯萎中的浅草。绵密的阳光,在树叶间渗透过来,路面上看起来斑斑驳驳。

      "那你有没有想过,重新去相信以前信仰过的东西?"

      "我也这样想过。但是,一旦潘多拉之盒被打开,就无法把从里面放出去的东西再收回去,即使收回去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要自欺欺人的说,没有看到过那些盒子里的东西吗?宏大叙事解体了,我们无法再去相信启蒙理性带给我们的那些关于真理和自由的神话,那些曾经让我们激动不已的神话破灭了,信仰在一瞬间就在解构的熊熊大火之中成了灰烬,我们还能期盼一种新的信仰吗?"唐宇翔有点激动地说。

       他们这时走得有点累了,就在路边的一个树荫繁茂的长椅上坐下来,路上不时地有行人走过,大学生们骑着自行车。一对老人相互地搀扶着缓慢地从他们的面前走过。路那边是一汪池水。对面是学校仿古式的教学楼。许多人都在池水旁照相留念。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给她的儿子照相。看那孩子的样子,可能刚上小学,长得很瘦,却十分的好动。站在池边的石头上,顽皮得很。

      "能帮我们照个相吗?"那位母亲走过来说。她手中拿的是一个数码照相机。"好的。"唐宇翔站起来。母子俩在池边站好,他替他们照了几张。那位母亲接过照相机,看了看刚才照的照片。

       "照得太好了,可真是蛮专业的。"唐宇翔笑了笑。又回到刚才坐的地方。

       "我在这十多年的旅行中,包括这次回到这个城市,深深地感觉到,物质主义和消费至上的观念不但破坏了人们赖以生存的自然和人文环境,而且也败坏了人的精神和道德,虚无主义不是别的,而是真正的信仰失落后,人们的精神也消失了。而我们现在正经历最虚无的虚无主义。"林远道忧心的说。

       "为什么说是最虚无的虚无主义?可以说得更具体一些吗,我不太理解。"

       "我们在五四运动以后,把自己的传统观念和价值纷纷地砸碎,比西方后现代主义者们更早地否定了自己的过去,而同时迎来了两位西方来的德先生和赛先生,而且开始了几乎长达一个世纪的向西方学习和现代化的进程,但是在中国迎接两位西方来的先生时,西方却经历着‘上帝之死'后世界的荒诞,两次世界大战以后,开始对上帝之死后占据上帝位置的科学和理性进行反思。而中国却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将科学至上和物质主义一直向前推进,尤其在经济快速发展的今天,将爱、艺术、和生命的本质内涵抹平,打上价值的标签,从而把社会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商品。我们这个时代的虚无主义,并非人们头脑中真的一片空白。而是人们的精神在物和物质主义的挤压下,消失殆尽。表面上人有了前所未有的支配物和自然的能力。但实质上,人在与物的关系中,本身已经被物化了,人的具有丰富的内涵的、充满活力的生命被简化为对物质的占有和追求。表面看起来,是人占有了物,其实物将人彻底地主宰了,而可悲的是,人对自己沉沦于物还没有察觉,当人沦落为一个物,他本身就只能以物的方式被衡量,既有用或无用,有价值无价值,价值有多少。正因为如此,两次世界大战和世界上大大小小的战争发动者才可以堂而皇之地去毁灭人的生命和尊严。人沦为物的一种,并没有更高的价值。这就是现代虚无主义的本质,人沦为一个物,就是最大的虚无,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就成为人与物的关系,征服、剥削和压迫才成为合理的。他人即地狱,才成为了可能。"林远道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现在就连教育都开始产业化了,而作家们更是不竭余力的进行商业化的写作,把艺术的崇高价值一再的贬值。这都是现代虚无的表征,现代虚无并不是一无所有,而是一切都被价值化和物质化。我可以这么理解吗?唐宇翔问。

      林远道点了点头说:"而在世纪之交,西方上帝之死后的虚无主义正以后现代的方式,通过全球化和互联网以各种方式输入中国,在你们年轻一代中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现代的虚无和后现代的虚无,让现代的中国人,尤其青年人的精神陷入了极度的贫困状态,中国现在比西方更加地的缺乏信仰和信念,和相互之间的信任。"

      "是的,我们这一代人可以说,和西方的孩子们成长几乎是同步的,包括我们对西方的节日更感兴趣,衣食住行都更加地西化。但是,这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是谁让我们非要学习英语,学习西方的文化知识呢?"

      唐宇翔把双手放进外衣的口袋里,大概是因为习惯的缘故吧。林远道则微微地昂起头,双手背在后面,若有所思。

       15、

      他们走到一汪池水边,这一带说是湖,却未必够大,但是大大小小的莲池都是相通的,上面建有小桥和亭廊。他们走了一会,在一个亭子里坐下来,旁边就是池水,莲叶早已枯了,只有莲梗还在水中,水还没有结冰,清澈见底,水底的小石头上,映出被因阳光的照射而出现的轻轻摇曳的波光。那是一幅充满生机的冬日画面。

      "你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年青人,对于你提出的问题,我无法给你一个明确的回答。我只能对你说,每个人只要走到他被指定的道路上所能达到的那么远,他便达到他应该达到的生命高度了。"

     "那么,我的道路应该通向什么地方呢?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找到一种信仰来对抗现在的虚无感,因为处于一个时时在变化之中,不确定的世界。我真不知道什么还可以相信,我试图去相信一种真理,但一切都不过是语言、文化和权力的编织物。或许,真实就是一个虚无的荒漠。"唐宇翔有点失落地说。

       他们一边走一边继续刚才的谈话。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生活区,恰逢周末,很多学生都到学校里的公共浴室去洗澡。他们走的这条路两边,有很多卖学校纪念品和小饰物的小摊。打折书和促销冬装的。很多学生都在买东西,路上也人来人往,显示出一派热闹的景象。

      "无论如何,人总是要生活的,即使是在冬天,也并非到处都是一片萧条,就是在积雪覆盖下,也依然有种子的睡眠。"

      "你是说,希望总是有的,只是我们现在,还未看到希望在何处?"

      "尼采说,他发现了一个高出人类和时间六千英尺的思想。那就是永劫回归。"林远道说。

      "永劫回归?我曾经在一篇介绍尼采的文章上见到过‘永恒轮回'这个词,大概是翻译得不同吧。"唐宇翔说。

        林远道点了点头。"尼采说,在永劫回归的世界中,万物生生灭灭,无始无终,存在之自身永远建造同样的屋宇。世界本身就是一种不断的生成毁灭的强大力量。因此,一切生成之物,必然会有毁灭的一天。也就是说,一切都会一次次的重复生成和毁灭。"

       "他的这个思想应该是受到东方的佛教轮回思想影响的产物吧?"

       "即使不是佛教,也是从印度或东方的古老思想中吸取的灵感,不过他所说的‘永劫回归'的世界,与佛教中的不同,而是带有他个人的希腊色彩。他信仰的是古希腊的酒神精神,也就是悲剧精神。古希腊的酒神狄奥尼索斯,是一位不断地死而复生的神。也就是说,尼采把酒神看作是在永劫回归中不断生成与毁灭,从而循环往复的万物的象征了。酒神就是生生不息的强力意志在处于无意义的循环中给予生命意义的牺牲者和施救者。"

      "你是说,在‘上帝之死'后的世界里,我们还能够期待一个新的神吗,比如狄奥尼索斯。"唐宇翔问道。

       这时他们走在体育运动区里,两边的封闭运动场内,有很多人在打网球,随着球拍的起起落落,绿色的球在球拍、地面和运动场的四壁之间来回地反弹,无规则地在运动场里穿梭,角落里散落着许多绿色的网球。无论人们多么努力的配合,网球总是脱离人的意志,从不可思议的方向弹起,落到地上。

      "是否我们能期待一个神,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如果没有人事先为神准备一个好的居留之地。当神真的到来之际,应当在何处而居呢?如果我们要真正的有所期待,那么我们就应该做好准备。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其实就是在向人们提出这个问题,那两个流浪汉,就是‘上帝之死'后,无家可归的现代人的生存境况的象征,因此,当时人们一遍又一遍地去看这出戏剧,人们想从中得到一种启示或者说暗示。但是戈多终究没有到来,而且戈多是否存在,它是否是一个新的神,一种新的信仰,一个新的主义,一个新的时代,谁也不知道,人类只有在荒诞的世界中茫然的等待。"林远道说。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作好这种准备呢,是否真的有一条通向拯救之途呢?"唐宇翔问。

       "我曾在一本书中看到过这样一句话:人有一个家并扎根于一个传统之中。"

       "家。"唐宇翔重复道。"我现在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所以你现在,需要找到一条通往家乡的路,而这条道路,只有靠你自己去寻找,没有人可以代替你,我这么多年来,也同样在寻找一条返乡之路。"林远道的语气很沉重。

        16、

       西边的天空,渐渐地被夕阳的光辉染成了玫瑰色,近旁的图书馆和教学楼的玻璃上,也都反射着耀眼的金色光芒。两个人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披上了一层淡淡的光。云朵犹如在燃烧,漂浮在蓝色的深渊中。天气有点凉了,唐宇翔看了看时间,已经五点多了。

       "你晚上有事吗?"林远道问。

       "一个老朋友今天过生日,邀我晚上到她家里吃饭。"唐宇翔说。

       "那么时间不早了,我们就此别过吧,以后常联系。"说着,两个人站起来,向林远道的宾馆走去,唐宇翔的书包还在林远道的房间里。

       "你今天晚上就离开这里吗?"唐宇翔问。

       "是啊,本来这次回来想找回一些往昔失去的东西,但是回来一看才知道,这里已经人物皆非,全都与以前不一样了。"林远道感叹道。

       "再见吧。"林远道伸出手,"再见。"两只手握到了一起。唐宇翔提起书包时,才想起来,自己准备送给怀的礼物,还没送给他。他把礼品盒从书包里拿出来,昨晚和今天上午起来时,他都没有打开来看,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看样子,应该是钢笔或毛笔一类的东西吧。

       "这个送给你。"他对林远道说。

       "多谢了。"林远道接了过来,拿在手中。

      "这个礼物其实是我昨天刚刚遇见的小时候的邻居听说我要送礼物给你,给我的,我一直没打开,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现在送给你,你不会介意吧。"

       "说哪里话,我很高兴。"

       "那我走了。"唐宇翔说完,背起书包。

        林远道把唐宇翔送到离宾馆最近的校门,就回去了。

        17、

       唐宇翔走出了校门,天已经暗了下来,橘红色的路灯又亮了起来,他看看时间,叫了一辆出租车。他上了车,把今天林清显送给他的书拿出来,翻翻看看。想起今天下午和林远道的谈话。觉得自己以前的很多想法,现在都应该重新地思考。

       在这个年代,我们正处于一种文化上的赤贫状态,不是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缺少知识,而恰恰相反,在所谓知识爆炸的今天,各种"草根文化","大话""戏说"文化和各种打着文化幌子的东西,正前所未有的泛滥,把真正的文化精髓给遮蔽了,人们看起来好象都喜欢阅读和写作,但是这并不表明大家都开始关心文化,而是喜欢附庸风雅而已。如此一来,人们争相阅读各种所谓的文化读物,实质上是在涂抹文化口红。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文化反而在一次次的媚俗和媚雅的阅读和写作中不断的贬值。

       现在网络上文学很兴盛,而最近兴起的博客,更让几乎每个拥有博客的人都成了写手,这无疑给人一种现代人的文化水平空前提高的幻象,尼采曾经说过:"如果人人都阅读,那么不仅损害了写作,也败坏了思想"。而现在最让唐宇翔堪忧的是中国的文学现状,每天几乎都有不可胜数的长篇小说出版,不计其数的文学排行榜读物。杂志、报纸和BBS上,到处都是小说、诗歌和散文。在这表面的创作繁荣之后,是中国文学艺术精神的真正贫乏。中国至今没有一个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当然这有很多的原因,但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中国的文学创作水平与世界有很大的差距,而且按如此情形发展下去,势必还要拉开更大的距离。而最可悲的是,大多数作家和写手对这一事实竟然视而不见。他们眼中只有自己那点可怜的自我感觉和商业化的企图。中国文坛如同一潭死水,里面还不断地泛起令人恶心的波澜。闹剧,一场场可笑又可悲哀的闹剧正在中国文坛上上演。

       18、

       车停在了苏芸欣住的小区的门口,他付了钱,步行到了苏芸欣家门前,按响门铃。门开了,是苏芸欣开的门:"快进来吧,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苏芸欣今天可以说是光彩照人,尤其是那对珍珠耳坠,发出璀璨的光辉。她今天正好是30岁,对于一个独身的女人来说,这意味着她可能与孤独相伴的日子会更加的漫长。不过现在在唐宇翔看来,苏芸欣倒是很高兴,并没有因为步入三十岁而显出任何的悲戚的神色。反而在举手投足间表现出青春的活力来,她今天好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这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见过的苏芸欣。往事如歌,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了,但是有一点没有变,岁月流失,但仍难掩苏芸欣那美丽优雅的光彩。

      "今天会面怎么样?"晚饭后,苏芸欣问唐宇翔。

      "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他给我解答了我心中的很多困惑,我觉得自己生活的轨道一下子宽广了许多,我自己以前知道的东西真是太有限了,芸欣姐,从今天开始,我要重新确定生活的方向和目标。"

      "好,芸欣姐会支持你的。恩,对了,我昨天给你的礼物,你送给他了吗?"

      "送了,那里面到底是什么啊?"唐宇翔问。

      "你现在还不知道啊,是一把扇子啊。"

      "扇子?"唐宇翔说。

      "是我多年前买的一把扇子,本来想送给一个人的,可是没有送成,可能我这辈子,永远也不会再看见他了吧。"苏芸欣说完,陷入了沉思,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那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的人吧?"唐宇翔问道。

        苏芸欣笑了笑,"想不想听我讲一个故事。我的一个生日那天的故事?"她的嘴角泛着一丝苦笑。

        19、

        十二年前,林清显和苏芸欣正走在这座城市中一条最繁华的街上,这是一条步行街,街两边有着各种豪华的商场和店铺。在那段时间里,她经常在购物。这天,她拉着林清显来一起购物。林清显在这座城市里上了四年大学,只是从这条街上路过过,可是从来没有在街两边的任何一家商场和店铺里买过一样东西。因为这里面的东西,都是很昂贵的。

      "你喜欢什么,就告诉我,我送给你。"苏芸欣说。

      "先看看再说吧。"林清显说。

       虽然到这条街上买东西的人不多,但是来逛的人却很多。他们走了一家又一家店,他的脚都感觉有点累了,但苏芸欣却一点也不累,或许女人在购物的时候,觉察不出累来吧。还有一个原因,她买的东西,都让林清显提着。林清显对各种商品都没有兴趣,他可能是天生就对这些很淡泊的吧。

       在走进一家叫"石头记"的店铺时,林清显站在了一个古朴的扇子面前,扇骨是半透明的白色的,扇面上用草书写一位古人的词句。他将扇子翻过来,另一面同样写着词句。

      "你看什么呢?"苏芸欣问。

      "没什么。"林清显说。他把扇子放回原处。

      "真的吗?"

      "真的。"

      "那么我们走吧,再到处看看。"

       他们走出店面,外面的大街上依旧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这些人在灯光的照映下,显示着各种各样的表情,穿着各不相同,而在这一瞬间,林清显好像一下子看到了世间的芸芸众生像。正在他愣神的时候,苏芸欣发现自己身旁的林清显没有跟上来。回过头来。"怎么了?"她问。

       语气中夹杂着不明显的关怀。"是不是拎了太多的东西很累?"

       林清显笑了笑,"这些东西算什么,我们走吧。"他从刚才的关切中,感觉到一丝感动,无论她如何的掩饰,她都是爱他的。

       就在她转身的时候,他从她的身上看到了那种深深的让他感到悲剧性的东西,或许是刚才所看见的扇面上的词句的原因吧。这种悲剧性的东西,深深地撞击着他的心,他能听见自己的心在剧烈的跳动。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发作啊,一定要坚持住。心的疼痛让他的脚步放慢了。

      "你还说不累,明明是累了,怎么不说呢?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有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不说。"

       苏芸欣有点气恼。

      "有些话说了也未必有用,还不如不说的好。"他略带怅惘地说。

       苏芸欣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她又来到了那家"石头记"。走到那幅扇子前,"请问,这把扇子多少钱?"

       他明明是喜欢这把扇子,怎么不说呢?她想,我现在就买下来,明天送给他。她再次见到他时,忘记了扇子的事。她不知道,他其实并不喜欢那把扇子,他当时只是在看扇子上的词句。这柄扇子她一直珍藏了十二年。直到昨天,她突然想到那柄扇子,想到留着也不能再送给林清显了,而且自己看见还会勾起伤心的往事。就索性送给唐宇翔当礼物了。

         20、

        苏芸欣把扇子的事和唐宇翔说了,唐宇翔听后,觉得世事多变,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太多。想想自己和朱雯婧,也只不过是彼此生活中的一个过客而已。生命到底是什么,人生的意义何在呢,这些千古以来就存在的问题,或许永远也没有答案。

       "那么你和那个人分别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吗?"唐宇翔问。

       "没有,已经十二年了,即使现在又相见,彼此可能会觉得陌生得很,毕竟过去的,就永远也回不来了。"

       林清显捂着胸口,正躺在床上,他的病又发作了,剧烈的疼痛让他的意识渐渐地模糊,他知道,自从十二年前,他第一次发作后,由发作了几次,最近几年都没有发作。医生说过,这病不是任何药物可以治疗的心病,除了自己,谁也医不好。

       他第一次发作,就是在十二年前,苏芸欣生日的那天,他在睡着的苏芸欣身上,看到了她那为孤独深深所包裹的悲剧性的东西,她微微翕动的鼻翼,手上淡淡的金色的极其细小的汗毛,银光闪耀的手镯,散发着月光一样冷清光辉的珍珠耳坠。一起唤起了他心中的最深处的虚无之感。

       在他面前的是十八岁的睡美人,在沉睡中,她本身就是青春与美的象征,但是这象征背后所隐藏的,是青春与美的不断消逝,她犹如一朵正在盛开的充满生命气息的花朵,但是在绽开的一瞬间,也就意味着开始不断地走向其反面,青春的充溢内涵渐渐地的被时间偷盗而去。

他坐在沙发上,把灯熄灭,她身上的那些闪光之物,包括她本身,都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他悲从心中来,仿佛透过时间从黑暗的混沌中看到她终将孤独的一生。

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甚至觉得在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孤单的一个人。他在黑暗中摸索到床边,感觉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和均匀的呼吸气息。他的心开始稍稍的平静了下来。这时他的视线也稍稍适应了黑暗。透过窗帘,月光微微的洒了进来。那细碎的光,仿佛暗示着悲剧性的东西在不断的蔓延。

明天,或者几天以后,他们将会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前行而分离,以后可能再无相见之日。而现在坐在沙发上的他,却只能等待着未来在时间中静静的到来。他觉得自己的心在加快的跳动,他深深的呼了一口气,但是无济于事,心剧烈的疼痛了起来,他紧紧的咬住牙关,没有出声,怕打扰了她。他在与自己抗争,他的意识在这痛苦之中渐渐的沉入一片混沌之中,那里什么也没有,一片空无。然而在这空无之中,好像又包藏了一切似的。

他早上醒来的时候,心已经不痛了。当目光渐渐的适应了早晨的光线时,她的美丽的脸庞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你醒了。"她的声音里没有关怀。但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与这声音相反的充满了温暖的东西。

       21、

       那天一整天,林清显都在陪苏芸欣购物,或许他们都感觉分别的日子要近了吧。她带他到这座城市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上,他对熙来攘往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各种商品没有一点感觉,只是觉得这里对他来说很陌生,他茫然地跟在她的身旁,有时在她的身后。到了一家"石头记"店铺里,他被一把扇子上的字所吸引。那是宋代大诗人陆游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他以前在上高中时就读到过这首词,并深为这位千年前的爱国诗人的情怀所感染,在读这首词以前,他以为古人的爱情故事都是后人杜撰而出的。

       那时在封建礼教下,恐怕是没有西方人那种浪漫的爱情的。但是,这位豪放旷达,深忧国难的诗人,却也有这种离愁别恨。沈园,在林清显的心中成了一个充满向往的爱情圣地。并在头脑中勾勒出园林、流水、小桥、碧莲、绯云的图画来。时隔数年,在这扇面上又见到这样的词句,不免从心中泛起一种感怀之情。今日的他和苏芸欣,会否在分别几十年以后,在某个地方又偶然邂逅,那时心头又是一番怎样的滋味呢。他把扇面翻过来,原来后面也有一首词:

         人情恶,世情薄,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

       他仔细一看,却署名唐婉。以前只知道陆游的钗头凤,却不知道唐婉的这首词。与前一首相比,那种离愁哀婉,更加令人感同身受。"石头记"里,明亮的灯光下,各种奇石、珠玉烁烁生辉。人头攥动,热闹非凡,而他的心却一片黯然。在这热闹的气象中,却衬托出他心里的孤寂之感。人在异乡为异客。这时,苏芸欣叫他,"看什么呢?"他回过神来。跟她一起走到大街上,还没有从那种对人生的感伤情绪中恢复过来,陌生的人群,泛着明亮光芒的广告牌,她的落寞的身影。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悲剧性的东西,仿佛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时间都聚集到了一起,深深地撞击着他的心,他捂住胸口,听见自己的心跳,仿佛如同寺庙里的钟声,深春沉而洪亮,一波一波的向四面八方传去,又以回声的方式在他的内心中荡漾不已。她轻轻地转过身来,脸上泛起如同天女般的明净笑容。

         22、

        送走唐宇翔远去的身影,林远道想,现在应该回去收拾东西了。可虽说是收拾,却也除了几本书和衣物外,没有什么了,惯于流浪的人,一般都只是轻装上路。本来顾学谦说要送他,林远道推辞再三。林远道说,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这次回来,我能和你这位老朋友叙旧,也算不枉此行了。顾学谦祝林远道一路顺风。这是今天上午的事,林远道现在把衣物和书分别放在两个旅行箱里,留一本书在外面,打发剩下来的时间。

        虽然和唐宇翔几乎谈了一个下午,但是他并不觉得累。他能看得出,这是一个将来会在艺术方面很有作为的年轻人,自己虽然还不到四十,但在这个年轻人面前,感到有些老了。或许是自己常常被往事所牵扰,感怀时事之余,每每伤感的缘故吧。鬓角的白发,不是明显的标志吗?他想着,看见床头放着唐宇翔临走时送给他的礼物。长方形的礼品盒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呢?他轻轻的拆掉包装,里面是一个褐色的木制的长方形小盒子,他不知道那是用什么木料做成的。盒面上有镂刻的花纹,给人一种古朴雅致的感觉。他把木盒轻轻的打开,只感到眼前一亮。原来里面是一把扇子,扇骨是半透明白色的,看色泽是玉石之类的。他把扇面打开,扇面上是用草书写的黑色毛笔字。他一瞧,赫然是陆游的《钗头凤》。翻过来一看,是唐婉合陆游的那一首。他又仔细看了包装纸和木盒,都有"石头记"的字样。扇面上题字的年月,距今也有十五、六年了。

       他突然想起,十二年前,在与苏芸欣分别后,他又一次来到"石头记。"本想买那把扇子,到那里一问,已经被人买走了,他当时也没有问被谁买走了,估计问了售货员也不记得了。他这个人总想很多事情,而不肯多说一句话。不可能,难道是那把扇子吗?唐宇翔今天在送给他时,曾经说他以前的邻居,而唐宇翔以前不住在这座城市,而且唐宇翔的朋友,正好是今天生日。而苏芸欣的生日,和今天差好几个月呢。他笑了笑,可能是自己太想念苏芸欣了,竟然以为唐宇翔今天过生日的朋友是苏芸欣。但是这把扇子,很可能就是自己以前在"石头记"看见的那柄。无论如何,这把扇子都和自己很有渊源,没想到十多年前自己没有买到的扇子,今天竟然又到了自己的手里。

       这柄扇子,自从包装好以后,就一直没有被拆开,而经过十多年,终于又由苏芸欣以间接的方式送给林清显了。好像命运的一条若隐若现的细丝,在冥冥之中,把两个人在某个特殊的点上连接在一起,但是这根线是过于脆弱了,最后终于在无声无息间断了。倘若这条线上连着风筝,恐怕也漂浮到茫茫无际的浩瀚天空中去了吧。林远道把扇子重新放回木盒,收在自己的旅行包里。

       现在离走的时间尚有几个小时,他决定先睡一觉。他把灯关上,此时未到九点,即使拉上窗帘,外面的光也不知不觉的渗透进房间里来了,他躺在半明半暗之中,却没有一点睡意。他又开始想扇子的事,这次回来本来就要找苏芸欣的,可是,不但苏芸欣没有找到,或者说,人海茫茫,根本不可能找到,却得到了一把与苏芸欣的记忆有关的扇子,可能上天是以这种方式来抚慰他失落的心吧。他是因为贝雅琪的提醒,才怀着一颗寻找往昔爱情的心回来的,他知道,这次寻找的结果很渺茫,但是让他回来的,仅仅是爱情吗?一切都是徒劳,对于他来说,十二年前他从苏芸欣身上看到的悲剧性的东西,其实不也是隐约暗示了他自己的孤独命运吗?陆游的词中有"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句子,如果把那柄扇子比作锦书的话,那么却没有什么山盟,从始至终,他们之间都没有任何的倾心之语。他悄然地入睡了。

         23、

       "那么在十二年前,你不是在十二月一日过的生日吗?"唐宇翔问。

       "根本就不是,其实那天我见到他后,不知到该说什么,就随口那么一说,后来就在那天约他,说起来,是我欺骗了他呢。"

       "也不能这么说啊。"

       "可能是当时,我感觉到相聚的日子不多了,想和他多一些时间在一起的原故,才那么说的。我当时的感觉是对的,在那之后不到一个星期,我们就分别了,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再见到他,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苏芸欣说。"还是不说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怪没意思的,不过让人伤感而已。"

       唐宇翔觉得应该换个话题。"芸欣姐,我在书店里看见你那天,你是不是买了很多本童话书,你怎么想起来买这些书?"

      "前一段时间,我看了电影《哈利波特》中的一部,也就是在街上看见你的那天。我回来后,突然对童话产生了兴趣,就决定去买几本来看看,主要,我想写一些童话。"

      "很好啊,不过《哈利波特》可不是童话,真正的童话不仅是给儿童看的,大人更应该看童话。现在的人,缺少的就是一颗童心。每个人都尽力想把自己扮得饱经沧桑,未老先衰似的,尤其是我这个年龄的人,老把自己表现得很成熟。"

       苏芸欣点了点头,"你还挺能自我批评的啊,孺子可教也。我最近发现,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有一种新气象。"

      "有什么变化,既然你说我孺子可教,那我就洗耳恭听。"

      "我那天在书店里买书的时候,里面一直在放音乐,你知道是什么曲子吗?"

      "班得瑞的,是新世纪音乐中很重要的一支,还有希腊的雅尼,爱尔兰的神秘园,日本的喜多郎和中国朱哲琴的歌,不过现在到处都在放班得瑞的音乐,我看这是人们在媚雅。"

      "你知道的还挺多的,你真的很喜欢新世纪音乐吗,我看你也有媚雅之嫌呢。"

      "不是发自内心认同的东西,我是不会这么评价的,我可是最讨厌随波逐流的,不怕你笑话,我一直是以清高自居的。"

      "我刚才是开玩笑,你最近发现没有,有一个人的漫画,很受大家喜欢?"

      "你说的是《火影忍者》吧,是日本的岸本棋使画的。"

      "唉,还以为你孺子可教呢,太让我失望了。"苏芸欣摇摇头说。

      "呵呵,偶尔离一下题,是吉米的漫画吧?"

      "恩。"苏芸欣说:"几米的漫画中,有很浓重的童话色彩,他的画中,透露出来的是一种将现实赋予童话的诗意的感觉,这正是在城市中生活的人们,所缺少的。"

       那么你是说,我们处在一个诗意贫乏的时代吗?"

      "不完全是这样的,自从新世纪以来,文化和艺术向诗意与灵性的回归已经初露端倪。我想,在我们物质生活如此繁荣的今天,人们都在自觉和不自觉地追求诗意和美的东西,当然,也包括童话的感觉。"

      "芸欣姐,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唐宇翔说。

      "怎么,你以为我老了,跟不上时代了,我告诉你,我上大学的时候,学的东西,比你们现在学得实在多了。"

      "我承认。"唐宇翔说完,一时沉默了。苏芸欣能看出他好象有什么心事。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苏芸欣说。

       唐宇翔把自己放弃学历的事和苏芸欣说了一遍。

      "你这孩子还是......,怎么说呢,毕竟时代不同了,对于你们这些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来说,人生选择的空间很大,而且都有很强的个性,喜欢张扬自我。但是你想过没有,现实生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我比你还小的时候,也想过有一天会一举成名。可是理想与现实之间是有差距的,但不管怎么说,既然你这么选择了,你应该按照你自己的路走下去。而且,你对这个问题看得也比较透彻,我也没有什么多说的了。或许,这个世界会因为你们这些年轻人而改变。但是,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继续从事创作,看看半年或者一年之后,会不会出现成果。"唐宇翔说。

      "你父母现在知道你放弃学历了吗?"

      "没有。"

      "那么你想什么时候告诉他们呢?"

      "等我有所成就的时候。"

     "那么,如果你一年、两年或者十年都没有成就呢?"

       唐宇翔没有回答,他一直都在避免思考这种可能性,但是这又是他必须面对的一种可能性,因为未来是什么样的,是很难说的,或许命运早已在冥冥中设定了恒常的轨道,但人却不知道这条轨道到底通向何方。

       "我会支持你的,因为我也是一个写作的人,但是以一年为限,如果两年里你没有任何成就的话,我就不会帮助你了,希望你不要让所有关心你的人失望。"苏芸欣说。

       "多谢你,芸欣姐,我对自己有信心,我是不会让你和关心我、支持我的人失望的,也不会令自己失望的。"

         24、

       唐宇翔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他觉得这一天很漫长,先是在下午和林远道叙谈,而后是给苏芸欣过生日,和她聊了很多。今天,他的思想受到了很大的触动,自己现在处于一个人生的路口上,或者说是处于一片长满树木的森林中,面前有条条既像路,又不像路的林中小径,他不知道哪一条会通向何方,但是处于这片森林中的只有他一个人吗?林远道、苏芸欣和这个时代的更多的人,不是同处于世界这个大森林中么?每个人都在小径上行走,但是谁又知道小径会在杳无人迹之处断绝,行路人从而在森林中迷路呢。小径断绝在杳无人际之处,那就只能循着原路返回。但是时间却无法回溯到往昔,人的一生,究竟能在林中小径上徘徊多久呢?但无论如何,唐宇翔在今天都获益良多。他站在窗边,将窗子打开,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但他却站在窗前仰望无际的苍穹。自己会在多长时间能出成果呢,究竟什么才算是有所成就呢?他站在星空之下久久地思索着。

        25、

       苏芸欣送走唐宇翔后,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正在写今天的日记:

      "我今天三十岁了,应该说是而立之年了。青春仿佛与我彻底地挥手诀别了,以后的人生,究竟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我自己可以在现在选择我以后的道路。其实,在十二年前,我也是可以选择的,但当时,我并没有选择。因为在我的心中,那是不现实的。可是扪心自问,我是不肯放下自己虚荣的梦想。我在当时没有选择他,不是因为他没有向我表白,如果他真的向我表明心意,那么我会嫁给这个前途未卜的大学毕业生吗?我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他终究没有表白,我也就没有机会表现出超越自我的虚荣心的勇气,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们的人生都将会不同。或许,现在我们已经组成了一个平凡的家庭,儿女都已经上小学了。好了,一切往矣。我们在何时,都无法知道当时的选择是对是错。今天我看见了唐宇翔,他的景况如当年的林清显,或许更不好。我想,如果现在有一个女孩子喜欢唐宇翔,但是因为他是一个前途未卜的、大学没有毕业、没有学历的人。而无法选择和他在一起,那不是如同十二年前的我一样吗?或许在多年以后,她才会懂得他对她是多么的重要。那么,为时已晚。

       我决定支持和帮助唐宇翔,我觉得他将来一定会有所成就,只是现在处于困境之中,我帮他度过这最艰难的时期,他以后就会如同大鹏一样展翅高飞。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我对自己当年没有选择林清显的愧疚,还是把唐宇翔当成我的亲人,我的孩子,因为亲情和母性而这样做呢。我不清楚,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今天是我的生日,从今天开始,我要重新为我的生活确定一个新的方向,旧日的我,因为选择了虚荣的梦想,而失去了对我来说最爱的人。而今天,我终于可以知道人生的真正的价值所在了,我要去创造出不朽的东西,这不朽之物,即使多年以后,也会如同阳光一样给予人们以温暖。每个人的心灵,也都如同他的生命一样,需要阳光和温暖,我要将自己的生命,融入到这种阳光般的东西的创造之中去。希望以后,每个母亲拿着童话书为她的孩子讲其中的故事时,那个孩子也会得到另一位母亲的爱,母亲不仅是大地,也是无私的奉献的太阳啊。"

          26、

      "你怎么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说呢?"苏芸欣对林清显说。

      "我即使说了有什么用呢?"

       林清显淡然的露出无奈的笑容。

      "我们走吧。"苏芸欣说。

       转身向"石头记"外边走去。林清显提着几个购物带,跟在她后面。他觉得自己的心疼了起来,放慢了脚步。

      "你怎么了?"苏芸欣回过头来,关心地问道。

       "我......。"他本想说"没什么。"但是却说:"我感觉这里很痛。他用没拎袋子的手捂着胸口说。这时他的头上渗出了汗水。他支持不住了,向地上倒去。她用双手抱住了他:"真的很疼吗?你把什么话都藏在心里,当然会疼的。让我听一听,它要对我说什么。"

       她把耳朵靠近他的胸口。"我爱你。"她听见他的心对她说。她抬起头来,眼里含着高兴的泪花,向他笑了。"我也爱你。真的,从现在开始,我什么也不想了,我只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我听见你对我这么说,我就心满意足了。"林清显说:"你去追求你的梦想吧,我祝福你。"

       "好,你现在不愿意和我在一起,那么你看看我的未来是多么的孤独......"

       林远道从梦中醒来,看见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他收拾好行李,退了房间。一个人又开始了他的旅途,他这次回来,本来要寻找的东西,都已经找不到了,或者,已经不是原来记忆中的样子了。他很失落,因为在他心中,曾经保持一个梦想。闪光、美丽、温暖。但现在,他只能又再次踏上去他乡的道路。他在T大的一条林荫路中拎着行李向校门外走去。树叶沙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这声音映现着夜晚的寂静。

        他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在这条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任何人的小径上走着。今天白天和唐宇翔的谈话,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倒是他刚才做的那个梦,却还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之中。无论如何,他在走之前,总算是见到她了,尽管是在梦中。但还并不止这些,他得到了那把扇子,扇子的原主会不会是芸欣呢。他这样想着,自己就笑了,觉得这只是一相情愿的幻想,但是他忍不住拿出电话,想向唐宇翔问一问。唐宇翔今天过生日的朋友叫什么名字,他这样反复犹豫了几次,还是没有打电话,反正要离开了这个城市了,以前的一切都留在这里好了。

                                    尾章

    林远道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次自己孤单的一个人坐火车或飞机了。没有人相伴,也没有人相送。他在车厢里找到了自己的卧铺。把行李箱放好,等着列车开动,这趟车上的人不多。但是他还能透过车窗看见很多人都有亲友相送,只是惟独他没人相送。难道只是这一次吗?他早就习惯了,孤独就是他人生中的伴侣。列车缓缓的开动了。他拿出一本诗集来看,车窗的玻璃上映现出他低头看书的影子和他那银灰色的双鬓。他把诗集放下,向窗外看去,他透过自己的影子投射在车窗玻璃上的幻象,望见窗外广阔的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在大地上生长的树木和作物,在大地上流淌的河流,在大地上生存的动物和世世代代辛勤劳作和安居的人类。还有,那些在大地上流浪,无家可归的异乡人。他自己不也是这个大地上的异乡者吗?他这次返回了自己的第二故乡,但是在故乡没有家,故乡有就并非是家乡了。当阳光移离大地,地平线被抹平,通向家乡的道路也就看不见了,而只能在黑夜的道路上,不断的摸索前行。
    他感觉到自己很累,一种让他感到心力交瘁的疲惫感正在将他淹没。他躺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的在朦胧中,听到了大海的声音,那是吾何有之乡的海边,他在恍惚中看见一个女孩在海边看落日,她消瘦的身影,在海边的夕阳下显得孤单落寞。这是贝雅琪,她一直在海边等待着一个人,她用自己已经不多的生命在等待,一个人只要还有梦想,她的生命就不会失去光辉。
    “贝雅琪。”他叫她的名字。“你还在这里等待吗?”
    “是的,我一直在这里等待。我曾经说过,我在自己的命运中得到一种启示,那就是我要等一个人,他将完成我的一个梦想,但我也将会改变他的一生,并把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但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把什么交给你。或许,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相情愿的想法吧。”
    “不,你已经把那最重要的东西交给我了,那就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开启世界的神圣黑夜的夜半,迎接曙光的一把钥匙,一条通往拯救的道路。”
    “我知道我问这样的问题很傻,但我还是想问你一遍,你爱我吗?”她问。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我爱你。”
    她笑了。
    “我爱你。”,他又说了一遍。
    “我相信。”贝雅琪说。“我能感觉得到,我现在非常的幸福。”她又露出那灿烂的笑容。
    “我爱你。”他又说了一遍,不仅是对她说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他真的爱她。这爱已经不是爱情,但却超越了爱情,因为爱仅仅属于尘世。而他再一次对贝雅琪说“我爱你。”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正处于一个超越了时间和空间,既澄明又遮蔽着的地方,如同创世之初,人神未分,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的地方。
    他从梦中醒来,眼前依旧是一片朦胧,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双眼已经溢满了泪水,他的心又剧烈的跳动起来。但这次,他的心并没有疼痛,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坚强而深沉,与大地的脉搏,世界的心脏,一起在跳动。他知道,他已经超越了以往的自己,那颗曾经孤独的心,已经不再是那个十二年前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在十二年里到处流浪的人了。在刚才的梦中,他清晰的看见了自己的家乡,和在家中等待着自己的人。他决定在下一站,他就下车,去奔赴他的家,那个让他有心灵归属感的地方,因为只有家中住着人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家乡。
    清晨的天空微曦,一缕阳光映入他的视线,地平线延伸出最宽广的轨道。他通过这轨道,看见了在海边正在等待着他的贝雅琪。他向她走去:“贝雅琪,我回来了。”
    她在海边向他回过头来,露出了世界上最灿烂的笑容。他知道,那笑容就是阳光。


                                 (全文完)


[本帖已被儒帅哲师于2007年5月11日3时53分28秒修改过]

 [7楼]  作者:dxgulong  发表时间: 2007/05/04 17:17 

真是写得不错
[楼主]  [8楼]  作者:儒帅哲师  发表时间: 2007/05/16 00:03 

代序: 小说——走进贫困时代的诗意之思

             小说——走进贫困时代的诗意之思    

                       文/廿一行


                        Ⅰ哲学对贫困时代的探思

    我们说世界黑夜,并非意指一个暗无天日、动荡不堪的世界,事实上,我们看到的反而一个科学、理性、权力话语强行揭示、规制一切的技术性的白昼。我们说贫困时代,并非意指任何物质财富匮乏的时代,而是意指技术性白昼笼罩人类生活的一切领域,人类心灵的双目被科学、理性、权力话语的强光刺盲,人在一切神性、本源之域、互成关系中保有的本真存在被遗忘,人类的精神漂泊无根,在痛苦、沉沦、漂流、甚至麻木的无知觉中沉入暗冥的世界黑夜的贫困时代。
    如此贫困的世界黑夜,必得在尼采、海德格尔的哲学之思中得以澄明。世界黑夜的贫困时代,人之生命主权陷入虚构的人格上帝、形而上观念、一切逻各斯中心的压迫之下;人之精神尤其为科学理性、权力话语、社会机制所异化和规训。尼采的哲学以向外、向丰溢性、多样性、创造性、生成性的方向解放个体被压抑、规制的生命主权来对抗时代的贫困。海德格尔哲学则以向内、向源始性、一体性、去蔽性、澄明性的方向归返个体被遮蔽、被遗忘的精神家园来拯救时代的贫困。世界黑夜的贫困乃是现时代人类最大的生存困境。尼采和海德格尔无疑是反思、对抗、拯救这一时代困境的两位不可逾越的贫困时代的巨哲。萨特、福柯、德里达、德勒兹等等诸多的二十世纪的西方哲学家不过是在更具体、更细微的领域延袭着、扩展着尼采和海德格尔式的关怀和沉思。
    世界黑夜的贫困时代是一个特殊的虚无主义的时代。尼采以一切蔑视生命、压抑生命意志的超感官事物为虚无主义,因为他要求作为强力意志的生命超越自身而创造、而生成、而毁灭新生;海德格尔以一切遮蔽存在、抹杀存在之思的贯彻意图之对象化活动为虚无主义,因为他要求作为大道倾听者的生命超脱桎梏,而还乡、而栖居、而向死而生。尼采和海德格尔都在追寻着天人合一。尼采以强力意志在行动中践行和归属于最高的永恒轮回之使命;海德格尔则以诗意之思在心性中明悟和栖居于最高神圣者的朗照。因此,我们说,尼采、海德格尔的哲学与儒家、道家的思想具备本体论和实践论上的一般可比性。尼采、海德格尔哲学指出了贫困时代通往生命自由的两条最基本的路途。
    世界黑夜的贫困时代久矣,自从笛卡尔宣告“我思故我在”,贫困时代即已悄然走在路上。然而哲学对贫困时代的真正探思和反醒却远远滞后于文学艺术的先知先觉,尽管文学往往不能达到哲学思索的高度。应该说自从叔本华和尼采之的哲学才真正开始发现和反思时代的贫困,由此开启的现代哲学进程就必然是贫困时代大语境下的哲学思考。萨特、福柯、德里达、德勒兹这些尼采、海德格尔其后的哲学家受摧毁形而上学潮流和现象学搁置原则的影响,不再探求哲学的本体论始源,而将哲学思考引入更细微、更贴近人之生存境遇的人学、社会学、政治、生活等领域。如果说尼采、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将贯穿整个世界黑夜的贫困时代的话,萨特、福柯等人则注明了贫困时代不同路程上的阶段性标志。
    萨特的时代乃是上帝死后,世界陷入彻底的虚无主义和荒诞的时代。人们曾以理性、科技、文明下的自由、平等秩序而自豪,然而两次世界大战却毫不留情地摧毁了人们的理性信念。命运的荒诞和无常成为一代人最大的精神困境。上帝已死,世界陷入无法控制的疯狂,人类成了被抛入尘世的荒诞存在。没有上帝眷顾生灵,他们必须自忆对自己渺小些微的生命负责。许多人陷入了绝望、颓废、冷漠、自弃,然而,正是在此种危难的时刻,萨特提出了自由选择自由创造自我本质的存在主义哲学。这是一种积极介入现实人生的行动主义哲学。加缪进一步把存在主义的哲学精神阐发为一种不向荒诞命运低头、抗争到底的“西西弗斯神神”。事实上,这恰似尼采以战斗的迷狂肯定悲剧人生的酒神精神。
    福柯、德勒兹的时代世界从动荡不安走向和平安宁。社会规训、权力话语的异化和压迫成为了现代人的生存梦魇。在现代社会,档案、证件、考勤、规章,甚至学校、医院、工厂都成了监控训练人们的隐性监视塔。人们仿佛置身于一座座带中央监视塔的圆形监狱组成的监狱群岛中,由于时刻感到被隐密地监视,久而久之,他们就在惶恐不安中自己成了自己的狱卒。他们为权力话语的规章制度所驯服,自觉地替统治者审察、监控自身,自觉自愿地“愚昧”化,终于遗忘了自身的存在,丧失个性,沦为对社会运转有用的机器零件。因此福柯强调永久性地、分散地反抗微观权力的规训。仿佛尼采把酒神式的悲剧抗争精神与战士的大笑杀戮合而为一,福柯也把生活美学式的精神超越与对权力的现实反抗合而为一。事实上,福柯的学说乃是尼采和海德格尔思想在现代规训式社会中的一种变形用应用。
    21世纪的今天,世界面临一个东西方思想大融合的新轴心时代。在这样的时代大语境下,福柯、德里达、德勒兹等西方20世纪后半业哲学就显露出其巨大的局限性。他们在反抗社会规训、反抗权力压迫的同时并没能从根本上拯救深陷于世界黑夜的贫困时代中的人本身。他们的哲学虽能暂时把人从常人中超拔出来,却往往又把尼采所斥责的“释放身体里的牢狱和野狗”视为自由的解放,因此解构主义、后现代思潮很容易把人性引向放纵、颓废和虚无。用尼采的他们“仍是为自己虚构出自由的囚犯”。后现代式的自由乃是一种精神的自我放逐。后现代哲学家一味地向外部作战,而不向自我的精神作修炼和反思。后现代能够无情地解构世界,却不能无情地审视自我。他们纵然可以局部性地改善人类的外部生存环境,却终不能改进人本身,不能提升人的精神境界。
    尼采、海德格尔的哲学则不仅仅批判外部世界,并且更多地关注和反思人之本身。尼采要求人成为超越自身而创造而毁灭的具有超常人格的超人;海德格尔希求人成为解脱桎梏,澄明自身、聆听天命,筑造安居的本真的人。后现代是一个反英雄的解构的时代,而在东西方互融之路上的新千年,则应该是一个重新建构、重新寻回人的时代。单纯的反抗和拆解外部世界还并不能提升人本身,并不能为人类寻找到安居的精神家园。人不首先克服、铸造、升华、澄明自身,人不首先认清贫困时代的贫困本质,人就不可能走出时代的贫困。所以新千年的思想首先仍应回到尼采、海德格尔式的本体论的自由之路上来。再以尼采、海德格尔作为联结东西方思想的桥梁,以开启一个思想文化精神复兴的新轴心时代。
   
                                    

                                     Ⅱ贫困时代大语境下的文学旅程

    笛卡尔宣告“我思故我在”。我思,于是理性出现了,主体出现了,对象化出现了,人从世界之中超离出来,世界在人的眼中成为图象,上帝所代表的超感性世界、至善、必然性、信仰、仁爱被插上了沉痛的第一刀。卢梭、夏多布里昂、华兹华斯、柯尔津治、荷尔德林,都是这一贫困时代的艺术家。他们在对现代文明沉痛的失望中,找寻自然、回归、异域、神性。而到20世纪,贫困时代终于达到夜半,夜到夜半也即最大的时代贫困。艾略特首先把世界黑夜的贫困时代喻比成荒原;里尔克揭示了贫困时代的深渊;特拉克尔道出了大地上的异乡人。然后卡夫卡叙说了荒诞,加谬既描述了冷漠、自弃的局外人,又高扬了反抗命运的西西弗斯精神。这时期,海明威写出了时代的迷惘和人的抗争,贝克特道出了我们在等待一个戈多。然而临至20世纪后半业,反抗消失了,连戈多也不再等待,迷惘变成了垮掉,身体里的牢狱和野狗被畸形地释放,一切陷入后现代废墟上的自我放逐和虚假欢狂。享利•米勒式的放纵,垮掉一代的嚎叫,黑色幽默的绝望乃是贫困时代夜到夜半的表征。
    与此同时,20世纪的中国,也在经历着一个苦难深重的世界黑夜的贫困时代。先是西方殖民主义侵略,国家危难、西学涌入,传统被割断,古老的信仰泯灭。天道和圣人为代表的人伦价值体系被遗弃,加上战乱频仍,统治残暴,生命存在受到巨大的威胁。世界和命运便在人的眼中变得诡秘而不可把握,一切都变得荒诞无常,人终于在对世界和命运的逃避、冷漠、无知、苟安、自欺欺人中日益贫困下去,成为尼采所痛斥的缺乏生命意志不敢承担命运得过且过的末人。鲁迅在这一时代即承扬了尼采的超人般的战斗精神,一个也不宽恕地对愚弱的民众进行了无情的批判。不过鲁迅和萨特、加缪在批判和战斗的同时往往张扬的是西西弗斯式的不向荒诞命运低头勇敢抗争的英雄性,而缺乏尼采的酒神式毁灭新生并向永恒轮回归属的神性,因此他们的文学在本体论上仍有迷茫,不及尼采哲学在本体论上神圣使命式地自信。这一时期也曾有郁达夫、沈从文这样的作家深切地亲近过生命的存在,然而终于在失意中演变为沉沦、痛苦、放逐和逃避。
    此后,中国文学、思想、文化曾长久地迷失在历史政治的逻各斯话语中,淹没于社会权力的规训中,文学、思想、文化成了逻各斯话语权力的传播载体和工具,人的精神陷入了乌托邦这种政治性上帝的虚妄之中。而当这种唯一性政治话语崩塌之后,中国文学又一再地陷入感伤、怀疑、拆解一切、彻底虚无主义的泥淖,陷入先锋实验、形式主义、叙事圈套诸多缺乏实质性精神探索的浮华之途,甚至陷入以余华、残雪为代表的病弱生命意志的苟活偷安、知足自赏、自我欺骗的虚假欢狂。他们在客观上注明了贫困时代深渊深处的标志,然而却缺乏应有的鲁迅式的清醒和批判。近年来,中国的社会结构和思想、价值观念随着改革开放、经济崛起、西方思想的二次输入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物欲膨胀、人性异化、科技崇拜、工具理性成为社会中的突出现像,以致浮躁肤浅、媚俗矫情、消费主义的写作大行其是;后现代思潮在解构一切,反抗规训和逻各斯的同时,也把身体中的野狗和牢狱当成权利和自由释放,于是欲望写作、美女作家亦纷纷粉墨登场;同时,小资写作和80后也在孤独、空虚、迷茫、感伤、甚至颓废中重新注释了贫困时代在世界黑夜中的贫困。
    幸运的是,在新千年的21世纪,世界黑夜终于迎来了期待已久的曙光。新千年乃是一个东西方思想交汇融合的时代。这种交汇融合已由尼采、海德格尔以及他们的继承者们对西方思想的总结作好了准备。特别是海德格尔的思想已经由中国学者们的引入、阐发、与传统文化的比较研究,成为联结东西方思想的桥梁。在今天,我们经由尼采、海德格尔,回归希腊、回归东方,决不仅仅是一种短暂的文化研究的兴之所至。而是在潜移默化地回归一个伟大的传统,是向着两千五百年前的第一个人类轴心时代的伟大回归。荷尔德林、里尔克以诗歌的形式较早地思索了时代的贫困并探寻拯救之途。尼采、海德格尔以哲学的沉思最全面深刻地解蔽了世界黑夜时代并指出了两条不同的通往自由的拯救之途。然而,诗歌受音韵、篇幅、隐喻性的限制难以明晰透彻地展示宠杂的思想;哲学由于其深奥难懂而不易于对大众的传播和接受;于是,驱散世界黑夜、唤醒贫困时代的人们这一历史性的天命便责无旁贷地落到了小说身上。
    小说相比于诗歌和哲学,具备巨大的综合性、百科全书式优势。它能够更全面深入、更平易近人、更情境化、更趣味性地在诗与思的结合中描绘、解蔽贫困时代的黑夜境遇,描绘和显示战胜超脱时代贫困的生存方式。在小说的诗与思化方面,20世纪后期的昆德拉、卡尔唯诺、艾特玛托夫已经为我们做出了先驱性的表率。昆德拉偏重于“勘探人类被遗忘的存在”的解蔽之思;卡尔唯诺更偏重于在大地上筑造诗意栖居的诗之创建。艾特玛托夫在迈向新千年之际以断头台的象征对世界黑夜的贫困做出了深思和总结。而曹雪芹、乔伊斯、普鲁斯特已然超出了单纯的时代性,道说了人类精神的永恒性的漂流、寻找与还乡。他们乃是新千年文学以及一切时代小说创作的永恒性典范。萨特、加缪小说以尼采式的抗争为新千年文学准备了希腊式的悲剧抗争精神。此外,卡夫卡,博尔赫斯作为贫困时代率先入于深渊中的先行者,作为人类生存境况和精神际遇的记录者,他们以诗与思的画笔刻下了深渊深处的标志。他们都是新千年文学在小说领域最主要的先驱者。移至现代中国,鲁迅以接近尼采、萨特、加缪的的方式无疑成为新千年文学的第一位伟大先驱,而王小波以接近昆德拉和卡尔唯诺的方式成为新千年文学在上世纪末最临近的另一位先驱。
    20世纪文学乃是“上帝之死”语境规定下的文学,因此,20世纪文学的特征和症结也即在于缺乏本体论高度的思索。由于缺乏超越于人本身的境界,20世纪的文学皆不能达到尼采和海德格尔所开启的思想高度。融合东西方思想、复兴古典传统、重新建构、寻回人、筑造诗意栖居、开启新轴心时代的伟大任务便义不容辞地成为新千年文学的历史性天命。
   
                          

                                         Ⅲ大地上异乡人的求索


    儒帅哲师在这部《大地上的异乡人》序言的标题中,即已明白地向我们宣告:生命、存在、家园,乃是诗意贫困时代我们应思的事情。正是以这种反思时代,勇于道说的精神,儒帅哲师在新千年的中国第一次经由自觉的创作实践把小说引向了贫困时代的诗意之思。因为这种思的自觉性,《大地上的异乡人》不仅仅是文学家式的描摹、寻找和希翼,并且更多蕴含着思想者的追问、解蔽和道说。儒帅哲师正是以此种方式将这部《大地上的异乡人》汇入贫困时代的大语境中。
    这部小说以对生命、存在、家园三大主题的探询来统领全篇,在每章的开始又皆以海德格尔的道说为引语,明确地揭示出世界黑夜的贫困处境,并提示了超离贫困的可能性出路。然而,小说却并不是对每一引语的简单图解,事实上小说中的几位“异乡人”在文本结束时虽然皆在迷茫中寻到了某种相对的安宁和希望,但作者并没有让他们达到真正的澄明彻悟的高度,他们的漫游并没有结束,他们仍将迎着世界黑夜时代隐约乍现的曙光继续摸索着前进。可以说,这部小说是作者以沉思者的姿态和高度对贫困时代大地上精神漂泊的人类的一种悲悯、关怀、召引和希翼。作者在这种终极关怀中描摹和思索了大地上异乡人的精神困境、心灵震痛、四方求索和可能的出路。
   
                                       
1、 荒诞虚无的现实困境
    第一章、生命:漂泊无根的引语——安居的真正困境,先于世界大战给人类带来的毁灭性灾难,也先于地球上的人口膨胀以及产业工人的生存困难。真正的安居的困境在于凡人一再地追求安居的本质,在于他们必须事先学会安居。如果人的无家可归正在于此。那么,人为何仍旧不把他安居的真正困境当作困境来思呢?
   
    在诗意贫困的时代里,一切都沦为了有意贯彻意图的对象化活动,人们在这种对象化的追求中迷失自我、遗忘了本真的存在。社会在贯彻意图的话语中逼迫着规训着存在者,加快加深他对本真之域的遁离和遗忘。作者以中秋节团圆夜的象征隐喻了现代人被外物所占有,精神流离失所的现实状况。然而,少数人却在黑夜中觉醒,意识到了现实生活无意义的虚无和荒诞。苏芸欣因为虚荣和虚无飘渺的明星梦而错过了唯一的真爱;楚濂抱守现实功利的人生理念在社会规训的机器中打拼挣扎、耗费着青春年华直至病倒;唐宇翔在一次次的亲身体验中意识到学校的荒谬、社会的无情、一切价值的虚无。他们成了生命被抛的尴尬存在,在贫困时代的大上地无家可归,漂泊无根。他们在孤独中意识到了某种叛离、漂流、寻找的必须,然而仍不知道所寻何物,只有在企望和等待中迷悯茫然。
   
                        
                      2、深渊深处的精神危机
    第二章、存在:诸神隐退的引语——不光诸神和上帝逃遁了。而且神性的光辉已经在世界历史中黯然熄灭。世界黑夜的时代是贫困的时代,因为它一味地变得更加贫困。
   
    海德格尔说现时代的一个本质性理解即是弃神。不仅上帝和诸神被当作虚构出的人格神而取缔,而且上帝和诸神所代表的超感性世界,至善、神性、信仰也被科学、理性的实证、经验的形而下法则所逐一消灭。人从世界一体性中跳将出来,以测度的眼光打量一切、算计一切、谋求一切,又或者手握解剖刀宰割一切,摧毁一切,解构一切。总之,是以人为中心建构世界或拆解世界的积木游戏。正因为如此,小说中的弗朗索瓦痛苦地发现西方文明在把世界变成图像和拆解图像的以人类为中心的游戏中,并没有从本质深处真正地亲近人,改善人,拯救人类失落的精神。怀着对西方现代文明的质疑,对形形色色后现代理论的失望,弗朗索瓦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寻找东方文明的救赎。先是为苏芸欣超脱世俗的孤独所吸引,后又到西藏密宗中寻找精神的解脱。然而西方人果能在东方文明中得到彻底的解救吗?海德格尔明确地表示任何不是从危险所在之处而来的其他的拯救都还无救。于是西藏是否就是弗朗索瓦漂泊求索的最终归宿也就成为存有疑问的未知数了。
   
                                                
3、 终有一死的人
    第三章、家园:诗意栖居(上)的引语——因为栖息说到底就是:人在大地上逗留,在“这片大地上”逗留,而每个终有一死的人都知道自己委身于大地。
   
    小说中的贝雅齐是作者有意设置的一个具有理想色彩的超现实性人物,她引我们想起但丁那早夭的意中人贝雅特丽齐。贝雅特丽齐在《神曲》中成为引领诗人上升的永恒象征。《大地上的异乡人》中的贝雅齐同样是指引诗人漂泊灵魂的灯塔。在人们忙着计算、筹划、占有的忙碌的时代,贝雅齐却因为身患绝症早早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终有一死,意识到了不受外物沾染的生命主权和存在。于是反而向死而生,获得了与大自然的亲密交融,赢获了本真存在的诗意栖居。并且实现了在亲人的帮助和配合下与大海边遭遇的爱人出逃私奔的梦想。并且在生命行将终结之前鼓励诗人林远道结束漂泊,回返家乡。
   
                  
                 4、 天、地、人、神的世界一体性
    第三章:家园:诗意栖居(下)的引语——神性乃是人借以度量他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的栖居的“尺度”。惟当人以此方式测度他的栖居,他才能够按其本质而存在。人之栖居基于对天空与大地所公属的那个维度的仰望着的测度。
   
    凡人何以无处安居呢?莫非不可知处竟存在一方可供诗意栖居的乐土吗?并非如此!安居首先在于心灵的思悟。凡人无家可归乃在于他把自身抽离出世界之外,这是一种剥离天、地、人、神四重一体性的自我放逐。因此凡人安居的方式就在于把四重性保护在它的本质之中。当今的西方文明无论把世界当成构建的图像、还是抵解为一片废墟,皆是以人的立场观察、规制、毁弃世界,而绝不使人本真的入于世界一体性之中。因此,在小说中,当林远道(林清显)面对陷于后现代解构主义思潮中迷惘失落的唐宇翔时,便坚定地向他宣告了神性的不可遗弃。因为凡人必须在神性的召唤中,才能拯救大地,接受天空,学会死亡,在互成本质的四重一体性中与万物同中,获得在大地上的诗意栖居。
   
                                             5、 灵魂的漫游与还乡

    《大地上的异乡人》全书的题辞——他通过向异乡的漫游预先成为遥远的东西,而一种返乡在它变成回家时,能够接近这种遥远的东西,那近乎本源的栖居本身必定起于这种接近。
    诗人林远道在贝雅齐的自然引唤下,终于结束了多年的漂泊与漫游生涯,开始了精神还乡的旅程。他首先希望通过找寻错失的爱情获得港湾和归宿。然而时光已逝,追寻留恋过往无济于事。人必得把握现在和未来才能赢获安居。于是诗人终于告别过往,去追寻贝雅齐代表的理想、永恒、艺术的召唤。全文在不知虚实的谜一样的梦幻场景中结束。诗人果真能够找到贝雅齐吗?贝雅齐所代表之物果真是他的归宿吗?我们还不得而知。同样,苏芸欣在童话中能够得到心灵的安宁吗?弗朗索瓦能够在西藏获得灵魂的解脱吗?唐宇翔能够走出自己,迎接新生吗?他是否会重复林远道曾经走过的道路?我们都还不得而知。作者只是表现和描绘了一种贫困时代乍现曙光时的人世状态。少数先觉醒的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开始思索自己的无家可归,在漂泊、漫游中寻找家园、信仰、心灵的栖息之地。他们还要走更多更远晚艰难的求索道路。
   
                 

                                        Ⅳ新千年文学的显现和召唤
   
    新千年文学,并非简单地意指一种对文学的时间性划分和期待。新千年文学乃是走向、招呼、归属于新轴心时代的文学。新轴心时代乃是第一个轴心时代(以孔子、老子、柏拉图、佛陀为代表)在世界性新语境下的承扬和重现。新千年文学正是博采众长促进东西方在新轴心时代真正走向融合的一种建设性文学。新千年文学是用诗与思的光辉照亮世界黑夜时代的文学。它是一种观照生命、勘探存在、回归家园的文学。诗与思一直在传统中存在,只是在贫困时代才被重重遮蔽,新千年文学的“新”正体现在它的澄明贫困时代的遮蔽,以诗与思的无蔽言说回到艺术本身,带动中国进而世界的文艺复兴,并建筑、引唤、归属于新轴心时代的历史性凝结的天命。
    在西方,昆德拉第一个将诗与思引入小说的艺术创作之中。昆德拉称其终生的事业乃是“勘探人类被遗忘的存在”,这勘探的方法便是“思考一个故事”,而小说所勘探的存在的所有方面,都是“作为美去发现的”。在其代表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昆德拉即用“轻与重”、“灵与肉”的诗意之思展现了欧洲个人和历史的存在失落状况,最后用“牧歌”展现了“人,诗意地栖居”的美好愿望。然而,昆德拉的小说仍是充满着荒诞(“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的典型的贫困时代的文学。昆德拉的小说仍处在提出问题,在解蔽中探寻,在不确定性中寻找相对安宁的阶段。由于20世纪思想界对本体论的普遍质疑和拆解,20世纪文学亦深陷本体论的虚无和缺失之中,此种虚无和缺失昆德拉亦不能出其外。事实上,昆德拉并没有也不准备从本体论、神圣论方面领悟海德格尔的存在之思与诗之创建。因此,昆德拉并没有通达贫困时代的本真自由之途。
    中国现当代的文学创作基本上执于两端。第一种,外迷于外部历史性的话语建构或反向拆解,而不能真正地切近和思入人之本身;第二种,内迷于内在个人的迷惘经验或颓唐游戏,不能整体性地审视和思索人类的生存境遇。20世纪前半业,鲁迅超越他人地思索了世界黑夜时代人对生命主权的遗弃,人之精神意志的日益贫困和衰弱,并且发出了“改造国民性”的大声疾呼;20世纪后半业,王小波超越他人地思索了诗意贫困时代人对本真存在的遗忘,人之诗意精神的日渐衰微和贫弱,并且提出了“智、性、趣”的三大召唤。鲁迅、王小波与昆德拉一样,都是在非本体论、非神圣论的意义上涉入了尼采、海德格尔对世界黑夜贫困时代的批判。而在新千年的今天,儒帅哲师第一个尝试着以真正的哲思的方式把小说引向本体论的思考,超出个人性的经验和外部性历史叙述,把文学引向对人类在于其中的大时代困境的思考。
    在新千年的时代,西方思想已从盛极之时走向了衰落的反面。西方精神陷入世界黑夜的贫困时代。尼采及其继承者们宣告了西方思想的解体。许多西方思想家开始向东方寻求拯救的出路。然而,西方思想的没落并不意味着将有一个东方的时代到来,而只能说意味着一个东西方真正融合的时代不可避免地将要到来了。这种融合的必然性基于一种共同的贫困,这共同的贫困把中国掷入世界黑夜的大时代语境中去。在今天西方已夜到夜半,难于自拔,东方也在被牵引着一步步滑向深渊的时刻,时代向世界特别是中国人召唤着诗与思。因为中国恰恰有着几乎被我们遗忘的深厚的诗与思的传统,并且有着许多年来对西方的广泛学习、研究和理解。因此,在西方开始走出家园寻找希望的时候,中国人却可以满怀希望地返回家乡,重建家园,并且给世界注入一种新的活力了。因此,中国文学一旦觉醒,便最有希望承担诗与思的历史天命。
    基于以上的理解,我们说诗与思的艺术绝非舶来品,诗与思结合的小说创作绝非新千年文学异想天开的任意发明。海德格尔衷爱诗歌,不提小说,但小说将更能承担贫困时代解蔽与筑诗的伟大任务。诗与思必须是关涉存在的诗与思,必须是澄明黑夜的诗与思。诗即在者之无蔽的言说,思即在者之去蔽的追问。诗与思乃是一种神圣的道说和命名,并非拥有华丽言辞和理性思维者即能胜任。诗与思一直在我们的传统中存在,新千年文学就是要回到那个伟大的传统,让小说回到艺术本身,回到传统文艺复兴的路途上去。因此,新千年文学对诗与思的召唤乃是出于贫困时代的历史必须,乃是对伟大传统文化的重新发掘和复苏,乃是一种国人集体灵魂深处民族之音的回响。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诗与思乃是世界黑夜贫困时代的历史性天命。用荣格的话来说,诗与思乃是民族集体无意识深处回荡着的呼喊。
    由于贫困时代已然夜到夜半的过分的贫困。由于这种贫困已然导致人们连时代的贫困这一事实本身都无法察觉到。于是,新千年文学在其最初的时期阶段又不得不首先因应时势地成为一种强行解蔽的文学。这一时代,人类心灵的双目已被世俗遮蔽太深,诗歌和哲学都已然无能入于常人之耳。小说必须担当起这一解蔽贫困,命名神圣的伟大使命,必须走向生命存在,走向本体论,走向诗与思,走向博采众长的百科全书化。我们很明显地看到,儒帅哲师在《大地上的异乡人》中引乃了很多哲学家特别是海德格尔的理论。这种小说与哲学的对话和互释恰如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乃是出于一种思的必须。这类似一种萨特式的哲学对现实的介入,并非文学家式的图解和故作高深的故弄玄虚。这乃是出于思者面对时代困境的不得以之道说,道说就必须寻觅诗的无蔽性言辞,于是诗与思在文学中相遇并结合,用艺术的形式把人从日常生活中呼唤出来,将人引入诗与思之存在境遇,从而引人思索生命存在和时代的精神困境本身。至于儒帅哲师的道说将达到何种程度,我们目前尚且不宜轻下结论,因为这部《大地上的异乡人》毕竟只是文学在新千年的一个探索性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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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博克:[url=http://blog.sina.com.cn/u/1214982941]儒帅哲师文学殿堂 [/color][/url] 在贫困的时代里作为诗人意味着:吟唱着去摸索远逝诸神之踪迹.因此诗人能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道说神圣。
 [9楼]  作者:四眼侠客  发表时间: 2007/05/23 01:09 

    小说写得毫不生动,无论从情节,还是从文笔,都不敢恭维。建议作者先把思路理清。

[楼主]  [10楼]  作者:儒帅哲师  发表时间: 2007/06/02 15:11 

越是水平高的读者,越是能
发现小说的意义和价值,如果读不懂乔依斯的《尤利西斯》和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等小说,想理解这部小说,是相当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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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博克:[url=http://blog.sina.com.cn/u/1214982941]儒帅哲师文学殿堂 [/color][/url] 在贫困的时代里作为诗人意味着:吟唱着去摸索远逝诸神之踪迹.因此诗人能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道说神圣。
 [11楼]  作者:tingtinghn  发表时间: 2007/08/13 20:44 

对不起,大家
真是对不起大家,我上**网看到一贴子,上面发的是差不多这样:我是一个叫什么<忘了,也找不到>的女孩子,但是出车祸死了被司机扔在哪了<我也忘了>,大家一定要发贴在5个论坛上,不然1个月后你妈妈就会出车祸死.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传,可是我看到了.我不发,就感觉对不起我妈.
还有对不起,我忘了你在哪个贴子上了,名字,地点,你不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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