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中华

作者：陈燕妮

(一)

“锦绣中华”这四个字串联而成的概念在中国人耳里已经太不陌生，但是在海外实在可算生冷偏僻。为了叙述方便，“锦绣中华”这四个字我想在下文中似可以简称为“锦绣”，我觉得做如此调整可更形冼练而不带累“中华”，因为我后面要说到的一些难受实在令人不堪，就不带累吧。
和在国内的深圳一样，我们的人在美国也是建立了微缩景观乐园“锦绣中华”的，位在佛罗里达州的奥兰多市。实话说，我之所以能及时知道这个来自祖国的乐园是因为我所在的电视台广告部同事当年曾持续剪接有关的广告宣传片。我当然记得那部广告片十足五彩，善唱的歌喉和善舞的长袖充斥，看起来似俗非俗。
屈指算来，从我自电视监视屏上眼见“五彩”到亲临“五彩”两者时隔大约四、五年之久，去之前就基本知道“锦绣”的全盛时期，已经全过。
我去的时候“锦绣”已经开门迎客多年，被外界风传中确定了的造价为将近一个亿美金。但如果你联想着一亿美金和“锦绣”风光的相互关连与彼此缔造，现实一定让你百感交集。
如果要非常具体地描述，那么事情是这样的：
我去“锦绣”的时刻大约是我这次旅程的某晚六点多钟，佛州闷热的七月下旬天气里这一时刻天光尚存。
我们一行三人其实是从距此不过两英里之遥的迪斯尼世界驱车向西而来，由和“锦绣”有些相熟的朋友带我们从“锦绣”的前门切入。朋友说，兴致好的时候“锦绣”的人会把大红灯笼张扬地沿街而挂，一直挂满临近干路的支路两侧，见识过的人回忆说，很红很红的赤色之光一经放亮，耀眼闪烁得过目难忘。
进入“锦绣”之后，我才知道我要看到的是如此一些处处匠心却几乎无一不算微不足道的玩艺，其实我在来之前已经听说过无数次这类去处的精巧特点，也自我想象了有关的很多，但是真正印证这番想象时，我还是觉得失望得了不得。因为这项目在美国这种连绑架都快引不起公众兴趣的国家来说，实在是太属“小技”了。
我看见的景色是我们的人把一些小小的瓷人摆放进某个制作精巧的小小楼阁布局中，在表现内蒙古那达慕盛会的场景中，我们的人炮制的构架甚至简单到只是把一些着蒙古服饰小瓷人摆进略作修剪的平常草地里。佛州天气一向热得郁闷，太阳也很晚才下白班，这么可怕的室外气温让五大三粗的美国人一直一直地在太阳下凝神细看脚下瓷人乃至琉璃牛马并想制造见者口耳相传、争相推介的效应，怎么能不离谱？
可圈可点的是“锦绣”内的所有城池楼宇修建得堪称精致，花费很多功夫和巧思，一说这是用当年的那一亿美元中解析出来的大笔费用请来江南好匠素手制作，一砖一石未曾马虎，只可惜如此相对微观的精明和整整一个乐园的大概念比几乎被淹没无踪。
与此同时，“锦绣”的门票价格和同类乐园相比算是高得离谱，每张门票要卖将近三十美元（二十六块九毛九美分），如果选择去迪斯尼，那里四十多元的门票足够游客玩一整天让其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玩艺。我第一次前往迪斯尼，去的是位在洛杉矶的那个早年乐园，在那里我的门票除了的确让我耽搁了整整一天之外，也让我在“太空船”这一项目中被吓唬得嚎啕大哭。我在这里提起那场罕见大哭情非得已，因为这一哭甚至最终演变成心理障碍，演变成记忆一辈子的另类体验。反过来也就是说，四十块钱所购所买，除了身临的惊险，还有记忆的惊险。
在“锦绣”乐园中晚间有中国民俗表演，场面我没有确切见到，据说排场比乐园景色要高明很多。
但是如果还是用迪斯尼来做比较，他们那里也是有每晚相当娱乐的游行甚至耗费庞大烟火酬宾的。这么比，就特沮丧，也特气馁。
一说当年中国主事人等还曾经很民族地认为自己依仗国家实力一定能把非国家实力的周边乐园比如迪斯尼者流一阵老拳通通打翻，传说他们在开始的最初很民族地推翻了所有与周边同类合作的可能，结果，“锦绣”问世之后时隔未久，这一“国家实力”眨眼变成烫手山芋。天下万事这都算一大怕，天算和人算之间，你站在哪儿？

(二)

“锦绣”占地七十六英亩，在宣传单上描述的自己是“通过很细致的复制品来展现中国名胜，展示五千年历史和文化，”，在规模上“可接纳五十到七百五十人的团体造访”。
那几日，我有天登上了迪斯尼中最中心的一个度假楼宇，在那个楼宇上，当我听说我目力所能够穷尽的绿色葱茏全部属于迪斯尼兄弟当年的土地购买范畴时，心里不免一惊。这片土地的面积基本相当于两个半纽约曼哈顿大，迪斯尼如今已经开门卖票的游乐世界，其实在绿色中面积之小可算蜻蜓点水般写意。也就是说如果谈扩建甚至谈八百年之后的乐园规划，迪斯尼在土地上都有的是本钱。这么巨大的市场竞争对手在眼前喘气，当年依国家实力撑腰的我们的自尊，真不知是怎么来的。
场景面前，人可以有两笔帐，一笔是现实的，一笔是面子的，两者一混淆，那则掏钱而且不停地掏钱吧您呐。
这么说绝对不是想凸显迪斯尼之类的伟大从而贬低我们自己含辛茹苦发展起来的海外排场，实情是如果你亲自去了我们的“锦绣”，你可能比我更多有所悟。这么多年在海外见惯了我们自以为应该怎样但后来终究没能怎样，甚至常常出现和预想中的怎样截然相反的怎样，知道说多了反而更不能怎样。
哪天吧，哪天你亲自去。
这几个佛州炎热的七月天气里，热浪之中我一直觉得心意难平，“想法”这个东西真是成毁由之，一个幼稚的估算错误最终一定转为成熟的癌细胞。
九零年开始修建的“锦绣”，大约耗费了三年左右的营造时间于九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正式开业，这说起来何其不幸的“锦绣”生命当然也有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开始，那一阵大约也是“锦绣”的黄金时期，共有员工四百八十位。那时代主事者有一个美好的预期，预期“锦绣”每天的人流应该在四千人左右。据说他们当年是这么估算这笔帐的，因为根据数据，一个迪斯尼乐园的客流量每年大约为一千四百万人次，“锦绣”如果能够吸引其中的百分之十，也就是一百四十万左右，那么整个局面就能和赢利握手了。
结果，“锦绣”真正开始进入长期经营的时候，主事人估算不力的马脚即刻暴露。
从另外一个层面上来谈这个一厢情愿的算法其实不堪一击的地方更多，因为无论财力还是脑力，我们的“锦绣”和美国娱乐大佬都存在不容置否的沟壑。这里面当然包括数不胜数的硬件缺憾，我自己就有一个例子可以在这里“摆龙门阵”，比如说即便坚持经营到了如今这样的年头数目，“锦绣”的配套设施仍完全没有健全，我从洛杉矶带来的手提电话在佛州各处都能如常使用，但一进入“锦绣”则信号尽失。
听有的家住“锦绣”周边的美国老人说他们还是愿意到“锦绣”来的，因为“这里实在是一个安静的乘凉场所”。
为了尽早结束僵局，据知如今的“锦绣”其实已求售多年，虽然园方花在建设乃至后期追加运营资金的总和已经超过一亿五千万美金，但无路可走的园方还是在市面上以五千万美金喊价，不幸持续乏人问津，这么一来，不知持久是多久的园方一直在裁减人员，如今的“锦绣”已经仅剩三十七位员工了。知情者说，他们一般几个人挤住在一个房间，“晚上下班后没事常去迪斯尼玩”。
之所以这么代替“锦绣”难受，实在因为不能不把国内下岗连连的社会大局和一亿五千万美金的浪费作反复的闪回比较，心，绞痛。
决策人的一个错误，或者说决策人的一个多余的性格体现，或者说决策人的一次偶然把面子上红润也当成现实红润了就能导致这么大的一个财务缺失，结局难道还有比这更让穷国子民无法接受的？
你倘说有，你说给我听。

(三)

那一天，我们在“锦绣”漫步的最后一个项目当然是吃饭，大家寻找到一处叫做“珍珠亭”的中餐地点，同行者中那个和“锦绣”有交往的领路人特别代为推介说：“这里的师傅是专从国内请来的。”
“珍珠亭”四周地理俊秀，我们沿着某典雅之廊一直走到尽头才算入口。入口无人。我们几位在门外喊过多嗓之后找不着回应，正想推门而入时，眼尖的人似乎瞥见餐厅内灯火稍亮即逝，冥冥中似有人影在光亮内恍惚而过。
真推门而入的时候，门有些重，使劲始开，这时大家赫然发现在灯光乍亮的餐厅门厅里真的有两位笑脸人在迎候。
问他们：还在开吗？
他们说当然还在开，现在才七点多钟。
问他们：那么我们坐什么位置呢？
他们说随便，整个餐厅都是你们的。
这里的菜谱质地不错，有点大户酒楼的样子，我们三个人各点了些许肉丝类粗菜，有嘴馋者看到龙虾的“特价”字样，还点了两只龙虾，三个人，三盘菜，两只特价十七块一只的龙虾，就是全部饭菜了。
一吃，曾经推介这里厨师的那位立即皱眉挤眼，直说是“榨菜肉丝咸过头了”，另外一盘京酱肉丝又被公认“甜过头了”。清蒸龙虾上来之后，钩龙虾肉使用的金属小叉与夹龙虾前钳用的粗铁钳同时被告“没有”，调料方面既没有美式黄油也没有中式葱汁。服务生是一老一少，老的一位服务其实可圈可点，他最后还是给我们送上了一茶壶酱油和一小碟火红的辣椒油，指点说“就蘸这个”。
如果这样的一餐过去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在结帐的时候帐单内容豪情万丈，加上服务费用总共一百二十多块，须知这个价格在洛杉矶可以吃标准十人大餐了。
这饭不是我出钱，不然与这不可名状的花费连带而来的切肤之痛，真能让我记它一辈子。
这结帐时刻大约也就在八点左右的光景，正当大家摸索着起身，这服务员中的那“一老”忽然趋前一步，低声做如下告诉：“现在整个乐园里就只剩下我们四个人了。”
闻此，大骇。
出门走时，果真停车场已经四野无人，很黑很黑的树影在灯光下沉默不语，让人觉得世界诡秘多变。
在本文即将完稿的这几天忽然传出消息，说是“锦绣”方面已经开始和英国ＢＲＯＯＫＨＩＬＬＳ公司沟通买卖协议，由对方出具低于五千万美金的价格将乐园买走，虽然这一举措遭到部分乐园员工的反对，称此为“国有财产的流失”，但从整体审视，这当然是走出淤泥的最好机会。
从这个想法再想回去，想回到我们那天在“锦绣”膳毕将走遇见灯光沉默不语的时刻，真实地让我觉得：由保留垂死“国有财产”而滋生的心情磨练，要多痛苦有多痛苦。
那一天我们的居处是迪斯尼的度假村之一，驾车回去的时候，看到迪斯尼内这时刻仍旧是千人万面，估计所有游客都心知肚明，迪斯尼四个主题乐园中的两个将要大放烟火，为着这样一个已然普及得有如公众概念一般的“常识”，很多车、很多人比肩接踵地积攒欢乐心绪等候火树银花。
这夜，这夜晚八点左右，究竟是夜或者不是夜呢？
（补白：“锦绣”的求售英国公司的事情最终非但没成，还在海内外引发此举是否卖国的重大争议。买卖没成，不知是谁怒了。）
（二零零四年再补白：２００３年１２月３０日，美国锦绣中华网站刊登停业声明，同时刊登如下字句：“对于我们的朋友和支持者，我们对这个已趋必然的行动表示歉意。”）

1999年

选自陈燕妮文集《洛杉矶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