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他们走上一条林荫小路,尽管不时有人骑着自行车从他们旁边经过,但感觉还是很安静的。路两旁的路密密匝匝,树叶参差不同,虽然是十二月的光景,却依旧绿意深沉。树都长在土石之间,近旁围绕着正在枯萎中的浅草。绵密的阳光,在树叶间渗透过来,路面上看起来斑斑驳驳。
“那你有没有想过,重新去相信以前信仰过的东西?”
“我也这样想过。但是,一旦潘多拉之盒被打开,就无法把从里面放出去的东西再收回去,即使收回去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要自欺欺人的说,没有看到过那些盒子里的东西吗?宏大叙事解体了,我们无法再去相信启蒙理性带给我们的那些关于真理和自由的神话,那些曾经让我们激动不已的神话破灭了,信仰在一瞬间就在解构的熊熊大火之中成了灰烬,我们还能期盼一种新的信仰吗?”唐宇翔有点激动的说。
他们这时走的有点累了,就在路边的一个树荫繁茂的长椅上坐下来,路上不时的有行人走过,大学生们骑着自行车。一对老人相互的搀扶着缓慢的从他们的面前走过。路那边是一汪池水。对面是学校仿古式的教学楼。许多人都在池水旁照相留念。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给她的儿子照相。看那孩子的样子,可能刚上小学,长的很瘦,却十分的好动。站在池边的石头上,顽皮的很。
“能帮我们照个相吗?”那位母亲走过来说。她手中拿的是一个数码照相机。“好的。”唐宇翔站起来。母子俩在池边站好,他替他们照了几张。那位母亲接过照相机,看了看刚才照的照片。
“照的太好了,可真是蛮专业的。”唐宇翔笑了笑。又回到刚才坐的地方。
“我在这十多年的旅行中,包括这次回到这个城市,深深的感觉到,物质主义和消费至上的观念不但破坏了人们赖以生存的自然和人文环境,而且也败坏了人的精神和道德,虚无主义不是别的,而是真正的信仰失落后,人们的精神也消失了。而我们现在正经历最虚无的虚无主义。”林远道忧心的说。
“为什么说是最虚无的虚无主义?可以说的更具体一些吗,我不太理解。”
“我们在五四运动以后,把自己的传统观念和价值纷纷的咂碎,比西方后现代主义者们更早的否定了自己的过去,而同时迎来了两位西方来的德先生和赛先生,而且开始了几乎长达一个世纪的向西方学习和现代化的进程,但是在中国迎接两位西方来的先生时,西方却经历着‘上帝之死’后世界的荒诞,两次世界打战以后,开始对上帝之死后占据上帝位置的科学和理性进行反思。而中国却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将科学至上和物质主义一直向前推进,尤其在经济快速发展的今天,将爱、艺术、和生命的本质内涵抹平,打上价值的标签,从而把社会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商品。我们这个时代的虚无主义,并非人们头脑中真的一片空白。而是人们的精神在物和物质主义的挤压下,消失殆尽。表面上人有了前所未有的支配物和自然的能力。但实质上,人在与物的关系中,本身已经被物化了,人的具有丰富的内涵的、充满活力的生命被简化为对物质的占有和追求。表面看起来,是人占有了物,其实物将人彻底的主宰了,而可悲的是,人对自己沉沦于物还没有察觉,当人沦落为一个物,他本身就只能以物的方式被衡量,既有用或无用,有价值无价值,价值有多少。正因为如此,两次世界大战和世界上大大小小的战争发动者才可以堂而皇之的去毁灭人的生命和尊严。人沦为物的一种,并没有更高的价值。这就是现代虚无主义的本质,人沦为一个物,就是最大的虚无,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就成为人与物的关系,征服、剥削和压迫才成为合理的。他人即地狱,才成为了可能。”林远道说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是啊,现在就连教育都开始产业化了,而作家们更是不竭余力的进行商业化的写作,把艺术的崇高价值一再的贬值。这都是现代虚无的表征,现代虚无并不是一无所有,而是一切都被价值化和物质化。我可以这么理解吗?唐宇翔问。
林远道点了点头说:“而在世纪之交,西方上帝之死后的虚无主义正以后现代的方式,通过全球化和互联网以各种方式输入中国,在你们年轻一代中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现代的虚无和后现代的虚无,让现代的中国人,尤其的青年人的精神陷入了极度的贫困状态,中国现在比西方更加的缺乏信仰和信念,和相互之间的信任。”
“是的,我们这一代人可以说,和西方的孩子们成长几乎是同步的,包括我们对西方的节日更感兴趣,衣食住行而都更加的西化。但是,这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是谁让我们非要学习英语,学习西方的文化知识呢?”
唐宇翔把双手放进外衣的口袋里,大概是因为习惯的缘故吧。林远道则微微的昂起头,双手背在后面,若有所思。
68、
他们走到一汪池水边,这一带说是湖,却未必够大,但是大大小小的莲池都是相通的,上面建有小桥和亭廊。他们走了一会,在一个亭子里坐下来,旁边就是池水,莲叶早已枯了,只有莲梗还在水中,水还没有结冰,清澈见底,水底的小石头上,映出被因阳光的照射而出现的轻轻摇曳的波光。那是一幅充满生机的冬日画面。
“你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年青人,对于你提出的问题,我无法给你一个明确的回答。我只能对你说,每个人只要走到他被指定的道路上所能达到的那么远,他便达到他应该达到的生命高度了。”
“那么,我的道路应该通向什么地方呢?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找到一种信仰来对抗现在的虚无感,因为处于一个时时在变化之中,不确定的世界。我真不知道什么还可以相信,我试图去相信一种真理,但一切都不过是语言、文化和权力的编织物。或许,真实就是一个虚无的荒漠。”唐宇翔有点失落的说。
他们一边走一边继续刚才的谈话。不知不觉的走到了生活区,恰逢周末,很多学生都到学校里的公共浴室去洗澡。他们走的这条路两边,有很多卖学校纪念品和小饰物的小摊。打折书和促销冬装的。很多学生都在买东西,路上也人来人往,显示出一派热闹的景象。
“无论如何,人总是要生活的,即使是在冬天,也并非到处都是一片萧条,就是在积雪覆盖下,也依然有种子的睡眠。”
“你是说,希望总是有的,只是我们现在,还未看到希望在何处?”
“尼采说,他发现了一个高出人类和时间六千英尺的思想。那就是永劫回归。”林远道说。
“永劫回归?我曾经在一篇介绍尼采的文章上见到过‘永恒轮回’这个词,大概是翻译的不同吧。”唐宇翔说。
林远道点了点头。“尼采说,在永劫回归的世界中,万物生生灭灭,无始无终,存在之自身永远建造同样的屋宇。世界本身就是一种不断的生成毁灭的强大力量。因此,一切生成的之物,必然会有毁灭的一天。也就是说,一切都会一次次的重复生成和毁灭。”
“他的这个思想应该是受到东方的佛教轮回思想影响的产物吧?”
“即使不是佛教,也是从印度或东方的古老思想中吸取的灵感,不过他所说的‘永劫回归’的世界,与佛教中的不同,而是带有他个人的希腊色彩。他信仰的是古希腊的酒神精神,也就是悲剧精神。古希腊的酒神狄奥尼索斯,是一位不断的死而复生的神。也就是说,尼采把酒神看作是在永劫回归中不断生成与毁灭,从而循环往复的万物的象征了。酒神就是生生不息的强力意志在处于无意义的循环中给予生命意义的牺牲者和施救者。”
“你是说,在‘上帝之死’后的世界里,我们还能够期待一个新的神吗,比如狄奥尼索斯。”唐宇翔问道。
这时他们走在体育运动区里,两边的封闭运动场内,有很多人在打网球,随着球拍的起起落落,绿色的球在球拍、地面和运动场的四壁之间来回的反弹,无规则的在运动场里穿梭,角落里散落着许多绿色的网球。无论人们多么努力的配合,网球总是脱离人的意志,从不可思议的方向弹起,落到地上。
“是否我们能期待一个神,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如果没有人事先为神准备一个好的居留之地。当神真的到来之际,应当在何处而居呢?如果我们要真正的有所期待,那么我们就应该做好准备。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其实就是在向人们提出这个问题,那两个流浪汉,就是‘上帝之死’后,无家可归的现代人的生存境况的象征,因此,当时人们一遍又一遍的去看这出戏剧,人们想从中得到一种启示或者说暗示。但是戈多终究没有到来,而且戈多是否存在,它是否是一个新的神,一种新的信仰,一个新的主义,一个新的时代,谁也不知道,人类只有在荒诞的世界中茫然的等待。”林远道说。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作好这种准备呢,是否真的有一条通向拯救之途呢?”
“我曾在一本书中看到过这样一句话:人有一个家并扎根于一个传统之中。”
“家。”唐宇翔重复道。“我现在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所以你现在,需要找到一条通往家乡的路,而这条道路,只有靠你自己去寻找,没有人可以代替你,我这么多年来,也同样在寻找一条返乡之路。”林远道的语气很沉重。
69、
西边的天空,渐渐的被夕阳的光辉染成了玫瑰色,近旁的图书馆和教学楼的玻璃上,也都反射着耀眼的金色光芒。两个人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披上了一层淡淡的光。云朵犹如在燃烧,漂浮在蓝色的深渊中。天气有点凉了,唐宇翔看了看时间,已经五点多了。
“你晚上有事吗?”林远道问。
“一个老朋友今天过生日,邀我晚上到她家里吃饭。”唐宇翔说。
“那么时间不早了,我们就此别过吧,以后常联系。”说着,两个人站起来,向林远道的宾馆走去,唐宇翔的书包还在林远道的房间里。
“你今天晚上就离开这里吗?”唐宇翔问。
“是啊,本来这次回来想找回一些往昔失去的东西,但是回来一看才知道,这里已经人物皆非,全都与以前不一样了。”林远道感叹道。
“再见吧。”林远道伸出手,“再见。”两只手握到了一起。唐宇翔提起书包时,才想起来,自己准备送给怀的礼物,还没送给他。他把礼品盒从书包里拿出来,昨晚和今天上午起来时,他都没有打开来看,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看样子,应该是钢笔或毛笔一类的东西吧。
“这个送给你。”他对林远道说。
“多谢了。“林远道接了过来,拿在手中。
“这个礼物其实是我昨天刚刚遇见的小时候的邻居听说我要送礼物给你,给我的,我一直没打开,也不知道你面装的是什么,现在送给你,你不会介意吧。”
“说哪里话,我很高兴。”
“那我走了。”唐宇翔说完,背起书包。
林远道把唐宇翔送到离宾馆最近的校门,就回去了。
[本帖已被儒帅哲师于2007年4月4日23时27分6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