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回纽约
作者:陈燕妮
喇嘛庙(《三回纽约》十二之七)
早知道乌兹达克有一个藏教之庙,早先我来时一向缺乏真正关注,我信一些命理,但不常事佛,当然很不熟悉各种宗教的真实隐义。
那个庙在建构之初我曾前往过一回两回,相关的建筑过程在乌兹达克算件大事,当时我一度还不大相信在乌兹达克这样的地方,如此建筑当真能被派上用场。
我去预看这庙的有限次数里,它的外形和内结构还非常草率,在无数艺术家失业的乌兹达克,我看见有两、三个走运的画家专注地为四墙和顶棚绘制 胤缤及福蒙拭鳌⒆挪手ㄖ兀闭嫔偌?
我那时看着看着就发起愣来,很清晰地觉得自己似乎正在走回亚洲的什么地方,就在这时,藏庙修建的主事者拿给我一张藏族某孩子的照片,说那就是他们在藏区寻找到的活佛。这低头一看,又是亚洲。
藏佛之神秘如雷贯耳,而且藏人事佛的虔诚也让我觉得这些人必定深知无数祈求和报应里面的因果故事,这则是我所无知的了。不解其意就不敢多言,把藏族孩子的照片默默还给对方,不知该说一些话还是不说一些话。
这一次再到乌兹达克我听说藏庙已经完全建好,我们的车在开去藏庙的路上我不停地在想象,当年那个我预看过的彩色之殿如今会是什么样子了呢?须知,如果当年生出一个孩子,从婴儿到如今,也已经可以领进市井了。
那么,一个庙呢?
那么,一个重彩藏庙呢?
那么,一个重彩而生在异地的藏庙呢?
那么,一个重彩而生在异地而更被我预看过的藏庙呢?
到地方了。
我所说的这庙当然已经全被建好,在乌兹达克眼光中显现很巍峨的样子,并被人们频繁地使用,我看着那些使用者脸上流露的坦然,觉得他们一定认为这庙天经地义就该出现在眼前。我到的时刻藏庙门口有一些穿着和发型都有些奇怪的男人聚集谈话,对身边过往的车辆抱持视而不见的漠然,他们出众的神情让人觉得宗教的教化永远是出世的。
坐怀不乱,必是所有教化的首善之功。
庙外的地上平铺了很多轻便帐篷,五彩缤纷地相当西化。去过西藏的人基本上都见过那里和这里几乎完全一样的帐篷群落,它们看上去轻巧有余却耐寒不足,我的一个朋友说他曾经问过西藏那里的外籍露营者:“你们晚上不冷吗?”
对方无畏地说:“就是死,也是死在了圣地。”
乌兹达克的藏庙进门处有两个女教徒,她们轻声嘱咐我们把鞋脱了并说有人正在里面讲经,因此我们的观看时间大约只有几分钟而已。
进入正式门口时一眼看到里面有想象不到的众多人等,在这个路上行人绝对稀少的乌兹达克,这里真正算是聚众。人之于信仰的依赖,看来一定比天高比海深。
那天我戴了五个细镯组合而成的镯串,它们在众人的肃穆里稍加动作便响得惊天动地。我摘了它们,把它们细致地放在衣袋里,余下的,就是跟随跪拜。
各种佛,和平素的人比,我多半做出的是那种激烈表达功利欲望的俗人之拜,佛面前通常我说我想要的,给不给在他。一直这么做,怕的是和真的大佬错过了,对方吃不准是不是会怪罪。
循理,面对这样突兀而见的喇嘛庙,当然我也不想留下怪罪。光着脚站在那里,站在那些看似宁静的经幡之下,我真的许了两个愿。
一个是问我的报纸未来 ⒄咕烤够岵换嵋蝗缙谕硗庖桓鲈蚍浅7浅7浅5匾剑荒芩怠?
真的非常不能说。
CAPE COD(《三回纽约》十二之八)
我一直不曾隐瞒这里也是我最爱去的地方之一,原因是同性恋把这里已经建构成气氛空灵的胜地。当然这地方依然具备旅游胜地的所有特征,但我还是不能不把它列入另类,在另类的光芒下,旅游搭的实在是便车。
CAPE COD在波士顿大区域的海边,整个地区沿海岸线从容地形成一个尖角,形状锐利,很扎实地在海中绕出一个曲线。我敢说,光看地图心智一般的人都能断定这里景色上乘,也因为这个,有钱的波士顿乃至麻萨诸赛州男人据说喜欢把自己的同性“女人”藏放在这里。他们的“女人”肌肉饱满,看上去个个孔武有力,在这里无所忧愁地度过挥霍青春的白天,等待交换青春的夜晚。
如此概括这里人物的生平会陷入一个俗题,那则是人生价值和人生价格方面的深层探索,但如果你真正人到这里,你会知道去他妈的人生吧。这么看,很多人咬文嚼字的念头都多余了,越到如今,人的很多境界越都这么旁若无人地形成,接着产生其他情愫,一直没听说引发战争。
你见识过因为凡人仅仅事关自己的念头而引发的战争吗??
这儿算是一个镇子,街头祥和、宁静、秩序,街道和多少年前我来的时候几乎一样,但总的感觉是这个奇特城市的内质更加年轻了。仔细坐在街拐角分析,觉得也应该是,年轻这种东西从不讨人嫌。
在纽约住的时候我其实也算常来这里,车子沿着麻州的公路驰骋,直奔海的方向就对了。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记得自己被新奇的外环境激励出压抑不住的亢奋。但说来说去,作为一个性向正常的女人多半在这里会觉出淡淡的落寂,因为这里的男人对女人全无兴趣。女人被男人被漠视之后的自我心理调节,我在这个地方早被千锤百炼。
我敢说我自己在这个地方看够了天下数量最集中的精美男人,他们的身材有一个算一个完全无懈可击,非常喜欢在街面上彼此拥吻。他们多半只穿很少的衣服,放任酮体发光。
当然,这里也有很多很多女同性恋人。曾经偶然进入一家路边商店,看到很多的茁壮女人正在店内入神察看,这样一种气氛让我觉出浅浅地有些别样,等到两次低头都看到了教导女人之间的性爱技巧书籍再抬头细看花枝摇动的周围,忽然明白这竟恰好是女同性恋用品专售商店。
和男同性恋相比,这里的女同性恋者基本上全不鲜艳,很多人喜欢留短发,通常甚至“夫妻”两个人都是超级短发,你只能绕到她们正面琢磨二位的真实神色,才可能区分出“男”“女”。我后来很爱做这种区分,看到或男或女相拥着的一对同性夫妻走过来,先给自己的智力小测验就是看“谁是丈夫谁是妻子”。当然这实在是永无答案的自测,没有参照和验证,几乎每一例都是煞费苦心地想了个半天,答案却随那对情侣的慢慢走远,随风而逝。
在镇子上完全少见的是男女情爱混杂的街头局面,偶尔有之,几乎也全是土里土气外地人干的勾当,就好像小时候在北京,学校里时髦划分性别“三八线”,只不过这里的性别“三八线”的意指正好相反。
我去的那天刚巧是长周末中的一天,没有任何假期区别的这里下午已经开始循例准备彻夜狂欢。几年前我来这里时因为舞厅看门人怀疑我的岁数未满二十一,还坚持查看过我的驾照,这一细节让我心下受用得不行,其实那时候的我已到了不能外传年龄的关头了。
这里的舞会男人当家,双脚还没踏进舞厅,双眼就一下子花了。
多年之前我的眼就曾花过,这次,又花了。
舞厅里看的和跳的人都渐渐拥挤得没有了周转空间,这个狂欢的时间里,我倚靠一隅看到很多东张西望的英俊男人,相信他们是在“寻他千百度”吧。人的爱意当然需要更新,男人对女人、女人对男人、男人对男人、女人对女人,照单全收,一概包含。
我把手贴近自己的皮肤,觉得人有身体真算不得了,可以体会风、水和选择。美国无数人自己把自己的身体,已经体会和选择得出神入化了。
谁都知道人们也就这样慢慢在通过事关潜质的测验,各种钥匙最终开的,仅仅是一两把锁。?
东村附近(《三回纽约》十二之九)
东村毫不是农村。
东村的爱好和我个人无比接近,在纽约曼哈顿衣冠楚楚的若干场所中徜徉,我万分思念东村那些一无定规的喧哗街口,以为它的内在和我相谐。
相谐属于难于描述的心灵拆洗,东村完全是智能过足或智能不足的艺术家或向往成为艺术家者杂处的地方,有很多酒吧和奇怪得不足以让人奇怪的行人。
东村在感觉上多少给人浮浅的表象,有相当一些纽约人好像已经成为那里的“专用行人”了,他们具备无所事事、无所思想、无所畏惧的共同禀性,在街面上来回兜着圈子。但我甚至觉得东村有点象活力超强的细菌,唯有细菌能让人迸发防治的活力,这个因果关系暗含着对始终健康的某种调节。
唯一在这里我敢脱了上衣只穿运动型胸围迎风而走,让肌肤斜削进东村夜色招徕似乎在在都是的异族目光。这对我而言其实是社会假面的释放,觉得内心飞光流彩。想起每个早上在自家衣柜前踌躇的好一番时辰,那种断然必须把自己的公众形象考虑在先的穿着犹豫,使我明白事情的原理不能简化,是因为人心的无力。
从基本上说,就是举凡世间万事想开 巳ィ欢ǹ梢宰呷恕?
对于东村我曾经有一个说来很小的误会,以为被某些人斥为家族孽为过多而暴死的小肯尼迪和他似乎没什么特长的妻子就住在临近的地区,我知道具体地说,他们住在名叫“翠贝卡”(TR1BECCA)的地方,这次在纽约地铁图上寻找才知道,属于这个地名的区域有着不小的一片,与东村还隔着若干数量有限的街道,值得提到的是他所居住的这个城区因为这项死亡,多少增添了一些悲哀的水分。
我知道数量不少的美国人对这样一对碧玉般人物多半崇拜有加,可是我自始至终为这个人物悲伤不起来,哪怕是没有任何丑闻的总统生前造福无数,我从来也不认为他的儿子就注定成为子民说不出所以然的膜拜对象。我们可以为一个生命的远走而悲痛,但我看到此著名死亡突降的那一时段美国无数报刊为死者心尖颤动得无以伦比,觉得如此悲伤过度实在是民众泛偶像化的悲剧所在。
更何况死者当总统的父亲并不完全英明伟岸,随便举出相当市井的例子比如梦露之死似乎其人就难掩其咎,而美国一些传媒对为儿者的功绩似乎也只是停留在此人创办《乔治》杂志和斯人之相貌英挺上,鲜有报章提到他曾经努力多次都没能通过律师资格考试的往事。
更更何况,《乔治》并不是一个经营得非常成功的杂志,它的财务状况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问题,那么在这重意义上美国不少人物把这人去世后的空气形容得如丧考妣,实在莫名其妙。
记得那几天里,我们报社办公室里一个非常向往和美国人事贴近的中国女孩也始终痛苦不堪,那几天里我曾听到她和另外一个同事在另外一间屋子里谈小肯尼迪,说着说着,另外的同事惊讶地问:“你怎么哭啦?”
我敢担保这女孩完全不知道《乔治》杂志,我敢担保她对小肯尼迪的生平也不如我所知道的十分之一多,但她能很美国地痛哭起来,让人必须感佩美国人文以其高尚外衣轻而易举地就能扭曲各类型灵魂。
当然,事情的经过并非美国人文在主动,主动的多半是我们内心深处自卑着的自己。我知道,我们中的很多人都是这样,报章上哪怕把某位非洲饥民的死亡过程描述到入微的地步也鲜少能扰乱这些人哪怕些微心绪;而对陌生的小肯尼迪,则不同。换言之,倘若中国无论哪位深得民心的隆重人物之子未逃一死,我相信我这同事铁定完全不哭;而对陌生的小肯尼迪,则不同。
我鄙视无缘无故的痛苦,更鄙视附庸风雅的哭泣,这一生,我们的心灵深处干嘛谁胖给谁??
我生存的雄心当然被与我相连的两个国家填充给养,但我深知:靠近真实,才一定靠近原理。
苏荷街头(《三回纽约》十二之十)
说苏荷与说东村在大感觉上有些近似,因为它们都和现代艺术有长远曲折的瓜葛,只不过苏荷和东村比,更好像一个无意间暴富起来的新贵。
以经营现代艺术风格作品画廊聚集而闻名的纽约苏荷区一直让我觉得是个没有谜底的谜面,当年住在纽约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对这个地方的思念是有所堆积的,但堆积到关键时刻真来了苏荷又浑然不知要干什么。
在纽约生活到大约第三年,我开始到位在苏荷的一个电视台工作。记得我们工作的楼下有一个糖果店,里面贩卖的项目我到今天都没有兴趣知道,但它外面有一个不管刮风下雨从不停歇吹肥皂泡的小小玩具棕熊,我去工作的时光和我们台在苏荷的时光如果重叠而算总也有一年左右,这小熊当着我的面把肥皂泡吹得从头坚持到尾。
临到后来,小熊的毛色已经有些黏滞,他的举动慢慢也演变成机械劳作,偶尔从它身边走过甚至可以嗅到它毛发里的风雨气息。
在这次来苏荷之前,知道媒体大亨莫多克已经率自己年轻的中国裔夫人搬进了这一地区,在我的想象中,他们所购买的应该是某一顶楼的复式全部。他们的进入曾经受到苏荷当地艺术家们的强烈反对,很多抨击文章见诸报端,理由是不愿让多金的大亨侵犯艺术家的领地。但在我看来,这样的反对说白了不过是某类女人在和男人谈爱时惯用的那种“半推半就”。一说莫多克的房子购买价格动用了六百多万美金,因此,从对当地房地产的提升和居住价值的肯定角度分析,反对之说,实在是花招一个。
当我自己这次走在苏荷街头期待新奇的未知突然君临,我更坚信“半推半就”的说法冰雪聪明。这里已经没有什么穷人了,“路易威登”的大规模上柜时装其实算是才刚推出不到一年半载功夫,这里就设有至少在我去当时属于纽约唯一的一家专卖店,店中最可看的当然是价格,虽然卖的已经是相对“大规模制作”成衣,一、两千美金一套的货色仍属玩笑家当。专卖店分上下两层,布局与所有苏荷画廊的风格相似,一色的木地板直铺到底,人物走在上面有一种来自足下之音帮衬的轰动。
苏荷的建筑颇有特点,最初是以仓库的原貌容纳艺术穷人后来是以仓库的概念迎合附庸艺术的富人,好莱坞的很多片子有好一阵也把男女主角居所向苏荷仓库模式做种种摹仿,富人的进入,就此有了品味突破口。这个演变导致曾聚集贫穷艺术家的苏荷在我走前两年左右房价就已飙涨,九三年前后,这个地区的“楼上”卖价就可以吼到七、八十万美金了。
我去苏荷的这个时节那里街头天色晴好,我看见很多无所需求的苏荷人在挥霍自己的生命,这些人散坐在咖啡屋外浏览行人,与对面的人进行着似有似无的对话,习惯于在挥霍中等候人生变革。
就在我走到我所预定折回的街尽头正想转身的时候,我听到身后有一个优雅的男声这样说:“你的辫梢,没有剪齐。”
我一回头,那男声恰好从我另侧穿行而过。
现代艺术(《三回纽约》十二之十一)
这次在没有到纽约之前就知道布鲁克林区已经展着一个来自英国年轻人的现代艺术展览了,展览名称英文叫做“SENSATION”,中文似乎应叫“感受”。这展览面子够大,从十月初一直展到来年的一月初,活生生地是要跨世纪。
十月,这个展览刚开始仅仅两天就惊动了国会和白宫,以纽约市长朱力安尼为首的反对人士认为不该用纳税人的钱来资助艺术博物馆举行这样的展览,而白宫则附和当时准备竞选纽约州参议员的白宫夫人的观点,认为博物馆有权展出各种作品。
这里面争执起来了的基本原因是因为展品据说不但令人反感,关键还在一幅圣母像是袒露右胸的,而且袒露的右胸又是被涂抹了一团大象粪便的,天主教信徒怒不可遏觉得受辱,就开始在举办展览的纽约布鲁克林博物馆门前示威,进而反对纽约市政府原本每年给予该博物馆七百万美元的津贴。我去纽约的这个月,这个资助已经停发,为此,双方已经进入法律互控阶段。
在纽约的最后一天,我把班机改在下午六点多,整个下午,我把自己专门为这个展览留了出来,然后从曼哈顿中城直奔布鲁克林。
一出地铁站口迎头就看见博物馆,最打眼的首先是沿着博物馆墙边蜿蜒而排的长长人线,这条人线头在大门入口处,尾在离头远远的数个警察眼皮底下,头尾距离总和约有一百多米。这时刻和据说任何时刻一样有示威人潮,我去的时候他们在排队人线外的临街道路上泰半下跪,在高音喇叭声潮中集体祷告。
我在队伍中随同蹒跚,大约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最终得以进门。门内入口处赫然设有安全检验装置,进入者必须接受安检。安检之后是购买价格九元五角的门票,连同门票每人还收到一张健康警告:“本展览内容也许会引起震惊、呕吐、迷惑、害怕、恐惧、臆想、焦虑不安,如果你患有高血压、精神失常、心脏病等症,在看展览之前请向你的医生咨询。”
馆内攒动的人头不少,敢说百分之九十九是为这个展览而来。让人好奇的这个展览被安排在博物馆位置最高的五层,毫无疑问,通向展馆的电梯门前、验票入口在在又是长队。
长队了无数次之后最终得以真正进入,这时候,人已经被搞得有些面胀耳热。
那一幅最出名的象粪圣母像被展示在展厅进口一侧的第二个回廊中,我一如期望地看到了圣母的神态,也一如期望地看到了象粪,这些费尽周折才得见的构思一时间让我觉得无思可想,我就继续走了下去。倒是我在此之后看到了很多很生理的东西___比如用一个大玻璃箱子笼罩着的死牛头和上面飞舞的无数苍蝇、被锯成超过四段的全牛身体之类___把我折磨了一下,让我听到自己脆弱生理的些微呻吟。
我忽然觉得这个以年轻人前卫作品为号召的展览相当恶俗,就好像我虽然相当推崇前卫艺术但却越来越为不少艺术家为哗众取宠原因而走入极端感到厌烦一样,我坚信欧美的所谓前卫艺术就快进入一个极端的尖角当中无药可救了。
我也清楚当今相当数量的各门类艺术从业人员因为向往活力,也就一味推崇年轻人的各门类艺术改造,这趋向目前我以为已经进入越来越盲目的地步了,情形已经变成但凡出自越年轻之手就越能赢得正坐看年华老去的中老年人之鼓与呼。
这时常给我一个幻象,那则是很多大人在围观一个尿布儿童兜圈胡闹,大人的动机其实多有阴险,阴险在于同辈人之间的倾轧已经弄疲了彼此,找出年轻人的为所欲为一来自己可以掩面喘息,二来可以树立无辜的第三者成为捧杀之间引发新争执的全新载体。
我所看的这个现代艺术展里很多展品都黏有大象粪便,让人感觉整个展厅都迷漫着如影随行的温臭之气,这使得整馆的新艺术的创建也似乎不洁起来。如此现代艺术,众所期待的鲜活过少、抖机灵过多,如果还加上不利健康,让人心生讨厌。
来自欧洲的艺术一直被内心没底的美国人奉为无论如何也算贵族化了的成品,如今实地领教,心里不禁觉得即便枉担“不愿意承认自己老朽”或者”暗自嫉妒新人活力”更或者“整个一个现代艺术的门外汉”之大不韪,则也完全认了。
更觉得,人如果有件艺术家的外衣,倒是能向外人多所掩饰,也掩饰思维混乱,也掩饰建树无能。
什么东西?
旧日友好(《三回纽约》十二之十二)
这次去纽约,我的一个旧日友好却接到公司指令即将西迁,准确地说是要从纽约迁到我所居住的洛杉矶去。这是位稍有年纪的女孩,在美国大娱乐公司供职成效卓著,算是我周围“打入美国主流社会”的中国人中职位难得仰视者之一。
中国人在美国混事殊非易事,遵循的就是有限几条千万人争相冲线的老套路,她的当初也不容易,好在有了今天。
平素里,她是我口无遮拦的同好,彼此觉得在不少方面多所契合。这次她所属的大娱乐公司被更大的娱乐公司购并,因此,总部人等的集中办公马上势在必行。
集中办公,就是集中到美国娱乐业的大本营洛杉矶去办公。
我得知这个消息后觉得有些替她难过,因为我所了解的她从很早就开始和纽约此城结下密不可分的交情。她的美国男友首先就是在纽约开业的律师,此男友的真身我没能得见,据传理所当然顶着一副斯文绝顶的绅士风采;第二,她不会开车也不会看公路地图,唯有在曼哈顿地下风行无阻的地铁里,她的周转优势才堪体现;而且她所脱离不开的生存体系也尽在其所居住的曼哈顿中城一带了,这里有她心神往之的各种名店,也有她存放名贵皮毛外套的布鲁明黛尔百货公司,当她说起这样一些地方眼中流露出来的眷恋让人认定她实在是被纽约一直娇惯的女人。
就是这样的一位,离开纽约的动意施之于她,真好比噩耗。
和她在曼哈顿的中餐厅中说起她如此这般的搬迁未来,她有些心神不宁,她确确实实承受的是一种透明的无奈,明知道自己所得和所失的关键当口她必须服从。
她服从的是工作。
后来我知道她从此离开了自己的纽约律师绅士,一个人带着表示愿意同往的小女秘书痛心疾首地到洛杉矶来了。
其实,后来发生的事情比这个更麻烦:她到洛杉矶一年刚满,公司又告诉她说,以她这样的一个职位,到亚洲的香港或者中国去更形合理。因此,刚在洛杉矶落下脚来的她面临的又是新一回抉择。
当然她的第二次搬迁动议我是很后来在洛杉矶听到的,我们当时正好又在一个中餐馆里,但这个“我们”不光是我们两人,实际上,比旁人晚到的我刚刚得以关注一下手边油渍麻花的菜单,就听到她已经说了一半的新搬迁动意。
听到有关她的这项动意我心里迅速滋生出对人生浮动的嫌恶,其实,地域的迁移在人的日常中实在不算挫折,我知道的很多人也一向视人生移动为自我丰富杠杆,可是综观一个移民而来的女人被各种名目调遣次次不得已而为之的颠簸,确实让人不忍。
对待这样的难题,美国人自然有美国人的选择,比如他们可以选择立即改换门庭,抛弃大公司的工作职位对他们来说完全没有刻骨铭心的遗憾,就好像我们这些人如果在北京或者上海的家门口混事,如果有个有关的三长两短,就比如是在公司出现搬迁说法的时候,首先动的铁定是另谋高就的心思。
而在美国,中国人不行;或者我们可以稍微谦虚地说____而在美国,中国人还不那么行。我们离彻底消除异地谋生带来的恐惧还差得无穷远,觉得自己在美国人的调遣下能够牢牢攀住一个年薪十万或者更高一些的就业层面已然了得,美国社会透过时势给予的拿捏,我们不得不忽略了。
屈指算来,我的朋友得到这个职位也才四、五年时光,如果加上这次崭新的变迁,她的人生重地平均每两年挪一个地方,先是横跨美国本土大陆,再是飞跃东西半球整个大洋。她和我都完全知道,我们自己所无奈的其实不过就是一个无依无靠。
这概括准确得堪称精辟:我们无依无靠。
这是微笑着发生的平坦阻拦,与生俱来也无从逾越。
2000年
选自陈燕妮文集《洛杉矶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