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 流逝的岁月
(小说)江北川
1953年1月19日,《解放日报》公开发表了"关于开除黄逸峰*党藉的决定"。23日,《人民日报》又发了题为"压制批评的人是党的死敌"的社论。这就是当年轰动一时的"黄逸峰事件"。
樊汊"第一池"大雅室里,两个常客也特别关心黄逸峰司令。一个是"元茂"米厂的老板沁蘅,另一个是"荣盛"米厂的小老板笑山。沁蘅小声道:"黄司令不象压制人的人啊!唉!这下子倒大霉啦!"
"三爷!"烫手的热毛巾不断给三爷擦着。三爷拆开一包"飞马"香烟,递一根给沁蘅,自己点燃一根连吸了两口。烟从鼻孔中喷出,呷口自带的龙井,即把香烟连合给了跑堂的义山。
"谢谢三爷!"紧接着,义山一声吆喝:"三爷香烟。"
"黄司令一脸书卷气,活似教书先生,很有派头,也会做人。八年了,沁蘅,不是他,我们两家机器早就玩得啦!"
"是的,是的。呵呵!"
三爷与沁蘅同年,两家是邻居,且都开米厂。生意上是竞争对手,但并不影响正常交往,哪家有大小事都共人情的,如亲戚一般。三爷的父亲镜人三太爷五十多岁上生病,高烧不退,时陷昏迷。沁蘅的老父二太爷害着外症"对口",他仍坚持过来看望三太爷,关切之殷溢于言表。
三爷比大高个的沁蘅矮半头,属男人中二料个子。皮肤很白,人很潇洒。是"票友"级京剧迷,就差下海了。他喜爱叶派小生,也苦练了武生行当,学的活武松"盖叫天",虽只有六、七分相似,但在水乡古镇樊汊那已是不得了啦,名头响当当。三爷的"十一郎"曾彩排过,"新生活"照相馆老板周少春曾为三爷拍过二十多张十一郎的剧照,三爷扮相俊朗,多少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烟花魁首为之倾倒。
他还爱好摄影,水平也不一般。若大樊汊镇只有两部相机,另一架在"新生活"照相馆老板周少春手里,是用来谋生的。少春与三爷是影友,与三爷交往,少春从来没有吃半点亏。
那时,"腊红子"的戏班子常在樊汊唱戏,凡大家名店,戏班子都会送连本的票上门邀看。当然,你除了给票钱,还得外加赏钱。票友到了一定火候,可以客串一折。如"徐策跑城、""萧何月下追韩信"、"吕布戏貂蝉"和"十一郎"等折子戏,票友客串前,剧场会挂出:"×××公子友情客串,饰×××"红底金字的牌子。那时,会京剧是一种时尚,一种品位,戏班子的当红生、旦亦迷到了不少痴情男女,不时出现家把两家小媳妇、大姑娘跟戏班子一起失踪的事。
三爷为人处事胆大心细,十八岁即奉家父镜人三太爷之命,只身前往安徽无为县买了三百担豆子并押运回家。一路冲关过卡,沉着应付,丝毫不象初出门做事不牢的纨绔子弟。
镜人三太爷终于化险为夷,康复了。而元茂二太爷却因病情恶化而逝。镜人三太爷亲临吊唁。出殡之日,因元茂的祖坟在樊汊西七、八里,须溯盐邵河而上。三太爷于荣盛码头、盐邵河南岸设案路祭。载灵柩之船在哀乐声中缓缓西行,至荣盛码头,船并不靠岸,离码头稍远停靠。三太爷夫妇率全家老小及工友数十人叩祭。礼毕,船方续行,仪式十分隆重。是时,荣盛、茂森粮行这边的岸上及对河"狗屎垛"都站满了人观看路祭,但没有一个人大声喧哗。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上海、江苏省会镇江、国府南京、扬州相继沦陷。"有钱的上四川,没钱的上樊川。"至此,樊汊进入了一个痛苦的繁荣期,市场的繁荣滋生了烟馆、妓院和赌场。沁蘅、三爷牌技都不错,连连熬夜精神困乏,在好事者的促哄下去抽两口,渐渐染上了瘾。有史以来,大烟的危害之深,流毒之广,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有钱的人抽,没钱的人也抽。俗语说:有钱人抽大烟,大奶子当枕头,参汤过过口;没钱的抽大烟,土基头子当枕头,冷水过过口。
抗战进入了最艰苦的时期,汪伪政权的纠集加重了平民的负担,饱受日本铁蹄蹂躏的平民百姓还得缴纳多方税赋,百姓苦不堪言。单就币种就有法币、伪币、抗币、流通券等,时局常变,眨眼功夫,老百姓手里的钞票就成了废纸。
驻樊汊的江苏省保安第三旅虽是孤军,仍与日寇玩强抗战。三旅装备也差,将士虽奋不顾身与日伪激战数周,但最终还是撤出了樊汊。团长胥胡子骁勇善战,他收拾残部于数月后欲收复樊汊,因助攻友军(后投敌)制肘而未能成功。胥胡子又转战泰兴、东台、兴化等地,却遭新四军重创。即便如此,胥胡子抗日之决心犹未丝毫改变,誓不投敌!见此,兴东泰地委书记黄逸峰派人联系上了胥胡子的夫人。胥胡子出生草莽,夫人却是大学生、地下党员。英雄末路的胥胡子加入了新四军。
樊汊沦陷后,鬼子只驻了一个班,伪军一个营,这是中国人最大的耻辱,甘心认贼作父啊!伪营长李道绪无恶不作,他手下一个连长驻扎关帝庙,看中了三爷的相机,一个劲地夸相机好。
"三爷,你这相机好,这相机好!"
"不,旧了,老式的,不兴时了。过几天,我准备点钱,你弄个新的玩玩多好。呵呵!"
"三爷,说话可得算数啊?"
"当然算数!后天晚上你来拿,悄悄的,别让你们李营长晓得。呵呵!"
"是的,是的。一言为定!"
三爷用牛皮纸将钱封好,外又包了好几层报纸,看上去足有一条香烟大小。伪连长满心欢喜地回家了,拆开一看,原来里面不全是大钞,竟有角票,远不够买一架相机,心中恨恨不平。遂找商会徐会长带信:你三爷请我吃晚饭,我某人自要请你吃早饭。哼!
三爷得信后,下乡避了一段时间。后来,那伪连长调到小纪那边去了。
1944年,黄思米厂老板陆菊广献出了"大头机"。陆老板毁家纾难、抗日救国的精神令人敬佩。樊汊区委以此为典型,号召樊汊所有米厂的老板砸碎大头机给新四军铸造枪炮弹药。大头机全砸了,百姓吃米、军粮何处加工呢?镜人三太爷虽恨这挥金如土的儿子,但逢大事,总要找他商量的。三爷父子陷入了沉思。半天,三爷想起了一个人,常来做粮食生意的广慧,他通佛学,心地仁厚。哦!他是为新四军做事的,肯定是的!
"明天,不!现在着人去找宇老板,问问他。区长见他都很客气,他不简单。"
"哦!广慧,不错!我去叫陈先生找他,就说请他来吃中饭。"
广慧到了,他认真地说:"此事万万不可说我说的,上头的政策是献钢铁。没有,捐钱也一样,但是要洋钱或黄货。三爷,你敢去姚费庄找黄司令吗?他写个条子,樊汊所有的大头机就都能保住了。三太爷、三爷,你们万万不可露半点风声,那是脑袋搬家的事啊!"
"当然,当然!你就在这吃饭,宇老板。"
三爷竟笑道:"晓得来,中午陪你吃几盅。"
"不了,下次来。我还有事,三太爷保重!三爷,我就先走了。"
广慧才走,沁蘅若热锅上蚂蚁似的到了。"这怎么好呢?这个陆菊广害人啊!三爷,怎么办呢?"
三爷竟笑道:"想保住机器吗?"
"怎不想呢?是全家老小的饭碗啊!呆子才不想呢!"
"走!上姚费庄,面见黄司令。我们以机器折成铁,以铁再折成钱,如数捐出。机器全砸了,老百姓的米,你新四军的军粮吃什么呢?"
"见黄司令?个有得扣住我们啊?"
"怕什么?要不你就献机器吧!呵呵!"
三爷与沁蘅准备了一下,当即去了姚费庄。
一路上,身高个大的沁蘅总走在后面,找人问路他总说他眼睛近视,看不清。三爷笑笑,有时遇到人,会突然闪到路边,让沁蘅大吃一惊。
进姚费庄了,只遇到一个当兵的。三爷问道:"同志,请问你黄司令住哪里?"
"庄子中间那个房子,院门前有一颗老柳树的就是。"
渐行渐近,那院子里出来一个穿灰色军装,未打绑腿,也未戴帽子的中年人,拐到墙角粪桶前小便。三爷又趋前问道:"同志,请问黄逸峰司令在吗?"
"找他?你们先屋里请!"
三爷、沁蘅进了院子,站在天井里等。一会儿,中年人邀他俩进堂屋。堂桌斜放在堂屋门口,是就着阳光办公。桌上放着"老刀牌"香烟。
"二位贵姓?请坐,请坐!"
"免贵,敝姓徐,他姓方。今从樊汊专程来拜见黄司令的。"
"哦!我就是黄逸峰。勤务兵,泡两杯茶。"
三爷、沁蘅坐定后,黄逸峰特意进房间拿了一包"大英牌"香烟,拆开来递给三爷和沁蘅。
三爷说明了樊汊区委要米厂都学陆老板,献出大头机,砸碎化铁。同行表示以大头机重量折成铁,以铁再折成钱捐出。抗日救国,人人有责,这道理大伙都明白。
黄司令听后,笑道:"二位一片爱国挚诚之心,十分感人!你们的建议十分合理,我们的政策也是有钱捐钱,有物捐物,不拘多少,自觉自愿。谢谢你们,你们让我听到了樊汊工商界的心声。还望你们回樊汊登高一呼,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继续出力啊!"黄司令看了看手表,已近十二点。他笑道:"在这吃饭,我已关照过了,没有什么好东西待客啊!"
饭后,黄司令一直送三爷、沁蘅到庄边上,十分平易近人。
1949年12月下旬,斯大林在克里姆林宫问访苏的毛泽东,是否知道东北有黄逸峰这个人,并说:此人连苏联人也瞧不起。毛泽东听后,头脑中一片茫然,何方神圣竟然惊动了斯大林?事后,周恩来向毛泽东细细道来,此君乃是东北铁路总局中方副局长,对苏联人员的大国沙文主义行为不满,捍卫中方利益,被告状告到了斯大林处。
岁月的流逝,黄逸峰伟大人格魅力的光辉逾显弥足珍贵!
2006.9.16
*黄逸峰(1906-1988),江苏东台人。民国14年(1925年)8月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同年10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日战争爆发,他利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战地党政委员会少将设计委员的合法身份,到苏北从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活动,为配合新四军创建苏中根据地作出了重要贡献。民国33年底,调任苏中军区一分区司令员,为苏中区党委委员。抗战胜利后,历任北平军调处执行部中共方面交通处长、东北铁路总局副局长、铁道学院院长、东北人民解放军铁道纵队司令员兼党委书记等职。建国后,历任上海铁路局局长兼党委书记、华东军政委员会交通部长兼党组书记。
1951年12月3日,《人民日报》"读者来信"专栏发表了一篇题为《上海华东交通专科学校存在混乱现象》的文章,批评校领导大肆铺张浪费。校方看到这篇文章以后,认为文中所作的批评"不符合事实,是蓄意破坏学校名誉",当即向兼任校长反映。一向不管学校具体事务的黄逸峰在听了汇报以后,指示追查投稿人,并组织职工学生联名给《人民日报》写信要求更正。校方查出福建籍学生薛承凤是该文的作者后,对其施加种种压力,逼令其退学。薛承凤面对校方的巨大压力,向《人民日报》写信申诉,说明学校领导压制批评。《人民日报》接到薛承凤的信后,认为事态严重,将薛的来信转给中共中央华东局(第一书记饶漱石)办公厅处理。华东局纪律检查委员会与有关各部门共同组成检查组调查这一事件。检查组进校以后,黄逸峰对检查组采取不予理睬的傲慢态度。经过初步调查,检查组建议给黄逸峰以党内警告的处分,并要黄在《解放日报》上作公开检讨。黄拒绝检讨。接着,华东局派组织部负责人到北京向中央汇报。毛泽东听到一面之辞:黄逸峰压制批评,在一份材料上写下了"压制批评,轻则开除党籍,重则交人民公审"的批示。这样,黄逸峰一下子就成为压制群众批评的典型。1953年1月,黄逸峰受到了开除党籍和撤销一切行政职务的严重处分。
无论从当时还是事后来看,对黄逸峰的处分未免失之过严。1954年,毛泽东就说过:允许别人犯错误,也允许人家改正错误,譬如黄逸峰。1956年,在《论十大关系》的报告中,毛泽东又提到可以允许黄逸峰重新入党的问题。黄逸峰也确于1956年12月被重新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1956年以后,担任中国科学院上海经济研究所副所长、上海社会科学院院长、党委副书记、学术委员会主任、名誉院长及上海市政协常委等职。
1980年国庆前夕,黄逸峰在交通大学作报告时,因过度劳累,突然中风,晕倒在讲台上,从此一病不起。1988年11月27日与世长辞,享年83岁。
[本帖已被北川君于2007年3月27日15时53分41秒修改过]
[本帖已被北川君于2007年3月27日16时7分53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