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4、 他们边说,边走到一个人工湖边。 “想看见一个自然湖泊,在城市里几乎是不可能的。”芸欣说。这时渐渐西沉的太阳光辉灿烂,把金辉洒向湖中。粼粼的波光,在湖面上细碎而耀眼。 “人工的东西,披上自然的光辉,还是很美的。”弗朗索瓦说。 他们在湖边站了一会后,向公园的一个大门走去。黄昏的光芒渐渐的暗淡,他们身后的公园景物自行的将自己遮蔽在寂静无声的存在之中。 走出了公园,外面的大路上已经亮起了路灯。车辆和人群吵杂的声音把他们从宁静的思考中,带回了烦忧的世界。 “我可以请您共进晚餐吗?”弗朗索瓦说。 “谢谢。”芸欣没有多说。 他们找了一家餐馆。要了几样菜和一瓶酒。 “在这两天里,我的心中有一种平静的喜悦,甚至有幸福的感觉。”弗朗索瓦说。 芸欣笑了笑,她因为喝了点酒,所以脸微微的有点红。我也有点不同寻常的感觉,不像往常那样总是感到孤单和冷清。但是仅此而已。她只是这样想着,但并没有说出来。她觉得弗朗索瓦的话给了她一种亲切感。 弗朗索瓦喝了一小口酒,就接着说:“我在想,我为什么会和您相识,并且现在就坐在您的对面,或许这在您看来很平常,但我时常这样思考问题。” “这是一个哲学家思考问题的方式吗?但对我来说,我们相识是一件很自然、很普通的事情。这就是缘分而已。”芸欣说。 她感到自己有点醉了,不是因为喝了酒,而是因为他们之间谈话的气氛,她有点陶醉了。她自己也说不清让她产生陶醉的原因,大概是她很久没有与人倾心交谈了。她总是认为,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很远,反而容易交谈。 “缘分。”弗朗索瓦重复着这两个字,“我并不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您能给我具体的说一下这个词的含义吗?”弗朗索瓦问。他感觉到这个词语能给他带来一种新的,从未知道的东西。 “这两个词最早是出自佛教的,就是说人和人的相聚或者分离,都是被一种力量安排好的,当然我刚才在用这个词的时候,完全是按照一种世俗的说法。”芸欣说。 “您的意思是,这是神的一种安排,这种说法很有意思。”弗朗索瓦笑着说。从他的蓝色眼睛中,可以看到一种儿童般的纯真的快乐。” “不,不是神,在佛教中是没有神的意志安排的,缘分可以理解为一种复杂的因果关系。” “一种无神论的宗教,我在读叔本华哲学的时候,曾经认为佛教宣扬一种世界是虚无的宗教,其教义让人泯灭一切的意志,否定人生的意义。我当时并不理解,现在我有点明白了。因为这个宗教里没有神灵,所以人不可能得到拯救,所以世界和人生才会被看成是虚无的。” 芸欣听完笑了笑:“您与我理解的并不一样,尽管我对佛教也不是很了解。但是我理解的佛教,是一种让人通过对善的不断积累和修行,达到对自我的超越,从而使人不断的完善自身,最后达到一种对世界万物的终极认识,达到人的完美的境界的一种宗教。”芸欣说。“这只是我的理解而已,对于佛教的教义,我并不清楚,如果您有兴趣,可以到一些寺庙中走一走,或许能对此有更多的认识和了解。” “您说的那种完美的人格,让我想起了尼采的超人。但是对于他说所的超人,或许除了尼采自己,没有人能明确的说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不过我对您刚才所说的人能通过一种修行的生活,来达到自身的不断完善,并且达到完美,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我曾跟您提到过,我认识很多有才华,甚至可以说是在某一领域里的天才人物,但是他们并没有能完善自己的人格。他们的学识和才华,并不能让他们摆脱一些生活中的痛苦。这也是我对知识分子和哲学家的局限性产生认识的原因之一。我想,我到东方来,要寻找的可能就是这样的一种智慧。我能遇见您,或许与这有关吧。我不得不说,您说的缘分,的确是一件奇妙的事物。” 芸欣把酒杯举起来,“祝您这次来中国不虚此行。” “谢谢。”弗朗索瓦也举起酒杯。对面的芸欣的面容,透过酒杯看过去,显得过于虚幻不实,然而又绝对真实的显现在他的眼中。时常困扰着他的孤独感又从他的心中涌出来,把他包裹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时突然的出现这种感觉。他赶忙把杯中的酒喝干。 眼前的芸欣离他很近,但他却知道,他永远都要和她保持一种距离。芸欣身上有一种难以让人接近的东西。她那如涟漪般美丽的目光中,充溢着冰冷而空寂的色彩。她的命运是孤独的,弗朗索瓦的脑海中在一刹那,闪过这样的想法。 他们从餐馆中走出来的时候,空气冷了很多,灯火通明的街头。喧闹的显示着这个城市的世俗气息。“我现在要回家了。”芸欣说。 “让我送送您吧。”弗朗索瓦说。他压抑着内心的失落和悲哀,仿佛以后再也见不到芸欣一样。他和她相遇,也在不断的和她分离。 “大约要二十多分钟,才可以步行到我家楼下。”芸欣说。他们顺着街边,慢慢的向芸欣的家中走去。 “您准备什么时候回国。”芸欣问。 “大概下个星期吧。”弗朗索瓦说。“我这次来最大的收获就是遇见了您。” 芸欣微笑着说:“我也为能认识您这样一位朋友而感到高兴。” 35、 大约过了一年,弗朗索瓦来到了中国,他这回来不是旅游的,而是在T大当访问学者,为期一年。 弗朗索瓦的课并不多,他几乎一有时间,都约芸欣出来见面,谈论一些关于中国文化和各自对生活的看法。但他从没有到过芸欣的家中去拜访。芸欣也没有看T大去找过他。弗朗索瓦在中国,仅仅有芸欣这位朋友而已。或许在他的眼中,芸欣或许不仅仅是一位朋友,甚至他自己也不清楚。 芸欣和他对东方和中国的认识,与他在童年看过的那些母亲画的中国题材画,外祖父收藏的中国古书和艺术品一起,成为了他生命道路中铭刻在他的心中最美好的记忆,但是芸欣并不止是记忆。她在他的期待中,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如果有一天,芸欣不再在他的期望中出现,他的生命会变成另一种样子吗? 他们有一次在咖啡馆交谈,就是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家咖啡馆,现在只有会员才可以进入。因为附庸风雅的人太多了,所以在一段时间里,作家和学者来的很少,他们想竭力保持一个文化圈。为了把作家和学者们请回来,咖啡馆,或者说书店采取了会员制,要想成为会员,首先应该由一位会员引见,并且至少有一个文化身份,那位很自恋的“诗人”,再也没有在咖啡馆出现,而那个总是一言不发,用画笔在咖啡馆里寻找素材的女孩,依旧进行着她的艺术创作。据闻她是某作家的女儿,也有人说他是咖啡馆老板的女儿。但无论她是谁的女儿,她依旧用自己的眼睛来观察所谓的文化精英们,并用笔描画出一些形象,这形象可能是真实的,也可能是虚假的。或许,女孩从来没有画过一幅画,她只是想呆在这里而已。 弗朗索瓦和芸欣是朋友,但咖啡馆里的其他人,却都以为他们是恋人,他们从来没有谈论过爱情,或许爱情正在以不言及自身的方式在进行。 他们刚刚说了几句话,咖啡馆的另一边就传来了掌声。他们向那边看去。一个条幅很醒目。大概是一个关于女权主义和东西文化的讨论会。 咖啡馆的服务员们,摆好了座位,芸欣和弗朗索瓦看到,有些人面前的桌子上有标签,上面写着与会者的名字和头衔。大约有二十多个人。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上,有男有女。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芸欣看见一个牌子上写着联合国某机构,她因为自己所坐的位置而看不大清楚。 “有兴趣去听他们说些什么吗?”弗朗索瓦说。 “我们去听一听吧。”芸欣说。他们来到一个较讨论的人们不远的位置上。重新要了咖啡。本来芸欣以为讨论会很激烈,但是最后令人失望的是,这些不同年龄,不同国家的人,居然在几乎每个问题上都达成了共识。这本来是很不错的结果,至少说明了东西方的思想出现了对话和相互理解的迹象。但是芸欣听完之后,她怎么会失落呢,她听出的不是两个声音在对话,而是一个声音一直在主导,那是西方的声音,她还听到了那些伪装成东方音调的西方的声音。 讨论会在热烈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了,那些兴高采烈的人(在芸欣看来他们是这样的),相互握手,为他们相互达成的共识而相互庆贺,仿佛一群人在节日里相聚一样。然后是咖啡馆的服务人员重新摆放桌椅的次序。与会的人都走了,但芸欣的内心却无法平静。因为他们讨论中的一个问题,在她心中激起了涟漪。她陷入了沉思之中,在这之前,她看了一眼对面的弗朗索瓦,她认为弗朗索瓦应该说点什么。 弗朗索瓦能从芸欣的神情里看出她的失落,那是一种精神流浪般的漂移。但他不知道说什么,他从自己的沉默中听到了冰块解冻的声音。耳边摆桌椅的声音渐渐的小了。咖啡馆又恢复了往常的安静,只有细细私语般的一种安静。咖啡馆里的音乐还在空气中漂浮,那是班德瑞的《蓝色天际》。 36、 芸欣从沉思中抬起头来,“你觉得刚才的讨论会怎么样?” “他们似乎达成了一种共识,但我觉得,他们对一些问题并未进行深入的讨论,而且我觉得,他们在同一种观念中在谈论问题,这很难说达到了一种对话的效果。”弗朗索瓦说。 “我刚才一直在想他们所说的一个问题,以前我曾很多次看到和听到过这个问题,但我从未仔细思考过,直到刚才听他们讨论,我才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不仅是这个问题,而是因为这个问题在他们的讨论中,竟然取得了一致的认同。因此,我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人的选择问题,而是一种关于人的道德和文化的根本问题。”芸欣说完后,她的心中还无法平静下来。 “听你这么说,我也想就此和你讨论一下,你说的是哪个问题?”弗朗索瓦说道。他觉得自己已经想到了芸欣要说的问题。” “他们中的一位女士,一个美国人。提出来的问题,‘如果你的母亲和妻子同时落入水中,你会先救谁?’这个问题以前没有人问过我,我也没有向别人提起过。但是处于恋爱中的姑娘,总是向他的恋人问这个问题,因为她想知道对方到底爱不爱她,这个问题可以说是一块试金石。” “那提出问题的姑娘,希望听到先救她的回答。”弗朗索瓦说。 芸欣又接着说。“但是刚才那些讨论这个问题的人,得出的结论也是一样的。”她的语气中包含着失望。她沉默。 “你想听到不同的回答,或不一样的答案。但是那些人里面,没有一个人说出不同的选择。因此,你为此很失望对吗?” 芸欣点了点头。“不止如此,我原本认为与会的中国学者中,会有人说出不同的选择。” “但是他们没有,就像我在上中学的时候,一位老师在课堂上向他的学生们提问时,学生们虽然在思想中进行激烈的思考,但最后还是选择救自己的妻子或丈夫。而我当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坦白的说,我今天也无法作出选择,我一直在逃避一种这样的选择。”弗朗索瓦音调低沉的说。 “那么他们作出选择的理由是什么呢?我是说你的那些中学同学。”芸欣问。 这时咖啡馆里的人多了起来,在画架前的女孩,依旧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些谈话、喝咖啡,翻书的人。她手中的笔,不时在画布上挥动,而每到这时,他就发出耐人寻味的笑容。那笑容消失后,依旧用目光过滤着来来去去的人们。 “和刚才那些学者们说的理由一样,只有爱人才是和你一起终生相伴的人,而无论是父母、子女或是兄弟姐妹,他们都不会和你长久的一起生活。” “如果是在古代的中国,根本就不会出现这个问题。或者说,那时的人们不会提出这个问题。”芸欣说。 “那么,在古代中国人的心中,爱情不重要吗?” “很难说中国古代有现代人所说的爱情,在古代,人们基本是不谈恋爱就结婚的,在结婚以前,双方一般都没有见过面。” “我曾经看过一些介绍中国古典文学的书。在《红楼梦》和《西厢记》里,都有对主人公浪漫爱情的描写。” “那只不过是艺术表现而已,即使在书中,爱情总是受到很多的阻挠。”芸欣说。 “看来,我对古代中国了解的太少,以后要多看一些书了。” “不仅是你,就是我对中国古代的知识,也是很少的。现在中国的教育中,只是很少一部分是关于民族文化的。教材中基本都是西方的科学文化知识所以,那些学者们在很多问题上得出一致的结论,也是很正常的。因为他们都站在西方文化的立场上思考问题。现代中国人无论是在思想上和生活上,都更靠近西方了,而不是自己的传统。”芸欣说,神情淡然。 “那你有没有想过,西方文化就是现代文化,一个国家的现代化,不可避免的是在西化或者欧化。当然,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全部,我想生活在一个具有差异多元文化的世界里。因为,每种文化都有其不完善的地方,人类需要多种文化的相互对话。这是我认为的真正的后现代精神。在这个角度上,我是一个后现代主义者。” 芸欣笑了笑。“东方人觉得自己的文化落后,向西方人学习。西方人在自己的文化中遇到困惑,又到东方来寻找智慧。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两个人从咖啡馆中出来,在街上走了一会。当要分别的时候,弗朗索瓦说:“如果当你问你的恋人,他在你和他的母亲同时落水,他先救谁时,你希望他怎么回答?” “你还在想着这个问题啊,那我也要问你,如果一个女人听到他的爱人说不先救她,和听到她的儿子说不先救她,她听到哪个回答更伤心呢?” 芸欣这么一问,让弗朗索瓦觉得无法回答。但是他说:“这个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问题,属于形而上学的范畴,对于一个后现代主义者来说,并不存在这个问题。”弗朗索瓦说。 “我们都在回避问题。那么,下次见吧。希望有一天你的恋人问你的时候,你能想出一个更好的答案。再见,后现代哲学家。” “明天见。”弗朗索瓦说。望着芸欣渐渐远去的身影,弗朗索瓦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无法接近的孤独感。她根本就不属于现代,她虽然生活在现代,但这里并没有她的家,她无法从这个时代找到归属感。她的孤独他无从理解,但是却能感觉到。她身上的那种悲剧的气质,就是与这个时代的本质的格格不入。但是自己就真的能和这个时代的本质相融合吗?如果真的是这样,也不用远跨重洋来到东方,来寻找一条与现代不同的道路。或许是那种叫做缘分的东西,让两个大地上的异乡人相遇吧。 ※※※※※※ 我的博克:[url=http://blog.sina.com.cn/u/1214982941]儒帅哲师文学殿堂 [/color][/url] 在贫困的时代里作为诗人意味着:吟唱着去摸索远逝诸神之踪迹.因此诗人能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道说神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