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婶
蓝天雄鹰
六年前的一个夏日,天空中的阴云裂开了一条窄缝,太阳从云缝里透出一丝光亮来,凄清的村寨有了一点亮色和暖意。哑婶悄悄地从厄运中抽出,把所有的希望都揉进一个蛇皮口袋里,挎在身上,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家门。
这天是个喜日子,哑婶嫁给一个双手残疾的男人。没有陪嫁的嫁妆,也没有接亲的队伍,哑婶只身一人走三十里山路,就到那个男人的家。她怕触动苦难,第一次隐瞒了邻里,没有一点声响地开展自己的行动。邻里不知道哑婶走了,也不知道她嫁人。村寨静悄悄的,像没有发生什么事一样静谧。
哑婶是个哑巴,心里呼唤过千万遍,也哭过千万次,她深信丈夫和两儿子再也不会出现时,不得不离开这个曾经给予过欢愉,现在又制造苦难的家。
生活了十年的木屋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像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歪斜着;门没有上锁,大大地敞开着,如深不可测的黑洞。哑婶知道再也没有上锁的必要,她走后没人需要这样的木屋,狗、鸡之类的畜离会聚拢来,作为拉屎拉尿的场所,或许木屋不久就垮掉,成为邻居们的柴禾。她看了门内几眼,门内阴森森的,好像看到了丈夫、两个儿子在门洞内哭泣--一种离别时的挽留。她心软了,泪来了,脚步紊乱起来;很快又镇静了,生怕丈夫和孩子的阴魂追上来,拼命加快步子,像躲避瘟疫一样奔跑,一会儿消失在村寨对面的山坳里。
哑婶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嫁给我远房叔叔幺子叔。她是当地有名的美人,嫁给幺子叔时才二十五六岁,如一枝盛开的桃花,灿烂了小山村很长一段日子。她站在我的婶子们当中,真是鹤立鸡群。我幺子叔娶她时,全村人都来看热闹,其实就是看哑婶的容颜。村上人看到她,只是摇头,暗自为她叹息,可惜哑了,不然装扮一下一定赛过电视里的明星。
想到哑婶的哑,村上人就会自然想到"美人命薄"的说法。哑婶的父母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特别注重对哑婶的教育,更慎重选择未来的女婿。她母亲说,女人哑了,就应该有自己的长处,不然就会没人娶。她母亲教什么她学会什么,凡农村女人具备的能耐她都具备。十七八岁的哑婶,成为人见人看的姑娘,邻村几个倾慕她姿色的小伙子请媒求过亲,但都被哑婶的父母回绝了。哑婶的父母一心找个诚实的女婿--既可靠又会对她好的那种人。
我幺子叔与哑婶组合,并不是武大郞与潘金莲式的婚配,幺子叔比武大郞高大,哑婶也不像潘金莲那样风骚。但我幺子叔娶她,在别人的眼里仍然是鲜花插在牛粪上,甚至说哑婶前世欠了幺子叔的债,这世变成哑美人来侍奉他。但她父母则不是那么样认为,找到幺子叔这样诚实可靠的女婿是女儿的福气。幺子叔比她大十五六岁,她父母也能认可:年纪大,更老成,会疼人。
我幺子叔在家排行老三,是最小的,婴孩时体形瘦小,他祖母称他"幺子",我们小辈的就跟着称他"幺子叔"。他五岁时父亲早逝,母亲改嫁,挨着祖母过日子,靠生产队救济长大。幺子叔十六岁那年,祖母撒手人间,大哥参军,后来在外地安家,二哥弱智,四处游荡,他成了单身汉。他身高中等,体魄健壮,没有上过学,人也不怎么聪明,靠出卖苦力挣工分,成为生产队里的好劳力。我们这些无事的男娃一有空就到他家玩,与他一起打扑克、下棋,他有什么,就拿什么出来招待我们。冬天不惜柴禾,每天火坑里烧着大火,火坑四周围满了大人和孩子,有说有笑的,像一个茶馆一样热闹。有时三五个娃子干脆就与幺子叔一起吃饭、一床睡觉。寨子是哪家有什么事,只要邀他一声,他就来帮忙。特别是包产到户后,没劳力的人家更把幺子叔当成了一个宝,好酒好菜请他帮活。他不要别人的工钱,只要吃餐饭就够了。
人穷,头脑又不开窍,一般姑娘不愿上门。他四十岁那年在帮一家修建房子时,肯卖力,人诚实,恰巧哑婶的父亲与那家是亲戚,也在帮忙。一起干了几天活,哑婶的父亲夸幺子叔勤快诚实,是个好劳力。后来那家女主人见哑婶的父亲对幺子叔印象好,也想帮幺子叔做件好事,开始提起这门亲事。
相亲那天,幺子叔来到哑婶家,话不多,只顾给未来的岳父家做事,挑水、砍柴,见什么活干什么活。哑婶在一旁观察着,心里也在盘算着,很快对幺子叔产生好感。听到父母一说,脸刷地一下红了,低下头,点了两下,这门亲事就算定了。
哑婶与幺子叔的日子也是在唢呐的吹吹打打声中开始的。
哑婶过门后与幺子叔形影不离,夫妻俩一起下地,一起回家,幺子叔终日脸上溢满了笑,心里一定有蜜一样的感觉。幺子叔拼命地下地干活,又有哑婶的帮衬,家里四亩责任地的收成不比别人家的差。幺子叔与邻里的关系好,同寨人肯帮助他。农闲时节,同寨人带他到邻村和城里打点短工,找点零用钱。吃的不愁,穿的一般,日子还算过得去。
幺子叔是疼哑婶的,外出打短工回来,总要捎点哑婶喜欢的东西回来,如布料、毛线、鞋袜之类女人的常用品。哑婶偶尔穿上一件新衣服,让我的婶子们像吵架的麻雀叽叽喳喳几天停不下来,夸赞她身材美,会打扮。哑婶看到婶子们赞许的目光,心里如开花了一样,喜色全写在脸上。回家后,总要炒个好,上壶酒,慰劳幺子叔一番。
哑婶除了不会说话外,与其他婶子没有区别。平时赶集、行亲都在一起,若别人不介绍,谁也不会知道她是哑巴。她乐意为别人做事,寨子上有什么事务,总有哑婶的身影。全寨老少像对待正常人一样对待她,喜欢她。
哑婶婚后第二年生了个胖儿子,第六年又生了胖儿子,也同其他婶子一样响应政策做了绝育手术。两个儿子长得胖嘟嘟的,很逗人喜欢。在贵州东北部的偏僻农村里,重男轻女、多子多福的观念依然存在,在村民眼里,男孩是一个家族的香火,也是一个人生育的最佳结果。幺子叔四十多岁才娶亲,连生两个男孩,让村子羡慕不已。人们在逗乐孩子时,多般都要夸赞哑婶和幺子叔有福气。
哑婶和幺子叔的日子有滋有味。哑婶没日没夜地养育孩子、操持家务。幺子叔除了种好自家地,省出时间外出帮工,只要能收到点工钱,不管什么重活脏活都干。他们虽然苦一点,但心里是快活的,甚至认为这是人间最幸福的生活。
幺子叔是在帮助别人建房子时昏倒在地的。苏醒过后,肚子剧痛,日夜不安,被邻里送往医院救治。医院确诊为肠梗阻,在手术时却意外发现他已经身患肝癌,且达到晚期。医生断言,休养得好,可以生存一年左右,否则只有两三个月的生命。噩耗如惊雷的炸响,震得聋哑的哑婶摊倒在地。哑婶逢人就泪如雨下,不住地用手势指责命运的刻薄。
动肠梗阻手术耗费所有积蓄,再没有钱继续治病。幺子叔回到家里,没药吃,不呻吟,强作欢颜,像没病一样。他认为强忍剧痛,就能抵抗病魔,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不知道自己身患绝症,但感到自己患的不是一般的病。他绝望了,看到哑婶、邻里,只是流泪,说今后哑婶和两个儿子不知道怎么过?哑婶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卖了,积钱到处求医,把一线希望寄托在民间偏方上。每次吃药无效,哑婶抱着幺子叔痛哭,幺子叔手脚无力比划,无法安慰哑婶,也只是泪水长流。
这年大年三十清晨,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哑婶的哭声划破了山村的宁静。村人知道幺子叔走了,呼啦啦地往哑婶家跑。幺子叔的眼睛大睁,嘴巴张开,身体已经僵硬。看那痛苦离去的样子,他一定不甘心,还很多话要说。邻里放弃过节,有的捐木材做棺材,有的捐钱办丧事,帮助哑婶料理丧事。大年初二,风更猛,雪更大,哑婶手牵着不足六岁的大儿子,身背一岁多的小儿子,哭声凄切得让村人都流了泪。风裹雪,雪裹着哑婶的哭声和村人的哀叹,与村人一道送走了幺子叔。
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幺子叔上山后的第三天,邻村的好心人就上门说亲。哑婶的手比划着,表示要将两个孩子守护大,不再改嫁。村人看到哑婶母子可怜,念幺子叔在世的人情,打田等凡是男劳力才能做的农活,村人轮流帮助,哑婶苦苦支撑起这个家。政府的救济、亲戚的支持、邻里的关照,让哑婶坚定了守寡的信心。
我老家200来人,全是一个祖宗留下的血脉,分家才7代,六十岁以上的是祖辈,三十到五十岁的与父辈同辈。哑婶失去了男人,又没有相当的人可以转房,好心人上门说过几次,都被哑婶拒绝,后来再也没有上门的媒人。长辈们只是一味地怜悯和关照哑婶。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没有男人,况且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自然有人打她的主意。邻村男人看到哑婶总是色迷迷的,有的甚至设套想占有她。对门寨子张二约她去有事,她知道有诈,不肯出门。后来几个不怀好意的人来约她,她拒之门外。邻里看到外人干扰哑婶的生活,出面警告来者。从此,哑婶的日子恢复了平静。
哑婶在我老家成为祖辈夸赞、父辈敬重的女人。
到新世纪初,家乡青壮年男劳力全部外出打工,留在家里的是老人和孩子,导致大片土地荒芜。邻里对哑婶的帮助少了,哑婶的压力增大,忘却了自己是个女人,逐渐学做男人的活,打田、翻地等过去只有男人才能做的重活她自己干。她在家里养猪喂鸡,在外面耕田耙地,一人顶着两人用。
我钦佩她的能干、坚贞和执着,更相信她能够走出困境。我每次回到老家,都要到她家看看。她总要我给她母子照张合影,意在记录艰难岁月的痕迹。
二00一年清明节这天,命运把她推向绝境,她的梦想彻底破灭。清明前,哑婶在集市购买了一个小包用红苕块伴制的鼠药放在碗柜顶上,准备用在苕种地灭鼠。清明节清晨哑婶下地干活去了,两个孩子在家找食物时误将鼠药当成糖块吃下。上午十时许,两个孩子口吐白沫,抽搐不止,待送到医院,都断了气。哑婶当场昏死医院里。
丈夫提前走了,两儿子也没了,空留一栋破烂的木屋在哑婶的泪眼里。她诅咒命运,也诅咒木屋,木屋成为她发泄愤怒的对象,一会儿把木屋的板壁捶得山响,一会儿又发出了凄惨的尖叫,让村人不寒而栗。邻居担心她承受不了打击精神崩溃,邀她到家里散心、吃饭,分散她的痛苦;她不再比划,如木头般呆滞着。
这时,哑婶的娘家出面,在三十里外的一个村子找了一个双手残疾的男人,初衷可能也与当年相中幺子叔一样。哑婶没说什么,再次点了两下头,答应了亲事。
去年冬天,我在集市上碰到了哑婶。五六年不见,哑婶已经不再是往年的哑婶,脸上爬满了皱纹,头上掺杂了白发。她背着一个婴儿,用手指了背上的孩子后比划出一长一短,告诉我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原来她改嫁后,做了绝育复位术,又生了两个男孩。她仍然把命运的好坏与生育男孩多少来评判。她又要我给她照张合影相。在镜头里,我又找到了哑婶当年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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