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乱红飞过
(小说)江北川
乱红飞过秋千去。好美的意境!若没有"秋千去"三字呢?其境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一九五五年春节前夕,朔风乱号,格外的阴冷。大桥的大街上,扫街人一身缎子长袍,胸襟、袖口、领头皆起了亮头,已看不出长袍的本来颜色了。瓜皮帽沿下稀疏的白发在寒风中颤抖,满脸烟灰色,枯瘦的手指正握着大扫帚吃力地拖动,努力地扫着枯叶、菜根等垃圾。他竟是袁三太爷,老了,快六十了。哦!大地主,地、富、反、坏分子,地主是头一位。
一辆小轿车停在大桥区公所门口,下来一人,身材魁梧,浓眉如漆,双目炯炯有神。
大桥区委书记、区长已接到电话:省长到了大桥,一定要做好接待工作。书记、区长带领区、镇两级主要负责人已迎出区公所大门外。
大桥区公所小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省长呷了口龙井,说:"你们不必紧张,我这次是随便走走,不是检查工作。"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你们镇上袁家酱园的袁熹白呢?"
区委书记看着镇书记,镇书记立马说:"我去派人找他。"
"不了,我去他家,你们带路。呵呵!"
区委书记见天色已晚,便请示道:"省长,天晚了,是否吃了晚饭再去?"
省长不假思索地说:"不!先去他家看看。走。"
省长一行到了熹白家,此家已是今非昔比。正房早随田产、酱园分了。门庭早已冷落的三间偏房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连邻居们也惊诧不已。当熹白拖着快散架子的身躯走到家门前时,这么多干部,出啥事了?他差点跌倒。熹白毕竟经历过风浪,是祸也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朝家门走去。
"这么多客人?我与诸位面生,怎么称呼?呵呵!"熹白嗫嚅着勉强笑了笑。
"这是省长!你......。"
省长站来,伸出大手握着袁熹白的手笑道:"袁老板,我是你救过的那个共产党人。你是我救命恩人啊!快过年了,来看看你。"
"哦!老桂?桂专员,是象,九年了。"
"对,一九四六年北撤前。"
一九四六年秋,桂专员在大桥遭遇国军追捕,十分危急!情急之下,桂专员想起抗日时相识的大桥绅士袁熹白,于是进了袁家酱园,向袁熹白直接说明来意。袁熹白灵机一动,说:"老桂,委屈你换上四大头的衣裳,快去翻酱缸。"
刚好一切就绪,国军就进了三太爷的酱园。只见酱园内工友正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任何异常。便叫来老板问道:"你曾见一共党分子溜进来?还是你藏了他?"
袁三太爷十分镇静地笑道:"呵呵!你看我袁熹白个有得藏共产党分子啊?通共可是身家性命的大事,哪个敢玩呢?呵呵!不信,你看看这里全是我家工人。"
桂专员风里来雨里去,与工人农民站在一起,外表几乎没啥区别。袁三太爷又是大桥镇上有名的士绅,他们没理由不相信他。国军撤出酱园,追向别处。
桂专员要告辞,袁三太爷挽留道:"不能就走!吃过晚饭,我送你走,老桂。"
"也好,只是太烦劳你,让你担风险了。"
历史虽说已揭开了新的一页,但记忆深处的东西一经唤醒,令人回味!
区委书记小声对省长说:"省长,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吃晚饭吧?"
桂省长拉着袁熹白的手说:"走,我们一起去吃晚饭,一起去吃晚饭。"
他袁熹白与桂省长一起坐在上座,斥责过他的区、镇两级领导都向他毕恭毕敬地敬酒!地方分子袁熹白恍如梦中,他一下子从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中被拉了出来,上升了,且升入了天堂。
春节后,县委第一件事是行文:经江都县人民政府研究决定,袁熹白解放前对革命曾作出过重大贡献,特聘为江都县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工资行政二十级。
后来,江都县政协开会,县人民政府参事、政协委员的袁三太爷住"章台"旅社,安排的都是考究的单人房间。
桂省长此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去樊汊北十二里的苏中革命老区汉留镇,带走他亲家张存仁的儿子,也就是他的义子到省里由他抚养。
张存仁是汉留的首富,不但有田,而且还开着米厂、酱园,是个正经的生意人。他中等身材,白白净净,谈吐斯文。因与樊汊"荣盛"米厂同行,所以他只要来樊汊,总会来看看镜人三太爷。镜人三太爷的待人之道是来的都是客,留饭是不用说的人之常情。抗战期间,张存仁作为开明士绅,带头为新四军捐款、捐物,加工军粮。其时,桂省长常在汉留一带活动,了解张存仁的为人,常将他家当作最安全的歇脚点,并认了张存仁的一个儿子为义子,故与张存仁的关系是先统战、后朋友,直至成了儿女干亲家。
新四军北撤前,除奸的形势十分严峻,各县、区、镇、乡、村逐级除奸,而且规定有除奸指标,也就是说,村长就手握生杀予夺大权!面对如此险恶的环境,张存仁没有象一些富户那样防备,稍有风吹草动就得拔腿开溜,他有他的想法,自己是开明士绅,为新四军帮了不少忙,而且与桂专员是亲家,他不是除奸的对象。哪知道,那天晚饭时,正在家中笃悠悠地喝晚酒的张存仁被人带走了,出门就五花大绑。张老板情知不妙,大喊:"你们不能这样滥杀无辜,我要见老桂!我要见老桂!"
年方四旬的张存仁临刑前也没有见到他的干亲家老桂,桂专员。
三天后,国军黄伯韬部已抵达丁沟、樊汊一带。
苏中革命老区汉留的谢庆高又到了樊汊荣盛米厂看米价行情,他说:"三太爷,张老板张存仁被除奸除掉啦!个是汉奸啊?晚饭还没有吃完,就在家里被拖出去打得啦!我的命是拾得来的,唉!"
"啊!张存仁怎会是汉奸呢?不可能啊!唉!你的命怎么是拾得来的?"镜人三太爷十分吃惊!
"三太爷你不晓得啊!我而被抓来去啦铳过啦!你们看看我耳朵打得啦!"
众人围过来,谢庆高指着自己的右耳上洇血的纱布,他继续道: "我晚饭还没有吃过,就被抓走了,抓了七、八个拖到坟滩荒子上,一声‘跪下来'!枪就响了,没得命啦死得不明不白啊!我从来没做过坏事啊!你们大家都晓得的。哪晓得,我血往脸上流,痒。哦!我还有知觉,不敢动!用耳朵听个有动静?挨了几个时辰,快下半夜了,我从死人棵子里爬出来,慢慢挣脱绳子,定了定神,家是不能去了,八个大屁向亲戚家溜来去,躲了七、八天,家里替我焰口都放过了。唉!"
镜人三太爷:"谢老板你大难不死,祖上荫德啊!唉!张存仁怎会是汉奸呢?不可能!"
是啊,张存仁如见到老桂,也许不会被除掉。也许张存仁根本就不是国民党的间谍,若国民党间谍多、情报准,在苏中还会有"七战七败"吗?
乱世人命如草芥。乱红飞过。兴百姓苦,亡亦百姓苦。
桂省长带走的张存仁的那个儿子,经义父的悉心培养,很快当上了干部,据说官还不小。其实,即使官再大,也有离退时,他也到了退休的年龄。
乱红飞过,桂省长在"十年浩劫"中竟也是九死一生!作为义子的他曾躲过"十年浩劫"呢?
2006.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