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桃花鵽

    （小说）江北川
 
  桃花鵽早就与历史悠久的兴化醉蟹、糟鱼齐名。上世纪初谓之：一鵽、二蟹、三糟鱼。鵽前为何冠以桃花呢？一是这种水鸟在桃花开时才能见到；二是鵽肉除极细且非常香外，色微红，若桃花。故名桃花鵽。
    那时的醉蟹系小泥坛盛之，绝无今日包装豪华。桃花鵽的包装更简单，内为皮纸、干荷叶，外是篾篓，系以极细的青绳以供携带。除皮纸外，所用包装物均为就地取材，多么符合现代环境保护的要求。已故乡贤名家汪曾祺先生文："《辞海》‘鵽鸠'条下注云：‘鵽，雉属。即沙鸡。'即沙鸡就不对了。沙鸡嘴短而红，腿也短。我们那里的鵽是水鸟，嘴长，腿也长。"
    民国初，每年一到暮春时节，兴化"广源"百货公司的老板徐厚总要托兴化至樊汊的帮船带桃花鵽、醉蟹、糟鱼给樊汊"荣盛"米厂的三太太(1)。三太太是灿蘅、镜人的老母亲。樊汊"同源"的拱北大太爷年幼失怙慈，由三婶娘（即三太太）抚养成人。"茂森"粮行的大老板是灿蘅的长子、镜人的侄子。三样东西一到樊汊，三太太一并叫茂森来取，一并分享。但大家犹对桃花鵽赞不绝口！直至广源关门若干年后，家人还对桃花鵽的美味意犹未尽。可见，真正的好东西若陈年佳酿，愈陈愈香醇，很难让人忘怀！
    桃花鵽等不是每次都是托帮船捎带来的，有两次是广源专程放的小火轮。一次是三太太九十大寿，荣盛为此办了"百席酒"。百席酒已失传，笔者也查询过多处，就连淮扬宴席菜谱也未提及。据吃过百席酒的人说："要吃近三个小时，中途重新整席两次，入席三次，豪吃海饮才散席。"为筹办宴席，米厂、粮行三天前就停了业，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全到了。孝顺茶为蛋糕，樊汊全镇茶食店的蛋糕都卖空了，茶食店又到荣盛去回笼蛋糕来再卖。凡送孝顺茶皆请去吃百席酒的。当然，还有一帮不请自到的王馋猫等人物。呵呵！荣盛为办百席酒，遍请樊汊一带的名厨，帮厨的就有二十多人。发海货用的是缸，鱼翅、燕窝、海参、鱼肚发好洗净后，都是用大挎篮下河边走清水。
    六年后，九十六岁的三太太无疾而终。
    兴化广源的小火轮又专程放到荣盛米厂的码头。徐厚一袭黑缎团花寿字夹袍，面白无须，和霭近人。小老板德宝子一身白西装，黑皮鞋铄亮，风流倜傥，他比他父亲还高半头，嘴角天生微翘，似乎总是微笑着，上学时，就倾倒了无数的女生。同是"增"字辈的人都下到码头迎接徐厚一行。
    上岸至徐宅东门楼，过土地祠，进大院子，吹鼓手早已奏乐。徐厚一行在哀乐声中缓步前行，神色凝重、肃穆。行至砖雕门楼前，一棒脐锣响，"咣......！"禀贡生吴三先生、还有汪大先生早已分立两旁，他们都是茂森大老板的岳丈，三太爷的姻亲翁。徐厚礼毕，又分别与吴、汪二位合掌为礼，吴、汪亦回礼如仪。
    过了砖雕门楼，徐厚步子加快了。灵堂已在眼前，挽联、挽幛重重叠叠已挂满了。徐厚哽咽道："三奶奶，过年时你精神还很好......。"他倒身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孝子三太爷一身麻布孝服，赤脚草鞋，腰系草绳，跪在灵柩旁一一陪礼。当德宝子拜灵时，三太爷仍然要陪礼，徐厚连忙拉住劝道："三爷，您不必与他们谦礼！"
    抗战全面暴发，国都南京沦陷、扬州沦陷，江苏省会从镇江迁到兴化，没几年，国共磨擦，兴化亦陷日寇之手。在日伪统治时期，德宝子当了商会会长，他没能有梅兰芳"蓄须明志"的精神。也许，只有梅老板才能够"蓄须明志"而大难不死，梅博士名望太高了，非常人所能比！
    当时的商会会长人选是非中、小业主所能担当的，唯数一数二的商业领袖人才才能担当此任。担此任只有募捐时比别人多出钱的责任，除此，没有什么花头的，你还做你的生意。
    抗战胜利了，举国争接收。国民党政府接收，共产党也接收，弄得不可开交。日伪时任伪职是汉奸！汪精卫是汉奸自不必说，在日伪政府内冲厕所、扫地的勤杂工还能算是汉奸吗？沦陷区的普通老师、学生能算伪老师、伪学生吗？普通老百姓能算伪民吗？
    德宝子自然成了汉奸，广源自然属伪产而冲了公，百万银元资本的广源一夜间就没了。重击之下的德宝子没几年竟先于父亲而逝去了。
    徐厚强忍中年丧子之痛，举家南迁泰州。在上海共往来的巨商、本家与亲戚的帮衬下，重新开了一爿规模较小的""协隆"棉布号的店，以养家及供孙子、孙女读书开销。
    樊汊徐氏"金"字辈荫与藏在省泰中读书，是徐厚的侄子辈。寒假过后，都要去给大大拜年。礼毕，徐厚总问道："三爷、三娘精神可好？替我代为请安，好吗？呵呵！"
    "大大，好的，我们一定代到。"
    "呵呵，好，好。今天，就在这儿吃饭。改日，再专门请你们。"
    "大大，不了，我们已经吃过了，不要客气。"
    "好吧，这个星期天，早点来，我们一起去‘富春'茶馆吃茶。中午家里吃，你们大妈妈烧菜还可以的，呵呵！"
    "又跟伢子瞎说什么？礼拜天早点来噢！"
    星期天，中午的菜很丰盛，满满一桌。锡酒壶放在对席角上，徐厚邀两个分别读初中和高中的侄子上坐。他们那敢上坐，齐声道："大大你请上坐！"
   "呵呵，我在家里，怎好这样呢？"
    正上菜的大妈来了，笑道："呐，你是大大呢，就别跟家里伢子谦了，你不坐哪个坐呢？菜凉就不好吃了。"
   "这说我就坐啦，呵呵！"
    徐厚拿出酒壶里的酒烫子，欲给两个侄子斟酒。他们皆不喝酒。谦一下，徐厚也不勉强他们，大妈笑道："我给你们装饭吧。"
    年近八旬的藏谈起六十多年前的往事，恍如昨日，他说："徐厚大大尽管晚年生计每况愈下，他仍然待人宽厚！大大的孙女现在北京一家医院，是教授级。重孙子在美国，都有自己的事业。"
 
                                                 2006.8.13

(1)三太太是徐灿英、灿蘅、镜仁的母亲；拱北大太爷的婶娘；"茂森"粮行大老板的祖母；兴化"广源"百货公司老板徐厚的叔祖母；"金"字辈荫与藏的曾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