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引

余此撰之作，大与同类者不同，他人多意在评点注释以发掘"境界"说之真义，我则在此之后更欲以我所倡之"神味"说超越之也，其立足点为"意境"过时论，而观点则出于"神味"说一旨也。"神味"说一义已论之于《红禅室诗词丛话》（及补稿）、《红禅室曲话》及《金庸说部研究论稿》诸书，及《新二十四诗品》、《怀素书法之精神》、《论聂绀弩诗》诸作。欲立论"意境"之过时，必有以超越静安《人间词话》之"境界"说，《红禅室诗词丛话》一书已大体论之若干，而未成系统，今见学者虽谓静安之"境界"说不无缺陷，然多无超越之之意识，故有超越之之说出，一时而难以接受，故余重返旧地而论《人间词话》之不足也。好学深思之君子，其勿以我之论为咄咄逼人，而原夫我之欲有以开未来文学真正之新境界，则必有新理论为之前导之心意之真，则我之为此作，亦可以自慰也矣。知其也深，而后可与言乎改进、创造、创新之境界，我之心乃在于是，世之君子其察之焉！

王静安之"境界"说，其论之未足有数者也：其"境界"或"意境"之最高之处仅在古人甚或未及古人之水平，而未得"意境"理论之精髓也--一则其所谓"境界"、"意境"，多自直觉之浅者立义，而重逼真之效果，而与文字"言不尽意"之基本佳旨相左，因未能得吾国诗学"象外之旨"、"味外之韵"之境界，而"隔"、"不隔"之说亦与焉，故深非严沧浪水月相镜之旨喻，以为末而未得其佳妙之处；一则"境界"、"意境"之论未能自吾国传统文化精神之境界以立其内在意蕴，故与王昌龄《诗格》中所及之"意境"之最高境界相违，而未得"意境"一旨之真精神，而尤具悲剧之性质者，则静安所言之"境界"，未能与俱"境界"之如精神境界之为层次、状态者意，而又依违于"境界"、"意境"之间，拿捏不定，盖一则晚清况周颐氏《蕙风词话》已多着"意境"一语（静安于况氏多所有得，拙作《〈蕙风词话〉评点》卷三"许有壬圭塘乐府"条云："此论唯‘以度胜'一事不甚明析。王静安《人间词乙稿序》有‘或以境胜，或以意胜'之语，当沾溉于此。情景与意境之关系，则意境之成必有赖于情景，而情景之有而未必意境佳也。情景多得力于物之神理，意境则或有文化之意蕴染乎其中，此王昌龄《诗格》之所言也。此处蕙风拈出‘以景胜'、‘以意胜'、‘以境胜'而以‘以度胜'缀之，可谓功亏一篑也！当有‘以情胜'之一事也。总之，一般而言，四者无高下之分，然以能否提高之层次见之，则‘以情胜'高于‘以景胜'，而‘以意胜'高于‘以境胜'者也。王静安以意境高于情景之故，而未大着眼于情景，且情景之义前人之述已稍备矣。），静安有意避之而拈出"境界"一语，一则"意境"之圆满完善义实已大具于《诗格》中之"意境"之义，静安未能有以进之者也--实则所以进《诗格》中之"意境"者，非仅是细节局部之事，亦非仅为"技"之境界之事，而必自全体上以超越之，自"道"之境界以超越之，以积极入世超越消极避世，以壮美超越优美，以豪放超越婉约，以叙事超越抒情，以儒道互补之境界超越儒、道偏胜之境界，以着理想之文学境界超越纯粹之审美境界，以"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超越"无我之境"而超越未明"有我"之境既为初始境界亦为终极境界之境界，则其可矣！文学之理想或最高境界，必着我者也，非以我为不足，而但看此"我"之境界为何如耳！"我"之超越世俗，非是纯粹无欲之境界，而是积极有欲之境界。人之有欲非恶事也，有欲故人之为人而鲜活，有欲故有创造力，故有热情，故能于改造物而使为我用，故能成理想，理想者，热情而有欲于世俗之现实世界之差距于世俗之现实世界者也，故能发挥"我"之动而用物以有以益于"我"之境界之提升，故世俗之现实世界之理想境界，乃人之理想境界也，若沾沾于"无我之境"，则不能至于此种之境界者矣！人之有欲非恶事也，但此欲必非尽私欲，而欲以利人，以欲以利人之"我"超越私欲之"我"，则"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至少亦不损人而独善其身，则"无我之境"而已矣！欲以利人，此善之事也，故唯美之审美境界之有所未足也，而必以善益之，而后得真善美皆至于最高境界之境界，此所谓非尽"技"之境界，而所谓"道"之境界者也。不至于"道"之境界，则不能至于文学理想之境界，以文学理想之境界，必自世俗之现实世界而来，人之理想及"我"之至于理想之境界，亦必自世俗之现实世界而来者也。世俗之现实世界之所得，最真最善最美之最生香活色之生命力及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之所自来也，若违此义，则"我"之真隔也，"我"之既隔，则欲有以进于理想之境界，不可得也。故静安之"境界"说，其根本之缺陷在于未能精辨"我"之义而仅至于"物"、"我"交融两忘之审美境界，因于吾国传统文化精神之最高境界，有所未能得也。凡于情之热烈之色彩为不然，而求静以止"我"之热情于世俗之现实世界者，则"无我之境"，则与理想境界终隔一层，而人之所以为人之佳妙之所在，亦无得而见者矣。此非独静安之过，而为吾国传统文化精神至于唐宋即趋消极保守之过，静安不过为其中一方面之分子而已矣！余之非不知其中之佳处也，但为创新之义，则非可私于静安之一人，亦非可私而圆滑于世之君子而沆瀣一气者也。我之所以为"神味"说者，亦唯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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