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屋
蓝天雄鹰
木屋是乡下人的窝,即使主人如鸟一般飞走了,也会静默在山村里任岁月剥蚀;同时生长一种牵挂,如同牵引风筝的线,一头连着游子,另一头拴在木屋,落叶归根就是最后的结局。
我的乡愁由木屋而生,我的木屋是我永远的牵挂。
乡下人除了田园和木屋,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依赖的。时光老人把农人一天的时间平均分给田园和木屋,白天属于田园,夜间属于木屋。在我的记忆里,木屋盛着婴儿的啼哭、男欢女爱的声音、耄耋之年的呻吟,或者由这些声音组合的生命交响,时时刻刻都在演奏生命的乐章,伴随犬吠、鸡鸣、炊烟,以及农人的苦难和梦想,周而复始地循环。
我是在木屋里出生和长大的,我的身上始终具有木屋的气息。
孩提时代,我最喜欢欣赏乡村清晨和傍晚的风景,炊烟和雾霭交织在一起,山村朦胧,人畜匆匆;吆喝声、呼唤声和鸡鸣狗叫声响彻一片;每条巷道和每栋木屋,弥漫着大同小异的气息--饭菜的清香刺激着口水欲滴。有了这样一个前奏,吃食不管是米饭或杂粮都一样的香甜,让人忘记了疲惫和苦难。
有时候,小山村会沸腾起来。哪家娶亲嫁女、造房丧葬,全寨人聚在一起,亲如一家,或共度难关,或同享快乐。山村暖烘烘的,没有白天和黑夜。
最快乐的是少年儿童。孩子上学归来,骑在牛背扬鞭吆喝,与周围此起彼落的山雀逗乐,或三五成群上山砍柴,尽管被柴担压得汗流浃背,总洒一路笑声。夜晚,孩子聚在一起做捉迷藏、打鬼子等反复玩过的游戏--游戏的童年没有烦恼和忧愁。凡是月夜,谁先吃罢晚饭,只要到生产队的晒谷坪大吼几声,其他孩子就呼啦啦地聚拢来,把乡村的夜晚吵得沸沸扬扬。孩子间若不发生扯皮打架,多般会闹到深夜。回到木屋时,父母亲被沉重的敲门声从睡梦中惊醒,随之而来的开门声、唠叨声,又成一种别致的交响。
我家的木屋在村寨中间,四柱三挂的,中堂和晒壁装的木板,两头用杉木皮编夹。我不嫌它寒碜,视它如同手足。夏夜凉风穿堂,无酷暑之感,萤火虫来去自如,我与萤火虫周旋,忘却了饥饿;冬天风雪飘入屋内,我视而不见,蹲在火坑旁,边取暖边烧红薯,无饥无寒。平时我躺在被窝里,听风走过瓦面的声音和雨敲打瓦面的节奏,就像一首古典的乐曲;或者凝视默想,把杉木皮残缺的空洞以及杉木皮的形状、木板的木纹,想象成花鸟鱼虫的美丽图案。尽管家里有时揭不开锅,始终阻碍不了我的想象。其实,父母给我成长的保障,木屋给我插上想象的翅膀。
我十五岁丧父,十六岁进城读书,开始远离木屋。参加工作后,母亲随我住进城里的楼房,木屋变成名副其实的空鸟窝。无人亲近的木屋像被遗弃一样,沮丧而孤独。于我,钢筋水泥浇铸的楼房替代不了它,它如母亲的形象刻入我的灵魂,我怎么可能抛弃它呢?
去年春季,我回家探望木屋,抚摸风化的板壁和斑驳的灶台,再看那瓦椤上的青苔和灰暗的屋柱,明白了岁月的残酷,禁不住伤感愧疚。让稍微平静一点的是木屋有了的同伴,左邻右舍的木屋同样加上了锈迹斑斑的大锁,与我的木屋一个模样。我的木屋是因为主人升迁带不走它而被迫留下;周边的木屋则是主人无法生存而举家外出,或者把孩子寄养他处,将木屋闲置。两种原因一个结果--木屋失去人气和烟火,周围的空气凝固而凄清。八十多岁的堂伯父木成说,村寨冷清得可怕,就是大树上飞来几只喜鹊,人们也高兴不起来,生怕是不好的兆头。
同寨的发福大叔有三个儿子,六个孙子,全部分家立伙。大儿、三儿全家、二儿二儿媳都外出打工,留下一个十一岁的孙子在他身边。他年近七旬,要看守三栋木屋,照料孙子读书,从儿子们十多亩地中挑出三亩地耕种,每天早出晚归,累得不住地呻吟。他说他看到大片大片的土地长了茅草就心痛。四十多户人家的寨子,没有一个青壮年劳力在家,全是老人和孩子。今年长生叔去世,他家人从附近城里召回打工亲属,再到邻近村寨请了几个青年,才凑起十六名抬丧的劳力。也难怪,发福叔的二儿二媳曾经租了别人十亩地加上自家五亩,共十五亩,变换着方式苦撑了两年,一年累到头除了开销,仍没有多少盈余,不得不走上打工的路。
多数中年人无技术、手脚慢,进不了好厂,不得不进石料加工、塑料加工等污染重的企业,一天工作在12个小时以上,月收入千余元,除去生活开销还有一点结余,比耕地强。同村元满弟不到三十岁,与两个哥哥在广东一石材加工厂打工,中途得了肝病和肺病,无钱到医院诊治,不知生病原因。去年冬月元满弟实在坚持不下去,回家只20天就命归黄泉。办完弟弟的丧事,两个哥哥连春节也不过,带着全家老小又赶回厂里。弟媳改嫁,留下两栋木屋,冷清地立在村寨西头。
今年桃花盛开的季节,我回到木屋住了一夜。那天夜里,我家木屋四周黑洞洞的,只有远一点的木屋透出一束束微弱的灯光,试图穿透漆黑的夜,最终还是被夜色吞灭。村寨没有路灯,没有串门的人,更没有出门玩耍的孩子,黑压压的一片,静得可怕,分明是一潭黑色的止水。我拉开家里的灯,满屋都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家什面目全非,空气充满霉烂的味道。我突然感到木屋是在强力地支撑着岁月,尽管我每年都对它进行了维修,但我的翻新远远赶不上它老化的速度,已经一天不如一天地走向衰老。若长期没有人气和烟火,这种支撑总是有限的。推想起后来的日子我生出一阵阵恐惧和悲哀。我是多么不愿舍弃曾经给我生命、养育我、给我快乐的木屋。眼前的每一件家什于我十分熟悉,却找不回曾经拥有的快乐,相反,牵引出来的不同往事,以及眼前无尽的夜色,把我折腾得通宵无眠。
那天下半夜,下了一场小雨,风不大,风声、雨声杂乱而沉闷。次日清晨,房前屋后满地都是风吹雨打的桃花花瓣。房前屋后杂草丛生,树叶遍布,花瓣掺杂,一片狼藉。我的木屋再也不是我记忆中的木屋。我看到,其他没人居住的木屋,与我的木屋一样,不知是不是心情的缘故,这些木屋在我的眼里都灰暗阴沉,目击之处荒凉凄切。
大清早,发福大叔就下地去,孙子小敏正在做饭。他只有灶台高,衣衫肮脏,满脸污垢,双手漆黑,赤着双脚,与乞丐无异。灶台、碗柜像抹过一层炭黑一样,找不出巴掌大块洁净的地方。他读小学四年级,放学后,还要放牛、煮饭。小敏告诉我,他想爹妈,不想读书,恨不得立刻长大,随爹妈一起去打工。打工可能就是农村留守孩子的梦想。十年二十年后,荒芜的良田谁来复垦?空荡的木屋是不是经得起没有期限的等待?
每一次告别木屋,内心的牵挂一次又一次地拉回了我的目光,不住地抚慰乡村的木屋。
全文约2572字
2007年1月21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