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通过向异乡的漫游预先成为遥远的东西,而一种返乡在它变成回家时,能够接近这种遥远的东西,那近乎本源的栖居本身必定起于这种接近。
——海德格尔
Ⅰ记忆的残痕
一、
对于子若的记忆已远不如许多年前,认识他之前那么清晰了。我所能借助于回忆的,现在只有思源对他的回忆,我的回忆在一直的流动,那是一直追溯到久远的童年时代,时间将记忆的涟漪不断的推向遥远的海边。我认识到他之前,我刚刚学会看书的日子里,我们就在童话中相遇。是的,那时我是小人鱼,他是大海边的那位寻找他救上岸的那个姑娘的王子。
我只能借助那些永恒的透明的想象来添补我记忆中消散的至美画面。当我失去声音,从一个人鱼变成一个人来找王子的时候,他却并不知道我就是把他送上岸的人鱼姑娘,我常常站在宫殿的门口,远望他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我的晶莹的泪水中,他又去海边找我了,但是我却在他的身边,他不肯转过身来,世界就这样和他擦肩而过。
还记得《海的女儿》吗?当王子被小人鱼救上岸后,他看到的第一个人并不是小人鱼。子若所看见的也不是我。我在寻找他时,在永劫回归中遗失了水晶鞋,但是爱情却比任何的物质存在都更持久。神创造世界那一瞬,爱就铭刻于时间之上。
在安徒生之前,我就已经知道子若了,在他之前还有过谁么?有的,确实是有的,我那时是一位王子,而他是一位美丽的姑娘。我在一次盛大的宴会中和她相遇。她是我生活中若隐若现的公主。其实她并不是公主,而是一个可怜的只能借助魔法来参加盛会的灰姑娘。但是我是那么的爱她,带着她的一只水晶鞋,到处寻找她。
我很小的时候,听过一个故事,一个雕塑家兼诗人曾经携带着一个瓷杯和一双灰姑娘的拖鞋。四处寻找他那个梦中的“海市蜃楼”的姑娘。我忘记了诗人最后是否如愿以偿。但是我总是觉得这个故事和我的命运有着梦幻般的不解之缘。或许等了千年,或许等了几千几万年,我在一个如花般灿烂的日子里,正在感受学校里飘着的花香。我终于洞悉了古老的咒语之谜。
二、
我在大学快要毕业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那时子若常常来看我,我每天都在看书,可那不是我的老师认为的优秀的作品,而是子若喜欢的作家的书。我在其中读到我小时候听过的故事,惊叹我和子若的相遇真是造物之中最精美奇迹。等待着子若,是我最高兴,也是最焦灼的时光,我等候着,哪怕是极小的爱,还有在憧憬中那梦一般的未来,那时唯一的眷恋就是和他在一起。
那是六月的一天,天气异常的炎热,我在看一本子若送给我的一本精美绝伦的书,我至今仍珍藏着。这本书代替了我那遗失在时间中的水晶鞋。每当打开这本书,我的心底都在颤抖着。从中追寻无法抛弃的梦想,思念子若的心慢慢在冬眠般的沉睡中复苏。
就是那个下午,成了我一生之中最慢长的时光,几乎每秒都经历了整个人生的时间,在死亡与复活的无尽循环中,我所有期盼的梦都破碎了。在时间的重复中,破碎的梦终于重新聚合,希冀之焰的破灭又重燃。到最后,我的意识中模糊的泪水再也没能折射出子若的身影。我想,我要离开人世了,因为子若离开了我,我的希望,我的明灯。
我的病在那以后竟奇迹的好了,古人说过哀大莫于心死。在我的意识中子若,渐渐的在时光中变得稀薄了,他本来就如烛光摇曳不定的身影,最后在我记忆的海边沙滩上,(那是一片耀眼的细纱,每颗沙里都藏有一个无法到达的梦)被轮回中重复的时间冲刷得一片空无。或许子若从来没有存在过,要不就是我在少女时做过的一个梦。如此美丽,如此飘渺。
三、
如果有人梦中去过天堂,并且得到一枝玫瑰花作为到过天堂的纪念,但是当他醒来时,却发现这朵美丽的花就在他的手中,花儿香气四溢,花瓣上的朝露晶莹剔透。那么,这将会是怎样的情景呢?科勒律治在很多个世界以前就如是问过,但是却一直很少有人真正沉思过,我以为子若只不过是我在夏天海边的一个梦。
但是我的手中却分明拿着那朵玫瑰花,在去年,我见到了子若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思源,对,我曾经隐隐约约的在心中妒忌过他,是的,在子若的心中,他犹如天上最亮的太阳,而我却是只能反光的月亮。他的光芒如此灿烂,若的目光无法望见一直守望着他的月光,他可知道那弯如泪的月,一直遥望着他么。思源和我提起子若,在我知道子若为什么离开我时,并且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时,我感到无比的快乐,对思源的嫉妒也一并消失了。原来只有子若才是我一切快乐和痛苦之源。我知道我的平凡的生活要结束了,我决定要去找若,等到他的作品的第一部完成之时。
曾经有一座大海中的岛屿,在那座岛屿上有高崇的郁郁葱葱的树木,也有蔓藤缠绕的纤细的小树。紫色的小花点缀于脆绿的鲜嫩草丛之中。树林里没有较大的动物,只有小鹿,兔子和整天眨巴眼睛在树丛中窜来荡去的小猴子,但这春意盎然的自然却不是这座小岛的全部,小岛的最高处,有一座美丽花园,沿着花园蜿蜒的交叉小径你能走到主人的书斋。
夏天到时,这座书斋小院里就结满了水晶般洁白晶莹的白葡萄,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童话的一幅插图中来到这座小岛。并摘下一颗美丽的水晶葡萄,在我的心中它如此的晶莹剔透,我朝着阳光举起来,整个小岛都反射在它球型的圆球镜像之中,仿佛一座水晶城市。
我把这颗水晶从童话中带回到现实,成了我的一颗泪滴。小岛上的每颗树上的绿叶仍然清晰可见。但我却知道他始终存在于梦幻和想象中。我站在海边远眺海面,大海茫茫无际,在远方与湛蓝的苍穹融为一体,根本没有什么小岛。
每个深刻的心灵都有一座岛屿,但只能在梦中或聆听天籁,或感受艺术大师的天才绘画,或在那些有如天启的原始语言中,我说的是诗,那种能达到存在的澄明之境的语言(请不要忘记歌德和赫尔德林),或对往昔的至美记忆,它如果并不存在,我怎会对它如此魂牵梦绕。
心里总是那画面,移动的图画组成了往昔的一切交织的记忆。傍晚时分的若,走在法国梧桐树下石子铺成的甬路上,那是离我渐渐远去的身影,夕阳的光芒在树叶的缝隙中落到甬路上,那奇妙的光点仿佛在时光中飞舞一样,远远向前走去的若的发丝,就与那耀眼的光亮溶为一体,蕴涵悠远的夕照光芒,穿越过去与未来,将天空映得明澈而易碎。子若和《海的女儿》中的王子就这样在时间中相遇。
四、
我又一次来到海边,海面上没有岛屿,但我相信,我的确从岛屿上花园里摘下一颗水晶般的葡萄。那香气久久在我的心里环绕,永不离去,我划着一叶小舟,去寻找那座海中的孤岛。四周一片茫茫的海水。与无边的苍穹融为一体,无限的蓝。
我站在小舟上,纵身游入水中,波光粼粼的水中,阳光被扭曲成片片光辉,海底深处,一座岛屿上的花园,依旧在水中开满鲜花,美丽的水晶葡萄将整个大海照得犹如一盏明灯。我一直未曾忘记子若,如果说他曾在我的记忆中不再明晰。是因为我已把他藏在心灵的最里面,一生只有一次的相遇,刻上灵魂,无论何时,爱都会在心中慢慢的苏醒。
Ⅱ微暗的火
一、
火车缓缓的驶过大地,当我做到自己的座位上时,发现对面座位上已经坐了一个人。当我再看对面的人时。她特抬起头来看我,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因为激动而无法说话,或许是十年没有见过她了。是的,但我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认出了她,她的装束奇迹般的与十年前到我中文系听课时看见的一样,美丽庄重,一副轻巧的小眼镜架在她的稍微翘起的鼻子上,那是一种你闭着眼睛,在眼睑遮暗的内壁里,你忽然记忆起的那个身影,完全是视觉复制的有张高傲而美丽的面孔。在这个世界上,不,茫茫宇宙之中,她是我最爱的人。
此时,我的感受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的泪水已经由心头涌上眼眶,我的声音在广阔如虚空的内心里呼唤她的名字,但我哽咽的喉咙已说不出一个字,我想,我会失声痛哭,泪水流满面颊,但我却等待着宁雯的第一句话。
我默默的坐着,意识却超过光的速度,飞越时间的障碍,飞到十年前的时光中。十年前和现在是绝对异质的存在,此在在时间中被抛出“在”的家园,永不停息的跌落在绵延的时间之流中。风很大,塑胶操场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借着远处教学楼的微光,还可以微弱的看见繁星下的事物。深秋的明月孤寂的在天穹中,俯瞰下面的一切,一切在她的目光中不可停留的奔向远方。
远远的看着教学楼,一个个窗口放出柔和的光,仿佛是一个明亮的房间中的数个窗口,我向教学楼走去,因为中文系的课要开始了,我要去旁听,我缓缓的走进教学楼,把月光留到窗外,突然意识到一种感觉在渐渐的弱化,我不知道自己忘却了什么。
二、
我望望窗外,由于是晚上的缘故,外面一片漫漫的黑暗。偶尔几盏远处的灯光,就如同流星般在眼前流过,这时车窗的光线反射着车内的映像确是十分的清晰,车的玻璃窗上映出正在看书的宁雯的幻影。她看的那本书,也是我最喜欢的作家的一本书,这本被人们称之为“奇书”的作品,只有很少的人能读得懂,因此就被归于那类被高高供于文学圣殿中的天书。我想我当初将这位伟大的魔术师般的作家推荐给宁雯的时候,她还不曾领略文字真正的精妙和伟大所在。
我不知道宁雯为什么一直在看书,或许她因为看见我过于激动,就像我在初于上车时刚看见她一样,我相信宁雯对我的爱是世界最为深沉,最为真挚和感人的爱,无论在现实中,还是人类迄今为止所有的伟大而动人的艺术中。我是不会打扰她的,我等待她的心情平静得足以接受我们相遇的奇迹。
我在大学期间,到中文系去旁听的那段时光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因为我可以在课堂上畅游在文学的海洋之中,乐而忘忧的感受和汲取人类所有文明中最为丰富而甜美的甘露。不仅如此,我还在中文系遇见了她们,宁雯和思源,那是在中文系所有的人都知道思源是位很有才华的诗人,但是后来他不知道为什么醉心于哲学了(这点与柏拉图有些相似,但却没有一个苏克拉底引导他),但是让我最不理解的是,他在快毕业的时候,已经申请到了一所世界上最著名大学的学位,却不知道为什么开始了流浪,这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谜。
不过我至今还很喜欢思源的那些诗歌,那种唯美的古典气息偶尔在他的一些世诗句中还可以感觉到。我遇见了思源,这是我这一生上天对我的最大眷顾。当他听到我要创作出一部伟大的史诗般的小说时,他并没有认为我的精神出了问题,那是一直支持我,期待我成为一个伟大作家的人。
我曾经有相濡以沫的同窗,对我抱有极大希望的老师,爱我的家人,但是他们都因此渐渐的和我疏远,我知道我这个理想在他们看来是完全的空想,是疯狂的呓语,他们认为伟大的东西离他们很远,包括他们周围的人。但是,由于我对艺术宗教般的虔诚和神圣的热爱,决定用我的全部来攀登这不可能的崇高之境。
从那以后,我渐渐的与周围的人疏远了,或者说我故意让周围的人慢慢的和我拉开距离,那时我的身边只有宁雯和思源,思源的友情和宁雯的爱,但是我仍觉得我不够孤独,因为我必须要像查拉图斯特拉那样忍受孤独之苦,才能攀登最高的山颠。
我曾听说过,创造者无不铁石心肠,但是对别人容易,而对自己却很困难。我想,我离开宁雯的时刻要到了,但是这时,宁雯却病了,我不得不把我的遁世之期向后推进,她开始还能坚持着上课,后来病情很严重,就只能住院了。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总是在看书,她说在阅读的时候,文本的愉悦能让她达到忘我,这时就会暂时忘记病痛,她微笑着对我这么说。但我明显的看到她的眼中那一丝孤寂的忧郁。仿佛这是与生俱来的,每到这时,我就不能自己,仿佛泪水会因悲伤而突然掉下来。于是我就给她读书,不让她看出我的哀伤。然而,即使是我在她最高兴的时候,偶尔掠过的最细微的笑容中,也还能看到她眼眸中深深隐藏的忧郁,难道她感觉到我要离开她了么。
我现在终于想起,我的忧郁就是从那时开始形成的,我的忧郁的种子在那时便深深的在我的意识深处独自的形成,成为我的最本质的东西之一,我知道,那是我的最后诱惑:怜悯。
而在这同一瞬间,我的记忆失去了这原初的印记,几乎永远的消失了。今天,我在意识中拾到了那片久违的花瓣,失去时并不知道,而寻找回来时却觉得这是造物的一种最高的眷顾。
三、
宁雯抬起头,似乎她已经平静的可以和我述说这些年来的离别以及偶然相遇的奇迹给我们带来的感叹和喜悦,我现在也能理清纷乱的思绪,来向她诉说我这么多年来的生活。而这时宁雯终于开口向我说话了。
那是我……我想那是我至今无法忘怀的在我的一生中最让我震撼的无以复加的一件事。是的,有时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一个小小的举动,却能在两个人之间架起一道彩虹,同时也可能横亘一条银河,这是多么遥远的距离啊。我从那时对人和人之间能相互沟通的能力产生了彻底的怀疑。宁雯把她正在看的一本书从手中轻轻抬起,让我看书皮上的书名,我早就说过,我怎么不知道那本书呢。
“你读过这本书吗?我最近正在研究这个作家的作品。”她停顿了一下,“我是说,我长期以来,一直在研究美国后现代作家的作品,但是我不认为他像其他后现代作家一样,她指的当然是这本书的作者,曾经在课堂上当众撕掉唐吉诃德的那个康奈尔大学的教授,魔术师、俄国流亡者,刮起洛丽踏旋风的人。
宁雯和以前一样,尽管十年过去了,对她来说,却似乎在弹指之间轻易的如流水般静静的流失了。她和以前唯一不同的是,她已经不认识我了,我并不知道我自己的变化有多大,但我仍然相信她对我的爱,就如同我对她的爱是一样的。不要以为她不再爱我了,我以前对她的爱还没有这么深刻,是因为她那时的爱没有达到现在的程度,还是我的认知没有达到现在的深刻。或许,二者同时都在中间中慢慢的升华,宁雯对我的爱,已经到了真正的忘我的境界了么?她不但在爱中包容了爱的主体,而且消融了客体,真正的实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了?
我对宁雯说,我也很喜欢这位作家的书,我们一直说到我们下车,就是我们以前上大学的城市,我们谈论了文学、音乐和哲学。但我没有提及我写的作品,也没有告诉她我就是子若,因为我不想让她经历没有认出我时的幻灭感。毕竟,我还有我的艺术梦想,而她却只有我这个完美的梦,在下车的时候,我们相互告别,对于她来说,我只是她人生的天空上一闪即逝的流星,她的心中只有子若。
四、
我知道思源在等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思源永远是我生命中最亮的那盏明灯,我的朋友,我的兄长,我的老师。宁雯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晨阳逐渐明亮的光辉中,离我越来越远。我想起了苏轼的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迎着朝霞,我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流泪不止,以至于我看到的景物都是模糊的,这个世界在我的眼中好象一个梦,阿波罗,请告诉我吧,你这惶惶的梦境,是否可以让我忘记人生的至深痛苦。我的最后诱惑出现了,我对最爱的人的怜悯。我想宁雯是快乐的,她拥有一个最完美的世界。我曾经向往无限的完满飞翔,但是无论我的双翼多么的强健和有力,都无法让我翱翔到那最高的境界,即使是但丁在接近那完满的一瞬,他也同时失去了用语言表达的能力。
我现在知道我是多么的有限,我或许永远也写不出自己理想中的伟大作品。因为我们所能认识到的,不过是存在在洞穴岩壁上的虚幻而飘忽不定的影子而已。宁雯找到了她自己的完美,或许在别人看来,这是一种幻觉。我一直苦苦追寻的东西,她已经早已拥有,当一种信念被真实的信仰,那么被信仰之物就真正的存在了。不是亘古的存在被发现,而是被信仰之物被信仰本身所创造出来了。如同一切存在的精神之物一样,永恒的被创造出来了。
我的小说一直没有完成,是因为真正的伟大不是因为完美,而是因为不完美,满月未必就是最美的。正是在对不可寻求的完美的面纱飘飞之后,美才无遮蔽的显现出来,崇高之美就是永远不可到达的瑰丽与神秘。
思源和我说过,我在完成我的小说的第一部分的时候,他会回一躺家乡,我不知道他离别故园之后去了哪里,只是每隔两个月给我来一次信,我们几乎有十年没有见面了,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而他在十年前为什么会离开家乡呢。
Ⅲ林中空地
一、
那是大约在十年前,或许是更加的久远,至少对我来说,遥远的如远古的神话。逝去的一去不返。无所谓离现在更近些或更远些。世界流变不息,一切被改变,一切又生成,我们能期望的,就是在永劫回归中寻回哪怕是极其细小的过去的尘埃。逝者往矣。
每当翻看相册时,总有淡淡的喜悦感,仿佛往昔永不回溯的一切都重新鲜活起来,但这喜悦如同相片一样,皆为表面之物。在这流光溢彩的表象之下,涌动着人生最本质的核心之物。一去不返的青春与时间。
佛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寂静涅槃。
世界的一切皆在流动,无物持存,在纷繁的世象之后,或许只有空无是实存的,万物皆空。在无尽的虚空中,一切生成,持存、寂灭,循环不息,永恒轮回。人在这世界中,因缘分而聚合,又因缘尽而分离,缘生缘灭,成就了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二十年前,我随家人从家乡搬到了渠城。五年后我又回到家乡的一所著名的学府上大学。所幸当年搬家的时候,没有将原来的房子全卖掉。上大学的时候,就住在离学校不是很远的房子里,倒也自由自在。
我在离开家乡后的五年后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从表面上看家乡的变化很大,但是在最深层的意义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人们认为世界总是在变化,其实除了时间,什么也没有变。这次回到家乡,意味着我将一些已经被时间带走的东西召唤回来。
我在学校注册完学籍后,就在城里转了起来,寻找已经逝去的昔日的时光碎片。就在古朴的雕着精美图案的汉白玉桥上,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中,在古老的,但一尘不染的石板路上,在夕阳余辉照耀下的树林里,我在夏日呼吸着荷塘上微微飘荡在空气中的香气。将时间的碎片放入我的相册里,我将这本相册取名为《明室》,因为罗兰"巴特曾经有一本论照片的著作叫《明室》,我不明白他的真实的用意,但是我却认为在照片里所持存的不仅是我们的记忆,还有那不可言说的存在本身。我的一个小小的记忆,也让我对明室产生了久久不能忘怀的情结。
二、
我在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年夏天常常下雨,有一次我在雨中散步,那天的天空,云层清晰可见,如同玻璃般透明的云层后面是银光闪闪的炙热光球,雨在微风中飘,而阳光却在每颗雨点上闪耀,恍若古诗中所说的“东边日出西边雨”。
到傍晚时,夕阳将操场上的雨水映成金色。雨中倒映着教学楼的影象。那看起来完全是一个颠倒的世界,而水中闪耀的金色,却是水中倒影中教学楼的窗口玻璃上发出的,一片片的光彼此连接在一起,那是一个个的明亮空间。我凝视着这光的海洋,光的奇迹,我相信我在那一刻看见的世界,并非我们生活的世界,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是那个在现实中存在的,矗立在我眼前的世界,而不是这水中的影象。那个由光连接在一起无比壮丽的世界,或许,是柏拉图所说的理念的世界,不变的永恒的世界。而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是这个完美的充满着光的世界的摹本。我那时并不知道柏拉图的哲学,直到我在大学时读到柏拉图的对话集,我才了解到命运本身的伟大。我们生存的轨道已经被设定,一切都在茫茫的宇宙中运行。
在生命的某个特殊的时刻,我们能透过一颗沙而见诸整个世界。明亮空间,包含着现在,并且连接着过去和未来。
现在不断的变幻,未来不可捉摸,惟有过去,才更具有持存性,过去并未过去,而是处于意识的一种晦暗不明的状态中,然而我们可以举起明亮的火把,走向记忆的深处,将那被遮蔽的存在照亮。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块他自己的空间,深藏着他最本真存在的地方。举起灵魂的火把,走入心的最里面,就能将那久久尘封的角落照亮,一切逝去的存在就可以在那明亮的空间中显现。
明室,还远远不止如此,尽管每个人都有他的明室,然而有人却永远不知道他的明室的存在,明室在灵魂和心的最深处,犹如无尽的深渊,只有从事那最清白无辜的事业的人,敢于冒存在之险的最冒险者,才可以抵达那令人惊愕的光的深渊。
三、
十年前家乡的天空,就如同现在一样深邃而清澄,当这样的天空呈现在我面前时,我才会觉得世界是淡然而恬寂的,那是没有任何色彩的淡,一直趋向虚无。对于永不停息,转瞬即逝的生命之流来说,天空是永恒的,她只会以最沉寂的方式默视一切,恬静淡然是她的天性。
我又回到久别的故园,是子若来接我了,尽管我们一直在通信,却十年没有见面了,他向我走来,那熟悉的脚步,每一步都在超越着漫长的时间,以他为中心,周围的时间被牵扯成涟漪,在扭曲的无数过去时里,迅速的回转。
夕阳的光辉已经将自己延伸至整个天穹,它要瞬间把天空变成它的世界,就连总是遮挡着它,不让它以最完美的形式飞向大地的云,这时也被染成它的羽翼光辉的金色,任何的角落都要虔诚的沐浴在它最为庄严的圣光之下,这是对即将逝去的崇高的追忆。
我们一起向到以前是我的,现在是他的房子走去。那是我们曾经和现在曾经为梦想而孤寂的奋斗的地方。边走边叙旧。我想起了去年我在一个东部小城里遇见了宁雯。
去年我在一个东部小城里遇见了宁雯,尽管多年不见,我们还是彼此都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当我们在一家餐厅里落座后,她说:“大概有七年没有见面了吧。”
从宁雯的语气中,我觉出一些责怪的意味。我们说了很多这些年来各自的经历。最后她问我是否知道子若在哪里,我说子若还在我们上大学的那个城市中。
“真没想到,我找了他这么多年,原来他从未离开过那里。”她笑了笑,我能感觉到她平静中的无奈和凄凉感。
她后来又说,要不是她大病一场的话,她也不会到现在也不知道子若在哪里,“等我病好了的时候,你们都谁都找不到了,我问过同学和老师,他们都不知道。”
我听了之后,就对她说,若为了实现他的理想,就一个人在没有人打扰的地方专心的写作。
“那么说,是你一直在照顾他的生活了?”她问道。
“我也和他有十年没见面了,只是每两、三个月给他写信,寄一些生活费用。”
“你为他的创作提供了最好的条件,包括孤独。”当她说出孤独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哽咽了起来。
“是的。”我说,“他必然忍受像查拉图斯特拉那样的孤独之苦,才能实现他理想。”
“我不知道他遇见你是幸运,还是不幸,没有你,或许他不会获得更多的思想,但是他在你的潜移默化之下,渐渐的越来的越脱离生活,难道艺术家就要离群索居,居住在虚幻的艺术世界中么?”
我怎么回答她呢,我知道,虽然这么多年她没有再见到子若,但是她对子若的爱是永远也不会减少的。这近乎亨伯特对洛丽塔的爱,玛格丽特对大师的爱。我能对她说艺术胜过爱情么。
“子若的作品的第一部就要完成了,你现在可以去找他了,我告诉你他在哪里,我明年也会去找他的。”
去年和宁雯见面的情景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和子若说了我和宁雯去年见面说的这些话。
“我见到了宁雯,在前几天。”我听见子若对我说。“在回来的同一列车上,她坐在我的对面。”
宁雯这么多年来的寻找终于有了归宿,他们能在没有约定的情况下重逢,可见命运自有其不可言说的轨道。
“那么她怎么现在没和你在一起?”我问子若。我实在想象不出,他们的相见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一幕啊。
“我们先到书房再说吧。”子若说道。我们已经走到了楼门口。
四、
我们上了楼,子若打开了房门,我们一起来到书房,分别坐下。环顾这间书房,我不禁感慨万分。当年,当我把这家乡的房子和许多藏书都送给他后,大约有十年我都没有再回到这里了。
在这十年中,我在孤寂与痛苦中在世界上漫游,走过一座座山,涉过一道道溪流,苍穹之上,大地之下,我的足迹踏过了圣洁的恒河岸边,驻足过古希腊神庙的废墟,穿过取经人走过的苍凉大漠。如同酒神的祭司,在神圣的黑夜里迁徙,浪迹四方。
但是我却始终没有回到我的故园。因为我还未能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去面对故园让我悲伤的一切。我的记忆、我的美好的时光。这里不仅有我的过去,而且还有她,每当我踏上这片故土,我和她的家园,我们一起生活和长大、相恋的地方,我的心就悲伤得难以形容。因为我虽然可以重新踏上故园的土地,但是一想到这里只有我孤单的一个人,而且再也见不到她的音容笑貌时,我的灵魂就悲伤的无以复加。
当初我一方面是为了成全子若,另一方面是为了逃避这无法承受的哀思。但是我无论身在何处,我的思念总是在心里涌起,草原上的熊熊篝火,古朴长亭边的明月。都让我觉得更加的冷清。原本我可以同她在一起,在篝火边将脸颊映红,在明月下起舞弄影。然而,这一切只能在我的梦中实现。在这些年里,我常常觉得沉睡更佳,胜于这样孤独无伴。
就在一天,我在一片古老的森林中,这片森林被当地人称为黑森林,聆听着鸟儿的歌唱和风儿的笛声时,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幸福向我袭来。我想起了我和她的一次对话,而这时,我感到的不是失去她的悲哀,和无法回到过去的痛苦,而是一种快乐。
我拾起一跟细树枝,在地上写出了我的感受。当时我完全心醉神迷,一气挥成,在微微湿润的土地上,出现了行行诗句。我大概有十二年都没有写诗了,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江郎才尽,原来是没有遇到真正能打动我心灵的东西。
从那以后,每当我感受到自然生命的朝气蓬勃的气息时,便感觉到我的过去,我和芸欣在一起的记忆是多么的美好,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但那段时间的的确确是我生命中(我想,她也会认同我的想法的)最珍贵和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她那银铃般的笑声,是永远不会消失在时间之流的过去中的。时光流逝,然而记忆持存,我要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保留在诗歌的语言中,因为世界上只有诗才可以将存在持留在永恒之中。
她曾经对生命和生活是多么的热爱啊,她在照顾那些花木时,是多么的愉快啊。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是她站在充满阳光的树林中,对我说:“这里多美啊,要是永远能呆在这美丽的地方该多好啊。”
是啊,那是我们家乡的一条小河旁边的小树林,小河里的水清澈明净,鱼儿欢快的在水中嬉闹,林中有芳香四溢的鲜花,洁白的天鹅有时在林中栖息,我们在一起,看见过活泼可爱的小鹿。
我在离开故乡的日子里,将这一切都用词语表达了出来,我不仅要让自己的美好的记忆持存,而且让人们知道,曾经有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孩,她多么的热爱生命,曾经有过一对恋人,他们的爱情是多么的平凡而真挚。
更重要的是,通过词语这一条小径,能带领我们走进林中的一片充满阳光,有清香的玫瑰、洁白的天鹅,活泼美丽的小鹿的林中空地。在那里,有你、有我、有我们的家。一个我们可以安居的小屋,那是一个古老而又亲切的居所,我们在这小屋的近旁,守护它,守护小屋近旁的一切美丽和自然的生命。那是一个充满明亮的小屋,虽然我们在大地上充满劳绩的生活,但是却可以诗意的在那里栖息。
我回来了子若,我回来了芸欣,我回来了故乡。
我再次踏上这故乡的土地,再次拾起了我的久违的记忆的点点滴滴。在这里,既有过无法忘怀的快乐,又有难以承受的悲伤。但是我今天,可以在倾听寂静的轰鸣中达到心灵的宁静。
“她在车上并没有认出我来,我想,她已经把我遗忘了。”子若的语气中带着无可奈何的失望。
“子若,我想你和宁雯有一天会再次相逢的,她也许也以为你没有认出她来呢,你们的爱不会因为一时的遮蔽而消失的。”
子若看着我,深深的点了点头,我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得出,他准备静静的等待,缘分会将他和宁雯再一次的牵引带一起。在他们的心中,有一个共同的明亮空间,只是他们还没不知如何走向这澄明的林中空地。
在世界这座大森林中,有条条小径,虽然歧路众多,但终将会殊途同归。
窗外下起了小雨,我想路上的积雪一定会因为这场早春的小雨而溶化,雨水和雪水都浸入地底,冬日干燥的泥土就会重新感受到生命的气息,久久埋藏于地下,等待着整个萧瑟的寒冬中沉睡的种子,也再度会因为这生命的甘露而复活。
这场小雨细密无比,在整个世界下着,在久远的永劫回归中飘洒着。大地上的万物,在这场小雨中欢笑着跳起舞蹈。
我和子若站起来,来到窗边,打开窗户,看着小雨在从遥远的宇宙深处,一直透过高高的云层,流入我们的心灵中。我又想起了多年前,我在小雨中看见了光的海洋,是那场小雨最初在我的心中唤起明室,而现在这场小雨,如醍醐灌顶般让我的心豁然开朗,仿佛一颗流星,将沉寂在心灵深处的一切记忆一一照亮,也将沉寂在世界中的一切遮蔽自身之物一一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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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博克:[url=http://blog.sina.com.cn/u/1214982941]儒帅哲师文学殿堂 [/color][/url] 在贫困的时代里作为诗人意味着:吟唱着去摸索远逝诸神之踪迹.因此诗人能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道说神圣。[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6年12月12日12时40分42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