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性情也,用诸人生文学艺术,自以本色为佳,而性情之本色,以少年为最佳,无熏染于世俗功利之境界也,此殆即老子之崇婴儿之朴素烂漫,而李温陵之尚“童心”者哉!左思《娇女诗》所写,是何等天真烂漫之境界!然人之年渐加,而天真烂漫之性情遂渐失之矣,用心乎名利地位之攘夺,七色斑驳之渐塞其心壳矣,而才力灵性将何由而得出也哉!世之老者,圆滑世故为老成之境界,而世人无不羡之也,然颓废之气甚而人之情与气渐少,老而不死是为妖,是訾其精明过甚,老而不死,是厌其已无生气也。以圆滑世故而得是,故世俗之人亦以是而厌之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人之可悲,庶甚于此邪! 而有老而不为人厌者,则性情犹持其童心者,世谓之老玩童,以天真烂漫之心及目观于世俗世界,故其所得有过于圆滑世故者。何缘以致是?盖既天真烂漫之性情而持之于老,则经营略已具备,即不具备亦已无回天之力术,故老境通脱而若是也;又则因是天真烂漫之性情,而能以别样之心目观于世俗世界,故其所得亦大异于圆滑世故者,而造老熟烂漫、斑驳淋漓之境界,神味特胜也。 故人之少年也,则情与气之境界也,老年也,则神与味之境界也,凡一切诸文学艺术,而能至于最高境界者,皆性情中人,性情中人之不为足,而皆少年时为主之以情与气之人也。人之终生之成就,无论学术、文学、艺术,多在少年之时,以少年之时富开拓之精神,而性情又未大坏也。或有老而境界渐到者,则居少数,亦不可至于最第一流之境界,苟能至者,则必能持其性情之天真烂漫者,如齐白石。 由是言之,人之少年时之天真烂漫,乃必经之途路,无论老而若何而至于何若之境界也。世之为艺事者,往往以老为成境,是功力之境界,而非审美理想之境界,此可以积而多有人至焉,固是第二流之境界,若第一流之境界,必见于少年之时乎!必少年之时而以情与气之事追于理想境界乎!若书之一事,多老而成者,是其所求,必在雅逸,在简澹,在高古,终可归于二王之境界,为庄老之消极柔弱所笼罩,而非易传之所云“天行健”也,吾国中和之美,即分庄老消极柔弱、易传积极刚健二途,一若阴阳之分,混一二者,何可待言,二王之途路,特其一偏,必也刚柔相济、豪婉相成,乃为至境哉!二王之书,亦非不刚柔相济、和合二途,不过仍以消极柔弱为主耳。今世之书家,皆知境界为中和之美,而不知后一种亦中和之美,皆得其一偏之所在,而期于和合,期于以积极刚健也。夫今世之夫妇,财货必求自主而掌财政大权,何乃至于审美之理想境界乃授柄于人邪!书之尝有以积极刚健为主之色及境界者矣,若张芝,颠张狂素,若颜鲁公,若祝枝山,惜历代乏人而会心,鲜能一反二王之途路也。突破二王处人而不知之也,而仅着目在其得二王之佳处者,谓之为固守二王之法度也甚,嗟乎!乃以法度求之也!乃以法度视之也!凡突破创新之境界,必得所欲突破创新者之佳处,而后能推陈出新,而后能为化花为蜜、化草为乳之境界,而后能为凤凰涅槃之境界,即“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若不以是为期,尚以何为期哉!夫性情者虽佳,尚是初境界,而非人之终境界,若终境界者,必也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三者合一之境界也。囿于性情、人格之境界,则终不能突破二王之途路,亦甚可易知也!性情之不可易也,然而可以进之于终境界也!今之书家,莫大之弊为无情与气,为有情与气亦不能至于热烈盛大之境界,概言之为无勇气而已矣!勇气者云何?即志在超越古人之境界,而自出其新境界者也。为书也,若以二王为至,则当求何所以出二王之外,若是之勇气精神为可嘉耳!若无此勇气精神,终将堕于第二流之境界,《第一流之境界说》已有言矣。人而为少年也,而书则求高古简澹、超逸沉潜,是乏生机与生气之境界,而失人之性情中之天真烂漫为艺事最佳之益者矣;人而为少年也,而为书辄不求气势流宕、一往情深,而反求气之外之余事者韵之一事,何少年而老境之颓唐,之死气沉沉也!是将大违于少年之性矣,违性情则假与伪之境界,而将求于韵格之高古简澹,则其为第二流之境界,又何待言也哉!俗云人不轻狂枉少年,轻狂之不必,而亦无意气风发邪?昔梁任公之何由而作《少年中国说》邪?若少年而违其性,而求于老成之境界,而以追第二流之境界为心期,则书之终将无所出路,亦可知也!若少年而为书,欲一步登天而失本根,不重形而辄求神韵,字形丑陋,将谁欺邪?将自欺欺人而已矣!内之无情与气而足以致为美也,则丑必随之,美之与丑本在一身,美之少则丑遂多也。然而有所谓逐臭之夫,将为今世逐丑之夫邪?美丑之辨,自以美为最第一流之价值,譬如作肴,寻常之人皆能知佳肴之是否也。故最基本者为最重要者,无不在是也!失最基本者而谓天下之人,我之书求韵也,韵之特胜也,以神采为胜而形之弊不为疵也,将谁欺邪?亦将自欺欺人而已矣!天下之为艺术者,其慎之焉!不为流俗所蔽,不为名利所动,守一己天真烂漫之性情,而求于世俗世界中锻炼之而至于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以催发其情而至于热烈之境界,气而至于浩然沛然之境界,则其艺术境界也,自然脱俗而可能至于第一流之境界,艺之事也,亦不过若是者焉而已矣!怀素之书,以能少年时之风貌为最佳,其书晚年乃古澹,是气衰之所致,与风疾亦不无关系。由是而可知,少年之书,何可无意气也哉! 2006、12、11记于济南红禅室之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斋 [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6年12月14日21时57分25秒修改过] [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6年12月14日22时25分1秒修改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