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戌十月九日，会于抱一斋主人之所。抱一斋主人之书法二王者也，前已屡屡称白蕉于予，甚而谓或有出乎赵松雪之上者，而与之争胜，余异之，因抱书而归，为之观而为此文也。白蕉者松江人也，生平为书为画为诗，略不事汲汲，尤不好声名之追逐，仅以是言之，即称佳士，见其貌相，极为清雅沉思，信表里如一者也。自谓诗第一，次之以书，次之以画，此亦书家绘者惯伎，不可辄以为然也。而余观其诗词，洵堪入门者，有诗人本色。词不脱清婉幽丽，如《秋波媚·顾家宅花园秋晚》云：“满园衰草夕阳殷，人物尽堪看。路随树转，叶因风起，云与心闲。 休将世事说悲欢，长笑独无言。影同日淡，寒侵衣角，烟锁池湾。”《卖花声》云：“明月不胜寒，黄蕊堪餐。今年花好共谁看。魂锁重门飞不到，梦见犹难。秋思一般般，几个能欢。别来清泪向人瞒。墙角风吹悲病叶，顾影成单。”辞有致而情微苦，大是婉约习气，可谓深清独素之人也，诗则微有豪放郁怒意，录一律云：“造我泸州发玉醅，绳绳秋雨赚凉回。虚堂疑是三更好，孤抱犹难百念灰。孺子何曾解酸鼻，干戈从未惜英才。卅年回首浑闲事，早见中流击楫来。”——此律跋尾云“试宿茧纸惜如金墨，拉杂书古今体旧作十二首，时上海解放一周年（一九五Ｏ）纪念日凌晨，妇孺尚在梦中也。线上人拜记。”按同幅作又有“为思活计亦凄凉”、“莫笑澄澄杯底蛇”之句，孤独艰危加之若白蕉者之身，又何能免也。此纸律诗已臻老成之境，气格与词大异为奇而，当是拘束于词之体格未能出其外，诗则取律体之健宕也。观其诗词，恒之以近人高作，已无愧色，而后知其自谓非虚焉。沙孟海评白蕉之书云：“行草相间，寝馈山阴，深见功夫，造次颠沛，驰不失范，三百年来，能为此者寥寥数人”，尚不失中肯。所谓驰不失范者，即谓挥洒自如而能在规矩之内，略如孔子所谓随心所欲不逾矩者也，然而白蕉以行书最佳，草书则不甚佳，则驰不失范之谓，尚未至此境界也。书之最高境界，以体言之则为草，以艺术境界言之则为气韵，之二者白蕉皆未臻极致。所谓寥寥数人者，即非谓唯一。沙氏之论后，人肆之矣，至陈振濂辄谓之兼文徵明、董其昌之长，抱一斋主人则谓其书完美无缺，则是直接于二王者也矣！余未之然也。白蕉之书，昔日名声未胜，盖近代书家尚多，世俗之用笔者亦多，措之其间未见出色亦有原也，名家书翰往往佳甚而不名一家者众矣，岂独白蕉也哉！近来渐胜者，则为五十年前至今，书家渐不成气候，多死于古人之风味与法之下，而不能出而苦之，故兴率意，其佳处又未能与古人之佳处争胜，遂为不伦不类也。白蕉之书声名渐出，亦非独己之象，类而同者皆在同流，大抵能守传统而又有一己之面目，今之书家见之，其惊之最第一者非谓其辄能直接于二王，而为今人亦能为此，有所益其信心也，遂率驱而奉之若骛者矣！此亦略如今之人叹处子难得，得则无不为叹者也。白蕉之书，最以韵胜。夫以韵胜者，二王已臻其至。韵之一事，最关吾国艺术境界。谢赫《古画品录》之“气韵”，为书画之最高境界。二王之书，羲之偏于柔媚，韩愈所谓“羲之俗书趁姿媚”者也。献之出其上者为雄强略胜，复归于以气为主之境界。然献之之书之气，尚未至于“豪放”之气之境界，而仅是秀逸之气，此其弱处也。原夫媚之一语，亦非恶事，西人莱辛之《拉奥孔》，专言诗之境界高于画之境界者也，其论画之境界之最高者为化美为媚，媚即动态之美，动态之美，即以气为主之美也。故以静为美即以韵为美者，谓之为俗，气势弱也，若颜真卿、怀素之媚，则无此目矣，而为真媚，为诚佳者也矣！吾国文学艺术，皆为柔弱消极所妨，绘画则遗气为主而以韵为主，是山水画及文人画之所以兴也，诗词中则意境之事也。以韵胜者，偏于消极柔弱阴性之一路，其转折点，诗词在唐末，绘画在宋，故唐时颜真卿，犹能破二王之旧体而为新体，后之继之者气力不举，又堕旧蹊径而尚韵矣，今之人犹然也！凡创新必破旧，必以壮美破优美，此历史上文学艺术之大势也，古人不知之余未及以责，今人之不知，信真前人之奴隶也。白蕉之书，总体未能出二王之外，而大尚之，正其声名可也，以之为式则不可也。气韵二语，今人多不识为何物矣，即识亦未解之深切也。韵之所得必根于气，此不过常谈耳，故凡有韵者必有气，不过气之强弱而已矣。以白蕉论之，其韵之胜，本于气也，然其气特弱，故草书不能佳，亦不甚作草书，可谓有自知之明也。气韵之事，必自草书上见分明，见书法之最高境界也。必有豪放之气，乃能越寻常之气之上，而能至于草书之最高境界，若怀素张旭然也。必以豪放之气为主，而后乃能至于草书之最高境界，而后乃能至于书之最高境界也。豪放者人之英秀之气之所粹也，锻炼于世俗世界而至于大我之境界，而于中之深情使之不得不发于中而见于外者也，以韵胜者则以逸为尚，非能出乎豪放之外者也。以韵胜或以韵为求为理想，则终不能越前贤最高之处之外，若不以最高境界为期，则可耳，若余独辟蹊径而欲自出面目而独立，而有冀乎艺术之最高境界，则韵仅为取法乎中之具耳！白蕉之书，秀逸润丽，信为不俗，以格言也，羲之《兰亭序》以是言之，犹有俗处也。赵松雪之书，出二王之外者正其媚姿，然其媚不乏英气，故佳耳。若白蕉之书，略不以媚为色，而为洒脱隽秀，总观之则甚乏秀气，此弄笔使趣之境界，能至于笔墨之最高境界，足以为心手相应之境界，不足以为天人和一之境界，更不足以为“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也。观其书章法绝妙，字字呼应照顾，有摆尾信手之姿态，然总体观之，则多字字为营，通篇乏一种浑然一体之气势，即内在之气不足之使然也。观怀素草书，可知气之为用矣。唯其气之不足也，故不能为草书而佳，为行草则见散乱之象矣，且即字形亦非完美无缺，甚而多耿拗之处也。观颜真卿《祭侄稿》是何种意味，是何种不可掩抑之气势英伟。观文徵明行草，书何种笔画精到意思。格是写意之境界也，若无豪放之气，则写意之境界以不能达极致，则赖弄笔使趣，若白蕉之书也。白蕉既能拘束于词之体制而为婉约之格，书之拘束于逸格而以韵为胜，亦有由矣。此亦若其画也，虽写意，尚非是大写意，以创新之境界言之，不可与近代之大家如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之流比也。其诗虽能反词之婉约，而仍在旧体风味之范围，此近代诗之大家皆未能免，而独聂绀弩有所进，而能出乎意境之外之上，若王静安论辛稼轩词“亦若不欲以意境胜”然，即拙说“神味”之境界者矣。嗟夫！余甚责白蕉矣。余非责白蕉者也，不过因之以见书画之途路，使来者有所深思，不亦足矣乎！虽然责之若是，而无愧大家亦可知也。不过以艺术之最高境界观之，而遂有此论也。信笔草草，不拒责也。2006、11、30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
欢迎你到我的博客来 >

[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6年12月8日13时44分59秒修改过]

[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6年12月8日13时49分12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