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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锁 的 童 真 文/郁顿
沙家坟不是坟,沙家坟是我童年居住的那个街道的名称。 沙家坟是坟,沙家坟是早年间城里一户姓沙的大户人家的祖坟地。 不知何时、因何原因,老沙家遭受了一场灭族之灾,全家上下几十口人死的死逃的逃,之后,坟丘就被夷为平地。由于沙家坟的地理位置与小城接壤,很短时间内炊烟便在沙家的祖坟地里冒起来。为了摆脱坟地的阴气,人们在口语中加上儿音后就叫“沙家坟儿”了。 传说也好,事实也罢,我在沙家坟儿居住的那段时间里,地下没有挖出一块死人骨头是千真万确的,而沙家坟儿的上空始终阴霾着令人恐惧的阴气也是尽人皆知的。
1
我六岁那年深冬的一个晚上,灰蒙蒙的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雪花,天临近大黑时雪花已如棉絮一般地飘落到地上。屋内昏暗的白炽灯被积雪映衬得如猫头鹰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放着光。我姐趴在炕上写作业,我哥心神不宁地想着事情,我蜷缩在火炕的一角,瞪着眼睛注视着我哥。我妈如往常一样在外屋忙活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并没有因为下雪而减弱,我哥不时地被这声音惊吓得浑身抖动,我的身体也随着我哥身体的抖动而颤抖,要不是我妈麻利地收拾完,我非被这声音吓哭不可。 就在我心神刚刚好起来之时,邻居家的狗蛋突然大哭起来,那哭声比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更令人害怕。我抖瑟着身躯凝神细听,我想在狗蛋的哭声里找到一种能让我认可的诠释而不再提心吊胆。可我什么也没找到。狗蛋的哭声不同从前,我记得,昨天狗蛋的哭声里夹杂着他爸的吼骂声,今天没有,只听到他比昨天更痛彻地哭叫。就在我琢磨狗蛋为啥哭时,拴柱也紧随其后地大哭起来。拴柱的哭声比狗蛋晚了十分钟左右。紧接着,这哭声就像“瘟疫”一样在那个令人恐惧的雪夜里蔓延开,频率就如多米诺骨牌,一个接着一个。 我和我哥是最后哭起来的。 就在狗蛋哭叫时我妈撩开屋门帘看了一眼我哥,转身出了屋。我当时想,这下完了,我哥和我妈的眼神儿肯定碰撞了,不然锁头绝不会发出“咔嚓”声。我哥真笨,爸爸这些年在外地工作,还有什么事情能逃过咱妈的眼睛呢?伴随锁头的“咔嚓”声,我哥的身子就是一抖,而后从自己的“百宝箱”里拿出一个硬硬的东西塞在裤子里,垫在屁股上。 哥,你又做坏事了? 我姐是在我哥慌忙的动作中察觉到的,因为我哥不止一次地重复过这个动作,每次都要挨我妈的打。我哥没有说话,看了一眼我姐,低下了头。 哥,我什么都没说。 我被我哥的表情吓哭了。我哥没有理我,好像很急切地盼望我妈的归来。开门声终于响了,这次我哥的身体没有抖动,他看了一眼火炕,好像在寻找什么。我妈插了门,铁青着脸进了屋,随手拿起扫炕笤帚问我哥,你也去胡同了?我哥没有答言,而是用身体做出了准确的肯定:他趴在刚才选择好的位置,双手抱头,屁股撅在炕沿上。我妈今天打人也与往常不一样,少了喝骂声,增加了击打的频率。我哥没有哭,我妈很生气,解了我哥的裤带后,扫炕笤帚伴随一束白光就落在我哥的屁股上。我被吓哭了,我哥也哭了,我姐抱着我妈的胳膊哭着说,妈,别打我哥了。我妈没有哭,用笤帚疙瘩指着我哥说,你咋就这么不听话呢?你爸爸不在家,不知道帮家里干点活还到处惹事,你不知道你已经会写字了吗? 这是我妈在那个雪夜里说过的第二句话。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太阳从东方升起来,世界就变得一片洁白。那些夜里哭叫的孩子们一个个痛苦地趴在炕上不敢出门。因为那束“白光”没有光顾我的屁股,我妈上班后我没事人儿地走出了屋子。来到院外,我抓了一把覆盖在地上的白雪,攥成一个雪团,狠狠地向墙上砸去。墙上留下一个白点。我心想,这雪团儿要是砸在谁的身上该有多好玩。我抬头看了一眼慢慢升起的太阳,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积雪,心里说,可不能白瞎这场雪,太阳出来就化了。我岔开脚,变成外八字,脚印挨着脚印地往前踩,两手放在胸前作圆弧转动,嘴里发出“嘟嘟嘟”的声音,就像坐在拖拉机上,舒服极了。我一边往前“开”一边大声地说,你们这些大笨蛋,争什么“孩子王”,今天这些雪都是我的了。 我把“拖拉机”开到狗蛋家,狗蛋正趴在炕上写作业。我对狗蛋说,狗蛋,昨天你把“孩子王”让给我哥脑袋就不会碰破,你也不会挨打,我们大家都不会挨打。狗蛋气得脸色发白,下地想打我,怎奈屁股疼痛无法起身。他气汹汹地说,滚,我不想看到你。狗蛋不是我和我哥的朋友,我也不想多看他一眼。我开着“拖拉机”出了狗蛋家的院子,嘴里发出的“嘟嘟”声也格外地响亮。狗蛋透过窗户看着我,我用蔑视的眼神回视他。出了狗蛋家,我又将“拖拉机”开到拴柱家、愣头青、三老蛮、铁蛋、大白话、三娘们儿、老臭的家。这些人里有我和我哥的朋友,也有狗蛋的朋友,不管是不是朋友我都要去,这是我哥交给我的任务。 当我把“拖拉机”开回家时,我哥正焦急地等我回来。我把看到的一切如实地告诉了我哥。他笑了。看到我哥的笑脸,我也来了精神,我说,到狗蛋家时他想打我,我一点都没害怕。我哥说,等哥的屁股不疼了,我替你报仇。 我姐把我脱在地上的湿鞋放到火炉边,对我哥说,你咋还没脸,这回咱妈知道你把东西垫在屁股上,我看你不整天趴在炕上才怪呢。我凑近我哥讨好地说,哥,我帮你揉揉屁股。我哥说,别动! 雪后的沙家坟儿整整宁静了一整天。一天没有出门讲话的人们还没有调匀呼吸,一个关于那个雪夜里发生的鬼故事就不胫而走,没过几天,这个故事就被演绎成各种版本在沙家坟儿地区流传开来。最具说服力、大家最认可的版本是由街道主任张瘸子说出来的。这也是自打罗三儿母亲过世、罗三儿疯了之后沙家坟儿的又一大新闻 雪后的第三天下午,当我流着鼻涕、擦着眼泪站在家门口骂我哥时,张瘸子来到我跟前。 三邦头,怎么哭了,你哥不带你玩?他拍了拍我的脑袋问。 他好了屁股忘了我,我才睡了一小会儿,他就不见了踪影。我愤愤地说。 下雪那天夜里你挨打了吗? 我才不学那些傻瓜蛋呢,我妈说那条胡同里有鬼。 真是聪明的孩子。张瘸子又拍了拍我的脑袋说,要是让鬼看到你,回家就挨打。 我被他夸得有些飘飘然,用衣袖擦了擦鼻涕说,我哥去了,晚上就挨了打,一天都没起来炕。狗蛋也去了,他的脑袋当时就被胡同里的“鬼”给撞出血了。我又得意地说,怕鬼就别想当孩子王,闭着眼睛从胡同里跑鬼还不收拾他?我哥说他不怕鬼,可我哥没有狗蛋的胆子大,他说他没睁眼睛,我才不相信呢。说到我哥,我低下了头。 三邦头!你瞎嘞嘞啥!我姐从院子里跑出来,喝斥道,回家去,看我不告诉咱妈打你的。而后,抓着我的衣服领子就往院儿里拽。我没注意我的脚是不是离地了,但我敢肯定要是我哥这么拽我双脚肯定会离地,因为,我哥比我大六岁,我姐比我大三岁。被我姐拽进院子里的刹那,我看到张瘸子从兜里拿出纸烟,点着了。 到了晚上,我妈在那盏白炽灯下真的打了我,我哥还陪了绑。打过之后我妈骂我道,你对谁嘞嘞不好,竟敢在街道主任面前瞎说话。 我真有些相信张瘸子的话了,鬼的确可怕,没有进胡同,说了鬼的名字都要挨打。
2
第二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妈看了看我和我哥刚剪过不久的头发说,你们跟我到张瘸子家剪头去。我哥说,我不去。我妈随手抓起扫炕笤帚问,你去不去?我哥说,我刚剪过不久。我妈抓住我哥的裤带又问,你去不去?我哥没敢答言。 就在我妈和我哥对话时,我已经穿好鞋子,戴好帽子,站在院子里回味张瘸子昨天抚摸我脑袋时的感觉。 来到张瘸子家天已经大黑了,他老婆正借着屋里射过来的光亮在外屋忙活着,当我妈掀开棉门帘时她被吓了一哆嗦。 大妹子是你呀,吓了我一跳。说完自己笑了起来。 当时我也笑了,我感到可笑,那么大年岁了还叫我妈大妹子。我哥没有笑,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在黑咕隆咚的外屋里警惕地寻找着什么。我当时想,我哥一定是穿胡同做下了毛病,屋子里哪来的鬼?鬼在胡同里呢。当随着我哥的脑袋,把目光落到张瘸子老婆的脸上时我不禁浑身一激灵,心说,她的脸咋那么白?跟鬼故事里的女鬼一样。我的手抓紧了我妈的衣襟。 大姐忙活呢,我看这两个孩子的头发长了,白天上班没时间,只好现在打扰你了。你还没吃饭吧。 我吃了,你大哥还没吃完。 是老王家的大妹子吧,快屋里坐,外屋冷,别冻着孩子。张瘸子的话音和酒杯落在桌子上的声音同时从里屋传出来。在跟随张瘸子老婆进屋时,我看到她那张雪白的脸在黑咕隆咚的外屋里上下跳动。 张瘸子老婆解放前是个妓女,被国民党一个军官赎了身,解放战争一打起来,那个国民党军官就失踪了,她只好靠剃头的手艺维持生计。说她是妓女,都是道听途说,街道领导的一句话才是盖棺定论的。那位领导说,不要乱猜疑,小脚不是她的错,沙家坟儿也有不少小脚女人嘛,难道都是妓女?之后,那位领导的头发就越来越短,直到有人说,你不老不少,剪那么短的头发多难看时他才想到“瓜下不捺履”的古训。是呀,没有多少头发的脑袋,经常顶着两个圆滚滚的“肉瓜”难免别人说闲话。于是,他摇身一变就成了张瘸子的媒人。 张瘸子是后到沙家坟儿的,我妈说,张瘸子来沙家坟儿之前是条光棍汉,靠掌破鞋为生,他的全部家当只有一铺行李和一付掌鞋的工具箱,每天走街串巷,居无定所。来到沙家坟儿后,看到他老婆的那双小脚就再也没挪过地方。听我妈这么说,我明白那天他的眼神儿为什么跟随我妈的脚步移动了。 张瘸子端起酒盅一仰脖,酒就下了肚。而后抬起手臂向我招了招手说,三邦头,到张大爷这儿来。又对我妈笑了笑说,我就喜欢这小家伙虎头虎脑的样儿。我妈说,他爸不在家,我又上班,一天滚得泥猴似的也没个孩子样。我妈又把我哥拉到她身边。这两个孩子真让我操心,一眼照顾不到就给你捅乱子,下雪那天,要不是狗蛋哭我都不知道他们俩也去了胡同。一定是狗蛋带他们去的,他哥可是学校里的好学生。张瘸子说,小孩都是这样儿,你越不让他去他越新奇。不过那条胡同还是不去的好,你就说罗三儿,谁能想到他……张瘸子的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张瘸子老婆找出剃头工具,一边打开一边说,喝你的酒。而后又对我妈笑了笑。他喝点酒就瞎咧咧,哪来的鬼?张瘸子老婆说话时,我发现我哥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的那张脸,眼神里传递出一种恐惧。当她把我哥按在椅子上,我哥的身体就如一根木头在抖动。张瘸子老婆看了看我哥,对我妈说,这孩子是不是穿得太少了? 我哥剪头时,我的脑袋也被张瘸子宽大的手掌抚摸着,虽然重了点,但总比笤帚疙瘩落在屁股上的感觉好。我的腰被张瘸子的手掌压弯了,我挺了挺胸脯,心说,我哥好像看到鬼了看把他吓的。 我哥的头发很快剪完了,我又被张瘸子老婆按在椅子上。我的脑袋离开张瘸子的手掌后就感觉有一股凉风袭来,这股凉风里还夹杂着香味儿。就在我寻找香味来源时,发现了张瘸子老婆的两只大奶子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我嘿嘿地笑了。她发现我看她,按了按我的脑袋说,低头,别乱动,小心我给你剪成秃瓢。我的脑袋没敢再抬起来,眼睛只能看到她的那双小脚来回移动。我又笑了,心里说,亏得张瘸子娶她做老婆,不然谁给她补鞋?那么小的脚。 我的脑袋被搬来弄去时就听我妈说,这小崽子比他哥哥还不省心。他哥哥在学校有老师管,他倒好,整天在外野,锁在屋里又怕他鼓捣火。不过再野他也不敢到胡同里玩,他胆子小。张瘸子说,孩子就是孩子,他要是趴在炕上不出门就该有病了。 我的头发很快剪完了,要出门时,我妈把我和我哥推到外屋,又从兜里掏出两毛钱压在炕席底下说,公事公办,这两毛钱给我大哥买包烟抽。张瘸子老婆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你这是干啥,都是街坊,快把钱收起来,让别人知道该批斗我了。张瘸子老婆嘴上说,身子却不动,手依旧不停地忙活着。我妈说,我感谢还来不及呢,不会瞎说的。张瘸子老婆估算我们出了外屋门才追出来,举着两毛钱,说,大妹子,你咋这样呢? 张瘸子借着酒劲儿靠在被垛上睡着了,临了都没说一句话。
3
从张瘸子家出来天已经大黑了,漆黑的街道上看不见人影。家家户户的窗户被厚厚的棉被遮挡着,从里面伸出来的铁皮烟筒就像一颗巨大头颅嘴里叼着的香烟,从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像披着白色斗篷的鬼魂在沙家坟儿的上空游荡,窥视着我们。我哥没有讲话,脑袋依旧来回转动,似乎还在寻找什么。临近胡同口时,他突然叫道,妈,胡同里有鬼!听了我哥的话我我妈的身子一激灵,而后又镇静下来。我抱住我妈的大腿,顺着我哥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只两眼泛着绿光的野猫从胡同里跑出来,一个白色的东西蹦蹦跳跳地跟在野猫的后面,那个白色的东西悬在半空中时就如张瘸子老婆的脸。我妈一只手抚摸我的脑袋,另一只手使劲地抓着我哥,很怕他跑掉。待那个白色的东西飘出胡同口时我哥如释重负地说,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一张白纸。一听说是白纸,我妈被吓得惊慌失色,领着我们就奔跑起来,并对我哥说,快走! 我妈本该抱着我,但她不想丢下我哥。我不知道我妈哪来的那么大力气,竟然像拎东西一样把我拎回家。 进了院子,我妈把脑袋探出院门外,东张西望好一会儿才关上门,又用手拉了拉,这才手捂前胸,大口地喘气。 进了屋,我哥神秘地说,三邦头,张瘸子老婆就是胡同里的鬼你信不信?听了我哥的话,我姐非常气愤地说,三邦头瞎咧咧,白瞎了两毛钱给你俩剪头。你也跟着瞎说,一点记性都没有!我本想呛着我哥说,因为张瘸子老婆胸前的一对大奶子有香味。但听我姐说我,我又改变了主意,于是我大声地喊,对,张瘸子老婆就是鬼,她的脸和鬼脸一样白。 我的话音刚落,我妈跑进屋抓起扫炕笤帚就打我。小瘪犊子,因为你瞎嘞嘞,害得我白给人家送去两毛钱,你家钱多是咋的?在我有限的记忆中,我才知道扫炕笤帚打人会这么疼,看来我妈是动了真气。我杀猪般地嚎叫起来。我妈打了我几下后就停了手,我不顾屁股的疼痛,迅速地爬向炕梢的角落里,我以为离笤帚疙瘩远一点屁股就不会再挨打。 我妈的确没有再打我,究竟为什么我不知道。 第二天,当我趴在炕上享受我哥我姐的呵护时,我姐面带笑容地对我说,你昨天晚上爬向炕梢的动作真像个婴儿。我哥那天也露出了对我从未有过的笑脸说,咱妈怎忍心打一个炕爬的娃娃呢?听了我哥我姐的话,我嘿嘿地笑了。嘴里吃着我姐给我扒的瓜子仁儿,心里想,这倒是一个逃脱挨打的好办法。可我想错了,我们都想错了。以后的日子里,我也曾故伎重演过,但都没能逃脱挨打的命运,我倒像一头不听话的牛在炕上“耕耘”。 其实,那天我妈是怕我大声地哭叫而招来邻居们的追问,这是许多年后我妈对那件事的解释,我也明白那天晚上我妈为什么流着泪不让我再哭的原因了。 那天我爬向炕梢的角落里就开始大声地哭叫我爸的名字,我知道能阻止我妈的人只有我爸。可我爸不在家,我只能大声地哭叫。听到叫我爸,我妈也哭了,把我抱在怀里说,不哭了。又用衣袖帮我擦了擦眼泪,哄我道,你还小,不懂事。你再瞎嘞嘞,咱家说不定有人会像罗三儿一样被挂着大牌子游街。我妈的这番话吓得我停止了哭叫,瞪着眼睛想着罗三儿被游街的情景。 那是我六岁那年的夏天,我只记得在一个骄阳似火的下午,不知道罗三儿犯了什么法,胸前挂着一块大牌子被人押解着游街。 罗三儿是地主的狗崽子,外号叫“三骡子”,和我姥爷在一个运输合作联社推车(运送货物),我姥爷说,他家的地主成份是他爸花钱买回来的。解放前夕,真正的地主知道形势要变,就把土地以很便宜的价格卖给了罗三儿的父亲。然而,一辈子土里刨食的庄稼人视土地为生命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划分阶级成份的政策却不能理解一个拥有很多土地的人。一辈子省吃俭用、辛勤劳动的庄稼人成了地主,一个从小随父亲受苦受难,没上过一天学的罗三儿也就成了地主的狗崽子。一年后,老地主死了,罗三儿和他妈就成了孤儿寡母。 罗三儿被五花大绑地绑着,在那个泛着阴气的街道上行走。罗三儿汗流浃背,嘴里不停地央求。张主任,那反动标语不是我写的,我不识字这你是知道的呀。我妈夜里犯心疼病,着急请医生才超近道走那条胡同的。张瘸子说,我管不了那些,那条胡同里几次出现反动标语,上面查得紧,我也没有办法,谁让你赶上了呢?罗三儿说,我没说谎,我妈真的病着呢。张瘸子说,你不用跟我解释,你家是地主,肯定对社会主义不满,你还是跟上头说吧。 我和一群孩子始终跟在罗三儿的后面跑,因为鞋子不跟脚儿,索性脱下来拿在手中,不时地拍打罗三儿的屁股,并举过头顶学车老板吆喝牛马时的叫喊声。 跑累了,喊不动了,我悻悻地退出看热闹的人群,回家了。 我哥我姐都上学了,我妈把我反锁在门外,我只能坐在家门口的树荫下喘息。我好想躺在我妈的怀里睡觉,可她平时总是铁青着脸,手中还经常攥着扫炕笤帚,因此,这种想法也只能在我最困倦的时候心里想想。唉,要是我爸在家多好,他边抽烟边喝酒,微笑着抚摸我的脑袋欣赏我…… 就在我伤心时,我突然看到刘瘸子从他们家的门缝儿里探出脑袋向人群张望。刘瘸子是国民党兵,在和共产党打仗时被枪子儿打瘸了左腿,我妈经常提醒我要离他远一点。不过,他摸我脑袋时的感觉的确很舒服。 那个夜晚我只能想到这里,因为不管张瘸子还是刘瘸子,他们摸我脑袋的感觉怎么也比不上我妈抱着我的感觉好。 我妈的眼泪冲走了我哥我姐的魂魄,在漆黑而寒冷的夜晚,我妈的形象如果矮小下来,我们头顶上的天一定会塌。我们都被吓哭了。 妈,都是我不好,可罗三儿被抓的那个晚上,我的确看到张瘸子老婆从那条胡同里出来过。我哥擦一把眼泪接着说,那天晚上我到三老歪家玩,看天要下雨,就着急往家跑,临近胡同口时我突然看到一个白色的东西从里面一蹦一跳地出来,因为害怕,当时只看到是张人脸,但没敢辨认是谁。罗三儿他妈死了,罗三儿也疯了,张瘸子说胡同里有鬼,我才疑惑那天晚上看到的究竟是人还是鬼。今天看到张瘸子老婆,突然想起胡同里的鬼,我敢肯定那个人就是她。 在那个令人恐惧的夜晚里,听了我哥的这番话,我妈就好像听到鬼的呻吟,当听到张瘸子老婆的名字时她感到我哥的生命已经危在旦夕。我妈迅速地向我哥奔去。由于突然受到惊吓,我妈的双腿无力支撑起身子,爬下炕后赶紧捂住我哥的嘴。 好儿子,别说了,妈求你了。我妈的哀求是以下跪为姿态的。 我被甩出去以后刚想哭,看到我妈跪在我哥的面前,我张开的嘴瓷在那个位置,人也变成了雕塑。我姐也被我妈的样子吓傻了,她也忘记了哭泣,愣愣地看着我妈。我哥做为导致“我妈下跪事件”的当事人,他后来描述当时的感觉时说,我感到五雷轰顶,无论是当时还是以后,应该说那是我一生中承受最重的一次诅咒。我当时想,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把那天看到的说出去,就是刀子插进心窝也不能讲出半个字。 那天我和我姐被我妈跪在地上动作吓傻了,只有我哥的双膝慢慢地弯了下去,落地时发出“咚“的一声响。那时屋子里很静,我哥下跪的声音就显得沉闷而有力,我妈被这声音惊醒过来,身子一抖擞,迅速地站起身。由于跪地,站起来时身体踉跄了几下。我妈拉起我哥,弯腰为他拍打掉膝盖上的土,转身去了外屋。 我妈再进屋时我们没敢抬头看她的脸,只看到膝盖上的土依然挂在上面,不知道有意留下的还是忘记了拍打。总之那两块与深色裤子形成鲜明对比的色彩,就好像威逼我们对天发誓的命令,如果不是我姐帮着拍打下去,就会像两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里让我们无法成长。 妈,你放心吧,这件事儿我不对任何人讲,以后我也不再去胡同玩了。 压在我哥心头的“石头”被我姐搬走了,人也轻松了许多,但誓言毕竟要发的,因为我妈膝盖上的土是他给“抹”上去的。 三邦头,该你了,你也向咱妈保证不再瞎嘞嘞了。 我姐气汹汹地瞪着我,平时对我关心和爱护荡然无存。我刚想发火,突然感到一股暖流顺着我的头顶流进我的身体里。当发现是我妈的手轻抚我的脑袋时,我激动得好悬没哭出声来。我妈看着我,温和里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妈,我再也不去胡同里玩了。我说。 由于我妈下跪,我们哥仨的个头儿在那个漆黑的夜里突然“长高”了,人也成熟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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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的确实现了他的诺言再也没有去过胡同,更对那个夜晚说出的话守口如瓶。由于当时我年纪小,不知道什么叫发誓,所谓的誓言也就伴随着早上出生的太阳和黑夜一起消失了。 第二天上午当我跨出家门时看了一眼我姐,趁她不注意,轻轻地拉了一下我哥的衣角。我哥没理我,打开书包写起作业来。我失望地刚想走,就听我姐说,三邦头,你又要干什么去?我说,我撒尿去。我作了个鬼脸,趿拉着我哥穿剩下的棉鞋走出了屋子。快点回来,不然我告诉咱妈。我没有理会我姐的话,出了院子就奔跑起来,宽大的棉鞋后跟,击打在冰冻的土地上就像飞禽招呼同伴时翅膀弄出的啪啪声。 自从“瘟疫”随着飘雪光顾沙家坟儿以后,沙家坟儿的街道被笼罩在萧瑟的气氛里。往日洋溢着孩子们欢快笑声的街道就变得死一般的寂静,如果哪个人使劲咳嗽一声,都能让沙家坟儿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然而,那天我很自卑,脚掌被鞋底拍麻木了也没弄出一点声响,更没招来一个伙伴。后来我才明白,当我从院子里出来,弱小的身躯就已收入窥视者的眼底——他们绝不会被一个小孩子惊吓得跑回屋中。 我失望地放慢了脚步,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阴霾着阴气的街道上,心中暗骂道,你们这帮胆小鬼。就在我心里使劲骂他们时,我的脚步也有了目标,为了显示我的胆大,那啪啪声又在沙家坟儿的街道上响起来。之后,我的身子就出现在那条有“鬼”的胡同口。 我壮着胆子用衣袖擦了一下流出来的鼻涕,脚尖使劲向鞋里面蹭了蹭,做出随时准备逃跑的架势。 至于说那天我为什么敢独自一人来到胡同口,是因为在我的记忆深处根本就没有鬼的概念,“鬼”究竟什么时候走进这条胡同的谁都不敢说。我只记得我六岁那年开春的某一天,狗蛋他爷爷死后,躺在暗红色的棺材里,被八个壮小伙子抬出胡同口的刹那,就听到有人说那棺材就像一股“红风”从胡同里刮出来。说这话的人是沙家坟儿“喝墨水”最多的刘瘸子。当时并没有人在意他的话,更没有人答言。可是祸不单行,狗蛋八十四岁的爷爷去世没几天,七十三岁的奶奶也躺进暗红色的棺材里再次从这条胡同里被“刮”出来。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一家死了两位老人,人们就开始狐疑起来。这时刘瘸子又说,“红风红风,刮起来就不停。”本来是一句无意中的闲谈,被张瘸子听到后就变成了“阶级斗争新动向”。那时候张瘸子刚当上沙家坟儿的街道主任,政治觉悟应该是最高涨的时候,他说刘瘸子用红棺材影射毛泽东思想。大家听张瘸子这么解释,也就明白张瘸子的用意了…… 张瘸子和刘瘸子可能因为是同类人,所以经常掐架。张瘸子说刘瘸子是历史反革命,是敌人;刘瘸子说张瘸子不是东西,是畜牲。至于说刘瘸子为什么骂张瘸子是畜牲,还是后来从我妈的嘴里得知的。我妈说,你别看张瘸子的一条腿比别人短了些,脑子却灵光得很;识字不多,《毛主席语录》却背得滚瓜烂熟。张瘸子经常说,我手中有“红宝书”我怕谁?!看了京剧《红灯记》就把右手伸进刘瘸子大闺女的怀里,说要检查里面是否藏有国民党特务的密电码。他左手拿着“红宝书“,嘴里还振振有词:“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刘瘸子骂他是畜牲,张瘸子说,这说明革命群众的觉悟高,谁让你以前是国民党兵呢?张瘸子占了刘瘸子大闺女的便宜,刘瘸子敢怒不敢言。不过刘瘸子也放出话来,如果张瘸子再敢胡闹,他绝不轻饶他。 可谁也没料到,刘瘸子还没找到报仇的机会,张瘸子就堂而皇之地当上了沙家坟的街道主任。事态发生了变化,“红风事件”就名正言顺地成了张瘸子“公报私仇”的机会,手段也极其残忍。据说,刘瘸子不看在他未出嫁的大闺女份上,早就悬梁自尽了。我妈最后说,张瘸子真不是东西,街里街坊的住着,咋狠心下此毒手。 刘瘸子无意中说出的两句顺口溜,本来没人在意,被张瘸子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作了诠释后,那条胡同就变得满城风雨家喻户晓了。原来没有鬼的胡同也被张瘸子用行刑逼供、游街示众的方法弄出“鬼”来。 刘瘸子被张瘸子折腾两个月后回到沙家坟儿时人都脱了像。领教了“无产阶级专政”利害的刘瘸子也就变得闭口不言了。 张瘸子出马一条枪,刚当上街道主任就踢出了个“牛鬼蛇神”,着实让提拔他的那位领导大为满意,大小会也经常把张瘸子挂在嘴边。他说,谁说沙家坟儿的街道主任不好当?张主任来了不就揪出了个“牛鬼蛇神”吗?我警告诉那些隐藏在暗地里的“牛鬼蛇神”,看你们利害还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利害。你们要把沙家坟儿这块“鬼”地当作栖身之处那是妄想,你们要知道张主任的手中有“红宝书”。 正当张瘸子雄心勃勃,像孔雀一样在那位领导面前威武地展开羽屏时,被张瘸子踢出“鬼”的那条胡同真的有“鬼”了——胡同里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反动标语。张瘸子头痛,那位领导也感到没面子。他说,张瘸子,我限你半个月的时间抓住那个写反动标语的反革命,不然你连破鞋也不用掌了。 在我的记忆里,胡同里出现反动标语那几天,张瘸子整天愁眉不展,也没闲心摸我的脑袋,见到我就问,三邦头,你知道是谁写的反动标语吗?我嬉皮笑脸地说,你给我买冰棍我就告诉你。没想到,我的一句戏言让张瘸子动了真格的。当我吃完冰棍告诉他是胡同里的“鬼”写的时他笑了,踢了我一脚,骂道,妈了个巴子的,竟然骗起老子来了。 张瘸子为了抓住那个写反动标语的反革命,想出过不少的办法,就连我妈半夜里都手拎棒子站过岗。可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胡同里连个“鬼”影都没看到。看来鬼就是鬼,总是神出鬼没让人难以捉摸。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鬼终究斗不过人的。张瘸子说,我就是三天不睡觉,也要抓住那个写反动标语的人。果不其然,明岗改为暗哨后,第三天晚上就轻轻松松地抓住了写反动标语的“鬼”。 写反动标语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目不识丁的地主狗崽子罗三儿。 抓罗三儿的那个夜晚,也就是我哥看到张瘸子老婆从胡同里出来的那个晚上。那天,天并没有下雨,不过的确像我哥感觉的那样,黑沉沉的天空随时都有下雨的可能。当我哥跑进院子时,我发现他比平时毛手毛脚了许多,院子里的东西不时地被他弄得叮叮咣咣地乱响。我妈好像没有睡,我哥进了院子,她随口骂了一句,小瘪犊子,这几天没打你是不是肉皮子又痒了?骂过之后翻个身,还没等我哥进屋就听到我妈平稳地呼吸声了。我挨着我姐睡,她没有醒,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我哥进屋就上了炕,我的记忆里他好像没洗脸,因为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汗臭味。我小声问他,你不洗脸就睡觉?我哥说,洗个屁,我看到鬼了。听了我哥的话,我撇了撇嘴,心里说,吹牛吧,真的看到鬼还不把你吓死?然而,我哥几次梦魇证实了他说话的真实性。 听到我哥惊叫后我妈赶紧跑过去抱住我哥,一边抚摸我哥的脑袋一边说,摸摸毛,没吓着,妈妈在这儿呢。我被我哥的噩梦惊醒后本想接着睡,当看到我妈抱着我哥,还摸他的脑袋,我来气了,骂我哥道,小瘪犊子你还让不让我睡觉,是不是肉皮子又痒了?我本以为我妈也能摸一下我的脑袋、平息我心中的愤怒,没成想,我得到的确是我妈的一巴掌。我委屈地刚想哭闹,就听到张瘸子声嘶力竭地叫喊。抓到了!写反动标语的人抓到了!罗三儿你甭想跑!我的哭声被张瘸子的叫喊声吓回去,而我妈却如释重负地放下我哥,又长出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被窝。 阴霾着令人恐惧阴气的沙家坟儿,夜晚能听到人的吼叫是最令人惬意的事情了,不然,寂静的黑夜里,人们头脑中幻想出的声音都是鬼的呻吟。 阴沉了十几天的天空,被张瘸子昨天夜里地叫喊给喊晴了。第二早上,太阳跳出地平线时就预报那天是个大晴天。俗话说,“早上下雾,晌午晒布”,东边的天空被雾气笼罩着,宛若新娘身上的婚纱。张瘸子虽然几天没睡觉了,但面色的灰土怎么也掩盖不住内心的激动,脸色就如红苹果上挂着的霜。 待到中午时分,太阳烤化了张瘸子脸上的霜,张瘸子就露出了本来的面目。他一脸激动地说,写反动标语的人抓到了,我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不过都知道罗三儿不会写字,这个标语究竟是谁写的还要细致地调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反动标语是由他贴上去的,要不然,“鬼呲牙”的时候他到胡同里干啥?问题很复杂,还是交到上面处理好,我也该回家好好睡觉了。 写反动标语的人抓到了,张瘸子交差了,沙家坟儿所有人都被解除了嫌疑。
5
抓住罗三儿的那天早上我妈非常高兴,临上班前给我们哥仨一毛钱,说今天天热的话就每人买一根冰棍吃。看着炕上的钱,我们激动得面红耳赤,热血沸腾。中午我哥我姐放学后,我急不可耐地对我哥说,我现在就热了,还等什么,等我热晕了就不知道冰棍是啥味道了。我姐那天没有骂我,不好意思地低头缕了缕头发,又顺便抹了一下脑门儿,好像汗水就要流进眼睛里。我哥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舔嘴唇,待我说过那番话后他才做出决定,你们俩去买吧,快去快回,免得冰棍化了。我说,化了怕啥,有我的舌头在呢。我哥一脸尴尬。我姐笑了,拉着我的手跑出了家门。 离我们家不远处有一所医院,医院门前有一条街,不大,但也算繁荣。食杂店、小百货、饭店都排列在一起。商店门前是一些零散的卖冰棍、瓜果梨桃的摊位,这里是我经常画饼充饥的地方。今天手中有了钱,脚步自然快起来,在路过刘瘸子家时,门突然地开了,他探出脑袋问,三邦头,干啥去呀?我被吓了一跳,赶紧蹲下身子,把一毛钱迅速藏在鞋里,而后站起身说,你想吓死我呀!刘瘸子说,看你今天高兴的样子好像有什么喜事。我说,你不知道?罗三儿被抓起来了,反动标语是他写的。刘瘸子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干啥去呀?听了刘瘸子的话,我浑身的热血再次沸腾起来,我就等他问我这句话,或者说,我出家门时就想碰到问我这句话的人。我站直了身子,甩掉我姐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我大声地说,我们买冰棍儿去!我姐听了我的话脸红了,拉着我就跑。 在买回冰棍儿的路上,看着手中的冰棍,对我姐说,刘瘸子把我的腿都吓软了,我走不动了。我姐听了我的话,笑了,蹲下身子说,姐姐背你。我趴在我姐的后背上,看着眼前晃动的冰棍,那凉丝丝的气息直抵我的心田。我真的陶醉了。 我姐背着我,脚步有些蹒跚,我对我姐说,你还是快点走吧,要不然冰棍真的化了。我姐气喘吁吁地说,你想舔就舔姐的那根,免得咱哥打你。我忘记那天是不是真的添了我姐的冰棍,但我想,一个六岁的孩子是禁不住冰棍的诱惑的。快要到家时,狗蛋他爸醉醺醺地从家里出来,见到我和我姐就问,三邦头,和你姐干什么去了?我正陶醉在冰棍的气息中,听到他问话,非常生气地说,我买冰棍时你干啥去了?冰棍都买回来了你才出来,你看,跟你说话的功夫都化了。我想起来了,我真的舔了冰棍,我不只是舔了我姐的,而是三根都舔了。回到家时对我哥说,和狗蛋他爸说话的功夫冰棍都化了,我总不能眼看着冰棍汁儿掉在地上吧。实际上我只和狗蛋他爸说了一句话,因为我妈经常告诉我姐,离喝酒的人远一点。不过我纳闷,狗蛋他爸中午从来不喝酒,今天他家来了客人?可我却没有看到有人从他家里出来。他和我说了一句话,在院门前转了个圈,而后自言自语地说,困了,睡觉去。我和我姐进家门时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我对我姐说,他真的醉了。 罗三儿被抓那天不单是狗蛋他爸醉了,沙家坟儿的人好像都醉了,而且醉得还不轻,只要你竖起耳朵,就能听到每家每户的窗户里传出来的鼾声。我妈后来说,沙家坟儿出现反动标语的那些日子里谁都没睡好,整天提心吊胆,稍不留神就会成为反革命。 只可惜,沙家坟儿人的美梦还没有结束,新的噩梦又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三天后,罗三儿被放回来,那个原本和张瘸子同样高兴的领导气愤地对张瘸子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怎么弄了个不会写字的人交差?审了半天,他家里没有一个人会写字。上头领导很不满意,让把这个案子挂起来,放他回家改造。然而,让沙家坟儿人没有想到、更令张瘸子胆战心惊的是,当罗三儿走进家门时他母亲早已横尸在炕,五官里都钻出了尸虫。张瘸子为什么胆战心惊谁也不清楚,但从他说话的语气中,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的心虚。他说,这扯不扯,老太太平时挺硬实的,咋说不行就不行了呢?张瘸子后来又说,难道这条胡同里真的有点“啥”?狗蛋的爷爷奶奶相差没几天从这条胡同里被抬出去,罗三儿又深更半夜、鬼使神差地来到这这条胡同里,却又偏偏赶上出现反动标语,而后他妈又死了,你说这些事情咋都巧合在一起了?听了张瘸子的话,我想起了鬼吃人的故事,于是接过话茬说,胡同里肯定有鬼。张瘸子看了我一眼,摸着我的脑袋笑着说,童言无忌,我可没说胡同里有鬼。然后他又笑了,笑得那么不自然,在笑声里我听到他长长地嘘出了一口气。张瘸子隐晦的意识被我的童言说出来,于是,那条胡同里有鬼的事就越传越神。 罗三儿疯了,看到他母亲死后就疯了。 罗三儿被放回来那天是一个没有一丝云彩的大热天,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正呼呼地下着火。人们逃出屋子,躲在阴凉下扇着蒲扇喝着茶水,有的已鼾声如雷地睡在椅子上……沙家坟儿好像很长时间没有得到上天的如此恩赐了,虽然炎热难耐,但被阴气覆盖的沙家坟儿的确需要阳光的杀菌,不然每个人的心里都要长出菌毛了。 那天中午,当我的脑袋刚从自来水井里探出来,就听到罗三儿如鬼一般的嚎叫,吓得我连忙把身子缩回去。与其说大白天听到如鬼一样的嚎叫,还不如躲在阴暗的井里享受。 三邦头,罗三儿他妈死了,你不去看看?三娘们儿对我喊道。 三娘们儿裆下虽然长着和我同样的小鸡鸡,胆子却不大,说起话来总是有气无力,就像没吃饱饭。我躲到井里之后,本想继续享受冷水带给我的惬意,听到三娘们儿声嘶力竭地叫喊,我意识到沙家坟儿一定又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因为,只有这种时候三娘们儿才会如此这般地喊叫。 我是从井里“穿”出来的。后来三娘们儿告诉我,我从井里出来的刹那真像一条鱼。一条黑鱼。 当我光着腚,抱着衣服来到罗三儿家门口时,看见许多人从罗三儿家里像苍蝇一样扑出来,而后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的苍蝇又扑进去。一出一进,人和苍蝇同时发出的嗡嗡声,就如魔鬼的咒语让人头晕脑胀。身体健康的人,捂着鼻子跑到阴凉下吐唾沫,身体弱的人,跑出罗三儿的家门没多远就蹲在地上呕吐。我愣愣地站在罗三儿的家门口,莫名其妙地看着奔跑的人们,待最后一个人逃离后我把脑袋探进院门。我刚想进去,猛然间一股从未闻过的恶臭味扑进鼻子,卡在喉咙里。我当时以为一定是魔鬼想通过鼻子进入我的肚子,于是,我憋足一口气想扭头离开罗三儿家。就在此时,罗三儿突然发出狂笑,吓得我嗷地一声奔跑起来。来到人群中,我也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呕吐,心想,只有这样才能把吸进肚子里的魔鬼吐出来。就在我使劲呕吐时我听到人们相互间的窃窃私语。 你看到了吗?罗三儿他妈的眼睛、耳朵、鼻子还有嘴里都长蛆了。 别说了,再说我还得吐,你说那味道怎么那么臭? 我看还是赶紧找张瘸子,通知罗三儿的哥哥姐姐把他妈弄走。 罗三儿的母亲被装在薄板棺材里从那条胡同里抬出来时,刘瘸子就站在我旁边。这次他没敢再说话,而是用他的右手使劲掐他的大腿。 我不愿意看那口装着腐烂尸体的棺材,我把视线转移到刘瘸子的两只手上,凭我当时的身高,刘瘸子的两只手正好在我的视线中。别人都是伸着脖子向胡同里看,两只手僵僵地垂落在大腿的两侧,只有刘瘸子的两只手与众不同,右手掐自己的大腿,左手却在不停地抖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掐大腿,更不明白他究竟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那次我偷偷溜进他家菜园偷吃茄子时看到他是用左手写字的,今天怎么用右手掐自己的大腿?现在我明白了,他左手一定是病了,不然也不会戴着手套写字。谁夏天还戴手套? 弄明白了刘瘸子的那双手,我的注意力就变得不集中了,脑袋像拨浪鼓一样左右地转动,也遭到了别人手指的敲击。我巡视了一圈,没找到能引起我注意的东西,我失望地低下头。就在我低头的刹那,我看到了张瘸子老婆的那双小脚,当我抬起头时,发现她的两只手不见了,身体就像头大尾尖的锥子扎在人群中,并左右摇晃。六岁的我并不想研究她的下半身,所以视线就顺着她的身体向上移动,待我扫描完她的全身,我发现,用刚从地里拔出的水罗卜形容她的身姿更贴切。那天她穿了件草绿色的军装,两手叉在胸前,支出身体两侧的胳膊肘像水罗卜张开的叶子,风一吹,就开始抖动了。那天没有风,只有装罗三儿母亲的棺材被抬出胡同时刮起的“红风”。张瘸子老婆见到棺材,整个身体都随着胳膊抖动起来…… 罗三儿母亲出殡的整个过程我没有看到张瘸子,自打罗三儿疯了以后就没看到他的身影。 罗三儿的疯是以他那声大笑为界定的。之前,只听到罗三儿不停地呼唤他妈的名字,而后是一段沉默,再后来就听到罗三儿大笑。罗三儿大笑时我正好把脑袋探进院门口,因此,罗三儿发疯的刹那我就成了第一见证人。当我逃离罗三儿家门,学大人蹲在地上呕吐时,人们呼啦围拢过来,像一群苍蝇把我幼小的身躯罩住,空气也变得稀薄起来。 三邦头,你听到了啥? 三邦头,罗三儿为啥笑? 三邦头,罗三儿是不是疯了? …… 就在他们左一声三邦头右一声三邦头地叫我时,我顺着他们大腿的缝隙,像蛇一样钻出来,我说,你们想憋死我呀!我跑到墙根的阴凉处坐下,他们又都跟过来。这次他们很听话,八字排开在我的两侧,抻着脖子,异口同声地问,三邦头你到底听到了啥?我原本想告诉他们啥也没听到,只听到罗三儿的一声大笑。当我抬头见卖冰棍的从远处走来,心中暗喜。我说,我嗓子里有一团火,说不出话来。后赶来的张瘸子领会了我的意思,向卖冰棍的摆了摆手。我吃完冰棍对张瘸子说,你给我买冰棍,我告诉你。罗三儿说他想杀人,其中好像有你的名字。我这句话吓得大家马上问,有我吗?我说,我困了,我想睡觉。我用衣服裹着鞋放在地上,脑袋枕在上面,翘起二郎腿。三邦头,你还听到了啥?张瘸子走过来继续问我。我睁开眼睛看着他,我说,我还听到罗三儿用手捏蛆时发出的“啪啪”声。一句话说乱了阵脚,人们又跑到旁边呕吐去了。这句谎话让我享受到了那个夏天里的“清凉”,平时与罗三儿有过口角、欺负过罗三儿的人,经常赶在大热天把我叫到他们家里给我冰棍吃,我也会赶在我们家有好吃的东西时把这句谎话讲给我哥我姐听…… 罗三疯后不久就失踪了。 罗三儿的哥哥姐姐们发送完母亲就都各自回家了,他们无能力,也不敢收养这个精神失常的现行反革命。罗三儿开始还疯疯癫癫地在沙家坟儿的街道上跑,饿得实在挺不住后就从沙家坟儿消失了。不知去向。 罗三儿失踪后,各家各户的大门都打开了,张瘸子的身影也出现在沙家坟儿的街道上,我也结束了那个“清凉”的夏天。 张瘸子再次出现后,有关胡同有鬼的故事被编织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但最能令人信服的还是那个雪夜里孩子们起哄般地哭叫。 雪后的沙家坟,少了孩子们的打闹也就全面地进入冬眠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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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趿拉着大鞋站在冷清的街道上,聚精会神地想着问题时,我的左脸好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我扭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我当时的第一感觉——有鬼!而后撒腿就跑。就在我慌忙地奔跑中,我哥的大鞋甩丢后也就没有了拍打地面的“啪啪”声。 三邦头,别害怕,是我!我听到刘瘸子熟悉的声音后站住脚,回头骂道,刘瘸子,你就是胡同里的鬼。 刘瘸子原先是站在那里笑的,听到我叫喊以后收拢了脸上的笑容,也一瘸一拐地奔跑起来,好像胡同里的鬼在追他。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我身边,用手捂住我的嘴,小声地说,三邦头,别喊,到刘大爷家给你好吃的。为了好吃的,我只好找回跑丢的鞋,跟在刘瘸子的身后向他家里走去。由于脚底被石头硌得有些疼,我也变得一瘸一拐了,老少两个“瘸子”在那个萧瑟的街道上行走时,把大地都踩得忽高忽低了。 来到刘瘸子家,刘瘸子把我抱上炕,用手拍了拍我的脚心,说,你等着,刘大爷给你拿好吃的东西去。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腊八过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哥我姐都没有搭理我,因为昨天晚上看到腊八菜里的几块肥肉后,我又给他们复述了罗三儿捏蛆的那段故事,并且,嘴里发出的“啪啪”声比平时更清脆响亮。我坐在炕上,心里想,快过年了,他家里肯定有好吃的。不一会的功夫,刘瘸子从外面拿来两个小苹果和两块水果糖放在我的手里说,三邦头,以后可不许对别人说我是胡同里的鬼。我把水果糖放到衣兜里,又拍了拍,而后一手拿着一个小苹果。我记得我先咬了一口右手的苹果后,说,你不是胡同里的鬼,张瘸子老婆才是。我没有承诺我发过的誓言,因为刘瘸子给了我过年才能吃到的好东西,我总该说些什么才对。刘瘸子对我的话非常感兴趣,凑上前摸着我的脑袋问,你怎么知道张瘸子老婆就是胡同里的鬼?我说,我哥说的。罗三被抓的那天晚上,我哥看到张瘸子老婆像鬼一样从胡同里出来过。前几天,我妈带我和我哥到张瘸子家剪头时我也看到他老婆的脸真的和鬼脸一样白。说话并没有耽误我吃苹果,几句话的功夫,两个小苹果就吃进肚子里。由于吃苹果时和刘瘸子说话,我似乎忘记了苹果的味道,我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又舔了舔沾了苹果汁的手指。刘瘸子看着我,屁股好像嵌了一下,但又迅速地坐下,对我笑了笑,摸了摸我的脑袋。就在他摸我脑袋时我忽然想起他抖动的手,我关心地问,你的手病好了吗?刘瘸子听了我的话,疑惑地伸出右手,在我面前翻看了两下说,我的手怎么了?我说,不是这只手,是你的左手。罗三儿他妈出殡那天我看它在抖动。我看了一眼他的手,又问,那天你为什么不戴手套呢?带了手套就不会抖了。我的话一出口,刘瘸子当时就变了脸色,我想他要是女人,脸色肯定和张瘸子老婆一样白。你咋知道戴手套就不会抖了?刘瘸子结结巴巴地问我,你看到了啥?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说,我饿的时候,经常到你家菜园子里偷东西吃。刘瘸子哦了一声,脸色更白了。看到刘瘸子脸色的变化,我想他真的病了。我摸着衣兜里的水果糖,安慰他道,别害怕,那天不光你一个人这样,张瘸子老婆的左手和你一样,而且比你抖得还厉害。她右手攥着左手,震得胸前的大奶子来回颤动。我学着大人的样子,用轻松的语调来分散他的恐惧。我继续说,要不是她的大奶子馋得我流口水,我可能还会看到别人的手也在抖。没什么可怕的,那天可能是因为胡同里的鬼在作怪。你的手要再抖的话,就把白手套戴上,我一会就告诉张瘸子老婆去,让她也戴白手套,我姥爷说狼怕白圈,鬼也一定怕白色。我宽慰他的话真管用,话还没说完,刘瘸子从炕上蹦到地下,就好像屁股底下突然长出了一根刺,下地后还没等站稳就跑出了屋子。我不知道他到外屋做什么去了,但看到他矫捷的身姿我心里挺高兴。我的话不但使他的手病好转了,就连腿都比以前灵巧了许多。他干什么都不重要,他的病好了,也算我对得起他给我的苹果了。 刘瘸子很快回来了,我用很快这个词来形容他的速度,说明他的腿病真好了。就在我得意洋洋地闭着眼睛享受我这个七岁孩子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时,刘瘸子来到我跟前。我本想睁开眼睛,却突然感到刘瘸子的手伸进了我装水果糖的衣兜里,我被吓了一跳。那两块糖可是我是准备过年时吃的。我真后悔,知道他拉屎往回坐,刚才还不如吃了好。我没敢睁开眼睛,看到水果糖从衣兜里飞出去,对我来讲可能太残忍了。刘瘸子摸了一下装水果糖的兜,又把手伸到另个衣兜里。我当时很生气了,但我还是没有睁开眼睛,我心想,兜里什么也没有,多说有几颗小石头儿,那是用来打鸡的,我喜欢看鸡飞起来的样子,如果你认为这几个石头儿能换回你的两个小苹果,你就都拿走好了,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我仍旧闭着眼睛,我想看他咋收这个场。许多年后,当我回忆那段往事的时候,我为自己脸红。其实,当时我是想赖在他家的炕上,不还我水果糖,我就不回家。刘瘸子没有像我想得那么卑鄙,摸完我的衣兜又抓住我的一只手,把一个大大的、圆圆的、凉凉的东西塞在我的手里。由于东西太大,他又抓过我的另一只手,让我捧在手中。 三邦头,你千万别告诉张瘸子老婆戴白手套,张瘸子和刘大爷有仇,就让他老婆的手抖去吧,抖得越厉害越好。以后你也别让她剪头了,免得剪子戳进你的脑袋。 刘瘸子对我讲话时我正闭着眼睛痛苦地猜测手中的那个神秘的东西,他说啥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当我睁开眼睛时刘瘸子又焦急地问我,三邦头,我的话你听到了吗?刘瘸子根本没有注意我的眼神,不然也不会问这样的傻话。那么大的苹果捧在手中,哪有心思搭理他。刘瘸子好像对我又说了什么,我已无心细听。我有些发晕。当刘瘸子把我摇醒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马上离开这里,我怕时间长了刘瘸子真的反悔。我对刘瘸子说,我该回家了。刘瘸子说,我的话你都听到了吗?我随口说,嗯哪。刘瘸子好像放下心来,摸了一下我的脑袋又说,这个大苹果给你,兜里的两个小苹果给你哥和你姐。我无法用手来确定刘瘸子的话,但我的确感觉到那两个小苹果的存在,因为,我起身时身体摇晃了两下。 刘瘸子没有送我,当我离开他家时却听到了院门的“咣当”声。 我双手捧着苹果,慢慢悠悠地行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我不是不着急回家去独自享受那个大苹果,但这样的机会对我来讲实在太难得。我想让狗蛋、三娘们儿、老臭、拴柱他们看看,馋死他们。临近到家时院门是开着的,但我却大声地喊叫,哥、姐,快开门,出来接我一下!我没有着急进院儿,晃晃悠悠地等待我哥我姐出来。 我被众星捧月般地迎进院子,随后我姐“咣当”一声把门关上,而后又听到插门声。来到屋中,我没有放下手中的苹果,对我哥和我姐说,看我干啥?你们的苹果在我的兜里,这个大苹果是我的。我把屁股左撅一下、右撅一下,两个小苹果在我的腰部被突显出来。我又说,你们俩每人能独自享受一个完整的苹果就很不错了。可是,事情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完美,我以为他们俩应该满足了,没成想我哥的嫉妒心太强,听了我滔滔不绝地讲述苹果的来历后生气了,抢过我手中的苹果连同衣兜里的两个小苹果一同扔进炉子里,说,这是“糖衣炮弹”,谁也不能吃。我姐也随声附和地说,对,吃了会中毒的。我哭着说,是刘瘸子给我的苹果,不是衣服和炮弹,我在他家都吃两个了,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没敢说糖,我怕那两块糖也被投入炉子中。 我哥真的很生气,站在我面前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瞪着眼睛,一只手点指我的鼻子说,你这个叛徒,你这个朴志高,为了两个小苹果你就把我出卖了。听到我哥这么说,刚才的委屈和伤心一下子转化成愤怒。我擦了一下眼泪回应道,我才不是叛徒呢,我还骂了刘瘸子呢。我是英雄!我姐说,不管你是英雄还是叛徒,等咱妈回来不打你才怪呢。
7
我妈回家并没有打我,只是坐在炕沿上呆呆地发了一会愣。吃过晚饭,我妈对我哥我姐说,你们看好家,我和你弟弟去你姥爷家。听说去我到姥爷家,我摸了一下衣兜又到我哥面前做了个嘴脸,而后倒背手,晃着脑袋大声地说,到姥爷家玩去了!其实,我姥爷家离我们并不远,就在我们家的后面,只因为大舅妈刁蛮,我们才不得不从姥爷家的院子里搬出来,除非有什么大事,我们一般是不到姥爷家去的。 我高兴极了,我妈还没有收拾完我就光着脑袋跑出屋。站在院子中,我又摸了一下水果糖,心里说,到了姥爷家,雪梅答应我拽她的小辫子才让她舔一下。我妈出来后把棉帽子扣在我脑袋上,锁了院门。 一路上我妈没有说话,行走的步子很迟缓,好像思考着问题。妈,快点走。我急切的心情把我妈的身体拽得前倾后不得不跟着我跑。跑了一小段路程,我妈突然站住,蹲下身,双手捧着我的脸问,三邦头,妈妈好吗?我气喘吁吁刚想说好,突然发现我妈的脸上有亮晶晶的东西,我用手摸了摸才知道是眼泪。 妈,你哭了? 没、没有,是冻的。我妈正了正我的棉帽子说,妈冷,让妈抱你就暖和了。不容我同意,我妈已经把我抱在怀里。这是我“长大”后我妈第一次抱我,虽说只相隔一年多的时间,但在我的记忆里却好像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当我的身体碰到我妈胸前的两团肉,幼儿时的条件反射功能又被激活,我温顺地趴在我妈的肩上,寻找那令我安宁的气息。趴在我妈肩上的感觉真好,我现在才羡慕起三娘们儿来,他妈胸前的两团肉更大,难怪他现在说话还奶声奶气的。 月光下,我趴在我妈的怀里,慢慢地感觉到我和我妈的记忆不知道是谁发生了错乱,抱和被抱的舒适度很差,当我想调整一下体位时,我感到她的双臂就像绳索把我牢牢地捆住,想把我再贴回到她的身里似的。 妈,你带我上哪儿?我有些害怕,问我妈,你要带我干啥去?我妈没有回答我,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着我。 妈,你不会把我给人吧。我妈有力的双臂叩开了我的记忆。瘦猴那天穿着新衣服,就是被他妈抱着送人的。对,他妈那天也流泪了。就在我感到恐慌,扭动身子想挣脱时,我妈说,妈不会把你送人的,妈带你到姥爷家去。我妈鼻子里好像塞着什么东西,而后又听到她甩鼻涕声,之后,我就看到姥爷家院子里散发出来的昏暗灯光。这灯光在那个黑夜里就好像是我心中的太阳,心情也豁朗了许多。 我妈回过甩鼻涕的手臂,摁着我的脑袋把我的脸贴在她的脸上,很温和地说,三邦头,想听妈妈唱歌吗?我说想,于是我妈就唱起了“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说不好,我一听这歌就想睡觉。我妈说,到了姥爷家千万别欺负雪梅,不然你舅妈该不给咱开门了。我“嗯哪”一声后就到了我姥爷家的院门前。 院门没有关,我妈抱着我径直进了姥爷屋。虽然动作很轻,还是惊动了对屋的大舅妈。姐来了。大舅妈从屋里出来,看了我们一眼,又对我说,三邦头,雪梅睡了,你自己玩吧。而后回了屋,又叉上门。看到大舅妈进屋的背影,我紧缩的心才放松下来,我弄不明白,她笨拙的手指拎我的耳朵咋就像钳子一样有力? 不和我玩更好,不然还得让她舔水果糖。我忿忿地想。 本来我姥爷和我姥是坐在饭桌前吃饭的,大舅妈走后,我妈把我姥爷叫到外屋,耳语了几句后我姥爷就变了脸,点了点头,出了外屋。我当时正用筷子夹黄豆酱里的黄豆吃,根本没有在意我妈和我姥爷说什么。我姥给我盛了半碗高粱米粥说,别喉着,又该咳嗽了。 我姥爷出了外屋,我妈坐在我姥的身边就喋喋不休地说起我的事情来。我一边吃一边听,在我妈对我姥的诉苦声中,我品味到了夸奖,就像酱里的黄豆,越嚼越香。我真弄不明白,大人说话为啥总是心口不一,一边抹着你的脑袋欣赏你,一边骂你如何的坏?只有大舅妈例外,夸你就是夸你,骂你时,摸你脑袋的手总会让你两眼冒金星。 就在我妈骂我时,我姥爷右手拿着钳子左手拎着铁丝走进屋来。我姥爷进屋后只站了一下脚儿,抬头看了看白炽灯,又出去了。他可能害怕在深冬的季节里,这些铁器会让屋子里的空气变得更加寒冷。就在我姥爷转身出屋时,我看清他手中还拿着一条两指多宽的铁皮。 我姥爷是个勤快人,手也很巧,我们家的一些活计都是他帮着做的,因此那天我并没在意姥爷究竟要做什么,只是想,啥事都该吃完饭再弄。 我姥爷在外屋忙活时我妈也骂累了,躺在我姥递给她的枕头上睡了。我姥的屁股没有动地方,呆呆地看着我,甚至我又偷着盛了半碗饭她都没有反应。我实在吃不下去了,站起身,撩起衣服,左右手拍击着撑得圆鼓鼓的肚皮。我的行为并没有引起笑骂声,也就灰溜溜地穿鞋去了外屋。 我姥爷坐在外屋,没有点灯,我是顺着他摆弄铁丝发出的声音找到他的。来到近前,借着屋里的灯光,看到我姥爷正编制一条拴狗的铁链子。老臭家的大黄狗脖子上拴的就是这样的铁链子。 姥爷,我们家也要养狗了?我蹲下来,摸着那条冰冷的铁链问。 我姥爷没回言,依旧忙活着,当看他用铁锉把每一节铁丝头都锉得很圆滑,我就笑着说,用不着锉得那么光滑,拴在狗身上几天就磨好了,何必费这事,多麻烦。我姥爷依旧没理我,我也不想在这儿自讨没趣,正当我想回屋时,我姥爷的一只大手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攥住我的脚脖子,还没等我弄明白咋回事他就松开了,说,行了。我姥爷终于开口说话了,因为着急回屋,我顺口回道,嗯哪,那我回屋了,这里比我刚来时更冷了。 铁链子终于做完了,我是这条铁链子的第一见证人。 我当时正藏在八仙桌上挂着的布帘里想偷偷地舔水果糖。透过布帘的缝隙我向外张望了一下,我怕雪梅就站在八仙桌子的外面,当我拿出水果糖时把手伸进来。雪梅没有来,一股寒光却射进我的眼睛里,在我闭眼的刹那,布帘贴到脸上就有寒气刺进心里的感觉。我打了一个冷颤,赶忙从里面爬出来,之后就看到了我姥爷手里的铁链子。 那条铁链子做得非常精巧,简直就是民间工艺品。许多年之后,古稀之年的姥爷在回忆那段历史时我发现他记忆好得惊人,他能记住制作时的每个细节。他说,我一共剪了十八段铁丝,三十六个铁丝头,每个头我都用铁锉锉圆滑了,整体编制完成后,我用三张粗砂纸,两张细砂纸,拢共打磨了九九八十一遍。我姥爷说这话时有些气短,就好像刚上学的孩子面对老师的提问很怕漏说一个细节而遭到责怪。 说我是那条铁链子的第一见证人,其实我当时只见证了铁链子的光滑,因为,它发出的光的确刺痛了我的眼睛,至于它具体是什么样子我姥爷没让我看。待我从八仙桌子下面爬出来时,我姥爷正把它交到我妈的手里。当时我本想抢过来看,我妈不给,我姥爷也横眉立目起来,我心想,不让我看就算了,拴在狗身上还不是我牵着。 那个晚上的想法,到后来真的变成了现实。寒假一结束,我哥我姐上学后我每天都在独自地“享受”那条精美的铁链子,我能比我姥爷多十倍、百倍、千倍地说出那条铁链子的每个细节。以至最后,当我的鲜血渗透到铁链子上,它也就有了我的灵魂,成为我童年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伴侣”。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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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从我姥爷家出来,我妈没有再抱我,而是抱着那条铁链子。到家时我本想把这个惊人的喜讯告诉我哥,可我已经困了,我困劲儿来时老鼠都能把我叼走。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把这个喜讯告诉了我哥。然而,令我们没想到的是,那条铁链子经过一晚上的时间却不翼而飞了,找遍家里的每个角落也没有看到它的踪影,我妈就像一个魔术大师,把铁链子揣进怀里,一转身就在人间蒸发了。我信誓旦旦地说,不可能,昨天晚上我亲眼看见姥爷把它交给咱妈的,除非咱妈把它藏在心里,不然绝不能找不到。 我哥由希望变成了失望,再加上昨天的事儿,他怒火中烧,气愤地说,昨天你出卖我,今天又来骗我,二罪归一,我一定重重惩罚你。咱妈临走时交待了,今天,不对!从此以后决不允许你踏出家门半步,违令者格杀勿论。听了我哥的话,我笑了,我听出了姥爷说故事的味道,我说,哥,你接着说,我来表演,我喜欢你把我编进故事里。还没等我哥接着说,我就在屋子里耍起来。 我哥可能是太气愤了,就在我来回蹦跳时,他突然伸出一只脚,我失去重心的身体一趔趄,右脚就插进炉坑里,脚脖子“嘎巴”一声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醒来时,发现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右腿缠了好多绷带被吊在铁架子上,我妈坐在我身边抹眼泪。我说,妈,我这是咋了,为什么把我的腿吊起来?我妈俯下身,摸了一下我的脑袋说,你的脚脖子断了。听了我妈的话,我被吓哭了,我说,我以后走路是不是和刘瘸子、张瘸子一样?我妈摇了摇头。医生说,你是小孩子,骨头长得快,不会留下后遗症的。不过你一定不要乱动,乱动就会成瘸子。 我是在临近过年时被我姥爷和我大舅用手推车接回家的。 到家后,虽说腿不能动,心情是兴奋的。过年的时候我爸就该回来了,我爸一回来我们就有好吃的了。我哥我姐同我一样的高兴,我哥在我面前讨好地说,等咱爸回来买好吃的哥都给你。我不屑我哥的话,我想,那次到嘴的大苹果都被你扔到炉子里。想到这儿,我突然想起衣兜里的水果糖。我焦急地问,我的衣服呢?我姐笑着说,你的衣服不在你的身上穿着吗?我说,不是这件。我姐走过来,伸出背在身后的手,展开后说,你是不是为这两块水果糖?我一把抢过来,说,这是我的。我又仔细地看了看糖纸,发现并没有被打开,我放心地说,我还没舔过呢。而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糖纸,扒开一半,把露出淡黄色的水果糖递到我姐面前说,姐你舔一下。我姐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说真甜。我咽了咽口水又看了看我哥。我哥转身想出屋,我说,哥,你也舔一下。我哥回过身,舌头在水果糖上扫荡了一下,我问,哥,是橘子味的吗?看你都酸出眼泪了。我哥没回答,只是说,我到同学家给你借小人书去。 我哥走了,屋子里就剩下我和我姐,我姐上炕抱着我说,等咱爸回来肯定会买好多水果糖。我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开始幻想大口嚼水果糖的感觉。一想到这儿,我又把手中的水果糖举到我姐的嘴边说,姐,你再舔一下。我姐说,姐不舔了,留给你自己吧。我说,你是不是怕里面有毒?我姐摇了摇头。我说,没有毒的,咱哥把“苹果”扔进炉子不是没爆炸吗?水果糖也一定没毒。我姐笑了,又摇了摇头。在和我姐说话时,我舔了好几下,感觉有小虫子在我的嗓子里蠕动才告诫自己不能再舔了,要不真该咳嗽了。我小心翼翼地把水果糖重新包好,放在衣兜里后问我姐,咱爸啥时回来?我姐说,快了。 那年过年我们没有盼来我爸,只盼来我爸年前给家里的一封信。我爸在信中说,因为他们单位出现了反动标语,找不到写反动标语的人谁也不能回家过年。我爸在信中叮嘱我们要听我妈的话,还特别告诉我不要顽皮。我哥一边读信一边哭,我姐也哭了。我妈哭着说,这年可咋过?“小崽子”脚脖子断了,外面还借了不少外债呢。我妈总是这么自言自语地和我爸说话,有时候还气愤地骂上几句,可到我哥给我爸写信时,我妈又把这些话忘在肚子里。我也哭了,我是一边哭一边捂着衣兜里的水果糖。 再苦再难,年,终于混过来了。还不错,年三十儿那天我妈给我们炖了一锅酸菜肉,晚上还包了饺子,每人十个。我哥说话算话,只吃了五个就说吃饱了,把剩余的五个饺子拨到我碗里。我说,妈,我也吃饱了,给我留着明天吃。我妈接过我手中的饺子碗,把五个饺子又拨回我哥的碗里,说,你吃吧,妈给你弟弟留出来了。 年三十儿的那个晚上,我们谁也没有看到我妈上桌吃饺子。 过了年,天气一天比一天转暖,我的脚脖子也一天比一天见好,但还是不能下地走路。没过多长时间我哥我姐就上学了,我一个人孤独地坐在窗前看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麻雀。这回我没有用弹弓子瞄准它们,也没有驱赶它们,看它们在发了绿芽的树枝上快乐地交谈。那些日子以来,每天除了看麻雀,剩下来的时间就是舔那两块水果糖。上午舔几下,我哥和我姐就放学了;下午再舔几下,我妈也下班回家了。其实,盼我妈回家只是想听她对我说,今天没乱动吧,那就不会变成瘸子这样的话。我根本就不想她能给我买什么好吃的,我有病,外面借了好多外债,我妈说,只有从嘴上勒了。 自从我脚脖子被我哥弄断以后我哥就好像变了个人,给我借小人书、讲故事也不像以前要有附加条件了。除了我哥,变化最大的还是我妈,我哥闯了那么大的祸,我妈非但没有打我哥,骂都没骂一句,就好像她也想把我的脚脖子弄断,只因没时间,是我哥帮了她的忙一样。 在我躺在炕上养脚病时张瘸子看过我一次,更准确地说不是他一个人,还有跟在他身后的派出所民警。 那天晚上,我们哥仨都躺在被窝里了,只有我妈还在外屋忙活着。张瘸子敲我们家院门时我哥正给我讲故事。听到敲门声,我哥一激灵从被窝里爬起来,连衣服都没穿就从炕席下抽出那把铁片子刀躲在门后。我妈在外屋问,谁呀?!快开门,我是张主任。我一听是张瘸子,放下心来,对我哥说,回被窝吧,是张瘸子,他是来看我的。我当时想,刘瘸子还给我苹果和水果糖呢,他现在比刘瘸子官大,咋说也得给我送瓶罐头来。再说,他平时摸我脑袋的次数也比刘瘸子多。我当时想让我姐下地给我拿羹匙,回头一看,她整个人都猫在被窝里。我没有叫她,我想,到时候还是让我妈拿好,那样我姐就得少吃几口。可我万万没想到、并且令我非常气愤的是,张瘸子不但没给我买罐头,就连我的脑袋都没摸一下。一对鼠眼在屋子里撒摸一圈后,对跟在身后的派出所民警说,这家人口清楚,孩子他爸在外地工作,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过,不会有问题的。民警也看了几眼,指着我姐说,被窝里是谁?我妈说,是我闺女,胆子小。民警出了屋,张瘸子也想迈步跟出去,那条瘸腿刚买过门槛,又缩回来,看了我一眼,对我妈说,三邦头要严加管教,阶级斗争又有了新动向,现在阶级敌人专门利用小孩子的嘴说反动话。我可告诉你,无产阶级专政可不分年龄大小,谁反对社会主义就要打倒谁。张瘸子刚想走,又站下脚,这回他没看我,而是看了我妈一眼说,孩子他姥爷给日本人扛活的事我已经给上头解释清楚了,我说,日本人还在他大腿上戳过一刺刀呢,这样才没给他定为汉奸。不过你爸也要好好改造,就是饿死也不能给日本人干活,中国人要有骨气才对。 张瘸子走了,我妈回屋后坐在炕沿上看着我们家唯一上锁的箱子发愣。 我很失望地把身子缩进被窝,使劲地咽了咽就要流出来的口水,心里说,张瘸子,我再也不让你摸我的脑袋了。而后又琢磨起整治张瘸子的办法来。 自打张瘸子来过我们家后,我每天除了看麻雀、舔水果糖外又增加了一项新内容——我要想出一个最毒的办法来整治张瘸子。想来想去,我认为最毒的办法就是把张瘸子的那条好腿也弄瘸。这个办法我想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我的病腿给了我启示。我当时真的非常兴奋,心想,我一定挖一个最深的坑,在里面放上大粪,然后用纸壳盖上,在上面撒上细土,张瘸子一定看不出来。办法倒是好办法,就是在什么地方挖坑把我难住了,挖了坑,他不踩可咋办?别人踩了又咋办?在我为难时我就使劲地舔水果糖。还别说,水果糖真帮了我大忙,我想起来,那天抱着刘瘸子给我的苹果从他家出来时,我远远地看见张瘸子躲在角落里注视我,可我没想搭理他。张瘸子当时以为我没有看到他,肯定还会站在那里看别人。对,就在那个角落里挖坑,张瘸子一定会踩。 为了能实施这个计划,我焦急地等待了好几个月,心情也变得烦躁起来。
9
随着天气逐渐转暖,我心里也长了草,就在我能下地走路的前一个月,我不敢再看树上的麻雀,怕它起飞时把我的心带走。我妈说,三邦头,你要不想成为瘸子就再坚持几天。我妈说这话时已经是五月份了,当时我的脚的确没什么大问题,星期天我哥在家时就扶着我在屋子里慢慢地练习走路。我哥说,等你的脚彻底好了哥就该放暑假了,哥保证这个暑假带你好好的玩。 就在我哥告诉我他还有十天放暑假的那个上午,我心情非常激动,两只手里捧着被我舔去大半的两块水果糖,细心地比较着大小,我想把那块较小的水果糖放在嘴里使劲地嚼,以此作为我能下地走路的纪念。我怀着虔诚的公允之心,在细心地比较两块水果糖的体积、重量之后,把那块先为我做出贡献的水果糖夹在手指间,举过头顶。太阳光透过薄如镜片的水果糖从里面照射过来,就像一小块金子放射出淡黄色的光芒。我欣赏它的美丽就忘却了咀嚼它,直到我的胳膊对我提出了抗议,我才扶着窗台慢慢地站起来。 我活动了一下发皱的身子,脸冲着窗外,很郑重其事地张开嘴,把水果糖放在舌尖上。但我还是没有马上嚼,而是用眼睛张望窗外,我想在我嚼水果糖时最好能看到三娘们、大白话、愣头青他们,让他们听到水果糖破碎时发出的“嘎嘣”声。 可能是我嚼水果糖的声音太大了,第二天就招来他们在我家院外的笑骂声。 三邦头像条狗,锁在屋里嗷嗷叫…… 那天,我嚼过水果糖之后异常兴奋,中午我哥和我姐放学回来,我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喜讯告诉了他们。到了晚上,我们哥仨躺在被窝里,我又将下地后的计划全盘向他们诉说了,其中也包括那个坑的深度、地点和挖坑的时间等细节。我哥说,坑的直径最好是他鞋子的长度,不能大也不能小。我说,嗯哪,我明天就看他穿多大号码的鞋,而后我们又幻想着张瘸子掉进坑里的窘态,我们都笑了。我妈听了我的计划好像也很入迷,她并没有骂我,眼睛盯着上锁箱子发愣。我越说越来劲,说得我浑身冒汗就再也躺不住了,站起来学张瘸子双腿都瘸的样子。我说,我只瘸过一条腿,现在都已经好了,你说他双腿都瘸了可咋走路哇。我一边学一边笑,笑弯了腰,才坐下来。我妈说,别闹了,赶快睡觉,我到你姥爷家有点事。 我妈这次回来得挺快,后面还跟着我姥爷。我姥爷气汹汹的样子,右手拿着十八磅的铁锤,左手拿着一根上面带铁环的铁棍。进屋后,我妈打开那个上锁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了那条散发着冷光的铁链子,指着东墙炕沿下面的角落对我姥爷说,这儿离外屋远,钉这儿行不行?而后展开铁链子比划起来。我姥爷看了看,斩钉截铁地说,行,就钉这儿。我趴在炕沿上,看了看铁链子的长度,说,行,这儿离外屋远,撒尿也骚不到锅里。我姥爷把那根铁棍三锤子就砸进地里,又将铁链子拴在铁环上,说,行了。我看了看,说,不行。我指着铁链子的另一头,铁皮围成的圆环说,狗脖子哪有那么细的,是养狗还是勒狗?狗不疯了才怪呢。我姥爷说,行了。而后出了屋子。 我妈送我姥爷出屋,我对我哥说,我没有撒谎吧。我哥对我笑了笑,摸了摸我的脑袋点点头。我当时心里美滋滋的,虽然我哥手掌的分量轻了些,可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几个月来我第一次受到夸奖。我激动地再次坐起来,用两只小手围了一下我的脚脖子对我哥说,狗脖子才这么细,你说那条狗能多大?姥爷说行了,我说肯定不行,明天把狗牵来就知道了,狗不翻白眼儿、吐舌头才怪呢。说完我就翻了翻白眼儿、吐了吐舌头,我和我哥又都大笑起来。 就在我们大笑时,我妈进了屋,她看了一眼地上的铁链子,浑身一哆嗦,伸手关了灯,说,别闹了,睡觉。不知道那天我妈为什么这么早就关灯,我当时认为,我妈肯定害怕盘在角落里的铁链子,因为它的样子的确像条白蛇,那铁环就是蛇张开的血盆大口。躺在黑夜里,我心想,今天能睡个好觉了,猫在洞里的老鼠肯定不敢出来。想着想着我又笑了。 那天晚上我的确睡得很香,还做了好多梦,最清楚的梦是我妈给我抱来一只狗,不是小狗,是铁环无法围住狗脖子的那种大狗。我妈看了看铁链子不知如何是好,我说,早就说不行,我姥爷非说行了,你看,这么细的铁环只能拴住狗腿。我妈笑着说,那就先把狗腿拴上,免得它惹事生非。我说,嗯那。于是我就把那个细细的铁环拴在狗腿上。狗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被拴上,正昂着脑袋,竖着耳朵蹲在大门旁。狗蛋从我家门前路过,看见那条被锁住的大狗,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它砸去。那条大狗迅速反击,不成想,铁链子锁住了它的腿。狗疼得嗷嗷地狂叫了一会后一瘸一拐地回到原处。 在以后的几天里,狗蛋得寸进尺,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块骨头,用绳子拴上,扔到那条狗够不到的地方……最后,狗疯了,使出全身的力气冲了出去。冲出去的狗变成了三条腿,另一条腿被牢牢地锁在铁链子上…… 我被噩梦惊醒,四处乱扑,本想找到我妈的怀抱,可我扑了空。我刚想大哭,阳光刺痛了眼睛,我意识到新的一天已经来临。我激灵一下坐起来,抓过衣服就穿,幻想着张瘸子那条好腿踩进坑里的痛苦表情。我刚想笑,却发现铁链子像蛇一样随着我的右腿钻进了裤子里。我连忙退下裤子,才发现我的脚脖子被铁环牢牢地衔住了。 说真的,我当时并没有哭,而是笑了笑,我以为我哥跟我开玩笑。我自言自语地说,小瘪犊子,又拿我开涮,知道我能下地了,又用拴狗的铁链子把我的腿拴起来。呵呵,这点小事能难住我?于是,我像拆毛线团一样,顺着铁链子的一头向我的脚脖子理顺。当我的视线落在铁链子与铁环的衔接处时我傻了眼,我知道这不是我哥所为,因为,我看到了我们家最贵重的物件——箱子上的锁头。
10
说到锁头,我和我哥乃至我姐不知道挨过多少打。 我们家很穷,没有什么贵重的物品,只是每家每户一年中凭票买来的几斤白糖,以及过年过节给客人吃的糖果一并锁在箱子中。 其实,我们本不该挨打,因为我妈买这些东西总是背着我们的,可问题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们的嗅觉特别的灵敏,只要在屋子里转一圈就能发现箱子里又多了新东西。这时候我总会把鼻子凑近箱子的缝隙中,深深地吸口气,忧心忡忡地在地屋子里来回转圈儿。我说,大热天的,你说这些东西要是发毛可咋办?我姐说,要是能打开箱子通通风就好了。于是我哥就找来一把废弃的钥匙伸进钥匙孔。废弃的东西就该扔掉,不然也不会被人遗弃。我哥细心地转动着钥匙,一使劲,钥匙就转动了。我哥高兴地说,动了。我说不对,钥匙转了,可锁头并没打开,你拽下锁头。我哥拽了,可锁头纹丝未动。当我哥再次回转钥匙时,他的手离开了锁头,手指间只剩下钥匙柄,钥匙却不见了踪影。就在我纳闷时我姐说,哥,不好了,钥匙断在锁头里了。我姐的话如晴天霹雳,吓得我们都呆坐在地上,缓过神儿之后就号啕大哭起来。 那天我们都挨了打,然而,皮肉的痛苦难以战胜美味的诱惑,挨打让我们变得聪明起来。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我们又想了很多办法,结果总是以笤帚疙瘩落在屁股上而告终,锁头就像战无不胜的将军挂在箱子上。我说,看来咱妈谁也不喜欢,这把锁头比我们都重要。 那天,我妈把她最信任的宝贝挂在我的脚脖子上,我想这下完了,我哥都打不开的锁头,我就更没门儿了。我摸着锁头,坐在炕上大哭起来。 我的哭声招来了狗蛋的同伙,老臭跳过我们家低矮的院墙,脑袋就像雨后的春笋从窗台下慢慢地长出来。当我看到那张因恐惧,被吓得苍白的面孔像一幅画贴在窗户上时,我忘却锁着铁链子的脚向他冲去。冲出去的结果就象我梦中的那条狗,脑袋磕在窗台上。见此情景,老臭出窍灵魂又回到他的身体里,脸上也就有了血色,刚刚长出的“嫩笋”又迅速地长出了“枝丫”,他张开双臂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手舞足蹈起来。 三邦头像条狗,锁在屋里嗷嗷叫…… 我无心搭理老臭在院子里的叫嚣,坐在炕上,捂着脑袋大声地哭起来。 狗蛋因为上学,我没有看到他幸灾乐祸的表情,但中午老臭一定向狗蛋汇报了这件事儿,狗蛋也一定暗授机宜给他们,不然,那个下午他们的脑袋绝不会很有频率地出现在我们家的院墙上。 老臭叫累了,跳过院墙和趴在墙头上的孩子们一起逃跑了。 时间过得真快,就在我流着泪看着铁链子发呆时,耳边影影绰绰地传来放学孩子们的嬉笑声,我条件反射般地伸出了舌头。这是我得病期间养成的习惯,烦躁不安情绪只能靠水果糖来安慰它。 可我没能够到水果糖。因为那天我能站起来后就把它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了。我想,既然能下地奔跑,就不需要再舔了。 水果糖被我藏在窗台下、墙壁纸后面的砖缝里,这是我煞费苦心想出的好地方。我记得,当时我对我的做法非常满意,我从不同角度审视都没有发现破绽。我笑了,笑过之后又担心起来。时间一长,要是我自己都忘记了可咋办?我又笑了,笑过之后找来我姐的蜡笔,在那个地方画了一只没有脚小乌龟,小乌龟跑不了我就能找到水果糖。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仅仅相隔一天的时间我又不得不爬向那只小乌龟。 小乌龟离我咫尺之遥,可我的手怎么也够不到它,直到我的脚踝被衔住的铁环卡疼时我才明白过来。我又开始大哭,哭叫中,我几次向小乌龟进行了冲击,可我忽略了铁链子不是橡皮筋的事实,直到脚踝被铁环卡出血我才停止努力。我无助地趴在炕上哭着,手伸向了小乌龟。 孩子们的嬉戏打闹声越来越清晰,我现在真害怕,如果我哥知道小乌龟里面的秘密,我可真要疯了。由于伤心、疼痛、饥饿、疲乏,我趴在炕上睡着了。当我哥我姐开院门声把我惊醒时,我在他们惊恐的眼神里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忘记收回抓向小乌龟的手指。我嗷地一声哭起来,我叫喊着,那是我的水果糖,你们谁也不能动!我姐听到我不是好声地哭叫,连鞋都没脱就上了炕。我以为我姐要抢水果糖,就奋不顾身地舞动双臂轮向我姐。我姐被我的拳头击痛后也嗷地一声哭起来。三邦头你这是咋了?是谁把你锁起来的?我不知道我姐那天哪来的力量,我的身子被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不能动弹。我说,姐,你松开我,咱哥会抢水果糖的。在我没有说这句话之前,我哥傻呆呆地看着我,听到我的话他如梦方醒,跳上炕,撕掉那画有小乌龟的墙壁纸。我疯了,在我姐有力的怀抱中只好哀求我哥,哥,你千万别扔掉它,那是水果糖,不是“糖衣炮弹”,你也舔过的。我哥真的没有扔,把糖放在我的手心,双手包住我的手,很怕它跑掉。得到水果糖,我整个人都瘫垮下来,趴在我姐的怀里伤心地哭了。我姐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脑袋说,三邦头,不哭了。我姐抚摸我时,我找到了一种不能再熟悉的感觉——来自我妈怀抱里的安抚。但我不敢想我妈,我的脑海里总把她和那条铁链子联系在一起。我把抽搐的身子埋在我姐的怀抱里,慰籍我的心灵,她那窄小的怀抱也就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被锁的最初几个夜晚我整夜不敢睡觉,瞪着眼睛盯着堆在墙角的铁链子。那几天我妈好像也很害怕,她的害怕是以闭灯为姿态的,与我截然相反。我怕铁链子在黑暗中偷偷地爬到炕上来。我对我妈说,妈,别闭灯好吗?我妈说,不睡觉点灯熬油的不花钱呐,随后“嘎吧”一声响我就被蒙在黑夜里。关灯时应该发出清脆的“嘎哒”声,由于我内心的极度恐惧,黑夜里发出的任何声音都是变了调的。我妈关灯时我的右脚突然抽搐了一下,好像再次插进炉坑里。可糟糕的是,那次“嘎巴”声响过之后我就进入了“睡眠”,现在不行,关灯声响过之后我的头脑越发清醒,我强迫自己竖起耳朵,仔细辨认黑夜里发出的每一种声音……
11
沙家坟儿的夜晚很静,静得令我毛骨悚然,那时候我非常渴望听到我妈的鼾声,哪怕是她平稳的呼吸也行。我就怕我妈屏住一口气,突然抓住我的脚脖子……可我又怕除了我妈平稳呼吸之外的所有声音,尤其是铁器碰撞时发出的声响。我们家很穷,饥饿的老鼠经常夜里出洞,我也经常被老鼠弄出的声音吓得浑身抖瑟。我蜷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对我姐说,姐,我害怕。我姐迷迷糊糊地说,不怕,那是老鼠。我说,我还是害怕。于是,我姐拉过我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胸前,说,三邦头睡觉吧。 我的手放在我姐的胸前,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我总是在我姐平稳的心跳和我妈平稳呼吸地伴奏下入眠。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姐胸前那颗“救命的稻草”几年以后发生了“变异”——长出两个圆鼓鼓的肉团。黑暗中的我姐很恐惧,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摁在那两团肉上,很怕我抽出手臂而让她无法入睡。我再也感受不到我姐平稳的心跳了,急促地呼吸也超过我妈熟睡中发出的鼾声,直到她有力的心跳,通过我的手臂将我身体的某个器官振醒后我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我用力抽出手臂,我姐转过身,面向了我妈。 我哥对我被锁住这件事深感内疚,那是从他射向我妈的眼神儿里读出来的。 我被锁住的那天晚上,我妈下班后我姐没说话,拖着我被铁环卡出血的脚脖子让我妈看。我哥站在地当中,低着头,眼睛不时地上挑,偷看我妈的表情,就像做了坏事,摆出随时准备挨打的架势。直到狗蛋的脑袋出现在我们家院墙头上,我哥才转身出了屋。就在我哥转身时,我看到了他凶狠的目光,而后寒光一闪我哥冲出了院子。 我妈当时面对我姐的无声控诉,无暇顾及我哥的行踪,赶紧从裤兜里拿出钥匙给我开了锁,又从箱子里找出我小时候的尿布,撕成布条,细心地缠绕在被鲜血浸得发出暗红色光泽的铁环上。我姐说,妈,为什么用红色的尿布?我妈说,其它颜色的布还留着给你们补衣服呢。 我瑟缩着身子,看被缠上红布条的铁环更像白蛇张开的血盆大口。我哭着说,妈,别再锁住我好吗?铁环会把我脚脖子咬断的。我妈说,你们哥仨小时候,我外出卖菜都把你们绑在窗户框上,过些日子就好了。事实并非如此,过些日子非但没好,问题越发严重了。我姐为了不让我害怕,第二天中午放学后把蓝色钢笔水涂在缠着红色尿布的铁环上,由于钢笔水浸入伤口,当天晚上就开始红肿化脓,待一切病症消失后,蓝色钢笔水留在我的皮肤里变成蓝色的“齿痕”。我姐为她的无知后悔不已、痛哭流涕,甚至许多年后,因我小腿上的印记未能参军入伍还重重地掌了自己的脸。当初我姐并没有意识到问题会有这么严重,哭过之后,就从我哥的百宝箱里找出磁铁,顶着烈日,在工厂扔出的垃圾里收集铁屑,卖了钱给我买糖吃。有了糖我安稳了许多,也不再哭闹了。直到有一天,我哥发现我姐的秘密后,我才发现我哥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哥那天对我姐说,你真傻,用破磁铁收集铁屑那要等到猴年马月?而后又对我说,三邦头你等着,明天哥就给你买好多水果糖。我不知道我哥从哪儿弄来的钱,看着那么多的水果糖我高兴极了,我说,我能大口嚼吗?我哥说,能,怎么不能!于是我把水果糖放到嘴里,对我哥笑了笑,说,我可要嚼了。 当我闭着眼睛,感受嘴里山崩地裂般畅快淋漓的惬意时,我并没有发现这糖是苦涩的,待到我高中毕业那年到监狱探视我哥才知道,我当年大口咀嚼的是我哥一生的幸福和快乐。 我哥掉进人生痛苦深渊,是从狗蛋的脑袋出现在我们家院墙头上那一刻开始的。我哥对我说,由于你被咱妈锁住,我当时很自责,认为罪魁祸首就是我,所以,看到狗蛋趴墙头嘲笑你时我就火冒三丈。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抄起案板上的菜刀,但当我握着菜刀追出院子我才感到它无比威力。一把菜刀让我弱小的身躯变得高大起来。 狗蛋被我追得绕着沙家坟儿跑了三圈,每经过一家门前,都会听到“咣当”地关门声,进入第二圈时,追打狗蛋已经完全演变成我炫耀自己的游戏。我手举着明晃晃的菜刀,嘴里大喊大叫,狗蛋,你现在跪地求饶还来得及,不然我非杀了你不可。最后,狗蛋在他们家门前停住脚,跪下来,并用眼睛不时地偷看院门。狗蛋他爸可能在屋中喝酒,听到外面喊叫声,红着脸,摇摇晃晃地刚把脑袋探出院门就看到我手中的菜刀,他急忙把脑袋缩回去,关上院门。狗蛋见此情景,彻底绝望了,说,我服了。我手举菜刀在他面前挥舞了一下说,以后再和我耍彪,小心你的脑袋。 我哥那天讲的这段故事是不为我所知的,因为当时我正被我妈锁在家中。不过后来我哥“一把菜刀闹革命”的故事我是知道的——我们家的那把菜刀,不但砍过猪肉、鸡肉、兔子肉也砍过人肉。为了避免我哥不再惹是生非,我妈不得不把菜刀锁在箱子里。但我妈错了,那把锁头不是万能的,能锁住我的脚却锁不住我哥的心。有了偷铁为我买糖的经历,第二天我哥就买了一把更亮的菜刀,之后,我哥也就成了沙家坟儿打架不要命的“棍儿”了。 我哥的威望并没有改变大家背地里对我的嘲笑,他们窃窃私语地说,你看,现在的三邦头真像条狗,走路总是回头回脑,还经常吐舌头,不知道咬不咬人…… 每到星期天,我妈格外开恩,对我哥说,带你弟弟到外面玩去吧。我哥似乎很不情愿,但看到我可怜巴巴的样子心就软下来,于是,我跟在我哥的屁股后头,回头回脑地寻找着我曾经玩过的同伴。寻找他们是为了躲避他们,我不想在他们的脸上看到嘲笑和蔑视的表情。 那天的沙家坟儿对我来讲似乎很陌生,这种陌生感源于我记忆的消退。在我被锁的日子里,除了水果糖的慰籍外,更重要的是我必须学会忘却,忘却对过去的人和事的记忆,如果那些记忆每天都鲜活在我的头脑中,我肯定疯了。不过要想忘记一件事情真的很难,当张瘸子想讨好我哥,把手放到我的脑袋上又绽开笑脸想赞美我时,我突然看到他那只好腿依然有力地支撑着他的身体,被忘却的某些记忆一下子冲破了我垒砌多日的“城门”,撑开我的牙齿。我抓过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张瘸子没有提防,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的嗓子里发出“嗷”地一声怪叫,而后就开始抖动受伤的手臂。他的那只好腿并没有软下来,像圆规的一支脚深深地扎进地里,疼痛驱使那只瘸腿在地上画起了圆弧。他骂道,你他妈的咋像狗一样的咬人呢?我哥瞪了一眼张瘸子,把手伸进裤兜,大腿根部的裤子里立马就变得见棱见角,就如张瘸子裤兜里揣着的“红宝书”。张瘸子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于是叫骂声变成了表演般的痛苦呻吟,想以此抵消刚才的出口不逊。他明白“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古训,更能理解“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道理。枪杆子是什么?枪杆子就是菜刀。 我哥看张瘸子在地上画圆弧的速度越来越快,说道,别转了,我的头都晕了,还是赶快回家上药,小心得破伤风。你把伤口弄大幅了,我们家可没钱给你看病。张瘸子就坡下驴,扭身跑进自家的院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跑步,与正常人的确有很大的不同,他的两条腿不是前后摆动,而是好腿带动瘸腿,像圆规的两只脚,张开并拢,再张开再并拢。看到张瘸子的狼狈相我想笑,可就是笑不出来。我脚脖子上的锁头被我妈打开了,可心中的“锁头”因为没人给我解锁的钥匙依旧被紧绷绷地锁着,面目表情就如同冷库里的冻猪肉,无法收紧也无法放松,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伸出舌头舔我手中的水果糖——舌头成了我心灵与外界沟通的唯一通道。
12
在我已经适应被锁的日子时我爸突然回来了。 我爸回来的那天夜里正好赶上下雨,外面电闪雷鸣,雨点敲打在玻璃窗户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可我一点都没害怕。现在我对各种声音已经不敏感了——每天早上醒来,都不能逃脱被锁的事实也就不在乎什么时候被锁住了。我甚至想,临睡前把我锁起来更能让我安心睡觉。不过,我的手还是要放在我姐的胸前,不然我仍会烦躁不安,彻夜不眠。 从我被锁住的那天起,我姐好像长大了许多,铁链子发出的声音和反射出的光泽就像魔鬼释放出的魔法,让我姐变得像母亲般的呵护我。面对我妈,我姐像老鸡保护小鸡那样,张开翅膀在我妈的面前蹦来跳去,如果不是因她身单力薄,绝不会私自给我爸写信求援。我哥就不像我姐,除了隔三差五给我买水果糖外,平日里对我的状态总是视而不见,他和我妈的想法一样,更喜欢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他的“尾巴”被我妈锁起来该感谢我妈,不然给我爸写信时也不会很顺从地听从我妈说的诸如三邦头非常听话,也不再惹猫逗狗这样的谎话了。写信时我妈还特意叮嘱我哥说,告诉你爸,原计划今年三邦头上学的事儿就推到明年,这样可省下一年的学费…… 其实就表面现象而言,我妈说的话并没有错误,我的确老实了许多,就连一年半时间没见面的我爸都看出来了。我记得我爸那天顶着大雨进屋后,一边脱衣服一边用眼睛看着我,而后从带来的包裹里取出水果糖,抓了一大把放在我的面前说,爸走的时候着急,只买了这些水果糖。我爸本以为我会像以前那样高兴地跳起来,可我没有,看着那些水果糖,我心想,每天都舔,一看糖纸的花纹就知道是什么味道的,还能有什么新花样?所以我没有接水果糖,只是两眼呆呆地看着我爸,我弄不明白,他刚刚擦过脸,雨水怎么还从他的脸上往下流?我正在寻找和琢磨我爸脸上的雨水从何而来时,我爸说,这孩子是不是傻了?糖也不要,话也不说,他原来可不是这样子。听了我爸的话我很委屈,心里说,我才不傻呢,我哥我姐给我借来的小人书,有的我都能背着画下来,老臭、三娘们儿他们能吗?他们才是傻子呢。就在我包委屈时,我爸来到我身边,把宽大的手掌放在我的脑袋上轻轻地抚摸着,说,三邦头,你还认识爸吗?我爸的手放在我的脑袋上,我又找到了那种很熟悉的感觉,一股热乎乎的暖流也顺着头顶流进了我的身体里,我这块冷冻起来的“肉”被瞬间缓解,丢失多日的记忆也一下子回到我的脑海中。我“哇”地一声哭起来。 其实我本不想哭,我的眼睛里已经没有眼泪了,我不想把我它弄得涩涩地疼痛,我哭的主要原因是我爸诱导了我。当我爸走近我跟前,我才看清他脸上滴落下的不是雨水,而是眼泪。我爸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他这一落泪,我们家的“天”就塌下来。我哭过之后,我姐哭了,我哥哭了,最后我妈也哭了,我在我妈的脸上我看到这些日子以来她从未有过的恐惧。我妈赶紧解释说,去年冬天,东头那条胡同里出现反动标语,始终没有找到写标语的人,弄得大家人心惶惶,很怕沾上边。三邦头的嘴没把门的,到处瞎嘞嘞,街道主任警告我说,无产阶级专政可不分小孩还是大人。再说,孩子他姥爷解放前给日本人做工的事压着我,我怕……听了我妈的话,我爸握紧的拳头松开了,帮我抹去脸上的泪水,说,今年无论如何也得让三邦头上学,不然这孩子就废了。我不知道我爸当时说的“废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待到弄明白后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说的“明白”,不是简单的字面理解,而是更深一层的彻悟。
13
被我妈锁起来那年虽然只有七岁,但我似乎感觉出这一切都与我说过的话有关,我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索性就什么话也不说了。其实,不说话的另外原因是为了和我妈怄气,我心想,反正我有水果糖吃。为了给我妈脸色看,晚上除了吃饭、吐唾沫外,我连嘴都不张一下。白天我想说话,可又没人和我说,狗蛋被我哥追打以后,老臭他们连声音都在街道上消失了,我总不能自己对自己说话吧。再说,我要舔水果糖,说话时还得把舌头放进嘴里,多麻烦。 由于长时间不说话,我感觉我说话的功能都在减退,两腮的挂钩上就好像缀着铅砣。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如此变化,就连张瘸子都感到突然。他在全街道的大会上表扬我说,你们看三邦头这孩子变化多大。我妈听了张瘸子的话非常高兴,回到家还特意抽出时间摸了一下我的脑袋。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当时的荣耀却给我的成长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几十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同学们说,郁不言,一个人的名字真有那么大的魔力?你怎么让一个语言符号锁住了你的性格? 对了,我还没有告诉大家,我的大名叫郁不言,三邦头是我的小名,因为我长得虎头虎脑,所以大人们都喜欢叫我三邦头。我的大名是我爸起的,寓意很简单,防止祸从口出。其实,这只是他老人家的一个良好愿望,而真正实现这“良好愿望”的应该是我妈手中的那把锁头。上学以后,我的确没有因为说错话而犯过错误,但语言上的迟缓使我到三十岁也没有讨到老婆。最后,一个比我大五岁的女人“娶”了我为夫。 如果说我的名字锁住了我的性格,而一幅画却让我彻悟了自己。 高中毕业后,因为腿上的“纹身”没能参军,恢复高考后,凭我儿时画小人书的功底,报考了师范学院美术系,毕业以后在一所中学教美术,业余时间搞创作。在我的作品里,我总想用鲜亮的油彩展示我对生活的热爱,然而,同行们说,你画面表现出来的鲜亮,总感觉没有根基,就像浮在地表面的树叶,风一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能理解他们的话,因为是朋友,他们没好意思骂我虚伪,换了别人不骂你个狗血喷头才怪呢。 十几年来,我为我的画不能有所突破而懊恼不已。因为语言上的迟缓,绘画成了证实我生存价值的唯一形式,如果再停滞不前,就如我爸说得那样,我真的废了。 我的画再一次被全国性大展刷下来,我的自尊心也再次被鞭打。我把自己锁在画室里,坐在画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将所有的油彩全部挤在调色板上,准备毁掉这本不属于我的艺术。那一刻我哭了,我清楚,我是在用我最喜欢的油彩为我自己做祭奠——我将成为废人,我的理想将被埋葬,这是我最后一次享受绘画带给我的快乐了。 我抛弃一切艺术思想、理论、观念、个性……像一个不懂事的蒙童,感觉着画笔在画布上流畅或涩涩行走的畅快,聆听行走时发出音乐般的声音。这声音似乎很遥远,但又觉得非常熟悉,直到铁链子的碰撞声回荡在我的耳边,我才清醒地意识到我不是在绘画,而是用画笔倾诉我童年的那段生活。我激灵打了个冷颤,我的脚开始抽搐,我眼前原本鲜亮的街道、房屋、树木、白云都开始变得灰暗起来,饥饿的灵魂,迫使我疯狂地寻找着它所需要的油彩,被埋藏的儿时记忆也如梦一般地鲜活起来。画面随着我记忆地深入,好像涂上了化学药剂,慢慢地发生着质的变化。色彩变暗了,形象也扭曲起来,三条腿的狗血淋淋地在爬满蛆的街道上奔跑;小乌龟驼着暗红色的棺材在胡同里穿行;张瘸子老婆和刘瘸子穿着清朝的官服在他们的婚礼上跳“忠字舞”,张瘸子手举“红本本”为他们打着欢快的节拍。我哥在婚宴上帮厨,手举菜刀在牛身上乱砍着,牛一仰脖,罗三儿的鲜血就喷向了天空,天空立刻电闪雷鸣,沙家坟儿下起了倾盆血雨。人们惊恐万分,打开棺材盖将恐惧的灵魂藏匿其中。我姐为了寻找着我的踪影,像母亲一样在血流成河的街道上奔跑。我当时正在张瘸子家门前挖陷阱,陷阱的直径很大,能容下张瘸子和他老婆两个人。我站在坑里疯狂地挖着,挖到最后,我成了井底之蛙。我姐来到陷阱口时我妈正在陷阱边睡觉,我姐从我妈的衣兜里偷出钥匙,把一条白蛇的头锁在我的脚脖子上,我爸伸出手臂抓住蛇的尾巴把我从陷阱里拉出来。之后,我姥爷又慌慌张张地跳进去,用井水细心地洗刷木炭,他说我要洗刷掉上面的污迹。碳没有洗白,铺天盖地的苍蝇却把天空染成了黑色。在这黑暗的世界里,色彩都死掉了,它们的灵魂相互慰籍着并发出凄惨地哀鸣…… 我被这沉闷的画面憋得喘不过气来,瑟缩着身躯,双膝跪地,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上帝呀,别折磨我了,给我一点光亮吧!就在我快要窒息而死之时,幻觉中,阳光透过薄薄的水果糖射进了我的心里,亮起了一盏橘黄色的灯。我看到了黑夜里的月亮,憧憬着明天的太阳。 这幅画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挂在明亮的展厅里就像一块燃烧着的黑炭,红与黑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吸引着人们的眼球。评论家在大型专业刊物上称我是中国的毕加索,同行朋友也对我说,郁不言,感觉被激活了,你要好好的呵护。我说,不,绝不!我发疯地喊道,绝不能让花费几十年时间寻找到的魔鬼再存活。那个时代结束了,它的影子也不能逃避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血管中流动。我再也不会用水果糖喂养它了,我要为我自己吃一块水果糖。朋友们非常惊讶,狐疑这些话是不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更弄不明白一个中年人的言语中竟然夹带着童真。我妻子当时也在场,她为我打圆场说,你们都说他语迟,学校也曾因为这个原因想让他改行,可我却一点都没感觉出来,他的“坏主意”才多呢。说着话,用眼睛剜了我一下,我会意她的意思,红着脸说,去给我们沏些茶水来。我的那些“好色之徒”朋友见有花边新闻就叫住她,说,嫂子,你给我们讲讲。我妻子感到说话的分寸恰到好处,诡秘一笑后说,你问他。朋友们听她这么说,就象断了线的秤砣,“咕咚”一声,跷起的屁股又落在椅子上。而后恶狠狠地对我妻子说,给我们沏浓茶,茶叶不能少于半斤。我妻子先是一愣,笑了,说,行。 看着妻子的背影我的心就是一痛。她好可怜,和我结婚十几年来一心一意地爱着我,可在我心中,她只不过是我姐的化身而已。一幅画打开了我的心锁,被魔鬼咬出的洞必然随之被曝光,我该如何面对我妻子?看来有必要去我姐那里一趟。 在我还没有去我姐那里之前,我哥来了。我哥进门就说,三邦头,这下你可发了,听说有人要出十万元钱买你的画?你借哥五万开个饭店咋样?要不我们合作也行,你出钱,我出力,红利你六、我四。我哥现在很惨,从监狱释放出来后无事可做,整天东游西逛,靠我爸我妈的微薄工资养活他。 我对我哥说,我肯定会帮你,但这幅画我不能卖。 我哥又做我妈的工作,企图通过我妈打开缺口。在我妈支支吾吾的话语中,我已感觉出她想说什么,只是无法张嘴。 我妈的境况也不好,面对长大后的我和我哥,我妈越发感到无颜见人,总是闷在屋子里落泪,我爸经常劝她,但无济于事,她懊悔自己没能找到开启我心中那把锁的“钥匙”。在我长大后,我妈曾经带我到处求医,医生说,这孩子不属于口吃病,我们没有办法医治。我妈甚至找过“跳大神儿”的,巫医告诉我妈,这孩子被鬼上身了,你要扎一个和他一般大小的纸人,赶在立春的头一天凌晨在胡同里烧掉。无助的我妈,只有把希望寄托在虚无地期盼中才感到一点安心。纸人越做越大,直到做得和我现在一般大小也没能治好我的病。其实,那是一把她压根就无法打开的锁。 我实现了我的诺言,我心中的锁被那幅画打开后,我的创作一发而不可收拾。我用卖画的钱帮我哥开了饭店,我妈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而那幅使我成名的画却成了我心中的一块病。 自打我的手从我姐的胸前移开后,我们姐弟间天真无邪的情感总好像被淡淡的阴影笼罩着,心里始终阴霾着罪孽感,我的双手也成了我仇恨和鄙视的对象,拿起画笔时,色彩总是无法渗进画面中,因为,那一刻我在诅咒我自己。 一个晴朗的夏日午后,我鼓起勇气来到我姐家,我说,姐,陪我到郊外把这幅画烧了,看到这幅画,我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我姐听了我的话,并没感到意外,如果换成我哥,他会一把抢过那幅画。我姐长长地出了口气,点了点头。于是,我们一路无语地行走在那条狭窄的去市郊的林荫小路上,直到那幅画被我点燃谁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画被点燃了,火苗越来越大,油彩就如同燃烧着的皮肤发出吱吱声,并散发着毛发被烧焦的味道。升空的烟絮如舞蹈着的幽灵逃离了那幅画,被阳光肢解后随风飘散…… 我说,结束了。 我姐说,结束了。 于是,我们都笑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姐指着被高楼压在脚下的沙家坟儿说,三邦头,你知道原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我说,我心中的沙家坟儿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它像一块碳被烧掉了。 我的故事讲完了。对了,我还没有告诉大家,被烧掉的那幅画名叫《1967年的春天》,我原来的名字也被郁顿这个笔名取代了。
2006年1月9日第一稿 2006年4月5日修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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