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另一种怀念

爹爹是芸芸众生中普通的一员，他的逝去和诞生都没有引起世人特别的关注。怀念爹爹，仅仅因为他是我的祖父，而不是别人。

爹爹若活着，到现在快要一百岁了。姑姑无意中念叨起爹爹的诞辰日，我的记忆之弦被清脆地触碰了一下。

我回到乡下，来到爹爹坟前，大理石的碑墓已被茂盛的荒草掩映，台阶上落满了秋叶。我拂净一处台阶，坐下，在齐人高的荒草里，有生以来第一次静静地追忆爹爹。

爹爹活了八十多岁，他的人生最后十年时光是在姑姑家度过的。可是，姑姑不喜欢爹爹，一直不喜欢。

而我们这个大家庭遗下的历史问题是：家里的其他成员，都不喜欢爹爹。这是一种气氛，一种不可违逆的家族气氛。回忆及此，我的心隐隐作痛，因为直到现在，我都不甚清楚爹爹遭受亲情冷漠的原因。而事实是，爹爹对我从来溺爱有加，以至于我无从在任何方面挑剔出爹爹被大家庭所公认的缺点和毛病。让我内疚的是，我并没有鲜明地表达或者让爹爹感受到我对他的好感，相反，有时我用沉默投合大家庭的意向，站到了和爹爹对面的行列，至少在形式上如此。

回思家族的历史，得出的结论是：操纵一切的，是奶奶。

奶奶是我们整个大家庭的灵魂和核心，这是不太久远的上个世纪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一些家族中，女性长辈掌控着家族的权利。奶奶接人待物、处理各种复杂的关系，可谓人情练达、智慧胆魄。她让我们大家庭获得了让人尊重的地位和尊严。让我不可理解的是，能大气包容形形色色人物的奶奶，惟独不能处理好她和老伴的关系。

奶奶爹爹同床共眠大半辈子，难得气顺言和。两老在大家庭中地位悬殊，奶奶气色冷厉庄严，爹爹则神情郁愤沉闷。

如果回忆起来，爹爹也并非完全郁愤沉闷。他那双目失明的脸庞上，时有慈祥款洽的笑意，看不到应有的卑微和急燥。他视力的残缺，给人的是一种会使人感到痛苦却不容奚落的残缺。

爹爹的眼睛原本有一只是完好的。那个年代，整个大队的林场归他管理，有好几片桃林、好几个竹林以及许许多多的山林让他自由徜徉、穿行；有一个饲养场，好几头猪、几十只鸡让他辛苦照料。年幼的我是爹爹最亲密的伙伴，我伏在爹爹的背上，骑在爹爹的肩上，抱在爹爹的怀里，听他讲无穷多的故事，感受大自然无穷多的新奇和秘密。在林场，我获得了极为纯粹丰满的个性体验，度过了一段最快乐幸福的童年时光，

不大记得爹爹的眼睛何时完全失明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完全失明给爹爹带来更加不利的处境，他一度在大家庭里被完全遗忘。他常常坐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一天中几乎一言不发、一声不响。那时我已是少年，理解爹爹双目失明一定非常痛苦。在忙碌的季节和日子里，爹爹的一举一动常常成为障碍。一次，爹爹要去倒水喝，他站起来没走动几步，就和忙碌的母亲相撞，母亲手中捧着的竹筛掉落，芝麻撒了一地。奶奶当时大发脾气，母亲也抱怨不已，当时和大家庭住在一起的姑姑更是没有好声色。爹爹像木头人一样呆立着，为自己犯的“滔天大罪”惊慌失措又懊丧不已。

我目睹了这些，对爹爹如此不公的遭遇却保持着具有背叛意味的沉默。等一切恢复了平静，爹爹摸索着重新回到他的角落。这时，一滴眼泪从爹爹浑浊空茫的眼里流出来，我的一颗年少的心深深震动，鼻子一酸，眼泪无声地倾泻而出。

……岁月渐渐老而远去。孙辈们慢慢成人；奶奶操劳过度，力竭逝去；爹爹仍活着，越发老迈不堪。后来，姑姑离开大家庭，将爹爹接到她的小家庭住，

我每次回乡下看望爹爹姑姑，姑姑总在我跟前说一箩筐抱怨爹爹的话。其中关涉到一件事，是爹爹曾经管理过的那片桃林。

那片桃林，是爹爹的林场岁月留给我的一段美好回忆。桃林盛产一种扁形的桃子，味道又青涩又脆甜。桃子成熟时，无数男女老少手挎竹篮、肩担稻箩喜悦地丰收。后来，分田分地到每家每户，桃林毁了，种上了别的植物。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到过那种扁形青涩脆甜的桃子，那喜悦的丰收场景也不再重现。

这段清清楚楚的历史，于我是铭刻于心的。问题是，姑姑竟然否认那片桃林存在过。哪有什么桃林？姑姑烦躁地说，你爹爹老是桃林桃林的，我耳朵都听得起老茧了。我走到老迈的爹爹跟前，像孩提时那样紧紧贴着爹爹的胳膊，希望他向我求证。我想，该到了向爹爹表明我立场的时候了，种种迹象表明，爹爹将不久于人世了。

爹爹睁着一双失明的眼睛，注视着遥远的前方，说，那片桃林吗？是我和小三子一手培养起来的啊。我笑了，心里流着泪，向姑姑证实爹爹的话：那真的是我和爹爹一手培养起来的呀。并且在默然中诧异：或许有些记忆只属于我自己或特定的某个人，尽管历史是很多人的历史。

……爹爹终于寿终正寝，是在一个人们毫不在意的日子里静悄悄离去的。爹爹最后给我留下不灭印象的，是他躺在棺材里的瘦小身躯。爹爹原本身材高大，面相周正俊朗。他临死前的几个月，饮食极少。姑姑拉着我的手，伏在爹爹的遗体上嚎啕哭诉：爹爹怕吃多了上厕所给别人添麻烦，后来几天几乎绝食。爹爹是饿死的？一个令我颤抖的念头倏忽闪过。我的心一下疼痛得揪起来，泪眼中，我看到安息的爹爹那近乎黑洞的眼里，流出了一滴眼泪。

一阵秋风吹动身边的荒草，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的追忆被惊醒。我站起身，和爹爹告别。下次来，我要带上必要的工具，将那些荒草清除掉。爹爹留在人间的，不过一座坟冢罢了，不能再被任何东西遮没了。

2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