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多山观刘望之诗壁忆述

肖伊绯

2006-9-20

前岁深秋，远赴合州，独游龙多山。其时，寒雾弥浓，吞崖啮道，苔湿径滑，一时辗转迷途，竟不得攀顶之正路。孤山一座，孤心一瓣，雾中相对无言；山风劲疾，望秋枝瑟瑟，紫苇荡荡，几缕断烟离绪眼波里暗淌，几多浮世记挂心波里暗漾。那时境况，雾里蒸腾漫漶，并不真切。

却遇老农指津，得观山坳处一窟唐时千佛。更得观千佛壁侧一龛弥勒说法像，虽风刀雨箭摧之如废泥，却有一方造像题记依稀可识。匆匆观之，草辨其意，原是咸通六年的一桩功德，当年四月造毕发愿，为着十一月的考举功名，竟在咸通十五年终于如愿。一时郁然，十年光阴逐名而去，残窟留此存照。

雾涌更甚。掉头身返，孰料回返之径竟也迷离，倏忽之间，又入迷谷。迷谷中满布赭黄色崖壁，于雾涛中隐露须臾，浑如一尾尾巨鲤在云湖中隐匿。没有一丝阳光能穿透这谷中云湖，也就窥不见巨锂的鳞光了，只顾昏噩中独游，这湖却总游不到边际。雾涛中眼波荡过，忽而却瞥见了鳞光，原是一壁诗章。急切间，草草录之。

龙多山

金船载山知有无大千浮空佛所书何人夜断海山臂以手挈置西南

隅白虹发晴涪水现翠凤下晓巴山趋亮哉何邦实有此但恐短舞皆

凡姝已从上头收浩荡更著幽处藏萦纡冯仙观中柏摩月静老岩

下泉跳珠霜荷千树小雨暗，野竹万个秋风尘石囷自不了岁事丹灶肯

为凡人炉惜无数桃出山崦来藉芳草开春壶从来山僧野道士畏

客誓不荒榛芜问谁结屋据雄会邑中令君秦大夫此郎平生眼

如鹘视此亦足知远园图挽衣留客来置酒要看碧浪摧天吴我亦为

渠脚力轻拄杖插到青云孤酒酣抚槛叫落日共闵此世真区区直

须举臂游汗漫莫向人间堕履凫

        予书与诗皆不二梦授强欲得之归刻山中大似不

相爱然恐因此与山少结异日之缘亦一利也乃为之

书绍兴二十七年四月十五日许下刘望之夷叔书

    右观堂诗浚三十有一年邑令资中何师亮

    始得此本刻之岩下淳熙丁酉秋九月已酉识

一壁诗章，每行实录如此，端的不易。那时雾涛云波，和着眼波混融交流，无一刻得静闲；初录时，竟断错了句行，生出些别样意会来。入目处，最初为五字“可有大千浮”，不禁一时称妙，与那时景况般配得紧。以致录文时，臆断为五言体，全录之后，显然那时意境全无——也就成了臆境。《全宋诗》中早将句逗安排停当，原是一通七言诗章。且看那断开处，“大千”如何浮？

龙多山

金船载山知有无，大千浮空佛所书。
何人夜继（断）海山臂，一（以）手挈置西南隅。
白虹发晴涪水现，翠凤下晓巴山趋。
亮哉何邦实有此，但恐□（短）舞皆凡姝。
已从上头收浩荡，更著幽处藏萦纡。
冯仙观中柏摩月，静老岩下泉跳珠。
霜荷千树小雨暗，野竹万个秋风□（尘）。
石囷□（自）不了岁事，丹灶肯为凡人炉。
惜无数桃出山崦，来藉芳草开春壶。
从来山僧野道士。畏客誓不荒榛芜。
问谁结屋据雄会，邑中令君秦大夫。
此郎平生眼如鹘，视此亦足知远园（图）。
挽衣留客来置酒，要看碧浪摧天吴。
我亦为渠脚力轻，拄杖插到青云孤。
酒酣抚槛叫落日，共闵此世真区区。
真（直）须举臂游汗漫，莫向人间堕履凫。

以此壁间诗章与《全宋诗》对勘，竟有七字之献，一时惊绝，这雾中迷谷，竟生得这诗话姻缘。尚有诗后题记，且由我来编排。“予书与诗皆不二，梦授强欲得之。归刻山中，大似不相爱然。恐因此与山少结异日之缘，亦一利也，乃为之书。绍兴二十七年（1157年）四月十五日，许下刘望之夷叔书。右观堂诗浚三十有一年，邑令资中何师亮始得此本，刻之岩下。淳熙丁酉（1177年）秋九月已酉识。”----观那清逸行楷，点划间纤肌瘦骨，端的存些南宋时风。想来这刘望之自视甚高，却也乐于结些山水姻缘，慨然诗书一壁，付之迷谷。那何师亮本是个有心人，等这刘望之的不二诗书足足等了三十一年，却在纪年处露出了十年破绽，却也不过附庸风雅罢了。

《全宋诗》中有刘望之小传：“刘望之（？～一一五九），字夷叔，号观堂，泸州（今属四川）人，一说成都人（《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七六）。高宗绍兴十二年（一一四二）进士（《南宋馆阁录》卷八）。二十七年，由达州教授召为国子正。二十八年，行秘书省正字。二十九年卒（《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七六、一七九、一八二）。有《观堂集》，已佚。事见《桯史》卷五。”续查其词作，则更罕。除却一首《水调歌头》尚存句齐整，其余的不过是一些断句罢了。

水调歌头

劝子一杯酒，清泪不须流。人间千古，俯仰如梦说扬州。何况楚王台畔，为雨为云无限，人事付轻沤。聚散随来去，天地有虚舟。谪仙人，解金龟，换美酒。载与君游，流水曲觞且赓酬。麾盖飞迎过霭，江滨响振歌喉，拚醉又何求。三万六千日，日日此优游。

词中句子，“为雨为云无限，人事付轻沤。聚散随来去，天地有虚舟。”一席话儿虽还算契心，但若单换得一句，改为“为雨为云无限，人事付轻沤。天地有虚舟，可有大千浮？”则更欣阔些，南宋的时味却也少些了。这观堂老人还存《毛烈传》传奇一篇， 搁在《宋传奇集》中，橱中藏之已久，竟没一字阅过。还有《八阵图赋》一首，也是未读；至于《桯史》中指斥其“多谄秦〔桧〕”却属更无兴味之事了。

返观那迷谷诗壁，却远胜过这些经年旧籍；借得些雾纸云笔，反成就了如梦诗章----又拈出那句“可有大千浮”，惜那夷叔偏写作七言，断错了句子，那雾也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