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赋》观评小语[胶东]红禅室主人于永森 撰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情者，文之情，物之情，理之情，偏于外者也]，恒患意不称物[于物未能尽达也，或意与物乖]，文不逮意[文不足以胜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知之为难，行之亦难。或以行为难，则偏胜于知者也；或以知为难，是长于思悟而短于作者也]。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它日殆可谓曲尽其妙。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尔[言不尽意，理之本然。故见其文，亦当能得作者未言之处，斯可以矫之也]。

伫中区以玄览[中区者，我也，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得其环中”之言似之。以我为心，则物自外，所以将观物而得其致也。无我则文无足观矣。欲得我而观物，则非虚静之境界不可]，颐情志于典坟[情志名为二事，其实一也。所以兼举之者，志之中非独情，而情为其最要者也。无情则理想之境界不可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自然而然，感而兴也]。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收视非不视，是以心为视也。反听亦然。盖所谓有所用于通感者乎！超然于五官五觉之外，以心为视听，则能超越于五官之拘束缺陷，而神游于宇宙自然人生者也]，耽思傍讯[思者理之思，犹今所言理性之思也。去若若是之思，而心始能思，以理性之上之感性思也。讯者，表面之象也，傍者去之，不以为主之辞也，或以入主于象之内以言之]，精骛八极[精、气、神三者，神为上，气者次之，精又次之。此则精神也]，心游万仞[心能游者，唯气与神之事也]。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晣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通感而后之灵感状态也]。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以我为心，而古今中外物我一体之境界也，而云观、抚者，是仍以我为主，此即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而存于“技”之境界者也。若“道”之境界，则必与作者之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相关而论，而后能鉴之也]。

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抱暑者咸叩，怀响者毕弹。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知行有所未一，为作中之必然而见者]。罄澄心以凝思[有所择也]，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天地氤氲，终以形见]，挫万物于笔端。始踯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理扶质以立幹，文垂条而结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

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所钦。课虚无以责有[虚无缥缈而至于有，是气之所然者，气则来于我也，来于我之观感也。有无之间，唯有我无我之辨耳]，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逾深。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猋竖，郁云起乎翰林。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心得物矣，则“技”之境界遂为最关要者，故技不可不重也]。在有无而黾勉，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遯员，期穷形而尽相[极心之所至，实为放之意蕴，此赋最可见之，因是以言也。夫穷形尽相，则含蓄之不能尽之易知也，而后世辄每以含蓄为贵，乃其一极耳，非艺术境界之最高境界也。穷形尽相所以欲得事物之神味也，神则不能不尚英秀，味则不能不尚淋漓，故放之意蕴旨亦大矣哉]。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兼而言之，通达之论]。

诗缘情而绮靡[缘情者，诗人之感发起于情也，非是不关于志之所之也。情是初境界，志是终境界，或以为缘情、言志有别，其实一也，角度有所不同耳。绮靡，犹敷衍，但诗之色亦丽为尚，丽者理想之色彩也]，赋体物而浏亮[体物之貌状也。浏亮，音调闳正铿锵也，此就汉赋言之，后世之赋并不专是焉]。碑披文以相质[尚质，最忌文过于质]，诔缠绵而凄怆[缠绵，情也，以状态言，情不自禁，则易缠绵，非是如爱情之缠绵之意味者，易惑，故以凄怆补之]。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理精到则音调可诵，则有气势]。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炜晔，辞也；谲诳，理思也，前言其诡怪有不可思议者，后言其夸张之象，非贬义]。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非不以放为事，放于规律之外则不为尚也]。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冗文无益。文字约未必意不放，文字富未必意放]。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巧，得物之致]，其遣言也贵妍[贵妍，丽也。艳与丽别。文与笔别，犹人之待衣而妆，故尚丽，求美之心也]。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之无常，固崎锜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袟叙，故淟涊而不鲜。

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適。极无两致[极致固一]，尽不可益[不可益者言也]。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画龙点睛也。神味亦是画龙点睛，但是以细节为之，成于将局部最佳化，若此之论，则是意思，非细节也：其有别而若是也]。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

或藻思绮合，清丽千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必所拟之不殊，乃闇合乎曩篇。虽杼轴于予怀，怵它人之我先[创造之精神也]。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不袭故常]。

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所谓锦上添花也]。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雅俗兼济，乃成伟美]。

或托言于短韵，对穷迹而孤兴[短制兴于穷迹，其兴也易为孤拔]。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情所不堪也]。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或寄辞于瘁音，徒靡言而弗华。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情系于文，文系于情]。犹弦么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或奔放以谐合，务嘈囋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固高声而曲下[俗亦须待雅而成]。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汜。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適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唯心知之，非仅作者也]。

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练世情之常尤，识前脩之所淑。虽濬发于巧心，或受欠于拙目[此是固然，高明者鲜也]。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籥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虽纷蔼于此世，嗟不盈于予掬。患挈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故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惧蒙尘于叩缶，顾取笑乎鸣玉。[心有余而力不足也]

若夫应感之会[会犹机也]，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威蕤以馺鹓，唯毫素之所拟[心手相应]。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象其鲜也]。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志往，无所系其意也；神留，止乎神游也]。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于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轧轧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悔，过也，过则非情实矣]，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自“技”之境界以言之，是不知其所由之所以也]。

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俯贻则于来叶，仰观象乎古人。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涂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配霑于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

小评：机之此作，实启《文心雕龙》之路。其论皆自作者言之，而于文学之理想则未曾有见也，《文心雕龙》亦然。精微之处，作者而能会心，若文学理想之境界，则非大家不能有所建树也。余恒以为王静安之《人间词话》胜两作远甚，唯以是也。若明乎是，则吾国之文学及其理论，当有所进矣。

                          2006、9、17作于红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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