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没恋爱过，真的。

很小的时候，跟自己般大的女孩子玩过摔泥呱，泥干了，就蹲下尿一泡和一和，你看着我尿尿的地方，我看着你尿尿的地方，没有邪念。虽然感觉不一样，但从来也没问过大人，大人也从来没告诉过我们。后来读了书，看过一些小说，甚至什么红楼梦之类。知道了男女之间还有一种东西叫“爱”，那时叫“好”。一旦不小心和哪位女生走得近了些，男伙伴们就会起哄，说什么“搞对象”了，“小两口”了，羞得你好几天抬不起头，虽然心里有时也甜滋滋的，但不敢溢于言表，怕再招来非议，于是就学会了疏远自己的女伴。

不知什么时候，心里装下了一个女孩，自己以为这就是恋爱。于是就有了贾宝玉的心思，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作林黛玉，一门心思的自作多情，学着红楼梦上的情节，有事没事往人家跟前凑合。吃点好东西，偷揣着给她，干活时自己使劲地干着，还给她带着，天热带的水舍不得喝，抽空递给她。直到人家一一拒绝，心里才知道自己闹了半天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自己哪里是什么贾宝玉，明明是个贾瑞。那时自己还没有贾宝玉大，梦里没见过警幻仙子，更不会和袭人扯什么蛋，连早恋都算不上。

真正成人的时候，方才明白：像我这样的孩子，从出生就烙上了阶级烙印，就像生活在原始森林里的动物，从小就活在繁殖后代的竞争里，能在众多的竞争对手中分得一杯羹，哪怕是不完整的羹，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指望有什么爱情。

懂事了，爱情就消失了。

那时异性满世界都是，但得门当户对，根红苗正者优先。门户有问题的，靠后。那时能谈恋爱，委实是一种浪漫，虽然在电影中有很多的前辈在示范，但轮到自己就没了谈的。有的即使谈了，如果你热烈了，就会被误会成不正经；如果冷淡了，人家就说你没意思。想到性，择偶的标准很低很低，只要是个女的，就不会拒绝。到人世上来一回，毕竟要留个种作香火，对老祖宗有个交待嘛。甚至妒嫉过村里那个小儿麻痹，就走路还要拄拐那样子，还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尽管有些驼背，但毕竟是女的啊！也许林子里那些在竞争配偶败下阵来的野兽也和我那时的心理相同，拍着自己健壮的胸脯，望着被胜利者领走的异性，空有一身雄风无处张扬，心中不理解，压抑，但不敢不忍。

长此以往，性被人为地压抑着，人在异性面前渐渐的自卑起来，好像自己真的什么地方不行了，大庭广众面前也像被阉割了似的，蔫头耷拉脑，打不起精神来。实在没地方发泄，就找人摔跤，较劲。胜了，有什么用？人与野兽不一样，同畜牲也不同，野兽们只要有个强健的体魄，就会得到很多异性的青睐，追求；人就不一样，“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祖上遗传的荫功和荫财都可以继承的，不需要强健的体魄和精明的头脑。如此，哪个异性会放着清福不享，跟体魄强健的人去受苦呢?

读完高中，以为有了知识，就会在自己灰黑色的毛羽上增加几根漂亮的羽毛，从丑小鸭进化到小天鹅。谁知尽管自己读书时成绩很好，还在省刊上发表过小说和儿童文学，但依然没有跳出农门。世俗人眼里“读书无用”，回乡后才知道“读书人更无用”：经过知识污染的我还不是乖乖地接受“贫下中的再教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着那些从祖先继承下来的耕作方式，终日牛前马后，岗上坡下地忙活着，用生命购买活下去的勇气。

二十岁了，妈妈说，孩子，还有什么想头么？我说，没有了，妈妈。妈妈犹豫了一下，又说，该结婚了。我脸红了。这是一种习惯了，那时以为男女间的事是世上最龌龊的，要不，两人闹矛盾，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在男女关系上做文章，有时哪怕是夫妻俩的事。这招数，邻里间好使，同事间好使，领导竞争更好使。有人反映了，就得审查，等审查过了，即使你是清白的，人事已经安排完了，受益者早就坐在那里得意地笑了。是啊，没有什么想头了，就该娶妻生子，延续香火了。妈妈就是这个意思，我懂。可我跟谁结婚？跟前的儿时玩伴，书没读多少，孩子都养了不少了。有些没嫁出去的老姑娘，又都是门户有问题的，不是四类，就是五类。她们比我还惨，根红苗正的不要，同样条件的，考虑到子孙后代翻身的事，也不敢娶。她们的归宿是那些残废的和年龄偏大的人家。

我终于在二十一岁那年谈婚论娶了。按当时的婚姻法，年龄不够。哥哥托人给公社秘书一条香烟，我就长了一岁，领了繁衍后代的许可证。

那时我还没真正见过我老婆。相亲时，是在邻村的介绍人家里，介绍人是哥哥的朋友。去的时候，屋里有两个年轻女子，一丑一俊。当时我笃定那位丑的就是要介绍给我的对象，因为那位长得很端庄，算是美丽系列，人家不可能看上咱这门户有问题的家庭。妈妈为自己已经 操了太多的心，这事不能再让妈妈操心了，自己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就是生孩子么？只要有那功能就行了，管他什么丑俊的！阿Q式的用我们当地流行的闲嗑安慰自己：“丑妻近地家中宝”。丑妻，没人惦记，大可放心不会让你当王八；近地，不用走很远的路，抽空就可以伺弄地里的庄稼。想浪漫浪漫，通过介绍人与对方约定，到邻村看电影见见面，结果几次都没浪漫成。婚后问她，她笑着说，你们读书人花花肠子多，谁知道你们想干啥！苦笑，只有苦笑。

老婆，是我们这里对妻子的俗称，不管老嫩。年轻的老婆长老婆短，年老的则有事无事老婆子。年龄差异就在一个“子”字上。老婆就是当初相亲时看到两女中那个俊的，据说是当时那个屯子里的屯花。无心插柳，老天照应。般大般的都说，你小子命真好，十里八村的就一个好姑娘落到你头上了。我还不好意思地说，好什么好，咱俩换！对方立即盯问，说话算数，换！我只好落荒而逃。

美中不足，老婆文化水平太低，程度是只识仨字。她的名字就是仨字。

后来我做了老师，她在我背后做了管家婆，没有共同语言，但不妨碍我们繁衍后代。她为这个家庭生了二男，之后自作主张作了绝育术。妈妈很不理解，我劝妈妈，孩子多了一辈子都没好日子过，大人受累，孩子吃苦。妈妈一生生了我们兄弟姊妹八个，吃了一辈子的苦，操了一辈子的心。妈妈很通达，再没有提过这事。

当初娶妻生子繁衍后代的想法是成功了，可自己也为自己的鼠目寸光付出了代价：文革后恢复高考，结婚的我被高考拒之门外。志愿都填报完了，高中时班主任说，按你以往的成绩，你肯定会考上。我的大学梦就终结在我的老师对我读书成绩的最后评价上。在考场外，我哭了，我的老师也哭了。

平时看到那些和我般大般的人们，什么同学了，朋友了，一个个春风满面，喜度第二春，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他们和自己的老婆怎么了？怎么说离就离，说分就分呢？有时也会看到一些小两口在人前背后做些亲热的举动，心里也是怪怪的：夸张吧？会有那么亲么？

我总是这么想，爱不是商品，拿出来显摆；爱是宝贝，藏起来慢慢享受。

看着老婆从不浓妆淡抹的微微泛黄的脸，自己心里还是初识的感觉。没钱的时候，买不起那些名贵的化妆品，现在买起了，老婆说，这张脸跟你过了大半辈子了，还改变它干什么？这老婆子跟了我大半辈子，话越来越有哲理，也少了所谓的土气。是啊！这张黄脸是陪着咱才黄的，怎么会嫌弃呢？

时常和老伴结伴回乡下，也时常碰到旧时的伙伴。看到我和妻子衣冠楚楚，神采飞扬的样子，她们很羡慕。女人唠嗑三句话不离本行，比容貌，比老公。接着就有人当着我的面对老伴说，谁谁谁，当初给她介绍，她还不干，看看她现在，再看看你，天上地下呢！还有谁……。咳，遥想当年，真的春衫薄啊！我曾问过老婆。当初我那条件你怎么能够看上呢？她说，我这辈子就后悔没念书，瞪眼瞎，憋屈。只想将来一旦和儿女天这头一个，地那头一个，来个书信能有个人看得懂。我才明白，幸福就在没有索取的背后。这也是哲理呀！

我和她，我的老婆，这辈子没谈过恋爱，似乎忘记了爱情，但我们却互相恋着。平时谁有个小病小灾的，看得出来，那是真的替对方着急上火，恨不得能替换对方遭罪。谁有个发烧感冒如果不吃药，就会唠叨个不停，不把药逼吃下去决不罢休；挨饿时，给对方留着最后一块馍，口渴时，给对方留着最后一滴水。这已经不是爱，是一种彼此兼容的状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和谁也不能分离。这当爱来谈，就没了原汁原味的夫妻味，会乏味的很，我们也从来没把这些当作爱来谈过。我们却幸福地看着，我们这没有爱情的日子陪着我们走到生命的远方。

2006.9.17

【遥想当年】个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