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列昂尼德·安德列耶夫肖像》
(俄)瓦连京·谢洛夫(1865-1911)
浮世书缘(续):谁是安德列耶夫?
肖伊绯
2006-9-7
安德列耶夫是谁?原谅我的不够全面,我的确不知道。前些日在家中整理一部份印度细密画的藏品时,挑出三幅绘有蛇的画来,写了一组关于蛇与人的短诗。发表后,有一位文友给我留言,他说::)你这篇让我想起了列昂尼德·安德列耶夫的散文名篇《毒蛇的自白》了。毒蛇对着爱人倾诉衷肠,说了一堆缠绵的话,亲吻前真是无尽的缠绵温柔。它终于亲吻爱人了,她的最后一句话是:
向我俯下身来,我爱你。
你死吧。
接下来,我忙不迭地去查找这位安德列耶夫,还有那篇听上去不错的《毒蛇的自白》。很快,我结识了这位什么“夫”先生。原来,他全名叫列昂尼德·尼古拉耶维奇·安德列耶夫(1871—1919),本世纪初俄国小说家和剧作家。他生于官吏家庭,1897年莫斯科大学法律系毕业,曾在地方法院供职。青年时代,他目睹社会黑暗、习俗愚昧,痛感生活无出路,产生悲观思想,加之个性沉郁,便经常酗酒,几度想自杀。1905年,几个革命者借他家聚会,他因此遭沙皇当局逮捕,被囚二周。获释后,他更趋消极、颓唐。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持沙文主义护国立场,不久又任资产阶级报纸《俄罗斯意志》文学栏主笔,公开敌视十月革命。1917年,他侨居国外,两年后客死芬兰。
安德列耶夫在学生时代就表现出对文学的爱好,十九世纪未开始发表作品。早期小说如《巴尔加莫特和迦拉斯卡》(1898)表现出对小人物的关注,曾受到高尔基的称赞。本世纪头一个十年是他创作的全盛时期,先后发表《沉默)(1900)、《墙》(1901)、《马赛曲》(1903)、《省长》(1905)和《七个被判绞刑者的故事》(1908)等一系列著名短篇小说,此外还写了许多剧本,其中《向星星》(1905)、《人的一生》(1906)、《饥饿国王》(1907)和《黑色假面具》(1908)等也是轰动一时的名作。
然后,看到了对其人其文的各种评论,有人说他是白银时代的一朵奇葩,有人说他和鲁迅一样对语言有一种本质上的否定;有人说他终归只能算那个时代的二流作家,有人说他是一个力度不够的陀斯妥耶夫斯基。也没在意,只是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对苏俄文学感兴趣了。先前,耳根上只要荡起什么“斯基”什么“夫”的名头,就会头皮发麻,忍不住发笑。倒不是对苏俄或者东欧的社会主义兄弟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阶级鄙视,只是他们的名字太过相似,发音太过相近,甚至长相都分不清赵钱孙李,以至于我总是发笑。笑的不是别人,笑的却是自己的分辩能力一到苏俄这片圣域之中就失去效力,笑过之后却又警醒,其实在曾经的生活中,“苏俄”并不陌生。
第一次接触苏俄事物,从一套邮票开始。中学时代,酷爱集邮,其间搜集外国邮票更是一件乐事。记得有一套三角形的邮票,画面是冬奥会的各种运动项目,最妙的是这套邮票迎光一照,每枚均有一个明显的奥运五环标志的水印。后来一资深集邮者告诉我,这是一套苏联邮票,因为票面上印着醒目的“CCCP”。
这一套苏联邮票后来不翼而飞,让我懊恼了好一阵子。不过还好,我很快就不再搜集外国邮票,转而专心致志的收集本国邮票了。再一次接触苏俄的事物,已经是中学时代结束,大学时代都快要结束的时侯了。
由于在一所财经大学经济系就读,除了英语和计算机过级如芒在背,一刻也不得闲之外,主要学习的科目自然应该是政治经济学。政治经济学我学得不好,主要是对“经济学”前面的那两个字感到一种莫名的反感,后来更是对“经济”能够成为一种“学”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就此科目的学习,我却突然有一种莫名的“雄心”----我要发表些貌似政治经济学式的文章。为什么要发表这些毫无价值可言的文章,原因有两条,一条是未来找工作的个人简历缺乏亮点,需要用“文笔好”来镀金;另一条是我自以为找到了发表这类文章的绝窍。
绝窍是什么?就是要大量引用,善于引用某些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宏言大论,这其中当然包括苏俄的领袖们。我当时特别迷恋弗拉基米尔·列宁,他是一个理论宝库,而且是个演讲天才,拿他一句:“后退是为了更好的前进”就可以完美地铨释经济过热之后的“软着陆”理论。用五块钱在旧书摊上买了一套《列宁选集》十卷本,当时还让我唏嘘不己,每本五毛,就是苏俄领袖的价值?
后来在旧书摊上陆续淘得大量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前的苏俄事物,其实现在想起来,当进对“苏俄”还是异乎寻常的迷恋。薛格涅夫的《西欧哲学史》、人民文学的《苏联文学史》、《苏共十九大文件汇编》、果戈里的《外套》、老三联初版的四本套装《剩余价值理论史》、列宁的《论剩余价值》附肖像本、列宁的《怎么办》盒套大字本、《斯大林传》皮套精装本、《加里宁论文艺》、《格列日涅夫论文学》等等,当然还有极具参考价值的《九评苏联共产党》、《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吗?》,在淘得这些苏俄事物的同时,我更为其装帧设计中自然流露出的某种风格符号而迷醉,内文倒是阅得极少。与此同时,手中已有两册但还差二十册才成套的《斯大林全集》和几册莫斯科外文出版社的单行本激发了我求全求异的心理,四处求觅无果,而机会还是终于来临。
凭借着寻章摘句觅前程的功夫,我顺利的谋得了机关的一个文职。闲来无事,听闻某学院图书馆清理库存废旧图书,将开仓大卖三日,高兴得我当晚没睡着觉。凌晨七时,星光依稀,径直去了国书馆门口,苦等至上午九点,终于开门放闸。说时迟,那时快,我动如脱兔,直奔那些梦寐中的苏俄事物而去。
《斯大林全集》如约而至,还是五六年的初版,甚至让我看到了很难看到的棕色封套,正中一轮黄日,斯大林同志的侧面肖像印于其上,真正意义上的束之高阁之物啊。莫斯科外文出版社的所有单行本系列,无论列宁斯大林,还是马克思恩格斯;无论是四十年代的左排本,还是五十年的右排本,统统一扫而光,足足三十多册(其中有一本蓝布封面的《巴甫洛夫实验论文集》更让我欣喜若狂,其间的“假饲”实验图谱很是有趣)。更有苏维埃建设成就系列丛书,虽未成套,可袖珍本的精致仍让人怜爱有加。还有苏联义务教育小学课本系列,虽只有一本《自然史:从人到猿》,图文交错,仍然不错。更认人惊喜的是还有一套苏维埃宣传画单本系列,共有五集,均为当时的宣传画缩印精选。末了,每本五毛均价,三十几块钱的东西,让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搬回家中。
然而,对苏俄事物的热衷却在这一次大丰收之后趋于平淡。事实上,这些苏俄事物在我的书房中完全成为某种赏玩的符号,而不是载某种意义的文本,更谈不上经典。从装帧、印刷、版式、年代、印量的细枝末节中寻找的是一种形式的考古学,在这种考古学中,我有意无意地意识到“苏俄”的确是一种已然作古的事物了。惟一奇怪的事,在这一大堆与政治经济高度相关的苏俄事物中,除了果戈里的《外套》和一本《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天才》赞颂性的苏维埃文艺评论集之外,几乎没有太多牵涉苏俄文学的册页,它们到哪去了?我没有追问,因为我压根就不感兴趣了,也许是没有缘份吧。
到今天,看到安德列耶夫的《毒蛇的自白》,于我来说是苏俄文学的第一课,这一课来得太晚,但却惊艳异常。我想叫万岁,不知道是叫安德列耶夫万岁,还是苏维埃万岁!或许我可以冷静一些,在“万岁”之后仍然远离那些苏俄事物,但这一首自白,确可珍藏。
附录:
毒蛇的自白
列昂尼德·安德列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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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点,轻点,轻点。再走近些。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从来就是迷人的,温柔,多情,知恩报德,而且聪明,高尚。我的匀称的身子曲曲弯弯地游动时,是那么绰约多姿,你准会乐于观赏我静悄悄的舞蹈。瞧,我盘成了一圈,暗淡地闪耀着我的鳞,温存地自我拥抱,通过这一次次温存而又冰冷的拥抱,我的如钢铁一般坚韧的身子日益壮大。天地间,独有我是出类拔萃的!出类拔萃!
轻点,轻点,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
你不喜欢我这样微微晃动着身子吗!你不喜欢我笔直、坦诚的目光吗?唉,我的头颅太沉,因而我总是微微晃动身子,笔直地望着前方。再走近些,稍许给我点温暖,用你的手指抚摸一下我充满睿智的前额,你就会在我前额漂亮的轮廓中看到樽俎的形象,注入这樽俎的是智慧和夜晚花朵上的露水。当我用身子的扭曲来描绘空气的时候,在我的前额内就会留下痕迹,留下纤细的蛛丝般的纹路,留下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魔力,留下悄无声息地行动的魅力,留下游动的路线上的无气的啸声。我沉默着,摇晃着身子;我谛视着,摇晃着身子——我的颈项上支撑着的重物怎么会沉得这么出奇?
我爱你。
我从来就是迷人的,缱绻缠绵地爱一切我所爱的人。再走近些,你看到我的洁白、尖利、迷人的牙齿了吗?——我一边亲吻,一边就咬一口。不疼的,不,稍微有点儿疼。我在和人轻怜蜜爱的时候,出于柔情蜜意,意爱悄悄地咬一口,只咬到流出几滴亮晃晃的鲜血,只咬到发出被人挠痒痒时的那种叫声,就适可而止了。这是非常愉快的,你不要犹豫了,不然那些被我吻过的人怎么会又回到我身边来,要我再吻他们呢?可惜如今我只能吻一次了——多伤心呀!只能一次。给每个求爱者一个吻……这对于热恋着的、多情的、渴望两情交融的心灵来说,委实太少了。不过,只有我这个柔肠寸断的,才可以在吻过一次之后,去寻觅新的爱情,而他是无法再另结新欢的了,对他来说,我那缔结良缘的、含情脉脉的、唯一的一次吻,是不可解约的,必须矢志不渝。我信赖你,才跟你谈这些,待我讲完我的故事后……我将要亲吻你。
我爱你。
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不是吗,我的目光,是多么神采奕奕,多么威严?而且坚定、率直、专注,好似钢铁一般,刺透心灵……我一边谛视,一边晃动;一边谛视,一边作法,把你的恐怖,把你那爱恋的、疲惫的、顺从的惆怅摄入我碧绿的眼睛中。再走近些。如今我是女王了,你必须来瞻仰我的美色,可是曾经有过一段荒谬的日子……??,多么荒谬的日子啊!我一想起这事就怒从中起——??,多么荒谬的日子!那时竟然不爱我,不尊重我,竟然残忍地捕捉我,在污泥中践踏我,侮弄我!——??,多么荒廖的日子!天地间,独有我是受尽苦难的!受尽苦难!
我跟你说:再走近些。
为什么不爱我呢?我那时不也是迷人的吗,总是和蔼可亲,含情脉脉,而且舞姿美妙。可是那时却虐待我,用火来烧我。笨重的野兽用它们笨重得可怕的巨掌践踏我,用血盆大口中的獠牙撕咬我柔软的身子。我敌不过它们,只得含恨啃食黄砂和烂泥充饥,在绝望中奄奄待毙。每天我都被踩得死去活来,每天我都在绝望中奄奄待毙。唉,那是一段多么卑鄙的日子呀!如今人们已忘却了愚昧的森林,再也没有人记得那段日子了,可你应当怜恤我。再走近些。你应当怜恤我,因为我遭到过凌辱。因为我命运多舛,因为我广施爱情,因为我舞跳得非常好。
我爱你。
那时我有什么能力自卫呢?我有的不过是几只洁白、漂亮、尖利的牙齿,只能用于接接吻而已。试问,我那时有什么能力自卫?只是到了今天,我的颈项才支撑着这个沉重得出奇的头颅,我的目光才凛然不可违逆,才笔直地向前谛视,而当初我的头是轻的,眼神是温和的,那时我还未拥有毒液。??,我现在的脑袋可真沉,要支撑住它真不容易!唉,我的目光使我疲惫不堪,我的额上有两块石,这就是我的眼睛。尽管这两块熠熠闪光的石头是价值连城的宝石,然而较之温和的眼睛,它们重得可怕,压迫着脑髓……我的头颅真沉呀!我谛视着,晃动着,在一片绿雾中,我看到了你——你离我那么远。再走近些。
你看到了吗?即使我在悲痛欲绝的时候,也是美丽动人的,爱情使我的目光满含着忧思。来,看着我的瞳仁,我可以使其缩小,也可以使其扩大,还可以赋予它们以奇光异采,使它们宛若夜幕中明灭闪烁的星辰,宛若璀璨生光的各种各样宝石:钻石、翡翠、黄玉、红宝石。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这是我,女王,在戴上我的王冠,至于那在闪烁、燃烧、坠落,令你失去智慧、意志、生命的,则是毒液,是我的一小滴毒液。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不知道。我本人是决无害人之心的。
过去,我曾受尽苦难,可我默不作声,我潜伏起来。我匆匆躲避,只要能够躲避,我就迅速游走。但是谁也没见到我哭过,我不会哭;我只是越来越急速、越来越漂亮地跳我的静悄悄的舞。我独自在死寂之中,独自在榛莽之中,怀着一颗忧伤的心跳舞,可是他们却憎恶我动作急速的舞蹈,宁愿把舞姿婀娜的我活活打死。可突然间,我的头颅变沉了——真是咄咄怪事!——突然之间就变沉了。那头颅仍然那么小巧而漂亮,仍然那么睿智而漂亮,可是突然变沉了,沉得可怕,把颈子都压弯到了地上,使我痛彻心肺。如今我多少已习惯了,可当初我却无法行动自如,只觉得一阵阵剧痛,我以为我病了。
可是突然……再走近些,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轻点,轻点,轻点。
可是突然,我的目光也沉重起来,变得专注,古怪……我吓坏了!我想斜睨人家一眼,我想回眸一视,可是办不到,我只能笔直地朝前看,我的目光越来越具有刺透的力量,好比利石一般。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它们就像利石一般,而且一切东西,经我一看,无不化为冷冰冰的石头。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爱你。你不要嘲笑我出于对你的信赖而作的自述,我再讲下去。我每个小时都要把我多情的心扉开启一次,然而我总是枉费心机,我是孤独的。我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亲吻是那么缠绵悱恻,经此一吻,就和我的所爱永诀了,于是我又得去另觅爱情。然而不管我怎样倾吐情愫,听者却不为所动,我又无法把心掏出来,而毒液却折腾得我精疲力竭,头颅又沉重得可以。不是吗,我即使陷于绝境时也是楚楚动人的。再走近些。
我爱你。
有一回,我在林中腐烂的沼泽里沐浴——我喜欢清洁,这是出身高贵的标志,我是经常洗澡的。那回,我一边洗澡,一边在水中婆娑起舞,看到了我映在水中的身姿,于是就像历来那样,深情地爱上了我自己。我是那么地喜爱美丽和聪颖的东西!猛然间,我发现在我前额上那些与生俱来的花纹中,多了一个古怪的新标记……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标记,我的目光才变得沉重,变得如石头一般冷酷,我嘴里才会有这种甜津津的味道?就在我前额的这个地方多了一个黑糊糊的十字架,就在这里——你看呀!再走近些。多奇怪呀,不是吗?可当时我对此并不理解,只是觉得高兴:多一些花纹来妆饰我有什么不好。可是就在那一天,就在出现十字架的那个最可怖的一天内,我的第一次亲吻也成了最后一次亲吻——我的吻成了致人于死命的吻。天地间,独有我的吻是致人死命的!致人死命!
唉!
你喜爱贵重的宝石,但是,我的情人,你不妨想想,我的一滴毒液有多贵重。
这一滴毒液是那么微小,你过去可曾看见过?从来不曾看见过,从来不曾。不过你会尝到它的滋味的,我的情人,你不妨想象一下,我要经受多少苦难、屈辱、徒然的愤懑(这愤懑使我心如刀割),才能孕育出这一滴毒液。我是女王!我是女王!
我用我所有孕育的这一滴毒液,把死亡带给天地间所有的生物,我的王国是没有涯际的,既然苦难没有涯际,死亡也没有涯。我是女王!我的目光是百折不挠的,我的舞蹈是可怖的,我是美丽的!天地间,独有我是出类拔萃的!出类拔萃!
“唉!”“别倒下来,我还没讲完呢。再走近些,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
于是那时我游回愚昧的森林,游回我那绿色的王国。那时的我已非昔日的我了,我是可怖的!然而贵为女王,我的态度自然和蔼平易;贵为女王,我的气度自然宽宏大量,我向左右两旁点头致意。可是他们却……纷纷逃跑了。我作为女王,仪态优美地向左右两旁点头致意,可是他们,这些可笑的家伙,却逃跑了。依你看,他们为什么要逃跑?为什么?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你看到我眼睛里那种明灭闪烁的亮光了吗?这是我王冠的光华耀花了你的眼睛,使你失明,你要变成石头了,你要死了。先别倒下来,我这就跳完我最后的舞蹈。瞧,我盘成了一圈,暗淡地闪耀着我的鳞,温存地自我拥抱,通过这一次次温存而又冰冷的拥抱,我的如钢铁一般坚韧的身子日益壮大。天地间,独有我是出类拔萃的!出类拔萃!这就是我!接受我这缔结良缘的唯一的吻吧——其中包含着一切被生活所压迫的人的致命的忧伤!
天地间唯独我是出类拔萃的!出类拔萃!
向我俯下身来,我爱你。
你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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