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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二故乡就在吉林西部的科尔沁大草原上。自从十来岁离开故乡大连,我就一直生活在这个地方。这里有我美好的回忆,这里有我心痛的情结,伴随这些的就是它那如梦如幻的美丽。 隔得很久远了,只能靠模糊的记忆,靠着几十年的热爱,像国画画法那样浓墨淡彩地来描绘那时的草原,沼泽的轮廓,已不能如美人梳妆般的丝丝缕缕妥帖分明了。 那时的科尔沁草原还带有远古时期寥廓,苍茫的风貌。最美丽的时候,应该是初冬时分,斑驳的田野,衰草连天,远方黛色的绵延起伏的岗峦,牛羊成群,就像泊在港湾里的大大小小的船,随着风的起伏,隐约闪现。草丛里不时会惊起肥肥的野兔,如洗的空中时时会有一群群水鸟飞过。这里的沼泽连绵几十里,处处笼水烟。风起处,芦涛阵阵,苇信飘拂,芷草翻波,蒲花飞扬。举首,青岗黛峦满蒙古黄榆;俯视,浅溪急流多肥鲫锦鲤。丛蒿下,野兔傍地走,雉鸡随处游;高枝处,鹰隼鼓翅飞,燕雀不时归。朝阳起处,染千顷苇海一片金黄;晚霞归时,携几缕炊烟满天涂鸦。 你见过无边无际浩浩荡荡的苇塘么?夏季的微风拂过苇梢,整个苇荡就是一片绿色的海洋,此起彼伏,涌动不已。这时的你根本不会想到在它们的脚下就是无际的水,是哺育千万种生物的奶汁,也是大地生命的奶汁。 芦荡里唯一点缀的就是蒲草了。一簇簇地生长着,阔大的蒲叶随风舞动如公孙大娘的软剑,空灵玄幻。真不知古时女人动辄自谦为“蒲柳之姿”是否为谦?女人之柔,何以比得过随风摇曳的蒲柳?如果你见过了那些用柳条和蒲草编织的筐篓蒲团,你才会真正认识这些蒲柳的美丽。蒲草与蒲草之间多有水鸟的筑巢,有些鸟巢从一米多深的水底直筑到高出水面许多,多用树枝搭成,很结实。住在附近的人家,时常拎着筐一会儿就会拣满,煮给客人吃。 这是留在记忆中三十年前的情景,是过去,美丽的过去。 几天前我摸索着过去的足迹又走进了这个曾存在我心底的美好回忆——水、芦苇、蒲草、水鸟的世界。 汽车疯狂地碾过已经干涸的沼泽,这里已没了原始的寥廓,缺少了野性的苍茫。度假村,鸟笼,饭店,观鸟台,人类很明显地成为这里的主宰,到处遗留着人造历史的痕迹。星罗棋布的沼泽萎缩了,只有几处人工湖还僵硬地折射着不变的天光。现代社会的钢驹铁马肆无忌惮地拖着长长的尘尾在如砥的湿地中穿行,那原本是属于鱼的故乡。人类原本依赖自然而生存,可人类却又是自然的天敌,在他们获得了生存之后,他们就会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疯狂地掠夺养活他们的大自然。 芦苇还在顽强地生长着,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正在这里证明,没有水的沼泽还在顽强地生长着芦苇,它们刚刚冒出地面,就被蜂拥而来的牲畜啃噬精光。侥幸存活下来的,细脚伶仃地挺着一拃高的枝叶,瑟瑟地立在干涸的湖底,在风中抖个不停。 更多的沼泽被人们用现代化的铁牛翻过来作了农田,儿时看到肥沃的北大荒那些被开垦的土地,被尖锐的犁头破开时,那翻卷的泥土,一行行的垡块,觉得那就是粮食,就是温饱。如今,我们已经温饱,不再愁锅里桌上的一日三餐。仅存的这些沼泽,这些蒲苇,这些湖水已经成为我们生存不可缺少的因素。这时再看这些黑黑的土地就像嫩嫩皮肤上的一片片灼伤,那一团团扭结在一起的芦根,如同人体被割开时裸露的一根根血管,血淋淋,惊悸着我的心。 好多的理论都是那么肯定地论证了地球上的湿地就是地球的肾,如果说沼泽湿地是地球的肾,这些芦根是什么?是否就是这个肾的神经?没了神经的肾还能算是肾了么?那就会导致肾衰,肾衰的后果是什么,地球人都知道。 听身旁一位同伴说,这片沼泽已经租给城里很有名的某某地痞了,三百块钱一公顷,三十年不变。那某某将这些已经干涸的沼泽开垦成农田,再出租给当地的农民,租金高达一千多元一公顷。三百块钱,那可是几千公顷的沼泽,十几万公顷的湿地啊!为了追逐这么低微的蝇头小利,毁掉了关乎子孙后代生存的环境,还不该死么?我曾在心的深处祈祷:天啊!降一场大雨吧!让湿地回归,让芦苇重生,让那些破坏生态的家伙沉入湖底,见鬼去吧!这是近乎于诅咒的祈祷,但愿是每个喜欢自己家园的人的心声。 踩着脚下咔咔作响的干枯的芦根,直觉得那就是大地在呻吟在哭泣。可爱的芦荡,这里最美丽的地方,没了芦苇的遮挡,湿地很快被干燥的风抽干,被火热的太阳蒸发,干枯了,皲裂了,没了神经血管的躯体就这样枯萎干瘪而失去活力。 排水沟和纵横的堤坝如一道道绞索死死缠在沼泽的脖颈上,保护着那些蓬蓬勃勃的葵花、玉米、豆类对脚下这片黑土地的疯狂掠夺。本来滋润沼泽的水在排水沟里被排泄掉,本来应该哺育这片湿地的水被那一道道人工堤坝挡在湿地外,沙岗和盐碱地无情地吞噬了这些宝贵的湿地之血。看到了那些被除草剂杀除得濒临绝迹的芦苇,我仿佛看到了不远将来这里弥漫的黄沙。 芦荡已经变成苇塘,无边无际已尽收眼底,久违的真的成为过去,心里很痛,很痛啊! 看着人们跑前跑后的忙着,举着各种各样的相机在拍照,她们是想让自己的风采展示在瞬间的历史中,他们是在向世人展示自己曾是这里的历史。 凝结在镜头前的是放大了的现实,是现实中局部的美丽,有了这些,谁还会去想镜头外面的那些? 我为那被证明了多少次的真理而悲哀:事物,只有当失去时,才感觉它的可贵。 ※※※※※※ 【遥想当年】个人文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