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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烟的家书》
悠: 大约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写信给你了。这样一说,料想你又该泪眼滂沱了。记得新婚之夜,躲在月亮背后,你便这样哭过,弄得那棵合欢树羞涩涩的。那树如今该有女儿高了吧?我一直较为奇怪:你的泪怎会有那样的重量。难道跟你有一双明亮的大眼有关么?每次你在越洋电话里哭时,竟会弄得整个落杉矶地面一颤一颤的。 那时,便有飞机此起彼伏地从天空晃荡着落下。落进稻田,落进乡舍,落进农场,甚至落进某间酒吧。像一只苍蝇落进一只碗,惹来一些恼怒的声音。很灵验的,落杉矶在我的意识里,早已成了落山机的意思了。 这都不是趣事,而是事实。如同落山机处于地震带上那般真实。有好几个公园下面隐伏着巨大而火热的岩浆层。闲暇时,便有许多可爱的孩子到那里去嬉闹,他们金黄的卷发真迷人,令我想起女儿飘逸在风中的那一绺金发,细细的,边缘茸茸的,颇招人怜爱。只是有些不同的是,美国这般大的孩子已经非常勇敢,并且懂得运用机智了,这些哈利波特的崇拜者们,笑眯眯地望着不断泛起黄色泡沫的湖面,竟无惧下面隐藏着的随时冲天而起的恶魔。 还有一点是我知道的,它同你的生活有关,虽然你遮掩着。但我仍然要说:在我出国之前,我曾听你的同事说过你所工作的那家公司,老板对你曾有过非份之想。悠,是否真的有这件事么?这让我非常担心,不是担心你有一天突然背叛,而是担心你将失去生活的乐趣。所以我一直想告诉你这样一个事实:世界上有两种老板,一种是你痛恨的,甚至唾弃的,另一种则是你不满意的。因此,永远不要对你的老板抱有侥幸心理,他们都是骗子。还有更为超级一点的,你不是经常带两个女儿去麦当劳肯德基么?那些招人的广告,那些独特的外包装……悠,你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生意么?红薯炸鸡?NO。答案是:房地产。他们占据着最可能也最容易升值的位置。 就像阿新目前所站的位置。 然而阿新确又是个好人。这是颇令我烦忧而生窘的事。悠,五年的美国生活,比不上我俩的一朝一夕。这是我每次挂了电话后,想对你说的。确然,我有勇气面对生活的窘况,但我无法面对泪眼中的你。 悠,我曾在许多美国朋友面前提到过你。有位叫山姆大叔的朋友时时来探望我,每次都能听到你送给我的那台破旧的碟机放着同一首歌:《只想一生跟你走》。张学友深情而独特的声音飘荡在狭小的空间里-- “共你有过最美的邂逅,共你有个一些风雨忧愁……在你每次抱怨的眼眸,想我不懂给你的温柔……就算天涯海角,多少改变,只想一生跟你走……” 山姆大叔的眼眶便湿润了。“密丝烟,你一定有位可爱的妻子。”他学的是对外汉语专业,他的汉语发音相当到位,能够听懂这首歌的大意。何况他有十九年的中国生活经历。 他经常给我讲《圣经》故事。他是位良善的牧师。但你一定想不到他还会写柔情似水的现代爱情诗歌-- “离我最近的,我的爱人 你便是那霭霭的黄昏; 离我最远的,我的爱人 你便是那郁郁的山村。” 他是上帝派来的监护人。监护我俩的爱情。同时,也见证着异国他乡的友情。 阿新也是。他们都是好人,都是那种好得令人恼怒的人。 我有过与山姆大叔争吵的境况。有一次,缘由是我擅自将《圣经》放到马桶盖上,恰巧被他看到。其实我只是坐在马桶上读《圣经》,待起身时,随手将它放到了桶盖上而已。但就这点惹恼了他。 “密丝烟,我想你应该向主忏悔。”山姆大叔冲了进来,大力取走了《圣经》之后突然对我说道。 “山姆,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你主的信徒。”我淡然一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儿。 “密丝烟,你应该相信它是圣洁而伟大的。”山姆大叔将《圣经》平放胸前,脸突然间涨得彤红,满脸络腮胡子似乎快要飞射过来。 恼怒只是一闪而过。山姆脸上的神色便趋于圣洁。而那一刻你猜我想到了什么?我想到了上个世纪天安门广场前的那些红卫兵,他们,在举起手中的领袖语录时,是否曾有过这样圣洁的感觉? 我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信仰危机。宗教的,文化的,思想的,社会的,人与人之间的…… “山姆,你是对的。”结果我平生第一次向一位同性认了错,并自觉自愿地作了三天的忏悔。阿门,善哉。因为我的确不想失去这样一位持有圣洁信念的异国好友。 悠,你说人与人之间什么事不可能发生? 就像美国的夜。 悠,你不必惊奇,而我也不必犹豫。 我属于夜,但我不孤。因为你是我内心的灯,微微跃动的灯。 二 美国的夜,同美国人的婚姻习俗一般怪异。我实在不想讨论夜生活中发生的故事。悠,还是让我说说一段有趣的婚礼吧。 由于山姆是牧师的关系,我有幸参加了一次幸福的婚礼。婚礼的男主角是位富商之子,叫杰克,据说其父乃地产和石油两界巨头,个人身价就达五百亿美金。而女主角则是位船王之女,美丽而善良。名字叫拉迪。 婚礼在一座最明亮最阔大的教堂举行。参加者甚众,来宾中我所熟知的只有世界首富比尔盖茨先生。因为他是我那两个可爱的女儿最崇拜的对象。悠,女儿妖妖和飘逸现在你身边么?如在,不妨让她俩猜猜我与比尔先生之间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婚礼进行到高潮时,这时山姆大叔问道:“在场的先生们女士们,有没有人反对杰克和拉迪结合的?”教堂一派宁静,说明没有。然后山姆大叔又问道:“不在场的双方亲友们,有没有人反对杰克与拉迪结为夫妻的?如果有,请站出来现在就声明,否则就请选择永远沉默下去,直至他俩永难相弃。” 全场屏息,连咳嗽的人都没有,想来这时谁咳嗽一声的话都会成为千古罪人。拿婚戒的男孩把戒指交给山姆大叔,山姆手擎着戒指向天祈求上帝祝福这对戒指和它们的主人。山姆大叔高超的表演能力,至此终让我叹服。 悠,这像不像过去我俩在电影戏剧中看到的那一幕呢? 交换婚戒仪式开始了,先是杰克一句一句跟着山姆宣誓,表示愿意娶拉迪为妻,爱护她如同爱护自己的生命,无论富贵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都不能把他们分开;然后是拉迪宣誓,搞笑的是她说到无论是富贵还是贫穷时在贫穷前卡住了,台下嗡嗡地发出笑声,不知道拉迪是不是故意的,总之,新娘那一刻真幸福啊,瞧那笑容,悠,就像当年的你。但我私下里仍然固执地相信:她没你当年那般有味,她少了一丝羞涩。 杰克的母亲,一位看不出年龄的妇女,庄重地在竖琴伴奏下独唱了一曲献给婚礼,其后有专人把一根扫帚放在杰克和拉迪脚前,两人携手一同跳过去,就成了杰克先生和夫人。接受祝贺之后,来宾进入酒店午餐室休息,新人和家人在花园照相。 午餐室外有个小马车一样的摆设,比尔盖茨先生就坐在最不起眼的左侧角落里,神情有些恍惚。我猜想可能是因为垄断辟谣的事件未得到完善处理的缘故。我一向是喜欢低调的,所以这一瞬间便对比尔有了好感。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他是我那两个宝贝女儿崇拜的对象。 “嗨,小盖,能在这里碰到您我感到很高兴。”我主动与他打了招呼。听说他的架子相对小些,所以我直接唤了他的小名,这样显得亲切些。 “您是?”比尔立刻警惕起来,商人的精明劲儿透显无遗。 “我叫烟,中华烟的烟。” “噢,我在落山机晚报上经常见到您的名字。您是位有趣的作家。”小盖耸了耸肩,放松下来。脸上露出非常职业的微笑。 悠,你猜结果怎样?一番寒喧下来,结果小盖乖乖地在我随身携带的日记簿上题了几行字,末了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尊敬的美丽的水妖小姐及飘逸女生阁下: 我谨以我的个人财富及荣誉担保,您们拥有一位非常迷人的父亲。我衷心地希望您们用一生的时间去爱他,就像我爱我的财富及荣誉一样。 善哉。 比尔盖茨 即日” 悠,瞧瞧,这是我为女儿们弄的一份人生意外保险呢。 三 悠,纵然美国有太多的眩目性,当然亦有不乏生机的地方。但落山机绝不是一个有趣的名字。它像是一个远期的预言或诅咒。预言我俩将要面临的巨大悲伤。 悠,你是知道的,于生死,我是能够做到坦然的;于你,我却怀有大的愧疚。我无法做到像卢梭一般去忏悔,但我能做到在生与死交织的时刻,感应你温柔的存在,那岂非也是你所期望的? 那棵合欢树,那我俩牵手走过的石板桥,那片初恋的树林,那远远升起的炊烟……悠,它们是一种见证,见证我俩美妙的存在。 悠,这世界充满了诱惑。虽然我对爱情的专一甚有偏见,认为专一或许等同于专制。但我并不想作任何的抗拒。我希望我能持守下去,直到飞机停止颤抖,从天空掉下去。 仿佛是一个巧合,现在,我乘坐的这架大鸟恰巧来自著名的落山机国际机场,它的身材修长而性感,它像T型台上衣着光鲜的某位模特。但她的步伐太业余了,晃得太厉害了。就像我过去酒醉的样子,对了,悠,我在美国戒酒了。这是你一直希望的,对吗? 悠,现在是十一点二十四分,距我俩相见的时间还有一分钟。然而我应该又像从前与你约会一般迟到了吧?悠,原谅我。现在,飞机震动得更厉害了。就像我此刻的手。飞机的所有引擎都已关闭,看情形它已完全失控。而我仍在空中,或许就在你的视线之内,难道我俩真的如此这般命运多戕,只能天地相隔么? 悠,此刻有位美丽的空姐将飞机上唯一一件降落伞取了出来,挂在人人都能见到的舱壁上,但飞机上一百二十七名乘客没有一人过去索取。悠,你告诉我,我应该过去取走它么? 这位美丽的空姐向我走来,柔声道:“先生,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悠,我对她微微一笑,你不怪我吧? 我对她说:“我准备将这封信放在我妻子送给我的那个月光宝盒内。” 悠,这样做有一好处:即便我魂飞魄散,但这封信也不会焚毁。 --我想将五年的美国之梦完整地留给你。 那位漂亮的空姐一直望着我,双手搓揉着,有些心急。她的眼睛也很大,但没你的耐看;她的身材也很修长,但没你的挺直;她的笑容也很动人,但没你的自然。我得诚挚地感谢她,因为她一直就这样善意地候着我,候着我的大限将至。 而你,悠,将透过你那双美丽的泪眼,在我俩初恋的地方,那片葱郁的树林,远远地,看到飞机化作一缕烟。 那便是真实的我了。那便是我留在你心中的永远的伤感。 烟 2050年11月11日11时于颤动的美国飞机上蔚蓝色的中国天空中。 ※※※※※※ 因存在而言说。 个人文集:www.fyys.bbs.xil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