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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之十一
闲骑白鹿 肖伊绯完稿于2004年12月8日 记遍游阆中巴巴寺、东山园林、大佛寺、锦屏山、 八仙洞、云台观、雷神洞、宋明崖墓之感 闲·嫌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壶酒，一张琴，一溪云。 ——（宋）苏轼·《行香子》 然天地间，能有几个闲人？ ——（清）李渔·《闲情偶寄·颐养部》 “闲”究竟有何好处？常在古人诗句间觅得些谈玄说闲的，得了闲的，自顾窃喜，犹恐被别人家知了其中秘诀，只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求之不得的，怅然一叹：“几时归去，作个闲人？”；明确说了“闲”的好处，且好在何处的，只记得唐人段成式有一首《闲中好》：“闲中好，尘务不萦心。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 我可不是唐人，家中没对着当窗一木，门中也没得个大木参天，甭说三面阴，就是中庭一树一阴也没享用过，这闲中好处只可自个儿思量去了。其实想来，也真没个甚好处。记得小的时候，闲着无事，便拿着一摞废纸，寻个五楼六楼的阳台，撕出些小纸条来，一条一条地往空中一抛一掷。一个人就看着那些飘来荡去、浮上坠下的翻飞姿态，觉得煞是好看，只恼得楼下做清洁的大婶冲天直吼：“哪家的闲人，闲着没事来帮老娘扫地！”此时，我早已冲进自家屋里，躲在阳台一角，竟还有些莫名欢喜地偷赏着，那最后几条“闲人”抛下的小纸条。“闲”是不好的，“闲”人尤惹人厌，“闲”又有何用？我那撒纸条的手，端的就是一双游手，唯好“闲”而已，却也不得不去另寻些“闲”的法子来了。 后来学得围棋，入了迷，自以为纹枰论道，此中乾坤大。也确得些许赞赏，说我小小年纪，倒还多得些闲情逸致了。棋艺不精，好勇争胜却是常事；常闹得面红筋涨，挑灯读谱，俨然倒不是个闲人，忙得不亦乐乎起来了。苦布局、思大势；察隐患、细算计；一刻也分不得神，一刻也分不了神，却也只为了“胜负”二字罢了。 某日得观一幅清人所绘的《玉盘敲闲图》，见图中绘有两女对座奕棋，旁亦有二女陪侍观棋，但见画中女子皆神形闲适，眉目间若思若无，举手间若放还拈。也真应了画名“敲闲”，那纤纤玉指拈得黑的白的一块小珠，落于盘间何处似都无妨，单听得那小珠落玉盘的妙音，便也就唤出个宛然的“闲”字来了。回想我那双好闲之手，到了棋局之上拿得黑白子时，却似勒个烈马缰绳，半刻也是紧的；又似抓得个危崖枯藤，无一刻不关性命；真如此，还装腔唱什么：“人事三盅酒，流年一局棋。”索性扔了棋谱，弃了棋局，喝得几杯，那双游手倒还端得起，放得下，有了个收放自如的地界。 一夜醉眠，醒来时秋光如沐。见着个古刹庭院，信步踱了进去，图个云林深秀，求个心远地偏。细观门庭院落，虽拱檐砖雕，无一不精，无一不巧，可总觉如入异域，非禅非道。其实也是自寻烦恼，有所图，有所求，进得哪家院落不是异域，谈禅论道也白搭；出得哪家院落又不是异域，风月功名，谁不揪心？ 壁间碑上寻得些阿拉伯文字，更觉稀奇，一问，才知是所清代康熙年间修造的穆斯林庙宇。异域又如何？还不是难忘当年如梦人与事；仍忆当年，暗想那些细丽砖雕、缀绿繁枝不也正是她喜画、善画之物吗？那巧手秀笔，描在何处原也无妨，画得何种轮廓、勾得何样墨线也不打紧，只妙在我便一旁自顾发楞出神，终了还是一幅图画，这图画徐徐展开，在心上指间，如云漫卷。其实这心上指尖，哪有什么佐国心、拿云手，拈得来一个“闲”字，也在棋盘上东寻西觅，没个着落；终了，打得个生死劫，你提我劫、我提你劫，没完没了，偷换流年。 夜渐已深，一缕闲愁、几滴闲泪、哪来闲情？早有唐人杜牧一咏三闲，如是说：“夜凉溪馆留僧话，风定苏潭看月生。景物登临闲始见，愿为闲客比闲行。”秋凉倒是峭劲袭人，却无僧、无潭、无月，只得我一个闲人。罢了，几杯酒独酌，再醉一场。 骑·憩 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 ——（唐）王梵志·录自〈全唐诗补逸〉卷二 以不如己者视己，则日见可乐；以胜于己者视己，则时觉可忧。 ——（清）李渔·〈闲情偶寄·颐养部〉 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想来悠然自适，不是神仙也胜似神仙了。我独步行于这乡间泥径，雨后湿滑，摔跤闪腰自己担待，谁来问你冷暖快活？那田边悠然吃草的水牛，身也不挪，眼也不斜，自顾着多吃些粮草，顶这秋凉冬寒。一不留神，脚下又是一滑，那牛儿倒冲着我哞哞地叫了两声，恼得我瞪了一眼，暗语：当心我把你骑了去！ 文殊菩萨骑得狮子，降龙罗汉骑得飞龙，那狮子和飞龙却由不得谁去赌气说一句：我今天就骑了你去，看又如何？没有分毫法力仙术，只怕单是看一眼这些个利爪血口、呼风唤雨的尤物，那手脚都不知往哪放，那身子也得瘫作一团了吧？到那时，只想今时若是有命回得家去，热炕上抱得老婆吃上几口热酒，也比神仙快活了。恐怕还想不得如此真切，只顾得求菩萨保佑，能有条命在便是千恩万谢了。所以说，“都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还说得不够透彻，应是“都道神仙好，唯有性命忘不了”。这样一来，那些个常说叨些诸如：“有饭吃饭、有酒吃酒，有甚闲心好操，生些闲气、得些闲病”的训条来的人，倒不全是些没头没脑的人了，他们说的倒是些准管用的话。他们是不会楞要和狮子飞龙较劲，偏要和春花秋月落泪的：狮子关在动物园里，飞龙早成了化石；春天花开了可以去春游，月亮一年四季都有，有啥可叽叽歪歪的？ 石阶平阔处的北魏石狮，兴许却不是文殊菩萨骑的那只。文殊菩萨的坐骑的那只，金毛蓬密、张牙舞爪，神气活现。而眼前这只狮子，虽有威仪，却也恬然自在，口里还衔个勒索，爪里还带个幼崽，确和那些高猛强健的唐狮、繁巧富丽的明清狮子都是不同。它端坐一角，好似还在等待主人那只翻云覆雨手拉起勒索，它便即刻叼上幼崽，奔驰起来。而山间石窟的窟顶处还有一条盛唐飞龙，须髯勃张，鳞爪飞扬，它一脚踏在一个神将的头盔之上，整个身体喷跃欲出，好似它并非甘愿做什么供人骑乘之物，在天在渊都得个自在。这一狮一龙，一个北魏、一个盛唐；虽气象万千，可作说古论今的资凭，但终究不过是一块石头，一面石壁上的刻凿之物罢了，谁能骑得了这些物件？ 那些骑马坐轿的唐官宋吏们，那些牵牛骑驴的僧道百姓，早就化作烟尘、归作黄土。骑着来的，步行着走的，到得了何处？终了，还不是冷冰冰、黑洞洞，地下扒个坑，可没热炕；任你雕龙立狮，任你塔装舍利，也没热酒可吃。瞧，这北魏狮子唐飞龙，大宋石殿塔空空，再不去想什么骑马骑牛、骑狮骑龙荒唐事，只想着快些回旅社，要一盆热水，烫烫脚，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白·掰 虚室生白。 ——《庄子·人间世》 常有因得一句好白，而引起无限曲情， 又有因填一首好首，而生出无穷话柄者。 ——（清）李渔·《闲寄偶寄·词曲部》 常听得情侣分手时，总有一方淡淡地说句：“我想我们没有缘份在一起。”也常有一方不明就里，偏要追问：“怎么没缘份了？”往往更直接的结束语便来了：“说白了，我已经不爱你了。”这一句，端的让事态真相大白于天下了，好像这样一来，二人之间的缘份也就明明白白的了结了。此时此地的“白”，真的让人既苦于追索，又黯然神伤起来。 一句“说白了”，说时轻巧，说前苦苦，说后沉沉。前情旧缘，就真的说了白了，说了了了？古时写诗填词，常引典曲意，最忌直白，常论道：诗词贵在隐妙巧思，曲径通幽；诗文若说白了便一文不值。想来这说白了的情恨缘由，恐怕也是不值几文的物件了；当然若说情恨如诗，说不白道不明时最佳，恐怕又没几人愿意去求赏这珍罕之物了，谁会愿意长亭短亭、离愁不休，谁不愿意洞房花烛、快意长足？ 常说这郎才女貌、婚姻美满就如同并蒂莲开，鱼水情深。可说白了，这并蒂莲开，连得再紧也是两朵花开；这鱼水依恋也终是鱼是鱼、水是水啊。有谁见过莲中莲，一花开时，瓣瓣双开，莲中有瓣，瓣中有莲？有谁见过这稀罕物件：忽而是鱼，忽而是水；一会儿悠悠游鱼，一会儿澹澹波光？这后一种稀罕物件，估计是水怪，一会儿出现如庞然大物，一会儿不见如人间蒸发。说白了，我没见过。可这前一种“莲中莲”我倒是有幸一睹。 深山幽谷，独行客常来曲径通幽，可通得幽了，又怎的？说白了，老天也得赐个念想，给个可说叨可回忆的特异物件来。这“莲中莲”就在这疲累交加的旅途中不经意地绽开了，看得我眼花缭乱，分不清大莲小莲、莲花莲瓣。情恨如诗，想来也如这莲中莲，连着绽开，也连着凋亡。 鹿·漉 鹿聞人聲走到水中。語溺人言。汝莫恐怖。 汝可騎我背上捉我兩角。我當相負出水。既得著岸。鹿大疲極。 ——《九色鹿经》 鹤、鹿二种之当蓄，以其有仙风道骨也。 乃世人好此二物，又分轻重于其间，二者不可得兼，必将舍鹿而求鹤矣。 ——（清）李渔·《闲情偶寄·颐养部》 山间有个名唤“云台观”的道观。观里有位道长翻出《云笈七笺》的某页，细细为我讲来云台观的来龙去脉。经文洋洋洒洒，记不真切，只记得文中有“山中有玉女乘白鹤，仙人骑白鹿”云云。这玉女仙人想来难觅，白鹤白鹿不知是否有缘得见，万一得逢玉女仙人云游之际，且放白鹿青崖间的时机，岂不碰个端巧？ 想来这一暗思鹤鹿的妄念恼了天帝，我这刚行山中不久，天边竟传来雷声隆隆。相伴而行的道人笑说：“我们这山间有个雷神洞，想来雷神知你到访，正送鼓声欢迎呢”。说着，笑着，山雨淅沥而至，也未觉狼狈，倒觉得这漉漉中自有一番畅快，省得观云听风，揣度些未来之事，未至之缘。 雷神洞一到，便早把鹤鹿之事忘了个干净。但见洞中摩崖造像之精巧奇绝，足令人咋舌一叹，拍案惊奇。便不说一佛、二玉女、四道童、二菩萨、天龙八部、二力士的石窟形制从未得此一观；单单从佛、菩萨像的头光、莲座、莲台、龛楣、飞天等一系列的细节雕饰来看，也足令我目眩神迷，二刻拍案惊奇了。直搞得随行的道人纳了闷，直说，“你可看得够仔细，这一分一毫也不放过，到底有甚讲究？” 我连忙一一解说：“这一佛陪侍二玉女，少见；这四道童由龛壁高浮雕雕出，少见；这二菩萨脚下莲台雕造得繁丽通透，少见；这天龙八部中阿修罗宛若起舞、龙部飞龙神姿昂扬、天部穿甲侧倾、执戟而立，少见；这释迦莲座上莲下龛，龛中化佛精巧，座边各有龙头小佛，少见；佛、菩萨头光一周之内均凿小佛龛，形制奇特，少见；窟外龛楣上两边饰飞天，中部仍凿作数个小佛龛，少见……”道士忽然打住，说：“看来你见识不少，到雷神洞里却大开了眼界；你说得头头是道，倒让我想起了《云笈七笺》中的条条款款。”我笑着致意，道人也不再多问，自顾站在龛边拈松听雨。 窟外山雨依然，我在窟里看仙观佛，兴致盎然。忽而发觉，一位玉女、一个菩萨莲台、一个道童，甚至一条飞龙的须髯转眼间漉漉欲滴。细一查探，原来崖壁上早有一道石缝，雨泉正从那儿悄然渗出。怅然间，走到另一窟一看究竟。那龛外一侧的力士与飞天早在雨中褪了行迹，那力士像是脱了铠甲，正潜入天池一洗尘垢；而那飞天则好似雨中落花，飘坠之间，只有暗香幽幽。道人见我在雨中发楞，过来劝慰，只说了一句：这雨大路滑，我们还是找个地界歇歇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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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插一句
偶向往这样的意境： 对一壶酒，一张琴，一溪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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