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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伊绯完稿于2004年12月12日
记游泸县玉蟾山、龙脑桥之感 园-林之十三 掐破青天 掐·恰 [前腔]西邻穷败,恰遇着西邻穷败。老孀荆一股钗,那更兵荒连岁,少米无柴。况久相依不是才。幸篱枣熟霜斋,我栽的即你栽,尽取长竿阔袋。打扑频来,补餐权代,我恨不得填漫了普天饥债。 ——(明)徐渭·《四声猿·女状元辞凰得凤》 “你乃天煞孤星托世,命定一生孤单。”算命先生掐指一算,紧皱眉头,颇为沉稳且肯定地说道。我回头对着她洒然一笑,又转过头对着算命先生淡然一笑,只说得一句“你算得不准”,自顾牵着她的手笑着走开了。看着她似乎还真有一丝迟疑的样子,我不禁装做算命先生的样子,指间掐来算去,喃喃念道:“天煞孤星今年命犯桃花,直坠花丛,做了花下鬼。”她终于莞尔一笑,盈盈地说得一句:“都是些鬼话。”这掐指一算的活计,我终是不信;即便有天机偶泄之时,装模作样的几个指头鼓捣,怎不去算算自己何时可以升云飞仙,不再靠这掐算活计糊弄口饭吃。 明太祖朱元璋也有掐指一算的功夫,而这功夫却着实了得。《明史纪事本末》上说太祖朱元璋临终留有“临大难,当发”的遗箧,打开后见有袈裟、剃刀等物。建文皇帝便急忙剃了头,扮成僧人由地道出城,便是为了逃出这一“大难”。而这个由明太祖掐指一算,预料中的“大难”究竟又算不算得是一宗离奇偶泄的“天机”呢? 根据《明史稿》的记载,建文四年,朱棣大军进入南京,建文帝眼看大势已去,不得已下令焚宫,朱棣入宫后,搜查建文帝下落,从火堆中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便认定这具尸体定是建文皇帝,“礼葬建文皇帝”后便堂而皇之地做起了永乐皇帝。他是不是永远快乐没人知道,但他一定有一件不快乐的事儿,那就是那具烧焦的尸体和不知所终的建文皇帝。大明永乐二十二年七月十八日,明成祖朱棣带着五次离京亲征蒙古未果的遗憾,或者还带着那件不快乐的事儿,溘然长逝。他在回师途中病死于榆木川,不知他自己有没有掐算出这个“天机”。而由他亲自制造的那场大难——即在建文四年焚宫破城,杀侄夺位的“天机”却终是让时人按捺不住,定要在朱棣死后,将那段“天机”如实描绘给世人,还建文皇帝一个公道,给那位入了佛门的善良皇帝一个公道。 崖壁上一个着僧衣的建文皇帝卓然而立,几丛翠竹掩映,却掩不住人们对那个“天机”“大难”的刻骨铭心。骨子里刻上的深刻记忆,终于在明成祖朱棣死去的那一年——大明永乐二十二年凿刻在了这漫漫岩壁之上,这“天机”终可大白天下。但见浓烟蔽日、浓云惨雾;奈何桥下,浊浪排空;两只乌鸦,哇哇招魂;这一切人间闹剧、世间惨剧,佛祖菩萨早已知了劫数、布了因果——任你七门八道布下虎狼兵将、守隘围城,刀剑斧戟、血光滔天;飞天怡然而舞,早给那逃难皇帝指了去处——那荫荫翠竹深处,自有一门,便是空门。 破·魄 (一女又唱)抹粉擦脂一会而红,呀,一个冬烘,呀,一个冬烘。(又一女唱)报恩结怨,烘打冬,打冬烘,落花的风,呀,一个冬烘,呀,一个冬烘。(二女合唱)万事不由人计较,呀,一个冬烘,呀,一个冬烘;算来都是,烘打冬,打冬烘,一场空,呀,一个冬烘,呀,一个冬烘。 ——(明)徐渭·《四声猿·狂鼓史渔阳三弄》 《明史·姚广孝传》和《胡传》里记载:明成祖朱棣当了皇帝后,对建文帝是否被火焚而死,也产生过怀疑。他派户科都给事中胡遍行郡、乡、邑长达16年,搜寻建文帝下落。想来古刹名寺、幽谷深山走马灯式的探察,也看得这位胡兄眼花缭乱了。那建文帝若真的看破红尘、无心复国,而专志禅悟、苦修精进,想来也早已龙身换作僧骨,无挂无碍、秃顶青天脚踏净土了。这十六年寻访,一溜儿排开的沙弥僧侣如恒河沙,这建文皇帝混迹其间,也就一粒沙,如何端巧能揉得进胡兄的眼睛? 这崖壁低处一溜排开,偌大一队僧侣,谁能有帝王气象?我是看不出来的。第二层则有些菩萨天王,更加不搭边;第三层仍是些菩萨天王,只不过多增了阿难迦叶,也断然是找不着建文皇帝的;第四层天龙八部加天官,阿修罗两手拿着“日”“月”,一脸忿恨,你大“明”怎的也没个“明”君,我替你端个日月有何用?第五层仍是些天官神将,只多了一对飞天,得意洋洋,暗道:“我自领了建文皇帝入空门,你这一个胡小官又奈我何?”这崖壁上五层人物腾云驾雾,早把胡兄唬得胆颤心惊,忙不迭叩头作揖,比平日里给大明皇帝嗑头更见殷勤。佛祖释迦端坐云中,自顾讲经说法,弹指须臾,也未搭理那大“明”日月明是不明;那建文永乐是何朝何年。 又据《明史纪事本末》记载,当年大难之际,建文帝剃了头,扮成僧人由地道出城,与随从乘舟而去,逃往滇南。这一路碧海遥遥、孤舟恶浪,何等凄凉?观音菩萨自不等闲,踏鳖来渡这一舟苦命人。更带来十八罗汉,遇着翻江蛟龙的降龙,遇着出山恶虎的伏虎;也有静谈禅经,宽了皇帝忧心的;还有举个宝葫芦,变个琼楼玉宇,邀皇帝暂温帝乡梦的;也有拄个拐杖,打探追兵动向的;还有托个宝塔镇河妖的;也有腆着个肚皮,说笑逗乐的;还有拈云戏浪,做个戏法给舟上人解乏解闷的。这一路有菩萨照料、罗汉守护,建文皇帝总算是出得城去,脱得苦海;菩萨罗汉也总算是渡得一劫,功德圆满。 偏乡野地的百姓却不明就里,只道是皇帝御驾亲巡,何等荣耀。早早地筹资做了大桥,单等着龙步亲踱,两岸草民得瞻龙颜。但见这桥也真够精致,数只狮、象、龙、麒麟恭恭敬敬地肩托背扛出一条平整大桥来。可惜那建文皇帝哪敢来此踱上一步,只怕暗箭明枪早候着那血雨腥风,到时这狮、象、龙、麒麟也吓得一溜眼跑精光,奈何桥也过不得了。 青·倾 [么]哥儿们,说话之间,不待加鞭。过万点青山,近五丈红关,映一座城栏,竖几手旗竿。破帽残衫,不甚威严,敢是个把守权官?兀的不你我一般,趁着青年,靠着苍天,不惮艰难,不爱金钱,倒有个阁上凌烟。不强似谋差夺掌把声名换,抵多少富贵由天。 ——(明)徐渭·《四声猿·雌木兰替父从军》 话说这国破身在的建文帝即便脱得苦海、保得性命,这心里终不是个滋味。遥想当年太祖恩宠有加,这年纪轻轻,十六岁的真龙天子,倒也要雨有雨、要风有风,何等风光。再想释迦当年太子,有九龙来浴;而今孤苦山林,也只有凄雨来袭。现今无依无靠、亡命天涯,倒也是要雨有雨、要风有风,只不过凄风苦雨,要来何用?正愁肠欲断时,天边雷震子急急送来一阵炸雷,惊醒这梦中天子。“浮生本一梦,荣华不过梦中梦”建文皇帝若有所悟。疲累交加之际,山阴道上,斜倚一棵松,也就入梦。 梦中尽是厉鬼凶煞,领着一帮虎狼兵吏,夺命而来。没料到这自家院墙,竟作了自家牢笼;这自家宫殿,竟作了自家棺材;建文皇帝掩面而泣,直叹道:“我的天,我是真龙也飞不得;我的天,我是天子也逃不得。”地府钟馗早翻出那生死薄来,直楞楞叫道:“你那贼叔叔强夺得梦中荣华,也不过做个二十二载春秋大梦。你且委屈些,也睡得二十一年清净枕,做得二十一年无梦人。”建文皇帝一骨碌起身,一衫冷汗,合着松风拂去;单膝托得双掌,耷拉着脑袋枕着,望青山如波,想梦中如梦,不由得幡然若悟。(又据《明史·姚广孝传》和《胡传》记载:永乐二十一年(1423),建文帝死于江苏吴县穹窿山,终年46岁。)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到这等境地的建文帝却只能是,“白日诵经须静心,青灯作伴好还乡。”建文帝哪来的“乡”可还?这普天之下,全变做了永乐皇帝的王土,自个儿的假冢只能以地府为乡了。倘若真有乡可还,也只能是梦乡了。整日静心诵经,寒夜研修古卷,或可心安神闲,恬然入梦了。可那梦中又是何等光景?凶鬼厉煞又来梦中索命,怎生是好?即便归梦琼楼华殿,看得妙舞清歌,听得莺啭欢声,又几时梦醒,更觉神伤?无梦,无梦,仍是如梦。 一日观经已毕,建文帝独行山间,入得一地界,见禅塔森然若林。苍苔青石,立于郁郁林间;林中青天,残阳如血。建文帝在如迷楼般的禅塔幽林中旋走旋停,忽而挥袖长啸:“逃得一焚,终是一焚;都道建文自焚,修得舍利也焚。” 天·恬 (净应下)(旦做游行见和尚介云)你这长老,从哪里来?(三问三不应)(外举手指天又指西介)(旦)一手指西,一手指天,终不然你是西天来的?又胡说了。也罢,就依你说,你从西天来下界何干? ——(明)徐渭·《四声猿·玉禅师翠乡一梦》 那一天,山中大雾弥漫。清晨,我已独行山中。山林间的天穹,像是笼着一匹轻纱的星空,枝叶间星星点点,全是流淌着的天光。此时随口赞叹说云雾缭绕,如入渺然仙境并非十分妥贴,因为此时云与雾是难以辨选出来的,既没有辨选出来的可能,也没辨选出来的必要。缭绕作为一种姿态此时也是不可思议的,整个山林只不过像一块无边无际的云石屏面,纹理天然静谧,你尽可以横看侧看,自以为看出了什么妙斧神工。“渺然仙境”也只是随口一说,那崖壁上凿着神佛万千,纵然是笼着雾纱,就着昨日早已细细观赏的轮廓,还不是一眼认出:〈释迦讲法图〉、〈无量观经变〉、〈十八罗汉飘海图〉、〈十一面观音像〉,既不渺然,也不茫然。那此时境况,又能如何描绘呢? 翠竹几笼,近处幽幽地探出几枝墨竹,远处则如一缕少妇的青丝,间杂着一丝两丝令人哀怜的银丝。乱石岗间,黄绿杂陈,像是一个蟾蜍、青蛙的池塘,到处是些游动着的、瑟瑟的斑纹与斑点。偶有峭峰突立处,倒不觉得险奇了,那浓雾像是辅展开来的一辐古旧的卷轴,奇峰草稿早已晦暗不明,仅留下一些淡淡的渍痕。忽而绕行至一小径出处,顿然手足无措。眼睁睁见着那副古旧卷轴被撒个粉碎,那云石屏风也轰然坠地、四分五裂。 偌大一片空林。维摩佶讲经已讲到绝佳处,天花乱坠;又不知哪来的灵笛妙音,吹得万蛇起舞、碧海潮生;再一细看,原是一巨笔拈来一段经文,在天幕间洋洋洒洒地书写: “阿难,是诸狂华,非从空来,非从目出。如是阿难,若空来者,既从空来,还从空入。若有出入,即非虚空。空若非空,自不容其华相起灭。如阿难体,不容阿难。若目出者,既从目出,还从目入。即此华性从目出故,当合有见。若有见者,去即华空,旋合见眼。若无间者,出既翳空,旋当翳眼。又见华时,自应无翳。云何晴空号清明眼?是故当知色阴虚妄,本非因缘,非自然性。” 注:语出《楞严经》卷二 译:阿难,这些狂乱的空花,并不是从空中而来,也不是从眼里产生的。就是如此,阿难,如果幻有的空花是从空中产生的,那么既从空中来,也从空中去。如有来去,就不是虚无的空间。如果空间不是空虚的,也不能容纳空花的形态随之来去生起与消失。就如你的身体,不能容许自身随之生起与消失。倘若说空花由眼而生出,那么既从眼出,也应从眼入。若空花由眼生,应当有能见本性。如有能见之性,当空花离去眼时,飞旋交合可以看见;如果看不见,飞出时既然是有重影的空间,回旋的应当是有重影的病眼。还有看见飞舞的空花时,花已出,自身的眼应没有眼疾。为何当看到万里晴空时,才叫做清澄明净的双眼呢?由此应当知道现象形态实为虚假的妄有之见,并非由因缘而有,也不是从自然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