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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伊绯完稿于2004年12月16日
记游乐至杨家湾摩崖造像、资阳半月山大佛之感 园-林之十五 乱石修篁 乱·峦 闲窗漏永,月冷霜华堕。悄悄下帘幕,残灯火。再三追往事,离魂乱,愁肠锁。无语沉吟坐。好天好景,未省展眉则个。从前早是多成破。何况经岁月,相抛弹。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么。悔恨无计那。迢迢良夜,自家只恁摧挫。 ——(宋)柳永·《鹤冲天》 观瀑是最乱人心魄的事儿。深山幽径里,离瀑遥遥之处,便听得一阵阵雷奔虎吼,唬得你连忙想得些壮美词章,欣欣然快步前行,只求一观。记得那日,初夏炎炎,携她一同观瀑。那飞流奔涌、迸珠溅玉之际,我却端的没拈出些壮美词章、装模作样一番,就看着她与水珠、水汽、水雾嬉玩,飘然长发乱绪飞扬,恬然无语。想那时境况,心间只得一丝乱绪端上的凉凉水珠罢了,却也欣然。待得她疲了累了,来至跟前,我就轻拂着她飘洒着水珠的长发,沐着山风、望着山林;牵着她的手渐行渐远之际,忽而拈得一句:“斜云乱珠迷晓钟”,倒记不得是谁的句子了,惹得她一声笑语:“又瞎想了,开始胡言乱语了”。过了些时日,又续得一句,“西游却恨水长东”。却没再告诉她,省得又是一番心烦意乱了。 后来,一个人在山林中跋涉。飞瀑流泉常碰面,偶而也停留片刻,喘口气、歇歇脚。我还是比较喜欢叠瀑的姿态,起起落落、去去来来,总给人一点走走停停、欲走还留的某种舒缓与柔婉。直冲而下的飞瀑无非雄壮、无非强悍,于我来说却觉得有些不近人情,只顾自个儿快活、奔突无羁,一泻千里的热情让人消受不得。即便瀑下小坐,也弄得人发乱眼迷,莫名神伤。然而,冬日里观瀑,却是别样景致。若是叠瀑,要么水枯石涩,了无踪迹,要么幽泉咽咽,冰凝雪阻;若是飞瀑,却换了模样,悄无声息,换了一大块冰川,往悬崖上挂。有一日,我便得观这无声无息、不再奔流的冰瀑,静寂异常之际,却也不觉怡然自得。就如同琴师的指端按住弦的刹那,没有谁去留意这个刹那;而那弹拔拂荡、指起弦颤的刹那却总让人心旌摇动、莫名期待。 再看那静静凝止的冰瀑,耷拉着挂在山崖上,让人很容易想到常用来形容飞瀑的一个词:“白练”。这条白练要么舞云弄雾、要么穿山破林;要么横空出世、要么龙奔蛟腾,总之,“这条白练”人们熟悉得很,有壮志凌云、有心广意远;有慷慨激昂、有旷达乐天之时,往往把这条白练一并拉出来,舞将起来,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可就在我眼前的这片崖壁之上,也有一条似“白练”的物件,也有一条更似“飞瀑”的物件,这似练若瀑的物件究竟是何物?我又怎生将它舞弄一番? 瀑边有一个禅师、几个和尚,有的沉思冥想、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含笑若悟、有的不动声色;兴许,他们也在思量这似瀑若练之物究竟该如何舞弄一番。那情形不正如《五灯会元》上的一则禅家轶事吗? 《五灯会元》卷二载:九峰道虔禅师尝为石霜侍者,洎霜归寂,众请首座继住持。师白众曰:“须明得先师意,始可。”座曰:“先师有甚么意?”师曰:“先师道:‘休去,歇去,冷湫湫地去,一念万年去,寒灰枯木去,古庙香炉去,一条白练去。’其余则不问,如何是一条白练去?”座曰:“这个只是明一色边事。”这首座如此一答,究竟合不合禅师心意,也未可知;终了,做没做得继任主持,也未可知;那条白练如何舞弄,如何又飞去了,都是一团乱麻,也未可知。 石·逝 淮楚。旷望极,千里火云烧空,尽日西郊无雨。厌行旅。数幅轻帆旋落,舣棹蒹葭浦。避畏景,两两舟人夜深语。此际怎可,便恁奔名竞利去。九衢城里,衣冠冒炎暑。回首江乡,月观风亭,水边石上,幸有散发披襟处。 ——(宋)柳永·《过涧歇近》 留园里观得春花如锦、冠云峰头桃花朵朵,狮子林里钻山出洞、迷宫里哪有西东;环秀山庄问泉亭中,不问泉音,只问这石山子奇妙原因;进得虎丘,千人石上,哪有一人听经?寻来觅去,全是些谱中名石,皇苑显贵,明明白白的来龙去脉,头头是道的前因后果;想来这些石头,不是大家闺秀,也是明媒正娶,金枝玉叶了不得的。我却偏要寻些野种遗恨,荒林怪石;心性使然,任意孤行,喜好做的就是些没准谱的事儿,脚底踩着偏乡僻壤的小径,心底却是端的没底。这些时日,终日里穿山越林,和石壁石洞、石窟石龛打交道,和石头甚是亲近。寻着啥,觅着啥,渐渐地也觉并不打紧,观得些朽窟残像,也晓得些世态炎凉。 曹孟德怅吟“神龟虽寿”,我到的这地界儿,龟也不寿。喏,它驮个碑儿也不易,百千年难得自由;可倒好,如今头也无处觅,搞个身首异处,丢了长寿的性命还说是文化革了它的命?掀开败草乱枝,一个窟里两个头,一个是天王怒眼圆睁,一个是供养人慈眉善目,反正是恼怒也罢、委屈也罢,刁民也罢、顺民也罢,也搞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有身没头、有头没身自个儿惦量。又觅着一个窟,天龙八部倒躲得一劫。佛祖菩萨正中座,早被砸个稀里哗啦。天龙八部像躲在佛祖身后,在窟后壁上浅浮雕着他们的肖像,没人搭理这些跟班喽罗。到如今,也是苔生面上,没脸再见佛祖;也有蛛网暗结,懒梳妆,无心问,了残生。 至于那些窟壁外侧常雕饰着的乐伎、力士更是晚景凄凉。抚琴的依旧抚琴,吹萧的依旧吹萧,只是面目全非,看不得玉人模样了。青筋暴突、张臂抡拳的力士也早没了威风劲,筋也缩了、臂也折了、拳也松了,能在崖间壁上,留得一只胳膊、几片衣衫也就不错了。而那些更加微不足道的供养人雕像,却由于一般刻造在窟脚或是窟底的不起眼处,倒还勉强能留个全尸。看那拖儿带母、虔敬祈求的样子,似仍不知窟中佛祖菩萨都身首异处,如何救得你等几个草民?不禁凄然。 这一窟的肋侍菩萨更是稀奇,当年不知被如何革了命,不过那手段甚是高强。但见身形尚属完整,惟有头部被大力锉凿。凿也就凿吧,大不了又来个身首异处吧,可这倒好,凿出个三角形的高帽让菩萨戴好。这般衣冠,想来若正遇着当年炎炎暑日,倒也妥贴,避些骄阳毒日,也可聊以度日。再观座中佛像,端坐无头。却偏从斜刺里钻出一枝绿叶幽幽,阳光斜洒,有些道不清的念想就挡在这无头佛前,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了。 修·袖 日高花谢懒梳头。无语倚妆楼。修眉敛黛,遥山横翠,相对结春愁。王孙走马常楸陌,贪迷恋,少年游。似恁疏狂,费人拘管,争似不风流。 ——(宋)柳永·《少年游》 修身养性有甚高深?无非就是袖手旁观、休养生息罢了。再去说个明白,便是吃好睡好身体好,万事不操心,做个闲人罢了。然而这看似简单明了的修身养性之法,即“闲人”之法,却也不是易事。单是一个睡的问题,便让人烦恼。说自己倒床就睡、瞌睡虫天天咬的主儿也不得不摇头一叹:“这人哪,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这睡得好与不好,各人自有自个儿的说法,但谁的一生之中没个卧枕难安,辗转反侧的无眠之夜呢?有友朋来劝,“哪有操得完的心,少操点心,闲下来好生将息。”也好,忙人且做回闲人,看看睡得可好? 清人李渔在《闲情偶寄·颐养部》中专论了忙人与闲人、可睡之人与可不睡之人的种种关系与烦难。他这样写道:“至于可睡可不睡之人,则分别于忙闲二字。就常理而论之,则忙人宜睡,闲人可以不必睡。然使忙人假寐,止能睡眼不能睡心,心不能睡而眼睡,犹之未尝睡也。闲则眼未阖而心已阖,心已开而眼未开;已睡较未睡之乐,已醒较未醒之乐,此闲人之宜睡也。”究竟是闲人宜睡还是忙人宜睡,究竟是闭上眼睛睡还是闭上心思睡更为舒坦,李渔说了一番,我等也可思量一番。但那“眼未阖而心已阖,心已开而眼未开”的神仙境况却让人我犹为羡慕,这等闲逸若仙的境况想来也是不易修得的,李渔不就马上接着说:“然天地之间,能有几个闲人?必欲闲而始睡,是无可睡之时矣。” 这偏乡孤店,月黑风高,着实难眠。找来店家,送上一碟咸水花生、一碟沾了点干辣椒面的猪头肉,再打来二两自酿的烧酒,不够再添。先搞个酒热秋肠,再来个头重脚轻;管他闲人忙人、笨人鸟人,那时一睡,也是顺理成章、淋漓鼾畅。 清晨醒来,艳阳临窗,虽说是睡眼惺惺,倒还一身轻快。乡间仍是泥泞难行。前些天的积雨,这高高艳阳也奈何不得,任由那乡土如滥饮宿醉一般,烂醉如泥,耷拉着就地一趴,昏睡不起。好不容易一步一挪,寻得个翠竹浓荫的地界暂歇。这一歇不打紧,却遇着两个闲人欲睡。一个肘地托腮,半侧躺着似睡非睡;一个斜倚崖壁,面泛微倦,双眼似闭非闭;那模样、那神情当真飘飘欲仙、已然是仙了。 篁·惶 断云残雨。洒微凉,生轩户。动清籁、萧萧庭树。银河浓淡,华星明灭,轻云时度。莎阶寂静无睹。幽蛩切切秋吟苦,疏篁一径,流萤几点,飞来又去。对月临风,空恁无眠耿耿,暗想旧日牵情处。绮罗丛里,有人人,那回饮散,略曾携鸳侣。因循忍便睽阻。相思不得长相聚。好天良夜,无端惹起,千愁万绪。 ——(宋)柳永·《女冠子》 这一路前行,翠竹荫荫,幽篁星罗。满眼苍翠之际,却仍是不忘此行是来寻得些朽窟残像的。左瞧西望,眼巴巴地希图找些蛛丝马迹来。也怪,寻啥时啥也没有,不寻时它却偏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坡上一丛翠竹隙处,微风过处,竹影微颤处,一个禅师露了头。但见他安然立于翠竹丛中,略凝眉头,似思哪桩无头公案,又似我扰了他清静修持,略不悦。我合什还个礼,叹句:“青青翠竹,无非法身”,倒也顺时应景,妥贴恰当。 又前行,见个断石手儿伸于竹林隙地。手中有几片萎黄叶子,不知何时风起,又吹得离散西东,这手儿竟连几片败叶也是握不得的,不禁凄然。再前行,见一段断石躯干斜卧林中,无头无腿无胳膊,单见些缨络丝带在青苔中绕,不禁悚然。还前行,见一无头佛像端坐林中,纤纤玉手还打个说法印,恍若还在普渡慈航、诲人不倦,不禁惶然。这林中路,想来还有些里程,似这般凄然、悚然、惶然走走停停,到底还走是不走? 惦量许久,远望不远处似有茅舍人家,心想走得几步,暂歇也好。约摸走到离那茅舍几十米远处,又是一片幽篁,竟有一径,青石铺就,似通林中深幽隐处。走得几步,顿然呆了。那些苍翠隙处,竟有一佛眉目栩栩;后来才知,这是尊宋人刻的弥勒大佛坐像,竟有二十多米高。但见弥勒端坐崖中,眉目清俊,双手抚膝,双足稳踏,一派庄严威仪的妙相。这大佛藏于深山,久无香火,倒赚得一身清净,毫无烟尘之相、彩妆之媚,令我不由得啧啧赞叹。山腰上左右各有一条小道可达大佛胸肩处,我思前想后,还是不去了。但透过那几笼翠竹,看得些弥勒的清净眉目便是了然了,怎可再去搅扰? 行至此处,肃然而回。这翠竹林中,了悟几何,哪得几字可说。只记得从青石径上,折身而返时,合什念了句:“青青法身,无非翠竹”,不知是否也顺时应景,妥贴恰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