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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母娘不是娘 文轩 [1] 记得有句歌儿唱得好:咱们老百姓啊,今儿真高兴,咱们老百姓啊,今儿真高兴……可挡车车间的那帮工人老大哥今儿却高兴不起来,特别是那王麻子,嘟哝个嘴,郎当个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架势。高兴不起来的理由是回家没法和媳妇交差了。 挡车车间以前是正八经儿的一家大型企业。是企业,当然有自己的自主经营权和财政收支权,可打过了这个2006年,这企业就没啥好日子过头儿喽,先是和其他五六家企业一起被上层机关“安排”成为第一批改革试验品,与某市同行企业整合,即被兼并,封了银行帐户,拿走了三个亿,工人们说,那是大家熬心血赚出来的血汗钱啊,就这么白白地被人家卷走了。爱唠叨的就看着天花板随意嘟囔两句,发两句牢骚;不爱唠叨颇有城府的就抓紧时机想尽办法挖门挖窗调离或去整合后的总机关里谋个差使。剩下的最倒霉的当然就是那批工人老大哥,半死不拉活儿的,年轻气盛的技术业务强的还好,走哪都有人要,这老弱病残、业务低下的也就只有混吃等“宰”的份儿了。企业变成了一个大型的隶属车间,厂长变成了主任,这么冗长而意幽的称呼转变、身份缔变,着实令人瞠目! 自从被人家整合之后,这三天两头的指示批示,隔三差五的会议集合,甚至每周都厉行一些繁文公事汇报,搞得上下人心涣散、工作散漫。前几日刚传达完最新指示,譬如午休时间不许回家吃饭,不许玩电脑,不许玩扑克,不许走出单位,不许睡觉等等,惹得那些中午回家需要给孩子做午饭的职工家长和午休时间爱玩的人怒发冲冠,一致说该制度侵犯了职工的人身权利,准备写封信给上级,或者写封信给律师,讨个说法,但都无疾而终。当一切的不满和愤慨就这样不了了之,而且要挨条遵守时,这不上午,车间主任又宣布了一项新改革政策:父母在外地的职工,父母逝世之后,职工有丧假;老丈人、丈母娘在外地的职工,老丈人、丈母娘逝世,职工没有丧假。就这一条,当时就把职工搞傻了,把王麻子搞蒙了。 王麻子结婚多年都因现场工作繁重,没和媳妇回老家看一趟丈人、丈母娘,为此媳妇没少和他吵架,这次远在外地的丈母娘刚被下达了病危通知单,当电话打到他家时,他媳妇眼泪吧嗒地和他明挑,赶紧请假回老家看丈母娘。他正准备趁着午休时间找车间主任商量这事,这下倒好,假没请呢,人家上级新指示就下来了,外地丈母娘去世不给丧假!王麻子的心咯噔一下就沉了。 中午,他瞧准了车间主任拿着饭钵去食堂打饭的工夫,凑着撵着几步就追了上去。“主任,找您谈点事。”他递过一根烟。主任思忖了一下,想接又没接,他看清了主任没接的理由,不是他不想抽,是拿饭钵的手碍事。烟没递上去,这话题就不好开口。“啥事,说吧。”主任又接了一句。“这个……”他稍微犹豫了一下,“主任,是这样,我丈母娘病危,估计活不过这两天,所以……”说到这,王麻子的语气顿了一下,他似乎在等待主任能接着问下去,但主任没有。而此时他俩的脚步已快到食堂了。 食堂科的苟科长正站在门前拉长老脸维持打饭的秩序呢,见车间主任走过来,立马变了笑颜,就像老阴天一下子转晴了一般,变得也忒快了!“主任……”他招呼,点头哈腰。虽然这“厂长”的角色一下子变为“主任”,可主任的腰似乎并没觉得弯下去多少,倒是那头上一直被职工“赞捧”的长青发白了许多。有的职工说厂长的头发是因为权利丢失而急火攻心造成的;有的说,狗屁!那厂长自来就是少白头,只不过平时爱去染发,把个满头的花白染成青丝绣,糊弄一帮小姐大姑娘好陪他觉……说啥的都有,人家厂长不知听到没听到,依然我行我素,把单位的大饭碗丢了,猜他的心情也不会好。腰没弯下去,那是因为他个子本身就矮小,可眼神有点花倒是真的了,因为昔日里那些常对他递眼神的漂亮小媳妇大姑娘走到他跟前,他都不冷不热地。害得人家都逃也似的。王麻子有时说真话,他说别给他脸蛋上贴金条了,有金条不如搬回家贴自家炕头上,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是看他不得势见到他都往远处躲呢!呵呵,谁知道怎么回事呢!长舌妇的嘴,你拉得回来管得了吗! 苟科长冲主任笑嘻嘻打招呼,天儿好,主任也看到他的微笑了,并示意,“狗科长……”他把“苟”叫成“狗”,牙根咬着,像两岁的孩子长牙,觉得刺挠。“别,主任,以后千万别这么叫,您都叫主任了,我怎么还敢叫科长,您叫我老苟就成!”苟科长故作谦虚。“哈哈……也好,那就喊您老狗!”本来铁青着脸的主任被苟科长这样一回差点乐得闪了腰,还好王麻子扶住了他。“主任,您小心。”王麻子也不知怎么就突然会说话会来事了,在家里,媳妇一直说他是个窝囊费;在单位,工友们也骂他窝囊费,可这会儿他不窝囊了,他再窝囊,媳妇那头儿就没法交差了。他扶住了主任,几乎是抢着主任的饭钵硬贴着工人们喷着臭汗的工作服塞给了打饭的那个娘们,所谓叫她娘们,是因为她是食堂自己聘请的临时工,长相不咋地,可饭和菜却把握得有分有寸,一勺菜绝对不给两勺,两勺饭绝对不多给一个米粒,害得现场能吃的那帮工人们背后总骂她生出的孩子不长屁眼儿。骂得虽狠了些,可总得让职工们吃饱啊,况且人家说那大锅饭的伙食也就喂猪喂牲口啦,想想我们的职工连喂猪喂牲口的伙食都不嫌弃,你干吗还不捧场多给一勺两勺的。骂得对!有时不免有好事的人附和两句。 递进去的钵子又递了出来,至于都经了谁的脏手不知道,反正香喷喷白花花的米饭和冒着热气腾腾的“绿色蔬菜”顺着那帮在那抢位置的脑瓜壳、后背出溜出来。王麻子接过饭钵,递给主任,主任冲他笑笑,拍了拍他肩膀,王麻子刚想说出那句“我想……”,主任一个转身离开了。主任一走,工人们又闹哄上了,站在一边的“老苟”不停地骂骂咧咧,工人们也骂咧,食堂的门口热闹上了。 [2] 吃罢午饭,大家坐着没事干,因为想干的事新下发的规章制度里都不允许。而谁又都不想在这改革大潮刚开始涌起的节骨眼上撞到枪口上,万一逮着谁要其下岗,可就赔大发了。单位里现在最臭最碍眼碍事的就是这些没文化的老工人了。 不知谁“砰”的一声放了个响屁,惹出了话题……“我昨天看报纸上写着,说一人放屁蹦死个人!”说这话的是车间的快嘴李,他拿个牙签正抠牙,喷出的大蒜味能熏出二里地。被老旱烟熏黑的牙齿再这么抠下去,不定哪天就能捅出个窟窿。“瞎掰吧你!我听说小阴沟里翻过船,小水泡呛死过人,就没听说放屁能把人蹦死的,都说放屁蹦沙子,难道他蹦出子弹不成?!”大张不屑地白了他一眼。“那是,绝对不含糊,他即使没蹦出个子弹头儿,但也绝对蹦出一杆子真气!这真气那可是气贯长虹啊!”“我呸!胡说八道!”“不信?我找报纸你看。”快嘴李去更衣间找报纸去了。大张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另一只脚踏着节拍,屋子里年龄最小的徐波正拿着手机听音乐,播放的Mp3让大张跟着也找着点旋律,哼哼丫丫的和着小曲哼唱,那放屁的人像没听到刚才的谈话,和其他的几位工友都趔趄着身子靠在沙发背上闭目养神。自打这午休时间什么都不许做之后,大家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王麻子和主任还没请好假,眼瞅着这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他坐在那里心神不安。“不行,我还得去找主任”,他在那犯嘀咕。今天这假若请不下来,媳妇肯定和他没完。找到了报纸的快嘴李很快就回来了,他和大张俩人在那你一言我一语的接着瞎逗。王麻子斜眼看了他俩一眼,听明白了一点儿:说医生正给一个得了痔疮的人看病,那患者蹶着屁股,忍不住“砰”地一声蹦出个响屁,医生手上正拿着的小探测仪被患者蹦出的气浪塞进了气管,当时就憋死了医生……真够寸的啊!王麻子坐在那寻思这俩人今儿真够闹的,也不知道他妈说的这事是真是假。若是真,医生够倒霉的。天下的事无奇不有,起码现在自己就面临着这样的尴尬,你说咱大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古国,自古就宣扬尊老爱幼的光荣传统,虐待老人要被判刑,那是有罪的。可为什么到了我们老百姓这里,我们想孝敬,我们想尊老,却不允许了呢?为老人送个终就这么难?街道和社区平时那是常开宣传孝敬公婆,孝敬丈母娘的会,告诉大家把伴侣的亲人当成自己的亲人,要一碗水端平啦,自家的媳妇也一直照着这么做的。现在丈母娘病危了,连个假都请不下来,这都TMD的什么逻辑!!快嘴李和大张仍在那叽叽喳喳,王麻子心里烦啊!心里在那骂他们俩穷闹腾,屋子里的人没人知道他的心思,因为压根就没在意他。 他拎起工作服顺手一搭,撂在左肩膀子上,嘴角叼根烟走了出来。楼道里很安静,午休时间不允许搞任何活动,猜休班的工人们都在屋里睡午觉了吧。这些大老粗平时摸爬滚打,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只要给个地儿,给个能蹲下能坐下的窝窝,准保都能睡着觉。 下得楼来,屋外的天很蓝哪,那树那草虽没什么点缀,但借着风力也是左摇右摆,看上去就TM是墙头草。要是主任也是墙头草就好了,起码给点微笑就能灿烂,可今儿的主任似乎灿烂不起来,那张老脸怎么看怎么不舒服,不舒服也得找他去。王麻子拿定主意上了主任的那栋办公楼。 主任所在的那栋办公楼也没了往日的生气?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似乎每个办公室都锁着门?但明明又觉得有人在屋里,有人在说笑,可听到他的脚步声,这些声音瞬间又停止了,鸦雀无声,觉得整栋办公楼有点让人窒息的感觉。他走上五楼,来到主任的办公室门前,门紧闭着,没人?他试着敲了几下,顿了几秒钟之后,门被打开一条缝,一位小伙子的脑袋钻了出来,“什么事?”声音有点谨慎,王麻子不知道这个人叫什么,但看出了他是人事科的人,以前去人事办事时见过他。“我找主任有事。”王麻子瓮声瓮气地回道。“主任来客人,正谈事呢,下午上班再说吧。”他要关门。“我就一点事,说完就走。”他低着头,声音不大,近乎哀求。“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去去去!”他推了他一把,拉门。一句话似乎激怒了他,他脸上的表情怪怪的,窘着脸,但还是没完全表现出来,他强压着火气,说了句“别——”,一只胳膊挡住了他的手,硬挤进了屋子。他抻了一下腰,晃了晃,觉得没什么事,再抬头,他看到了他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3] 您别幸灾乐祸,以为看到啥见不得人的事?呵呵,其实也很简单。四个人打扑克呢。哪四个人,当然离不开主任和三个人,这三个人都是办公室的各部门领导,那刚开门的是人事科的小六子,外号叫小六子,人活络着呢。这午饭后,给几位领导伺候局儿。刚才王麻子叫门,本不想要他进来,可硬闯进来了。小六子冲领导摊摊手,示意没办法,没挡住,自己进来的。主任似乎并没在意王麻子看到他们几个午休时间打扑克的事,依然头不抬眼不睁的。王麻子的眼珠子却蓝了!厂子里已经三令五申地要求各部门午休时间不允许搞这些“活动”,可眼前的这帮领导们带头在这里玩牌,这叫什么?这叫贼喊捉贼啊!他终于明白刚才为什么不欢迎他进来,也明白了上楼时各办公室为什么明明有人却都虚掩着房门,原来午休都没闲着?!他为自己发现这事而恼火,也为自己发现这事而尴尬。可既然已看到了,人家主任又没说什么,他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人家是领导。领导们背着咱干的违法乱纪的事多了,何况只是午休时间打打牌这样的屁丁点的事儿。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人家继续玩儿,他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六子在主任耳边耳语了几句,主任抬屁股离坐,把位置交给了小六子。然后进了里屋。王麻子跟着进了里屋,关了门。王麻子第一次走进主任的办公室,这辈子胆小怕事惯了,不会说话不会办事,平时除了舍弃那把力气好好干活,其他的都没指望过。领导的办公室压根就没想过拜访拜访。这第一次走进来,虽然现在主任不叫厂长叫主任了,可屋子里的气派丝毫没减,一派整齐的书柜依次排列靠着边墙,他心里合计主任挺爱读书的啊。锃明瓦亮的老板桌气派,真是气派。“坐吧。”主任在招呼他。他愣了一下,讪讪地笑笑,“哎。”他坐下了。 “找我什么事,说吧。”主任点燃一根烟。“是这么当子事,我想请几天假。”“请假可以直接找你们部门的主任啊,找我干什么?”主任有点不耐烦。“我们主任不管,要我找您。”王麻子的汗珠子要掉下来了。主任皱了皱眉毛,“那说吧。为什么请假?”“我丈母娘病危,在外地,所以我得请假,回去看看。我结婚这么多年从没回去看看。”王麻子的眼神里充溢着愧疚和不安,愧疚是觉得欠丈母娘太多,人家费那么多年心血养大的闺女就那么白送给你了,为你洗衣服做饭,伺候孩子,临到了什么好处没捞着不说,两腿一蹬,马上就要去西天见阎王爷了,还不给个机会回去看看,这算什么什么事嘛!不安的是看见主任那张阴沉的老脸,他这腿肚子就转筋。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托底啊。主任略有所思,随即摇了摇头,“唉!不是我不想给你假,按理这么大的事呢倒是该让你回去看看,只是咱厂子现在什么环境什么形势你该知道个轻重缓急,你说呢。你就是有心想走,我也得拉你一把。现在整个大气候不容咱歇气啊!万一你前脚出门,后面出了什么事,谁为你担着?不是我不爱承担责任,我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我现在没这个资格,也没这个能力啦。啊,回去吧。”主任说得看上去句句是理,但王麻子心里明白,他不是安慰咱替咱着想,是目前这情况他不想开这个先河,万一开了先河,别人也来请假怎么办,当然不至于别人的丈母娘也赶这个寸劲——死了,可就怕万一啊,万一谁家也碰点啥违反原则和规定的事,他这主任怎么办。所以他只能回绝。王麻子的心冰凉冰凉,从头凉到脚。可他仍觉得不死心,仍在央求:“主任,您就通融一下,我这辈子欠我丈母娘的太多了,我不回去媳妇会和我离婚的。估计老太太熬不过今晚了。主任……”他就差给主任跪下了。主任摇摇头,显得无动于衷,“不是我冷血,小王,别让我为难,违反规定的事我不能答应,这上面刚下达的规定,丈母娘死了没有丧假,你这要求不是让我知法犯法吗!”他似有下逐客令的架势,脸上已明显露出不快。王麻子苦笑了一下,他想起外间屋子那几个正叽叽喳喳抓牌的干部,那文件上不是也明文规定午休时间不准玩牌吗,可为什么主任在要求工人们去遵守的同时,却带着他的手下照玩不误?难道这些规定真的只适用于工人,而对干部可以枉开一面吗?他突然像是理解了主任的苦衷,他站起来,没再说什么,推开里间屋子的房门,走过牌桌时,他刻意地看了他们几个一眼,那几个人根本拿他不存在一样,照常玩着。他使劲地推开外屋房门,又轻轻地把门合上了。他听到屋子里传出的欢声笑语,听到了一个女干部发嗲的召唤主任的声音,他只觉得脑门子发闷,血往上涌,差一点倒在了办公楼的走廊里。他几乎一步一挨地走出了走廊,静悄悄的走廊里除了他拖沓的脚步声,再听不到任何一丝响动了。 [4] 不知道是怎么回到的休息室。回到休息室时,有几个人还睡着。那快嘴李和大张像吃了兴奋剂,敢情一中午都没闲着,还在那瞎掰。王麻子铁青着脸进了屋,重重地摔了一下房门,快嘴李斜楞了他一眼,嘟哝了一句:“神经病!”虽声音小但被王麻子听到了。他没好气地回言“你才神经病!”这话不说倒好,一说算捅了马蜂窝。快嘴李噌地就站起来了,掐着腰,“哎,我说哥们,找架打是不是?我这一中午正他妈的手痒呢。”大张拽住他,“算了算了,都一屋的,干吗这是。”王麻子憋了一中午的底火这会儿也搅出来了,见快嘴李嘴上不饶人,在平时他是惧他的,可今天,假没请下来,回屋想安静会儿,又出来这么个不看火候的主儿,这不成心和我捣乱吗。想到这儿,他把腰也掐上了。这下倒好,快嘴李本被大张拉了一把想把火压下去,再看王麻子那熊样竟把腰也掐起来了,“看来真是找架打,老子今天就成全你!”俩人拉上黄瓜架,也惊醒了屋子里所有熟睡的人,都冲上来拉他们俩,有拉胳膊有抱腿的。俩人被分开时,王麻子的脸挂花了,快嘴里的手指头被地面憷了一下,俩人坐在凳子上呼呼喘气,谁也不服谁。 车间主任怕事闹大,安抚了他们俩,告诫他们俩再打架,小心下岗。真让上面知道了这事,可了不得。俩人面面相觑,暂时偃旗息鼓了。 下班回到家,媳妇从里屋冲出来,第一句话就问王麻子,假请好没。王麻子进屋再看,媳妇把包裹都已收拾好啦,媳妇的眼睛哭得肿肿的,像桃子。他一把抱住媳妇,心里发热,眼圈潮红,泪水呼啦从眼圈里就流出来了。“老婆,你自己回去看老娘吧。假……假没请下来。”媳妇被男人抱着,刚想激动一把,咋听到他说出让自己一个人回去看老娘的话时,心咯噔一下,愤恨地推开了他。“你个窝囊费,连娘死了都请不下来假,你还能干什么,我娘把我交给你,你倒好,这么多年,你登过俺家门没有,你还算个人吗你。你不是个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媳妇号啕大哭。王麻子被媳妇骂得脸色红一绺白一绺的,他知道这么些年确实委屈了媳妇,也慢怠了丈母娘,可眼下没请下来假不敢走啊,万一真私自走了,领导纠察下来,可就离下岗不远了。他摇摇头,叹气。媳妇的哭声像刀子割在他的心坎上,他爱媳妇,虽然平时媳妇对他挺凶的,可媳妇拿他也不薄啊。再说丈母娘,老太太一个人拉扯几个儿女,这辈子过得也挺不容易的。女儿毕业到了外地,嫁给自己这么个没有任何出息的人,人家也没说啥,可自己就连去看老太太最后一眼都达不到,真是对不住老太太啊! 他拨开媳妇的手,踉跄地逃出家门,来到楼下不远的一家小酒馆,点了两个小菜,要了瓶老白干,独饮。他回想起自己这半辈子的日子,一个本想要求上进但又处处受压制的青年转眼变成今天这副模样,自己当年那会儿可是踌躇满志的,真想大干一场,可单位这个制造平庸机构的大学堂学不到任何向上的东西,混杂的隶属关系,纷乱的人事调动,把个好好的世界变得处处阴伪奸诈,自己磨平了棱角磨平了心态也磨平了激情,只想混一天是一天。媳妇跟着自己受了不少的苦,到头来人家娘要死了,咱却连个响应都不能给她,TMD还算是个男人吗我!一瓶老白干被他咕嘟咕嘟地干下去大半瓶了,人家老板想关门打烊了,他还没喝到尽兴处。就在这时,手机响起,媳妇来的。王麻子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方知丈母娘老人家仙逝了,他听到了媳妇在电话里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扔了电话,顿时呆坐在那里,眼珠子直直地看着酒瓶子,酒瓶子里仅剩下的那点酒花泛着酒晕,冒了几个泡泡,随即散开了。 他踉跄地走回家,媳妇已不知去向。他看见桌角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有字:丈母娘不是娘,所以她走不走和你都无关,你安心工作吧,我一个人回去了。看到这儿,王麻子的心像被媳妇狠狠地揣了几脚,他喝完酒之后有些混沌的意识形态似乎突然间清醒了,媳妇一个人这么晚去了火车站,能赶上车吗?他耳边再次响起媳妇的哭声,那发自内心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抓起电话,拨了几个号码,接通:“……我找主任。”随着“等一下”之后,主任接起电话:“哪位?”“我,我丈母娘刚才去逝了,我请假……” 他的声音唯唯诺诺。“白天不是和你说了嘛,不行,怎么还要请假?再说,丈母娘又不是你娘,你瞎参合什么!”“啪——!”电话挂了。王麻子的心掉进了底谷,连主任也这么说,丈母娘不是娘!他呆坐了片刻,内心像掀翻了五味瓶,他想起白天主任和几个干部打牌的一幕,想起主任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想起那几个干部目中无人的架势,再想想媳妇的哭声,“难道丈母娘真不是娘吗?”他扑棱站起来,拎了件甲克,下楼径自朝一个小区走去,主任的丈母娘就寡居在那里。 次日清晨上班,他没有看见主任,但听说了主任丈母娘去世的消息。他再次拨通了主任的电话,还是请假的事。主任在那头不耐烦没好气地回他:“不是告诉你不行吗?你怎么这么多事?”“主任,听说您丈母娘……”他卖个关子……“好啦好啦,给你假,只三天假期,三天后回来。”主任应了。“是,谢谢主任。”王麻子背上已准备好的背包,打车直奔火车站。 就在他陪着媳妇跪在丈母娘灵前号啕大哭的时候,警察突然站在他面前…… (完) ※※※※※※ 文轩博客> 竹林听海> 文轩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