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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随着天气逐渐转暖,我心里也长了草,就在我能下地走路的前一个月,我不敢再看树上的麻雀,怕它起飞时把我的心带走。我妈说,三邦头,你要不想成为瘸子就再坚持几天。我妈说这话时已经是五月份了,当时我的腿的确没什么大问题,星期天我哥在家时就扶着我在屋子里慢慢地练习走路。我哥说,等你的腿好彻底,哥就该放暑假了,哥保证这个暑假带你好好的玩。 就在我哥告诉我他还有十天放暑假的那个上午,我心情非常激动,两只手里捧着被我舔去大半的水果糖,细心地比较着大小,我想把那块较小的水果糖放在嘴里使劲地嚼,以此作为我能下地走路的纪念。我怀着虔诚的公允之心,在细心地比较两块水果糖的体积、重量之后,把那块先为我做出贡献的水果糖夹在手指间,举过头顶。太阳光透过薄如镜片的水果糖从里面照射过来,就像一小块金子放射出淡黄色的光芒。我欣赏它的美丽就忘却了咀嚼它,直到我的胳膊对我提出了抗议,我才扶着窗台慢慢地站起来。 我活动了一下发皱的身子,脸冲着窗外,很郑重其事地张开嘴,把水果糖放在舌尖上。但我还是没有马上嚼,而是用眼睛张望窗外,我想嚼水果糖时最好能看到三娘们、大白话、愣头青他们,让他们听到水果糖破碎时发出的“嘎嘣”声。 可能是我嚼水果糖的声音太大了,第二天就招来他们在我家院外的笑骂声。 三邦头像条狗,锁在屋里嗷嗷叫…… 那天,我嚼过水果糖之后异常兴奋,中午我哥和我姐放学回来,我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喜讯告诉了他们。到了晚上,我们哥仨躺在被窝里时,我又将下地后的计划全盘向他们诉说了,其中也包括那个坑的深度、地点和挖坑的时间等细节。我哥说,坑的直径最好是他鞋子的长度,不能大也不能小。我说,嗯哪,我明天就看他穿多大号码的鞋,而后我们又幻想着张瘸子掉进坑里的窘态,我们都笑了。我妈听了我的计划好像也很入迷,她并没有骂我,眼睛盯着上锁箱子发愣。我越说越来劲,说得我浑身冒汗就再也躺不住了,站起来学张瘸子双腿都瘸的样子。我说,我只瘸过一条腿,现在都已经好了,你说他双腿都瘸了可咋走路哇。我一边学一边笑,笑弯了腰,才坐下来。我妈说,别闹了,赶快睡觉,我到你姥爷家有点事。 我妈这次回来得挺快,后面还跟着我姥爷。我姥爷气汹汹的样子,右手拿着十八磅的铁锤,左手拿着一根上面带铁环的铁棍。进屋后,我妈打开那个上锁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了那条散发着冷光的铁链子,指着东墙炕沿下面的角落对我姥爷说,这儿离外屋远,钉这儿行不行?而后展开铁链子比划起来。我姥爷看了看,斩钉截铁地说,行,就钉这儿。我趴在炕沿上,看了看铁链子的长度,说,行,这儿离外屋远,撒尿也骚不到锅里。我姥爷把那根铁棍三锤子就砸进地里,又将铁链子拴在铁环上,说,行了。我看了看,说,不行。我指着铁链子的另一头,铁皮围成的圆环说,狗脖子哪有那么细的,是养狗还是勒狗?狗不疯了才怪呢。我姥爷说,行了。而后出了屋子。 我妈送我姥爷出屋,我对我哥说,我没有撒谎吧。我哥对我笑了笑,摸了摸我的脑袋点点头。我当时心里美滋滋的,虽然我哥手掌的分量轻了些,可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几个月来我第一次受到夸奖。我激动地再次坐起来,用两只小手围了一下我的脚脖子对我哥说,狗脖子才这么细,你说那条狗能多大?姥爷说行了,我说肯定不行,明天把狗牵来就知道了,狗不翻白眼儿、吐舌头才怪呢。说完我就翻了翻白眼儿、吐了吐舌头,我和我哥又都大笑起来。 就在我们大笑时,我妈进了屋,她看了一眼地上的铁链子,浑身一哆嗦,伸手关了灯,说,别闹了,睡觉。不知道那天我妈为什么这么早就关灯,我当时认为,我妈肯定害怕盘在角落里的铁链子,因为它的样子的确像条白蛇,那铁环就是蛇张开的血盆大口。躺在黑夜里,我心想,今天能睡个好觉了,猫在洞里的老鼠肯定不敢出来。想着想着我又笑了。 那天晚上我的确睡得很香,还做了好多梦,最清楚的梦是我妈给我抱来一只狗,不是小狗,是铁环无法围住狗脖子的那种大狗。我妈看了看铁链子不知如何是好,我说,早就说不行,我姥爷非说行了,你看,这么细的铁环只能拴住狗腿。我妈笑着说,那就先把狗腿拴上,免得它惹事生非。我说,嗯那。于是我就把那个细细的铁环拴在狗腿上。狗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被拴上,正昂着脑袋,竖着耳朵蹲在大门旁。狗蛋从我家门前路过,看见那条被锁住的大狗,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它砸去。那条大狗迅速反击,不成想,铁链子锁住了它的腿。狗疼得嗷嗷地狂叫了一会后一瘸一拐地回到原处。 在以后的几天里,狗蛋得寸进尺,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块骨头,用绳子拴上,扔到那条狗够不到的地方……最后,狗疯了,使出全身的力气冲了出去。冲出去的狗变成了三条腿,另一条腿被牢牢地锁在铁链子上…… 我被噩梦惊醒,四处乱扑,本想找到我妈的怀抱,可我扑了空,刚想大哭,阳光刺痛了眼睛,我意识到新的一天已经来临。我激灵一下坐起来,抓过衣服就穿,幻想着张瘸子那条好腿踩进坑里的痛苦表情。我刚想笑,却发现铁链子像蛇一样随着我的右腿钻进了裤子里。我连忙退下裤子,却发现我脚脖子被铁环牢牢地衔住了。 说真的,我当时并没有哭,而是笑了笑,我以为我哥跟我开玩笑。我自言自语地说,小瘪犊子,又拿我开涮,知道我能下地了,又用拴狗的铁链子把我的腿拴起来。呵呵,这点小事能难住我?于是,像拆毛线团一样,顺着铁链子的一头向我的脚脖子理顺。当我的视线落在铁链子与铁环的衔接处时我傻了眼,我知道这不是我哥所为,因为,我看到了我们家最贵重的物件——箱子上的锁头。 10 说到锁头,我和我哥乃至我姐不知道挨过多少打。 我们家很穷,没有什么贵重的物品,只是每家每户一年中凭票买来的几斤白糖,以及过年过节给客人吃的糖果一并锁在箱子中。 其实,我们本不该挨打,因为我妈买这些东西总是背着我们的,可问题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们的嗅觉特别地灵敏,只要在屋子里转一圈就能发现箱子里又多了新东西。这时候我总会把鼻子凑近箱子的缝隙中,深深地吸口气,忧心忡忡地在地屋子里来回转圈儿。我说,大热天的,你说这些东西要是发毛可咋办?我姐说,要是能打开箱子通通风就好了。于是我哥就找来一把废弃的钥匙伸进钥匙孔。废弃的东西就该扔掉,不然也不会被人遗弃。我哥细心地转动着钥匙,一使劲,钥匙就转动了。我哥高兴地说,动了。我说不对,钥匙转了,可锁头并没打开,你拽下锁头。我哥拽了,可锁头纹丝未动。当我哥再次回转钥匙时,他的手离开了锁头,手指间只剩下钥匙柄,钥匙却不见了踪影。就在我纳闷时我姐说,哥,不好了,钥匙断在锁头里了。我姐的话如晴天霹雳,吓得我们都呆坐在地上,缓过神儿之后就号啕大哭起来。 那天我们都挨了打,然而,皮肉的痛苦难以战胜美味的诱惑,挨打让我们变得聪明起来。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我们又想了很多办法,结果总是以笤帚疙瘩落在屁股上而告终,锁头就像战无不胜的将军挂在箱子上。我说,看来咱妈谁也不喜欢,这把锁头比我们都重要。 那天,我妈把她最信任的“宝贝”挂在我的脚脖子上,我想这下完了,我哥都打不开的锁头,我就更没门儿了。我摸着锁头,坐在炕上大哭起来。 我的哭声招来了狗蛋的同伙,老臭跳过我们家低矮的院墙,脑袋就像雨后的春笋从窗台下慢慢地长出来。当我看到那张因恐惧,被吓得苍白的面孔像一幅画贴在窗户上时,我忘却了锁着铁链子的脚,向他冲去。冲出去的结果就象我梦中的那条狗,脑袋磕在窗台上。见此情景,老臭出窍灵魂又回到他的身体里,脸上也就有了血色,刚刚长出的“嫩笋”又迅速地长出了“枝丫”,张开双臂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手舞足蹈起来。 三邦头像条狗,锁在屋里嗷嗷叫…… 我无心搭理老臭在院子里的叫嚣,坐在炕上,捂着脑袋大声地哭起来。 狗蛋因为上学,我没有看到他幸灾乐祸的表情,但中午老臭一定向狗蛋汇报了这件事儿,狗蛋也一定暗授机宜给他们,不然,那个下午他们的脑袋绝不会很有频率地出现在我们家的院墙上。 老臭叫累了,跳过院墙和趴在墙头上的孩子们一起逃跑了。 时间过得真快,就在我流着泪看着铁链子发呆时,耳边影影绰绰地传来放学孩子们的嬉笑声,我条件反射般地伸出舌头。这是我得病期间养成的习惯,烦躁不安情绪只能靠水果糖来安慰它。 可我没能够到水果糖。因为那天我能站起来后就把它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了。我想,既然能下地奔跑,就不需要再舔了。 水果糖被我藏在窗台下,墙壁纸后面的砖缝里,这是我煞费苦心想出的好地方。我记得,当时我对我的做法非常满意,并从不同角度审视都没有发现破绽。我笑了,笑过之后又担心起来。时间一长要是我自己都忘记了可咋办?我又笑了,笑过之后找来我姐的蜡笔,在那个地方画了一只没有脚小乌龟,小乌龟跑不了我就能找到水果糖。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仅仅相隔一天的时间我又不得不爬向那只小乌龟。 小乌龟离我咫尺之遥,可我的手怎么也够不到它,直到我的脚踝被衔住的铁环卡疼时我才明白过来。我又开始大哭,哭叫中,我几次向小乌龟进行了冲击,可我忽略了铁链子不是橡皮筋的事实,直到脚踝被铁环卡出血我才停止努力。我无助地趴在炕上哭着,手伸向了小乌龟。 孩子们的嬉戏打闹声越来越清晰,我现在真害怕,如果我哥知道小乌龟里面的秘密,我可真要疯了。由于伤心、疼痛、饥饿、疲乏,我趴在炕上睡着了。当我哥我姐开院门声把我惊醒时,我在他们惊恐的眼神里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忘记收回抓向小乌龟的手指。我嗷地一声哭起来,我叫喊着,那是我的水果糖,你们谁也不能动!我姐听到我不是好声地哭叫,连鞋都没脱就上了炕。我以为我姐要抢水果糖,就奋不顾身地舞动双臂轮向我姐。我姐被我的拳头击痛后也嗷地一声哭起来。三邦头你这是咋了?是谁把你锁起来的?我不知道我姐那天哪来的力量,我的身子被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不能动弹。我说,姐,你松开我,咱哥会抢水果糖的。在我没有说这句话之前,我哥傻呆呆地看着我,听到我的话他如梦方醒,跳上炕,撕掉那画有小乌龟的墙壁纸。我疯了,在我姐有力的怀抱中只好哀求我哥,哥,你千万别扔掉它,那是水果糖,不是“糖衣炮弹”,你也舔过的。我哥真的没有扔,把糖放在我的手心,双手包住我的手,很怕它跑掉。得到水果糖,我整个人都瘫垮下来,趴在我姐的怀里伤心地哭了。我姐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脑袋说,三邦头,不哭了。我姐抚摸我时,我找到了一种不能再熟悉的感觉——来自我妈怀抱里的安抚。但我不敢想我妈,我的脑海里总把她和那条铁链子联系在一起。我把抽搐的身子埋在我姐的怀抱里,慰籍我的心灵,她那窄小的怀抱也就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被锁的最初几个夜晚我整夜不敢睡觉,瞪着眼睛盯着堆在墙角的铁链子。那几天我妈好像也很害怕,她的害怕是以闭灯为姿态的,与我截然相反。我怕铁链子在黑暗中偷偷地爬到炕上来。我对我妈说,妈,别闭灯好吗?我妈说,不睡觉点灯熬油的不花钱呐,随后“嘎吧”一声响我就被蒙在黑夜里。关灯时应该发出清脆的“嘎哒”声,由于我内心的极度恐惧,黑夜里发出的任何声音都是变了调的。我妈关灯时我的右脚突然抽搐了一下,好像再次插进炉坑里。可糟糕的是,那次“嘎巴”声响过之后我就进入了“睡眠”,现在不行,关灯声响过之后,我的头脑越发清醒,我强迫自己竖起耳朵,仔细辨认黑夜里发出的每一种声音…… 11 沙家坟儿的夜晚很静,静得令我毛骨悚然,那时候我非常渴望听到我妈的鼾声,哪怕是她平稳的呼吸也行。我就怕我妈屏住一口气,突然抓住我的脚脖子……可我又怕除了我妈平稳呼吸之外的所有声音,尤其是铁器碰撞时发出的声响。我们家很穷,饥饿的老鼠经常夜里出洞,我也经常被老鼠弄出的声音吓得浑身抖瑟。我蜷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对我姐说,姐,我害怕。我姐迷迷糊糊地说,不怕,那是老鼠。我说,我还是害怕。于是,我姐拉过我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胸前,说,三邦头睡觉吧。 我的手放在我姐的胸前,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我总是在我姐平稳的心跳和我妈平稳呼吸地伴奏下入眠。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姐胸前那颗“救命的稻草”几年以后发生了“变异”——长出两个圆鼓鼓的肉团。黑暗中我姐很恐惧,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摁在那两团肉上,很怕我抽出手臂而让她无法入睡。我再也感受不到我姐平稳的心跳了,急促地呼吸也超过我妈熟睡中发出的鼾声,直到她有力的心跳,通过我的手臂将我身体的某个器官振醒后我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我用力抽出手臂,我姐转过身,面向了我妈。 我哥对我被锁这件事深感内疚,这是我从他射向我妈的眼神儿里读出来的。 被锁的那天晚上,我妈下班到家后我姐没说话,拖着我被铁环卡出血的脚脖子让我妈看。我哥站在地当中,低着头,眼睛不时地上挑,偷看我妈的表情,就像做了坏事,摆出随时准备挨打的架势。直到狗蛋的脑袋出现在我们家院墙头上,我哥才转身出了屋。就在我哥转身时,我看到了他凶狠的目光,而后院子里寒光一闪,我哥就冲了出去。 我妈当时面对我姐那无声地控诉,无暇顾及我哥的行踪,赶紧从裤兜里拿出钥匙给我开了锁,又从箱子里找出我小时候的尿布,撕成布条,细心地缠绕在被鲜血浸得发出暗红色光泽的铁环上。我姐说,妈,为什么用红色的尿布?我妈说,其它颜色的布还留着给你们补衣服呢。 我抖瑟着身子,看着被缠上红布条的铁环更像白蛇张开的血盆大口。我哭着说,妈,别再锁我好吗?铁环会把我脚脖子咬断的。我妈说,你们哥仨小时候,我外出卖菜都把你们绑在窗户框上,过些日子就好了。事实并非如此,过些日子非但没好,问题越发严重了。我姐为了不让我害怕,第二天中午放学后把蓝色钢笔水涂在缠着红色尿布的铁环上,由于钢笔水浸入伤口,当天晚上就开始红肿化脓,待一切病症消失后,钢笔水留在我的皮肤里变成蓝色的“齿痕”。我姐为她的无知后悔不已、痛哭流涕,甚至许多年后,因我小腿上的印记未能参军入伍还重重地掌了自己的脸。当初我姐并没有意识到问题会有这么严重,哭过之后,就从我哥的百宝箱里找出磁铁,顶着烈日,在工厂扔出的垃圾里收集铁屑,卖了钱给我买糖吃。有了糖我安稳了许多,也不再哭闹了。直到有一天,我哥发现我姐的秘密后,我才发现我哥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哥那天对我姐说,你真傻,用破磁铁收集铁屑那要等到猴年马月?而后又对我说,三邦头你等着,明天哥就给你买好多水果糖。我不知道我哥从哪儿弄来的钱,看着那么多的水果糖我高兴极了,我说,我能大口嚼吗?我哥说,能,怎么不能!于是我把水果糖放到嘴里,对我哥笑了笑,说,我可要嚼了。 当我闭着眼睛,感受嘴里山崩地裂般畅快淋漓的惬意时,我并没有发现这糖是苦涩的,待到我高中毕业那年到监狱探视我哥才知道,我当年大口咀嚼的是我哥一生的幸福和快乐。 我哥掉进人生痛苦深渊,是从狗蛋的脑袋出现在我们家院墙头上那一刻开始的。我哥对我说,由于你被咱妈锁住,我当时很自责,认为罪魁祸首就是我,所以,看到狗蛋趴墙头嘲笑你时我就火冒三丈。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抄起案板上的菜刀,但当我握着菜刀追出院子我才感到它的无比威力。一把菜刀让我弱小的身躯变得高大起来。 狗蛋被我追得绕着沙家坟儿跑了三圈,每经过一家门前,都会听到“咣当”地关门声,进入第二圈时,追打狗蛋已经完全演变成我炫耀自己的游戏。我手举着明晃晃的菜刀,嘴里大喊大叫,狗蛋,你现在跪地求饶还来得及,不然我非杀了你不可。最后狗蛋在他们家门前停住脚,跪下来,并用眼睛不时地偷看院门。狗蛋他爸可能在屋中喝酒,听到外面喊叫声,红着脸,摇摇晃晃地刚把脑袋探出院门就看到了我手中的菜刀。他急忙把脑袋缩回去,关上院门。狗蛋见此情景,彻底绝望了,说,我服了。我手举菜刀在他面前挥舞了一下说,以后再和我耍彪,小心你的脑袋。 我哥那天讲的这段故事是不为我所知的,因为当时我正被我妈锁在家中。不过后来我哥“一把菜刀闹革命”的故事我是知道的——我们家的那把菜刀,不但砍过猪肉、鸡肉、兔子肉也砍过人肉。为了避免我哥不再惹是生非,我妈不得不把菜刀锁在箱子里。但我妈错了,那把锁头不是万能的,能锁住我的腿却锁不住我哥的心。有了偷铁为我买糖的经历,第二天我哥就买了一把更亮的菜刀,之后,我哥也就成了沙家坟儿打架不要命的“棍儿”了。 我哥的威望并没有改变大家背地里对我的嘲笑,他们窃窃私语地说,你看,现在的三邦头真像条狗,走路总是回头回脑,还经常吐舌头,不知道咬不咬人…… 每到星期天,我妈格外开恩,对我哥说,带你弟弟到外面玩去吧。我哥似乎很不情愿,但看到我可怜巴巴的样子心就软下来,于是,我跟在我哥的屁股后头,回头回脑地寻找着我曾经玩过的同伴。寻找他们是为了躲避他们,我不想在他们的脸上看到嘲笑和蔑视的表情。 那天的沙家坟儿对我来讲似乎很陌生,这种陌生感源于我记忆的消退。在我被锁的日子里,除了水果糖的慰籍外,更重要的是我必须学会忘却,忘却对过去的人和事的记忆,如果那些记忆每天都鲜活在我的头脑中,我肯定疯了。不过要想忘记一件事情真的很难,当张瘸子想讨好我哥,把手放到我的脑袋上又绽开笑脸想赞美我时,我突然看到他那只好腿依然有力地支撑着他的身体,被忘却的某些记忆一下子冲破了我垒砌多日的“城门”,撑开我的牙齿。我抓过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张瘸子没有提防,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的嗓子里发出“嗷”地一声怪叫,而后就开始抖动受伤的手臂。他的那只好腿并没有软下来,像圆规的一支脚深深地扎进地里,疼痛驱使那只瘸腿在地上画起了圆弧。他骂道,你他妈的咋像狗一样的咬人呢?我哥瞪了一眼张瘸子,把手伸进裤兜,大腿根部的裤子里立马就变得见棱见角,就如张瘸子裤兜里揣着的“红宝书”。张瘸子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于是叫骂声变成了表演般的痛苦呻吟,想以此抵消刚才的出口不逊。他明白“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古训,更能理解“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道理。枪杆子是什么?枪杆子就是菜刀。 我哥看张瘸子在地上画圆弧的速度越来越快,说道,别转了,我的头都晕了,还是赶快回家上药,小心得破伤风。你把伤口弄大幅了,我们家可没钱给你看病。张瘸子就坡下驴,扭身跑进自家的院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跑步,与正常人的确有很大的不同,他的两条腿不是前后摆动,而是好腿带动瘸腿,像圆规的两只脚,张开并拢,再张开再并拢。看到张瘸子的狼狈相我想笑,可就是笑不出来。我脚脖子上的锁头被我妈打开了,可心中的“锁头”因为没人给我解锁的钥匙依旧被紧绷绷地锁着,面目表情就如同冷库里的冻猪肉,无法收紧也无法放松,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伸出舌头舔我手中的水果糖——舌头成了我心灵与外界沟通的唯一通道。 12 在我已经适应被锁的日子时我爸突然回来了。 我爸回来的那天夜里正好赶上下雨,外面电闪雷鸣,雨点敲打在玻璃窗户上发出噼噼叭叭的响声,可我一点都没害怕。我现在对各种声音已经不敏感了——每天早上醒来之后都不能逃脱被锁的事实也就不在乎什么时候被锁住了。我甚至想,临睡前把我锁起来更能让我安心睡觉。不过,我的手还是要放在我姐的胸前,不然我仍会烦躁不安,彻夜不眠。 从我被锁住的那天起,我姐好像长大了许多,铁链子发出的声音和反射出的光泽就像魔鬼释放出的魔法,让我姐变得像母亲般的呵护我。面对我妈,我姐像老鸡保护小鸡那样,张开稚嫩的翅膀在我妈面前蹦来跳去,如果不是因她身单力薄,绝不会私自给我爸写信求援。我哥就不像我姐,除了隔三差五给我买水果糖外,平日里对我的状态总是视而不见,他和我妈的想法一样,更喜欢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他的“尾巴”被我妈锁起来该感谢我妈,不然给我爸写信时也不会很顺从地听从我妈说的诸如三邦头非常听话,也不再惹猫逗狗这样的谎话了。我妈还特意叮嘱我哥说,告诉你爸,原计划今年三邦头上学的事儿就推到明年,这样可省下一年的学费…… 其实就表面现象而言,我妈说的话并没有错误,我的确老实了许多,就连一年半时间没见面的我爸都看出来了。我记得我爸那天顶着大雨进屋后,他一边脱衣服一边用眼睛看着我,而后,从带来的包裹里取出水果糖,抓了一大把放在我的面前说,爸走的时候着急,只买了这些水果糖。我爸本以为我会像以前那样高兴地跳起来,可我没有,看着那些水果糖,我心想,每天都舔,一看糖纸的花纹就知道是什么味道的,还能有什么新花样?所以我没有接,只是两眼呆呆地看着我爸,我弄不明白,他刚刚擦过脸,雨水怎么还从他的脸上往下流?我正在寻找和琢磨我爸脸上的雨水从何而来时,我爸说,这孩子是不是傻了?糖也不要,话也不说,他原来可不是这样子。听了我爸的话我很委屈,心里说,我才不傻呢,我哥我姐给我借来的小人书,有的我都能背着画下来,老臭、三娘们儿他们能吗?他们才是傻子呢。就在我包委屈时,我爸来到我身边,把宽大的手掌放在我的脑袋上轻轻地抚摸着,说,三邦头,你还认识爸吗?我爸的手放在我的脑袋上,我又找到了那种很熟悉的感觉,一股热乎乎的暖流也顺着头顶流进了身体里,我这块冷冻起来的“肉”被瞬间缓解,丢失多日的记忆也一下子回到我的脑海中。我“哇”地一声哭起来。 其实我本不想哭,我的眼睛里已经没有眼泪了,我不想把我它弄得涩涩地疼痛,我哭的主要原因是我爸诱导了我。当我爸走近我跟前,我才看清他脸上滴落下的不是雨水,而是眼泪。我爸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他这一落泪,我们家的“天”就塌下来。我哭过之后,我姐哭了,我哥哭了,最后我妈也哭了,在我妈的脸上看到这些日子以来她从未有过的恐惧。我妈赶紧解释说,去年冬天,东头那条胡同里出现反动标语,始终没有找到写标语的人,弄得大家人心惶惶,很怕沾上边。三邦头的嘴没把门的,到处瞎嘞嘞,街道主任警告我说,无产阶级专政可不分小孩还是大人。再说,孩子他姥爷解放前给日本人做工的事压着我,我怕……听了我妈的话,我爸握紧的拳头松开了,帮我抹去脸上的泪水,说,今年无论如何也得让三邦头上学,不然这孩子就废了。我不知道我爸当时说的“废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待到我弄明白以后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说的“明白”,不是简单的字面理解,而是更深一层的彻悟。 13 被我妈锁起来那年虽然我只有七岁,但我似乎感觉出这一切都与我说过的话有关,我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索兴就什么话也不说了。其实,不说话的另外原因是为了和我妈怄气,我心想,反正我有水果糖吃。为了给我妈脸色看,晚上除了吃饭、吐唾沫外,我连嘴都不张一下。白天我想说话,可又没人和我说,狗蛋被我哥追打以后,老臭他们连声音都在街道上消失了,我总不能自己对自己说话吧。再说,我要舔水果糖,说话时还得把舌头放进嘴里,多麻烦。 由于长时间不说话,我感觉我说话的功能都在减退,两腮的挂钩上就好像缀着铅砣。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如此变化,就连张瘸子都感到突然。他在全街道的大会上表扬我说,你们看三邦头这孩子变化多大。我妈听了张瘸子的话非常高兴,回到家还特意抽出时间摸了一下我的脑袋。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当时的荣耀却给我的成长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几十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同学们说,郁不言,一个人的名字真有那么大的魔力?你怎么让一个语言符号锁住了你的性格? 我还没有告诉大家,我的大名叫郁不言,三邦头是我的小名,因为我长得虎头虎脑,所以大人们都喜欢叫我三邦头。我的大名是我爸起的,寓意很简单,防止祸从口出。其实,这只是他老人家的一个良好愿望,而真正实现这“良好愿望”的应该是我妈手中的那把锁头。上学以后,我的确没有因为说错话而犯过错误,但语言上的迟缓使我到三十岁也没有讨到老婆。最后,一个比我大五岁的女人“娶”了我为夫。 如果说我的名字锁住了我的性格,而一幅画却让我彻悟了自己。 高中毕业后,因为腿上的“纹身”没能参军,恢复高考后,凭我儿时画小人书的功底,报考了师范学院美术系,毕业以后在一所中学教美术,业余时间搞创作。在我的作品里,我总想用鲜亮的油彩展示我对生活的热爱,然而,同行们说,你画面表现出来的鲜亮,总感觉没有根基,就像浮在地表面的树叶,风一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能理解他们的话,因为是朋友,他们没好意思骂我虚伪,换了别人不骂你个狗血喷头才怪呢。 十几年来,我为我的画不能有所突破而懊恼不已。因为语言上的迟缓,绘画成了证实我生存价值的唯一形式,如果再停滞不前,就如我爸说得那样,我真的废了。 我的画再一次被全国性大展刷下来,我的自尊心也再次被鞭打。我把自己锁在画室里,坐在画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将所有的油彩全部挤在调色板上,准备毁掉这本不属于我的艺术。那一刻我哭了,我清楚,我是在用我最喜欢的油彩为我自己做祭奠——我将成为废人,我的理想将被埋葬,这是我最后一次享受绘画带给我的快乐了。 我抛弃一切艺术思想、理论、观念、个性……像一个不懂事的蒙童,感觉着画笔在画布上流畅或涩涩行走的畅快,聆听行走时发出音乐般的声音。这声音似乎很遥远,但又觉得非常熟悉,直到铁链子的碰撞声回荡在我的耳边,我才清醒地意识到我不是在绘画,而是用画笔倾诉我童年的那段生活。我激灵打了个冷颤,我的脚开始抽搐,我眼前原本鲜亮的街道、房屋、树木、白云都开始变得灰暗起来,饥饿的灵魂,迫使我疯狂地寻找着它所需要的油彩,被埋藏的儿时记忆也如梦一般地鲜活起来。画面随着我记忆地深入,好像涂上了化学药剂,慢慢地发生着质的变化。色彩变暗了,形象也扭曲起来,三条腿的狗血淋淋地在爬满蛆的街道上奔跑;小乌龟驼着暗红色的棺材在胡同里穿行;张瘸子老婆和刘瘸子穿着清朝的官服在他们的婚礼上跳“忠字舞”,张瘸子手举“红本本”为他们打着欢快的节拍。我哥在婚宴上帮厨,手举菜刀在牛身上乱砍着,牛一仰脖,罗三儿的鲜血就喷向了天空,天空立刻电闪雷鸣,沙家坟儿下起了倾盆血雨。人们惊恐万分,打开棺材盖将恐惧的灵魂藏匿其中。我姐为了寻找着我的踪影,像母亲一样在血流成河的街道上奔跑。我当时正在张瘸子家门前挖陷阱,陷阱的直径很大,能容下张瘸子和他老婆两个人。我站在坑里疯狂地挖着,挖到最后,我成了井底之蛙。我姐来到陷阱口时,我妈正在陷阱边睡觉,我姐从我妈的衣兜里偷出钥匙,把一条白蛇的头锁在我的脚脖子上,我爸伸出手臂抓住蛇的尾巴把我从陷阱里拉出来。之后,我姥爷又慌慌张张地跳进去,用井水细心地洗刷木炭,他说我要洗刷掉上面的污迹。碳没有洗白,铺天盖地的苍蝇却把天空染成了黑色,在这黑暗的世界里,色彩都死掉了,它们的灵魂相互慰籍着并发出凄惨地哀鸣…… 我被这沉闷的画面憋得喘不过气来,抖瑟着身躯,双膝跪地,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上帝呀,别折磨我了,给我一点光亮吧!就在我快要窒息而死之时,幻觉中,阳光透过薄薄的水果糖射进了我的心里,亮起了一盏橘黄色的灯。我看到了黑夜里的月亮,憧憬着明天的太阳。 这幅画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挂在明亮的展厅里就像一块燃烧着的黑炭,红与黑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吸引着人们的眼球。评论家在大型专业刊物上称我是中国的毕加索,同行朋友也对我说,郁不言,感觉被激活了,你要好好的呵护。我说,不,绝不!我发疯地喊道,我用几十年的时间才寻找到的魔鬼,绝不能再让它存活。那个时代结束了,它的影子也不能藏匿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血管中流动。我再也没有水果糖给它吃了,我要为我自己吃一块水果糖。朋友们非常惊讶,狐疑这些话是不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他们更弄不明白,一个中年人的言语中竟然夹带着童真。我的妻子当时也在场,她为我打圆场说,你们都说他语迟,学校也曾因为这个原因想让他改行,可我却一点都没感觉出来,他的“坏主意”才多呢。说着话,用眼睛剜了我一下,我会意她的意思,红着脸说,去给我们沏些茶水来。我的那些“好色之徒”朋友见有花边新闻,就叫住我妻子,说,嫂子,你给我们讲讲。我妻子感到说话的分寸恰到好处,诡秘一笑后说,你问他。朋友们听我妻子这么说,就象断了线的秤砣,“咕咚”一声,跷起的屁股又落在椅子上。之后,恶狠狠地对我妻子说,给我们沏浓茶,茶叶不能少于半斤。我妻子先是一愣,而后笑了,说,行。 看着妻子的背影,我的心就是一痛。她好可怜,和我结婚十几年来一心一意地爱着我,可在我心中,她只不过是我姐的化身而已。一幅画打开了我的心锁,被魔鬼咬出的洞必然随之被曝光,我该如何面对我妻子?看来有必要去我姐那里一趟。 在我还没有去我姐那里之前,我哥来了。我哥进门就说,三邦头,这下你可发了,听说有人要出十万元钱买你的画?你借哥五万开个饭店咋样?要不我们合作也行,你出钱,我出力,红利你六、我四。我哥现在很惨,从监狱释放出来后无事可做,整天东游西逛,靠我爸我妈的微薄工资养活他。 我对我哥说,我肯定会帮你,但这幅画我不能卖。 我哥又做我妈的工作,企图通过我妈打开缺口。在我妈支支吾吾的话语中,我已感觉出她想说什么,只是无法张嘴。 我妈的境况也不好,面对长大后的我和我哥,我妈越发感到无颜见人,总是闷在屋子里落泪,我爸经常劝她,但无济于事,她懊悔自己没能找到开启我心中那把锁的“钥匙”。在我长大后,我妈曾经带我到处求医,医生说,这孩子不属于口吃,我们没有办法医治。我妈甚至找过“跳大神儿”的,巫医告诉我妈,这孩子被鬼上身了,你要扎一个和他一般大小的纸人,赶在立春的头一天凌晨在胡同里烧掉。无助的我妈,只有把希望寄托在虚无地期盼中才感到一点安心。纸人越做越大,直到做得和我现在一般大小也没能治好我的病。其实,那是一把她压根就无法打开的锁。 我实现了我的诺言,我心中的锁被那幅画打开后,我的创作一发而不可收拾。我用卖画的钱帮我哥开了饭店,我妈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而那幅使我成名的画却成了我心中的一块病。 自打我的手从我姐的胸前移开后,我们姐弟间天真无邪的情感总好像被淡淡的阴影笼罩着,心里始终阴霾着罪孽感,我的双手也成了我仇恨和鄙视的对象,拿起画笔时,色彩总是无法渗进画面中,因为,那一刻我在诅咒我自己。 一个晴朗的夏日午后,我鼓起勇气来到我姐家,我说,姐,陪我到郊外把这幅画烧了,看到这幅画,我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我姐听了我的话,并没感到意外,如果换成我哥,他会一把抢过那幅画。我姐长长地出了口气,点了点头。于是,我们一路无语地行走在那条狭窄的去市郊的林荫小路上,直到那幅画被我点燃,谁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画被点燃了,火苗越来越大,油彩就如同燃烧着的皮肤发出吱吱声,并散发着毛发被烧焦的味道。升空的烟絮如舞蹈着的幽灵逃离了那幅画,被阳光肢解后随风飘散…… 我说,结束了。 我姐说,结束了。 于是,我们都笑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姐指着被高楼压在脚下的沙家坟儿说,三邦头,你知道原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我说,我心中的沙家坟儿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它像一块碳,被我烧掉了。 我的故事讲完了。对了,我还没有告诉大家,被烧掉的那幅画名叫《1967年的春天》,我原来的名字也被郁顿这个笔名取代了。 2006年1月9日第一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