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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就在我趿拉着大鞋站在冷清的街道上,聚精会神向胡同里张望时,我的左脸好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我扭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我当时的第一感觉——有鬼!而后撒腿就跑。就在我慌忙地奔跑中,我哥的大鞋甩丢后也就没有了拍打地面的“啪啪”声。 三邦头,别害怕,是我!我听到刘瘸子熟悉的声音后站住脚,回头骂道,刘瘸子,你就是胡同里的鬼。 刘瘸子原先是站在那里笑的,听到我叫喊以后收拢了脸上的笑容,也一瘸一拐地奔跑起来,好像胡同里的鬼在追他。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我身边,用手捂住我的嘴,小声地说,三邦头,别喊,到刘大爷家给你好吃的。为了好吃的,我只好找回跑丢的鞋,跟在刘瘸子的身后向他家里走去。由于脚底被石头硌得有些疼,我也变得一瘸一拐了,老少两个“瘸子”在那个萧瑟的街道上行走时,把大地都踩得忽高忽低了。 来到刘瘸子家,刘瘸子把我抱上炕,用手拍了拍我的脚心,说,你等着,刘大爷给你拿好吃的东西去。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腊八过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哥我姐都没有搭理我,因为昨天晚上看到腊八菜里的几块肥肉后,我又给他们复述了罗三儿捏蛆的那段故事,并且,嘴里发出的“啪啪”声比平时更清脆响亮。我坐在炕上,心里想,快过年了,他家里肯定有好吃的。不一会的功夫,刘瘸子从外面拿来两个小苹果和两块水果糖放在我的手里,说,三邦头,以后可不许对别人说我是胡同里的鬼。我把水果糖放到衣兜里,又拍了拍,而后一手拿着一个小苹果。我记得我先咬了一口右手的苹果后,说,你不是胡同里的鬼,张瘸子老婆才是。我没有承诺我发过的誓言,因为刘瘸子给了我过年才能吃到的好东西,我总该说些什么才对。刘瘸子对我的话非常感兴趣,凑上前摸着我的脑袋问,你怎么知道张瘸子老婆就是胡同里的鬼?我说,我哥说的。罗三被抓的那天晚上,我哥看到张瘸子老婆像鬼一样从胡同里出来过。前几天,我妈带我和我哥到张瘸子家剪头时我也看到他老婆的脸真的和鬼脸一样白。说话并没有耽误我吃苹果,几句话的功夫,两个小苹果就吃进肚子里。由于吃苹果时和刘瘸子说话,我似乎忘记了苹果的味道,我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又舔了舔沾了苹果汁的手指。刘瘸子看着我,屁股好像嵌了一下,但又迅速地坐下,对我笑了笑,摸了摸我的脑袋。就在他摸我脑袋时我忽然想起他抖动的手,我关心地问,你的手病好了吗?刘瘸子听了我的话,疑惑地伸出右手,在我面前翻看了两下说,我的手怎么了?我说,不是这只手,是你的左手。罗三儿他妈出殡那天我看它在抖动。我看了一眼他的手,又问,那天你为什么不戴手套呢?带了手套就不会抖了。我的话一出口,刘瘸子当时就变了脸色,我想他要是女人,脸色肯定和张瘸子老婆一样白。你咋知道戴手套就不会抖了?刘瘸子结结巴巴地问我,你看到了啥?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说,我饿的时候,经常到你家菜园子里偷东西吃。刘瘸子哦了一声,脸色更白了。看到刘瘸子脸色的变化,我想他真的病了。我摸着衣兜里的水果糖,安慰他道,别害怕,那天不光你一个人这样,张瘸子老婆的左手和你一样,而且比你抖得还厉害。她右手攥着左手,震得胸前的大奶子来回颤动。我学着大人的样子,用轻松的语调来分散他的恐惧。我继续说,要不是她的大奶子馋得我流口水,我可能还会看到别人的手也在抖。没什么可怕的,那天可能是因为胡同里的“鬼”在作怪。你的手要再抖的话,就把白手套戴上,我一会就告诉张瘸子老婆去,让她也戴白手套,我姥爷说狼怕白圈,鬼也一定怕白色。我宽慰他的话真管用,话还没说完,刘瘸子从炕上蹦到地下,就好像屁股底下突然长出了一根刺,下地后还没等站稳就跑出了屋子。我不知道他到外屋做什么去了,但看到他矫捷的身姿我心里挺高兴。我的话不但使他的手病好转了,就连腿都比以前灵巧了许多。他干什么都不重要,他的病好了,也算我对得起他给我的苹果了。 刘瘸子很快回来了,我用很快这个词来形容他的速度,说明他的腿病真好了。就在我得意洋洋地闭着眼睛享受我这个七岁孩子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时,刘瘸子来到我跟前。我本想睁开眼睛,却突然感到刘瘸子的手伸进了我装水果糖的衣兜里,我被吓了一跳。那两块糖可是我是准备过年时吃的。我真后悔,知道他拉屎往回坐,刚才还不如吃了好。我没敢睁开眼睛,看到水果糖从衣兜里飞出去,对我来讲可能太残忍了。刘瘸子摸了一下装水果糖的兜,又把手伸到另一边的衣兜里。我当时很生气了,但我还是没有睁开眼睛,我心想,兜里什么也没有,多说有几颗小石头儿,那是用来打鸡的,我喜欢看鸡飞起来的样子,如果你认为这几个石头儿能换回你的两个小苹果,你就都拿走好了,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我仍旧闭着眼睛,我想看他咋收这个场。许多年后,当我回忆那段往事的时候,我为自己脸红。其实,当时我是想赖在他家的炕上,不还我水果糖,我就不回家。刘瘸子没有像我想得那么卑鄙,摸完我的衣兜又抓住我的一只手,把一个大大的、圆圆的、凉凉的东西塞在我的手里。由于东西太大,他又抓过我的另一只手,让我捧在手中。 三邦头,你千万别告诉张瘸子老婆戴白手套,张瘸子和刘大爷有仇,就让他老婆的手抖去吧,抖得越厉害越好。以后你也别让她剪头了,免得剪子戳进你的脑袋。 刘瘸子对我讲话时我正闭着眼睛痛苦地猜测手中的那个神秘的东西,他说啥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当我睁开眼睛时刘瘸子又焦急地问我,三邦头,我的话你听到了吗?刘瘸子根本没有注意我的眼神,不然也不会问这样的傻话。那么大的苹果捧在手中,哪有心思搭理他。刘瘸子好像对我又说了什么,我已无心细听。我有些发晕。当刘瘸子把我摇醒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马上离开这里,我怕时间长了刘瘸子真的反悔。我对刘瘸子说,我该回家了。刘瘸子说,我的话你都听到了吗?我随口说,嗯哪。刘瘸子好像放下心来,摸了一下我的脑袋又说,这个大苹果给你,兜里的两个小苹果给你哥和你姐。我无法用手来确定刘瘸子的话,但我的确感觉到了那两个小苹果的存在,因为,我起身时身体摇晃了两下。 刘瘸子没有送我,当我离开他家时,却听到关院门的“咣当”声。 我双手捧着苹果,慢慢悠悠地行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我不是不着急回家去独自享受那个大苹果,但这样的机会对我来讲实在太难得。我想让狗蛋、三娘们儿、老臭、拴柱他们看看,馋死他们。临近到家时院门是开着的,但我却大声地喊叫,哥、姐,快开门,出来接我一下!我没有着急进院儿,晃晃悠悠地等待我哥我姐出来。 我被众星捧月般地迎进院子,随后我姐“咣当”一声把门关上,而后又听到插门声。来到屋中,我捧着苹果对我哥和我姐说,看我干啥?你们的苹果在我的兜里,这个大苹果是我的。我把屁股左撅一下、右撅一下,两个小苹果在我的腰部被突显出来。我又说,你们俩每人能独自享受一个完整的苹果就很不错了。可是,事情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完美。我以为他们俩应该满足了,没成想我哥的嫉妒心太强,听了我滔滔不绝地讲述苹果的来历后生气了,抢过我手中的苹果连同衣兜里的两个小苹果一同扔进炉子里,说,这是“糖衣炮弹”,谁也不能吃。我姐也随声附和地说,对,吃了会中毒的。我哭着说,是刘瘸子给我的苹果,不是衣服和炮弹,我在他家都吃两个了,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没敢说糖,我怕那两块糖也被投入炉子中。 我哥真的很生气,站在我面前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瞪着眼睛,一只手点指我的鼻子说,你这个叛徒,你这个朴志高,为了两个小苹果你就把我出卖了。听到我哥这么说,刚才的委屈和伤心一下子转化成愤怒。我擦了一下眼泪回应道,我才不是叛徒呢,我还骂了刘瘸子呢。我是英雄。我姐说,不管你是英雄还是叛徒,等咱妈回来不打你才怪呢。 7 我妈回家并没有打我,只是坐在炕沿上呆呆地发了一会愣。吃过晚饭,我妈对我哥我姐说,你们看好家,我和你弟弟去你姥爷家。听说去我到姥爷家,我摸了一下衣兜又到我哥面前做了个鬼脸,而后倒背手,晃着脑袋大声地说,到姥爷家玩去了!其实,我姥爷家离我们并不远,就在我们家的后面,只因为大舅妈刁蛮,我们才不得不从姥爷家的院子里搬出来。除非有什么大事,我们一般是不到姥爷家去的。 我高兴极了,我妈还没有收拾完我就光着脑袋跑出屋。站在院子中,我又摸了一下水果糖,心里说,到了姥爷家,雪梅答应我拽她的小辫子才让她舔一下。我妈出来后把棉帽子扣在我脑袋上,锁了院门。 一路上我妈没有说话,行走的步子很迟缓,好像思考着问题。妈,快点走。我急切的心情把我妈的身体拽得前倾后不得不跟着我跑。跑了一小段路程,我妈突然站住,蹲下身,双手捧着我的脸问,三邦头,妈妈好吗?我气喘吁吁刚想说好,突然发现我妈的脸上有亮晶晶的东西,我用手摸了摸才知道是眼泪。 妈,你哭了? 没、没有,是冻的。我妈正了正我的棉帽子说,妈冷,让妈抱你就暖和了。不容我同意,我妈已经把我抱在怀里。这是我“长大”后我妈第一次抱我,虽说只相隔一年多的时间,但在我的记忆里却好像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当我的身体碰到我妈胸前的两团肉,幼儿时的条件反射功能被迅速地激活,我温顺地趴在我妈的肩上,寻找那令我安宁的气息。趴在我妈肩上的感觉真好,我现在才羡慕起三娘们儿来,他妈胸前的两团肉更大,难怪他现在说话还奶声奶气的。 月光下,趴在我妈的怀里,慢慢地感觉到我和我妈的记忆不知道是谁发生了错乱,抱和被抱的舒适度很差,当我想调整一下体位时,我感到她的双臂就像绳索把我牢牢地捆住,把我再贴回到她的身里。 妈,你带我上哪儿?我有些害怕,问我妈,你要带我干啥去?我妈没有回答我,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着我。 妈,你不会把我给人吧。我妈有力的双臂叩开了我的记忆。瘦猴那天穿着新衣服,就是被他妈抱着送人的。对,他妈那天也流泪了。就在我感到恐慌,扭动身子想挣脱时,我妈说,妈不会把你送人的,妈带你到姥爷家去。我妈鼻子里好像塞着什么东西,而后又听到她甩鼻涕声,之后,我就看到姥爷家院子里散发出来的昏暗灯光。这灯光在那个黑夜里就好像是我心中的太阳,心情也豁朗了许多。 我妈回过甩鼻涕的手臂,摁着我的脑袋把我的脸贴在她的脸上,很温和地说,三邦头,想听妈妈唱歌吗?我说想,于是我妈就唱起了“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说不好,我一听这歌就想睡觉。我妈说,到了姥爷家千万别欺负雪梅,不然你舅妈该不给咱开门了。我“嗯哪”一声后就到了我姥爷家的院门前。 院门没有关,我妈抱着我径直进了姥爷屋。虽然动作很轻,还是惊动了对屋的大舅妈。姐来了。大舅妈从屋里出来,看了我们一眼,又对我说,三邦头,雪梅睡了,你自己玩吧。而后回了屋,又叉上门。看到大舅妈进屋的背影,我紧缩的心才放松下来,我弄不明白,她笨拙的手指拎我的耳朵咋就像钳子一样有力? 不和我玩更好,不然还得让她舔水果糖。我忿忿地想。 本来我姥爷和我姥是坐在饭桌前吃饭的,大舅妈走后,我妈把我姥爷叫到外屋,耳语了几句后我姥爷就变了脸,点了点头,出了外屋。我当时正用筷子夹黄豆酱里的黄豆吃,根本没有在意我妈和我姥爷说什么。我姥给我盛了半碗高粱米粥说,别喉着,又该咳嗽了。 我姥爷出了外屋,我妈坐在我姥身边就喋喋不休地说起我的事情来。我一边吃一边听,在我妈对我姥的诉苦声中,我品味到了夸奖,就像酱里的黄豆,越嚼越香。我真弄不明白,大人说话为啥总是心口不一,一边抹着你的脑袋欣赏你,一边骂你如何的坏?只有大舅妈例外,夸你就是夸你,骂你时,摸你脑袋的手总会让你两眼冒金星。 就在我妈骂我时,我姥爷右手拿着钳子左手拎着铁丝走进屋来。我姥爷进屋后只站了一下脚儿,抬头看了看白炽灯,又出去了。他可能害怕在深冬的季节里,这些铁器会让屋子里的空气变得更加寒冷。就在我姥爷转身出屋时,我看清他手中还拿着一条两指多宽的铁皮。 我姥爷是个勤快人,手也很巧,我们家的一些活计都是他帮着做的,因此,那天我并没在意姥爷究竟要做什么,只是想,啥事都该吃完饭再弄。 我姥爷在外屋忙活时我妈也骂累了,躺在我姥递给她的枕头上睡了。我姥的屁股没有动地方,呆呆地看着我,甚至我又偷着盛了半碗饭她都没有反应。我实在吃不下去了,站起身,撩起衣服,左右手拍击着撑得圆鼓鼓的肚皮。我的行为并没有引起笑骂声,也就灰溜溜地穿鞋去了外屋。 我姥爷坐在外屋,没有点灯,我是顺着他摆弄铁丝发出的声音找到他的。来到近前,借着屋里的灯光,看到我姥爷正编制一条拴狗的铁链子。老臭家的大黄狗脖子上拴的就是这样的铁链子。 姥爷,我们家也要养狗了?我蹲下来,摸着那条冰冷的铁链问。 我姥爷没回言,依旧忙活着,当看他用铁锉把每一节铁丝头都锉得很圆滑,我就笑着说,用不着锉得那么光滑,拴在狗身上几天就磨好了,何必费这事,多麻烦。我姥爷依旧没理我,我也不想在这儿自讨没趣,正当我想回屋时,我姥爷的一只大手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攥住我的脚脖子,我还没弄明白咋回事他就松开了,说,行了。我姥爷终于开口说话了。因为着急回屋,我顺口回道,嗯哪,那我回屋了,这里比我刚来时更冷了。 铁链子终于做完了,我是这条铁链子的第一见证人。 我当时正藏在八仙桌上挂着的布帘里想偷偷地舔水果糖。透过布帘的缝隙我向外张望了一下,我怕雪梅就站在八仙桌子的外面,当我拿出水果糖时把手伸进来。雪梅没有来,一股寒光却射进我的眼睛里,在我闭眼的刹那,布帘贴到脸上就有寒气刺进心里的感觉。我打了一个冷颤,赶忙从里面爬出来,之后就看到了我姥爷手里的铁链子。 那条铁链子做得非常精巧,简直就是民间工艺品。许多年之后,古稀之年的姥爷在回忆那段历史时我发现他的记忆好得惊人,他能记住制作时的每个细节。他说,我一共剪了十八段铁丝,三十六个铁丝头,每个头我都用铁锉锉圆滑了,整体编制完成后,我又用了三张粗砂纸,两张细砂纸,拢共打磨了九九八十一遍。我姥爷说这话时有些气短,就好像刚上学的孩子面对老师的提问很怕漏说一个细节而遭到责怪。 说我是那条铁链子的第一见证人,其实我当时只见证了铁链子的光滑,因为,它发出的光的确刺痛了我的眼睛,至于它具体是什么样子我姥爷没让我看。待我从八仙桌子下面爬出来时,我姥爷正把它交到我妈的手里。当时我本想抢过来看,我妈不给,我姥爷也横眉立目起来,我心想,不让我看就算了,拴在狗身上还不是我牵着。 那个晚上的想法,到后来真的变成了现实。寒假一结束,我哥我姐上学后我每天都在独自地“享受”那条精美的铁链子,我能比我姥爷多十倍、百倍、千倍地说出那条铁链子的每个细节。以至最后,当我的鲜血渗透到铁链子上,它也就有了我的灵魂,成为我童年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伴侣”。这都是后话了。 8 那天从我姥爷家出来,我妈没有再抱我,而是抱着那条铁链子。到家时我本想把这个惊人的喜讯告诉我哥,可我已经困了,我困劲儿来时老鼠都能把我叼走。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把这个喜讯告诉了我哥。然而,令我们没想到的是,那条铁链子经过一晚上的时间却不翼而飞了,找遍家里的每个角落也没有看到它的踪影,我妈就像一个魔术大师,把铁链子揣进怀里,一转身,就在人间蒸发了。我信誓旦旦地说,不可能,昨天晚上我亲眼看见姥爷把它交给咱妈的,除非咱妈把它藏在心里,不然绝不能找不到。 我哥由希望变成了失望,再加上昨天的事儿,他怒火中烧,气愤地说,昨天你出卖我,今天又来骗我,二罪归一,我一定重重惩罚你。咱妈临走时交待了,今天,不对!从此以后决不允许你踏出家门半步,违令者格杀勿论。听了我哥的话,我笑了,我听出了姥爷说故事的味道,我说,哥,你接着说,我来表演,我喜欢你把我编进故事里。还没等我哥接着说,我就在屋子里耍起来。 我哥可能是太气愤了,就在我来回蹦跳时,他突然伸出一只脚,我失去重心的身体一趔趄,右脚就插进炉坑里,脚脖子“嘎巴”一声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发现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右腿缠了好多绷带被吊在铁架子上,我妈坐在我身边抹眼泪。我说,妈,我这是咋了,为什么把我的腿吊起来?我妈俯下身,摸了一下我的脑袋说,你的脚脖子断了。听了我妈的话,我被吓哭了,我说,我以后走路是不是和刘瘸子、张瘸子一样?我妈摇了摇头。医生说,你是小孩子,骨头长得快,不会留下后遗症的。不过你一定不要乱动,乱动就会成瘸子。 我是在临近过年的前一天被我姥爷和我大舅用手推车接回家的。 到家后,虽说腿不能动,心情是兴奋的。过年的时候我爸就该回来了,我爸一回来我们就有好吃的了。我哥我姐同我一样的高兴,我哥在我面前讨好地说,等咱爸回来买好吃的哥都给你。我不屑我哥的话,我想,那次到嘴的大苹果都被你扔到炉子里。想到这儿,我突然想起衣兜里的水果糖。我焦急地问,我的衣服呢?我姐笑着说,你的衣服不在你的身上穿着吗?我说,不是这件。我姐走过来,伸出背在身后的手,展开后说,你是不是为这两块水果糖?我一把抢过来,说,这是我的。我又仔细地看了看糖纸,发现并没有被打开,我放心地说,我还没舔过呢。而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糖纸,扒开一半,把露出淡黄色的水果糖递到我姐面前说,姐你舔一下。我姐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说真甜。我咽了咽口水又看了看我哥,我哥转身想出屋,我说,哥,你也舔一下。我哥回过身,舌头在水果糖上扫荡了一下。我问,哥,是橘子味的吗?我看你都酸出眼泪了。我哥没回答,只是说,我到同学家给你借小人书去。 我哥走了,屋子里就剩下我和我姐,我姐上炕抱着我说,等咱爸回来肯定会买好多水果糖。我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开始幻想大口嚼水果糖的感觉。一想到这儿,我又把手中的水果糖举到我姐的嘴边说,姐,你再舔一下。我姐说,姐不舔了,留给你自己吧。我说,你是不是怕里面有毒?我姐摇了摇头。我说,没有毒的,咱哥把苹果扔进炉子不是没爆炸吗?水果糖也一定没毒。我姐笑了,又摇了摇头。在和我姐说话时,我舔了好几下,感觉有小虫子在我的嗓子里蠕动,才告诫自己不能再舔了,要不真该咳嗽了。我小心翼翼地把水果糖重新包好,放在衣兜里后问我姐,咱爸啥时回来?我姐说,快了。 那年过年我们没有盼来我爸,只盼来我爸年前给家里的一封信。我爸在信中说,因为他们单位出现了反动标语,找不到写反动标语的人谁也不能回家过年。我爸在信中叮嘱我们要听我妈的话,还特别告诉我不要顽皮。我哥一边读信一边哭,我姐也哭了。我妈哭着说,这年可咋过?“小崽子”脚脖子断了,外面还借不少外债呢。我妈总是这么自言自语地和我爸说话,有时候还气愤地骂上几句,可到我哥给我爸写信时,我妈又把这些话忘在肚子里。我也哭了,我是一边哭一边捂着衣兜里的水果糖。 再苦再难,年,终于混过来了。还不错,年三十儿那天,我妈给我们炖了一锅酸菜肉,晚上还包了饺子,每人十个。我哥说话算话,只吃了五个就说吃饱了,把剩余的五个饺子拨到我碗里。我说,妈,我也吃饱了,给我留着明天吃。我妈接过我手中的饺子碗,把五个饺子又拨回我哥的碗里,说,你吃吧,妈给你弟弟留出来了。 年三十儿的那个晚上,我们谁也没有看到我妈上桌吃饺子。 过了年,天气一天比一天转暖,我的脚脖子也一天比一天见好,但还是不能下地走路。没过多长时间我哥我姐就上学了,我一个人孤独地坐在窗前看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麻雀。这回我没有用弹弓子瞄准它们,也没有驱赶它们,看它们在发了绿芽的树枝上快乐地交谈。那些日子以来,每天除了看麻雀,剩下来的时间就是舔那两块水果糖。上午舔几下,我哥和我姐就放学了;下午再舔几下,我妈也下班回家了。其实,盼我妈回家,只是想听她对我说,今天没乱动吧,那就不会变成瘸子这样的话。我根本就不想她能给我买什么好吃的,我有病,外面借了好多外债,我妈说,只有从嘴上勒了。 自从脚脖子被我哥弄断后,我哥就好像变了个人,给我借小人书、讲故事也不像以前要有附加条件了。除了我哥,变化最大的还是我妈,我哥闯了那么大的祸,我妈非但没有打我哥,骂都没骂一句,就好像她也想把我的脚脖子弄断,只因没时间,是我哥帮了她的忙。 在我躺在炕上养脚病的时候张瘸子看过我一次,更准确地说不是他一个人,还有跟在他身后的派出所民警。 那天晚上,我们哥仨都躺在被窝里了,只有我妈还在外屋忙活着。张瘸子敲我们家院门时我哥正给我讲故事。听到敲门声,我哥一激灵从被窝里爬起来,连衣服都没穿就从炕席下抽出那把铁片子刀躲在门后。我妈在外屋问,谁呀?!快开门,我是张主任。我一听是张瘸子,放下心来,对我哥说,回被窝吧,是张瘸子,他是来看我的。我当时想,刘瘸子还给我苹果和水果糖呢,他现在比刘瘸子官大,咋说也得给我送瓶罐头来。再说,他平时摸我脑袋的次数也比刘瘸子多。我当时想让我姐下地给我拿羹匙,回头一看,她整个人都猫在被窝里。我没有叫她,心想,到时候还是让我妈拿好,那样我姐就得少吃几口。可我万万没想到、并且令我非常气愤的是,张瘸子不但没给我买罐头,就连我的脑袋都没摸一下。一对鼠眼在屋子里撒摸一圈后,对跟在身后的派出所民警说,这家人口清楚,孩子他爸在外地工作,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过,不会有问题的。民警看了几眼,指着我姐说,被窝里是谁?我妈说,是我闺女,胆子小。民警出了屋,张瘸子也想迈步跟出去,那条瘸腿刚买过门槛,又缩回来,看了我一眼,对我妈说,三邦头要严加管教,阶级斗争又有了新动向,现在阶级敌人专门利用小孩子的嘴说反动话。我可告诉你,无产阶级专政可不分年龄大小,谁反对社会主义就要打倒谁。张瘸子刚想走,又站下脚,这回他没看我,而是看了我妈一眼说,孩子他姥爷给日本人扛活的事我已经给上头解释清楚了,我说,日本人还在他大腿上戳过一刺刀呢,这样才没给他定为汉奸。不过你爸也要好好改造,就是饿死也不能给日本人干活,中国人要有骨气才对。 张瘸子走了,我妈回屋后坐在炕沿上看着我们家唯一上锁的箱子发愣。 我很失望地把身子缩进被窝,使劲地咽了咽就要流出来的口水,心里说,张瘸子,我再也不让你摸我的脑袋了。而后又琢磨起整治张瘸子的办法来。 自打张瘸子来过我们家后,我每天除了看麻雀、舔水果糖外又增加了一项新内容——我要想出一个最毒的办法来整治张瘸子。想来想去,我认为最毒的办法就是把张瘸子的那条好腿也弄瘸。这个办法我想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我的病腿给了我启示。我当时真的非常兴奋,心想,我一定挖一个最深的坑,在里面放上大粪,然后用纸壳盖上,在上面撒上细土,张瘸子一定看不出来。办法倒是好办法,就是在什么地方挖坑把我难住了,挖了坑,他不踩可咋办?别人踩了又咋办?在我为难时我就使劲地舔水果糖。还别说,水果糖真帮了我大忙,我想起来,那天抱着刘瘸子给我的苹果从他家出来时,我远远地看见张瘸子躲在角落里注视我,可我没想理他。张瘸子当时以为我没有看到他,肯定还会站在那里看别人。对,就在那个角落里挖坑,张瘸子一定会踩。 为了能实施这个计划,我焦急地等待了好几个月,心情也变得烦躁起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