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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哥的确实现了他的诺言再也没有去过胡同,更对那个夜晚说出的话守口如瓶。由于当时我年纪小,不知道什么叫发誓,所谓的誓言也就伴随着早上出生的太阳和黑夜一起消失了。 第二天上午当我跨出家门时看了一眼我姐,趁她不注意,轻轻地拉了一下我哥的衣角。我哥没理我,打开书包写起作业来。我失望地刚想走,就听我姐说,三邦头,你又要干什么去?我说,我撒尿去。我作了个鬼脸,趿拉着我哥穿剩下的棉鞋走出了屋子。快点回来,不然我告诉咱妈。我没有理会我姐的话,出了院子就奔跑起来,宽大的棉鞋后跟,击打在冰冻的土地上就像飞禽招呼同伴时翅膀弄出的啪啪声。 自从“瘟疫”随着飘雪光顾沙家坟儿以后,沙家坟儿的街道被笼罩在萧瑟的气氛里。往日洋溢着孩子们欢快笑声的街道就变得死一般的寂静,如果哪个人使劲咳嗽一声,都能让沙家坟儿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然而,那天我很自卑,脚掌被鞋底拍麻木了也没弄出一点声响,更没招来一个伙伴。后来我才明白,当我从院子里出来时,弱小的身躯就已收入窥视者的眼底——他们绝不会被一个小孩子惊吓得跑回屋中。 我失望地放慢了脚步,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阴霾着阴气的街道上,心中暗骂道,你们这帮胆小鬼。就在我心里使劲骂他们时,我的脚步也有了目标,为了显示我的胆大,那啪啪声又在沙家坟儿的街道上响起来。之后,我的身子就出现在那条有“鬼”的胡同口。 我壮着胆子用衣袖擦了一下流出来的鼻涕,脚尖使劲向鞋里蹭了蹭,做出随时准备逃跑的架势。 至于说那天我为什么敢独自一人来到胡同口,是因为在我的记忆深处根本就没有鬼的概念,“鬼”究竟什么时候走进这条胡同的谁都不敢说。我只记得我六岁那年开春的某一天,狗蛋他爷爷死后,躺在暗红色的棺材里被八个壮小伙子抬出胡同口的刹那,就听到有人说那棺材就像一股“红风”从胡同里刮出来。说这话的人是沙家坟儿“喝墨水”最多的刘瘸子。当时并没有人在意他的话,更没有人答言。可是祸不单行,狗蛋八十四岁的爷爷去世没几天,七十三岁的奶奶也躺进暗红色的棺材里再次从这条胡同里被“刮”出来。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一家死了两位老人,人们就开始狐疑起来。这时刘瘸子又说,“红风红风,刮起来就不停。”本来是一句无意中的闲谈,被张瘸子听到后就变成了“阶级斗争新动向”。那时候张瘸子刚当上沙家坟儿的街道主任,政治觉悟应该是最高涨的时候,他说刘瘸子用红棺材影射毛泽东思想。大家听张瘸子这么解释,也就明白张瘸子的用意了…… 张瘸子和刘瘸子可能因为是同类人,所以经常掐架。张瘸子说刘瘸子是历史反革命,是敌人。刘瘸子说张瘸子不是东西,是畜牲。至于说刘瘸子为什么骂张瘸子是畜牲,还是后来从我妈的嘴里得知的。我妈说,你别看张瘸子的一条腿比别人短了些,脑子却灵光得很;识字不多,《毛主席语录》却背得滚瓜烂熟。张瘸子经常说,我手中有“红宝书”我怕谁?!看了京剧《红灯记》就把右手伸进刘瘸子大闺女的怀里,说要检查里面是否藏有国民党特务的密电码。他左手拿着“红宝书“,嘴里还振振有词:“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刘瘸子骂他是畜牲,张瘸子说,这说明革命群众的觉悟高,谁让你以前是国民党兵呢?张瘸子占了刘瘸子大闺女的便宜,刘瘸子敢怒不敢言。不过刘瘸子也放出话来,如果张瘸子再敢胡闹,他绝不轻饶他。 可谁也没料到,刘瘸子还没找到报仇的机会,张瘸子就堂而皇之地当上了沙家坟的街道主任。事态发生了变化,“红风事件”就名正言顺地成了张瘸子“公报私仇”的机会,手段也极其残忍。据说,刘瘸子不看在他未出嫁的大闺女份上,早就悬梁自尽了。我妈最后说,张瘸子真不是东西,街里街坊的住着,咋狠心下此毒手。 刘瘸子无意中说出的两句顺口溜,本来没人在意,被张瘸子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作了诠释后,那条胡同就变得满城风雨家喻户晓了。原来没有鬼的胡同也被张瘸子用行刑逼供、游街示众的方法弄出“鬼”来。 刘瘸子被张瘸子折腾两个月后,回到沙家坟儿时人都脱了像。领教了“无产阶级专政”利害的刘瘸子也就变得闭口不言了。 张瘸子出马一条枪,刚当上街道主任就踢出了个“牛鬼蛇神”,着实让提拔他的那位领导非常满意,大小会也经常把张瘸子挂在嘴边。他说,谁说沙家坟儿的街道主任不好当?张主任来了不就揪出了个“牛鬼蛇神”吗?我警告诉那些隐藏在暗地里的“牛鬼蛇神”,看你们利害还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利害。你们要把沙家坟儿这块“鬼”地当作栖身之处那是妄想,你们要知道张主任的手中有“红宝书”。 正当张瘸子雄心勃勃,像孔雀一样在那位领导面前威武地展开羽屏时,被张瘸子踢出“鬼”的胡同真的有“鬼”了——胡同里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反动标语。张瘸子头痛,那位领导也感到没面子。他说,张瘸子,我限你半个月的时间抓住那个写反动标语的反革命,不然你连破鞋也不用掌了。 在我的记忆里,胡同里出现反动标语那几天,张瘸子整天愁眉不展,也没闲心摸我的脑袋,见到我就问,三邦头,你知道是谁写的反动标语吗?我嬉皮笑脸地说,你给我买冰棍我就告诉你。没想到,我的一句戏言让张瘸子动了真格的。当我吃完冰棍告诉他是胡同里的“鬼”写的时他笑了,踢了我一脚,骂道,妈了个巴子的,竟然骗起老子来了。 张瘸子为了抓住那个写反动标语的反革命,想出过不少的办法,就连我妈半夜里都手拎棒子站过岗。可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胡同里连个“鬼”影都没看到。看来鬼就是鬼,总是神出鬼没让人难以捉摸。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鬼”终究斗不过人的。张瘸子说,我就是三天不睡觉,也要抓住那个写反动标语的人。果不其然,明岗改为暗哨后,第三天晚上就轻轻松松地抓住了写反动标语的“鬼”。 写反动标语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目不识丁的地主狗崽子罗三儿。 抓罗三儿的那个夜晚,也就是我哥看到张瘸子老婆从胡同里出来的那个晚上。那天,天并没有下雨,不过的确像我哥感觉的那样,黑沉沉的天空随时都有下雨的可能。当我哥跑进院子时,我发现他比平时毛手毛脚了许多,院子里的东西不时地被他弄得叮叮咣咣地乱响。我妈好像没有睡,我哥进了院子,她随口骂了一句,小瘪犊子,这几天没打你是不是肉皮子又痒了?骂过之后翻个身,还没等我哥进屋就听到我妈平稳地呼吸声了。我挨着我姐睡,她没有醒,她已经习惯这种声音了。我哥进屋就上了炕,我的记忆里他好像没洗脸,因为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汗臭味。我小声问他,你不洗脸就睡觉?我哥说,洗个屁,我看到鬼了。听了我哥的话,我撇了撇嘴,心里说,吹牛吧,真的看到鬼还不把你吓死?然而,我哥几次梦魇证实了他说话的真实性。 我妈听到我哥惊叫后赶紧跑过去抱住我哥,一边抚摸我哥的脑袋一边说,摸摸毛,没吓着,妈妈在这儿呢。我被我哥的噩梦惊醒后本想接着睡,当看到我妈抱着我哥,还摸他的脑袋时我来气了,骂我哥道,小瘪犊子你还让不让我睡觉,是不是肉皮子又痒了?我本以为我妈也能摸一下我的脑袋、平息我心中的愤怒,没成想,我得到的确是我妈一巴掌。我委屈地刚想哭闹,就听到张瘸子声嘶力竭地叫喊。抓到了!写反动标语的人抓到了!罗三儿你甭想跑!我的哭声被张瘸子的叫喊声吓回去,而我妈却如释重负地放下我哥,又长出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被窝。 阴霾着令人恐惧阴气的沙家坟儿,夜晚能听到人的吼叫是最令人惬意的事情了,不然,寂静的黑夜里,人们头脑中幻想出的声音都是鬼的呻吟。 阴沉了十几天的天空,被张瘸子昨天夜里地叫喊给喊晴了。第二早上,太阳跳出地平线时就预报那天是个大晴天。俗话说,“早上下雾,晌午晒布”,东边的天空被雾气笼罩着,宛若新娘身上的婚纱。张瘸子虽然几天没睡觉了,但面色的灰土怎么也掩盖不住内心的激动,脸色就如红苹果上挂着的霜。 待到中午时分,太阳烤化了张瘸子脸上的霜,张瘸子就露出了本来的面目。他一脸激动地说,写反动标语的人抓到了,我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不过都知道罗三儿不会写字,这个标语究竟是谁写的还要细致地调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反动标语是由他贴上去的,要不然,“鬼呲牙”的时候他到胡同里干啥?问题很复杂,还是交到上面处理好,我也该回家好好睡觉了。 写反动标语的人抓到了,张瘸子交差了,沙家坟儿所有人都被解除了嫌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