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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到长春去,就要重新回到集安。 这次英姬坐了汽车返回集安城。她的装束很快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她进城的消息也很快地通过这些终日活跃在城里的地头蛇传给了曲老板。 曲老板传过话来,要英姬马上到曲径幽面谈。 英姬急于去长春和彭顺金达莱团圆,就一口回绝了。 结果曲老板生气了,后果真的十分严重:英姬刚刚要踏上火车,边防军就赶到了,十分神速。这不难看出曲老板在集安市的势力,他的网不仅仅织在地方,就是人们倚为长城的军队里,也不乏被曲老板收买而供驱使的人。 英姬经历了一次遣返,心里已没了第一次的恐惧。再说,她也有了如何应对的经验,就像网上套用的那句话:偷渡,就是这样炼成的。 很快,她再次被遣返回了朝鲜。这次,她用塑料袋包着吞下了五百元人民币,每张票额五十、一百不等。由于有了底案,确认身份,审讯程序都很快进行完毕。在审讯过程中,还发生了一个小花絮:就是上次的那个年轻的书记员,见到英姬,很惊讶。她对英姬说,她真不理解英姬为什么三番五次,甘愿冒极刑的危险去偷渡。“难道那个地方真的值得你去为它牺牲?”英姬竟然笑了,她说:“因为那边有我的幸福。”女书记员不悦,她和许多朝鲜人一样,非常崇拜他们的金太阳、伟大领袖,就像我们那时很自觉地热爱伟大领袖、伟大舵手一样。“那里决不会比我们伟大的祖国幸福!”女书记员坚定地说。英姬对她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当即把那书记员吓得再也不敢往下谈了。因为是第二次偷渡,英姬被朝鲜法院判决服刑三年。 服刑地点还是上次要去每到的那个劳改农场。 虽然历史有时会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但历史绝不会重复。 英姬这次没有逃跑的机会,装车的时候,她被装在最前面,靠着她的是汽车的驾驶室。 农场到了,这是座落在山坳中一块平畴的一片建筑。汽车驶进第一道关卡,那是用密密的铁丝网拉成的隔离带,每隔百米左右就有一座哨卡。哨卡大多是用木板钉做的,只容一人站岗。铁丝网里是大片的稻田,还有一处高墙壁垒的看守所,所有犯人都住在这个看守所里。 汽车在看守所的大门外停下,从大门内列队跑出一队人民军,散在汽车的周围形成包围态势,押送的人民军在和监狱方面的一个人民军中尉办完交接手续后就离去了。英姬他们被押进大墙内,站在操场上等待安排拘所。 英姬的拘所里共有十个犯人,大都是刑期比较短的像英姬一样的偷渡客、扒手盗窃一类的罪犯。这些罪犯倒不像西方影片中描述的女子监狱里的那样,平日里还能和平相处。这倒不是这些犯人比别的地方的犯人有更多的人性,而是监狱里实行的一套管制手段令他们望而生畏。英姬看到那些冲撞看守的犯人被曝光衣服伏在地上,同监房的犯人拿着皮鞭,蘸着水在抽打;英姬听到,半夜里看守值班室常常传出痛苦的嚎叫,很瘆人;英姬听同一牢房的犯人说,这里的头,就是那个叫李永吉的人民军中尉是个非常残忍的家伙,常常以打人为乐。最可怜的是那些政治犯,有时因一点小事就会被他暴打一顿,甚至打死。 进来不久,在一次放风的时候,英姬看到了一个同乡,这个同乡因为在车站装卸车的时候,不小心将站台上一个金日成像绊倒,踩碎。更糟糕的是,当时恰巧有一列国际列车经过。这个同乡被法庭判处犯有对领袖大不敬罪,服刑两年。这个同乡服刑期满,马上就要回家了。英姬托他给家里带个信,告诉她在这里的一切。 英姬他们这些犯人,除了负责这里的稻田生产外,还要到附近的一个车站去搬运外国支援朝鲜的粮食,这些粮食大多来自中国。一百多斤的大粮包背上一天,真够这些女犯人受的。英姬每天晚上浑身疼得直到后半夜才能睡去,可又不能不干。这就是失去自由的滋味。 英姬他们每天只有一个拳头大的玉米面窝头,菜只有一碗清亮得可以点滴的盐水。每天都有人因为严重的饥饿而死去,还有人因为体力不支被看守的警察认为是偷懒而活活打死。英姬他们含着泪,就在劳动的地方,挖一个坑,把死去的人埋掉。常常是刚刚埋葬过一个人,就又有人倒了下来。 英姬常常在夜半被噩梦惊醒,她觉得自己也快死了。 英姬的爸爸终于来了。因为英姬的爸爸曾在政府里做过不大不小的干部,所以,监狱允许他们父女单独在一个房间里见面。英姬看到几年不见,阿爸吉已是满头白发,脸庞因饥饿而黑瘦,不由得扑进阿爸吉的怀里痛哭起来。 英姬将从中国带出来一直藏在身边的五百元人民币交给了阿爸吉,要他找找关系,早日救自己出狱。 爸爸走后,英姬小心翼翼的服刑,心里盼着阿爸吉早一天将自己接出这个鬼门关。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阿爸吉还是没有信儿,英姬几乎绝望了。 超强度的体力劳动,严重缺乏营养的生活,英姬原本红润的脸已经黑黑瘦瘦,眼睛就像镶嵌在骷髅里两颗黑白相间的水晶球,还有些生气。在中国,英姬虽然是边寻找丈夫和孩子,边乞讨着生活,但她没有这么沉重的体力劳动和严重的营养缺乏。 英姬常常暗暗地祈祷:阿爸吉,阿爸吉,快来救我吧!晚了,我们就见不到了! 终于,一天中午,牢房里,英姬正在就着盐水将鸡蛋大的一块玉米面窝头塞进肚里。看守喊着她的名字,叫她准备出狱。英姬高兴的跟着看守就跑了出去,随身的东西都顾不上收拾了。 来接她的是阿爸吉和阿妈妮,一家三口在监狱的大门口抱头痛哭。 回家的路上,阿爸吉告诉英姬他用三百元贿赂了一个以前的学生,现在是政府的一位高官,她才得以出狱。英姬哭着说,阿爸吉如果再晚来几天,父女就见不到面了。一番话说得阿爸吉和阿妈妮又是老泪纵横。 英姬回到了父母身边,因为她被告知,她已经不能被允许到其他地方去。 在英姬第一次被遣返时,家中就接到通知,在她家乡的那个城市,她已经被官方注销了户口。英姬到曾经供职的铁路医院找领导恢复工作,但医院的领导告诉她,凡是偷渡到中国被遣返的一律开除。 此时此刻,英姬没有了户口,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了朝鲜政府按照人头分配的口粮。 父亲老了,从科研所退休多年,虽然可以从政府那里得到在当地人看来不错的退休津贴,但是那千八百的朝币,仅仅能使两位老人生存下去。如今多了英姬这张嘴,一家三口连命都度不了了。 英姬有心出去找点吃的,田野里都是玉米地,水稻田;山上光秃秃的,别说野菜,就是树根也都抠净了。英姬也闪过乞讨的念头,可是她知道,在家家都缺少食品的朝鲜,你能从哪一位濒临死亡的饿馁者嘴里抠出一点食物来呢? 阿妈妮抚着女儿的头哭诉着:“若不是你阿爸吉有这点津贴,我们早就上了山了!” 在朝鲜,很多老人为了不连累子女,钻进山里,活活饿死。 阿爸吉流着泪对她说:“孩子,阿爸吉无能,真的没有办法养活你啊。” 英姬又想起了丈夫和孩子,想起了在中国东北长白山里那几百个平安幸福的日子。她决定与其饿死,不如再冒一次险。 从英姬的家乡到鸭绿江边最快的路程是坐火车,但此时的英姬人身自由是受限制的,没有政府的介绍信,她是买不到火车票的。 天可怜见,天无绝人之路。一天,英姬在路上遇到了曾经在铁路医院她护理过,并相处很好的一位火车司机。那位司机曾在出院时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过,以后只要想到哪里,找他绝对没有问题。英姬把这个司机叫到僻静的地方,跟他说了自己的打算。这个司机很为难,他知道英姬的现在的处境,那是不能离开规定的区域的。英姬从身上掏出阿爸吉贿赂剩下已经兑换的朝币,给了这位司机八百朝鲜币。 当天,英姬就告别了阿爸吉、阿妈妮又踏上了人生的死亡之旅。 两天后,那列带着她离开故乡的火车停靠在鸭绿江边朝鲜一侧的边境城市会宁。 鸭绿江虽然还没有解冻,但已被朝鲜人民军封锁得更加严密了,从江上偷渡几乎成为不可能。英姬被阻在了会宁。 在会宁的日子里,英姬只好每天在街上转,她在寻找机会,寻找生的希望。在这里,她要躲着警察,避开人民军,靠身上仅有的不到一千的朝鲜币买些廉价食物果腹。 这一天,她正在街旁的人行道上无目的的走着,突然身旁经过一群中国游客,其中一位边走边用手机打着电话。她灵机一动,跟着他们走到僻静处,然后拦住他们,请求借用一下他们的手机往中国境内打一个电话。那位游客同意了。当她拨通了彭顺弟弟在长春养牛场的电话,证实了彭顺和孩子正在那里时,英姬高兴得泪流不止。 英姬感谢上苍,上帝有眼,她终于找到了丈夫和孩子。顺哥!金达莱!英姬想你们啊! 彭顺兄弟俩在接到电话后的第三天就赶到了与会宁接壤的中国一方的吉林省龙井市,通过关系很快办理了赴朝手续。在指定的地点,彭顺和英姬这对苦命的跨国鸳鸯终于重逢了。彭顺兄弟俩和英姬找到了会宁的人民军,向两位边防军官分别贿赂了二百元,他们得到了朝鲜边防的许可,英姬第三次又跨进了中国的边境。 铁路沿着图们江弯弯曲曲向北行驶,两侧是山。同一江水,奔腾向东,注入日本海。不同的山,一侧童山濯濯,岩石裸露,一侧蓊蓊郁郁,满山青翠。英姬一行要在中国的龙井市开山屯镇进入国境,然后换乘中国列车回到长春。那里有一个属于她和彭顺还有金达莱的温馨的家。 英姬趴在车窗上,望着已经渐行渐远的祖国和家乡,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含着泪,写完了这篇不属于小说的文字,心里很沉重。几年前,去延边开学术研讨会,在延吉、图们住了几天,接触了一些朝鲜族朋友。起初,心中为这个民族的老女人化浓妆,男人们酗酒而不齿。后来在酒中和几位成了至交,掏了心窝子,才发现这是一个很重感情的民族,请你喝酒不喝,他们会骂你不够朋友。请你跳舞不跳,他们会骂你不懂这个民族。通过他们,我知道了这个民族的群落里还发生着这样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在中国的东北,尤其是东北三省与朝鲜毗邻的地方,那里聚集着许许多多的朝鲜族人,他们操着同样的语言,有着相同的风俗,流淌着同一种族的血。可在这个人群里究竟有多少是从朝鲜逃过来的,又有多少被遣送回国,谁也没有统计过,官方没有,私人更没有。人们只知道,在那里的人群里,随时都会遇到有着英姬一样遭遇的朝鲜女人。她们为了生存,逃离了家园,离开了父母兄弟,离开了心爱的人,背着背叛祖国的罪名,在陌生的国界里生活着,遭遇着不被人承认的没有身份的非人境遇。她们嫁给了那些来东山里的煤黑子,赶山的,甚至当地残疾的,她们很多受着不公平的非人待遇,挨打受骂,倒卖卖淫,做着泄欲的工具。她们没有选择,这就是生活,虽然她们很美。 实在说不下去了,也许这篇文字还表现不出这些高丽女人遭遇的万分之一,但就是这些也足够震撼我们这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心了。 阿门!上帝保佑这些可怜可悲的女人,因为她们也是人。 我憎恶那个国度的制度,因为我在我的祖国经历了相同的生命历程。只不过,我没有英姬那样坚毅,那样的执著;我屈服在阶级斗争的强大压力下,跪拜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下,度过了我应该最美好的一段生命。 (全文完) ※※※※※※ 【遥想当年】个人文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