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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从张瘸子家出来天已经大黑了,漆黑的街道上看不见人影。家家户户的窗户被厚厚的棉被遮挡着,从里面伸出来的铁皮烟筒就像一颗巨大头颅嘴里叼着的香烟,从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像披着白色斗篷的鬼魂在沙家坟儿的上空游荡,窥视着我们。我哥没有讲话,脑袋依旧来回转动,似乎还在寻找什么。临近胡同口时,他突然叫道,妈,胡同里有鬼!听了我哥的话我我妈的身子一激灵,而后又镇静下来。我抱住我妈的大腿,顺着我哥手指的方向,看见一只两眼泛着绿光的野猫从胡同里跑出来,一个白色的东西蹦蹦跳跳地跟在野猫的后面,当它悬在半空中时就如张瘸子老婆的脸。我妈一只手抚摸我的脑袋,另一只手使劲地抓着我哥,很怕他跑掉。待那个白色的东西飘出胡同口时我哥如释重负地说,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一张白纸。一听说是白纸,我妈被吓得惊慌失色,领着我们就奔跑起来,并对我哥说,快走! 我妈本该抱着我,但她不想丢下我哥。我不知道我妈哪来的那么大力气,竟然像拎东西一样拎把我回家。 进了院子,我妈把脑袋探出院门外,东张西望好一会儿才关上门,又用手拉了拉,这才手捂前胸,大口地喘气。 进了屋,我哥神秘地说,三邦头,张瘸子老婆就是胡同里的鬼,你信不信?听了我哥的话,我姐气愤地说,三邦头瞎嘞嘞白瞎了两毛钱给你俩剪头,你也跟着瞎说,一点记性都没有!我本想呛着我哥的话说,因为张瘸子老婆胸前的一对大奶子有香味。但听我姐说我,我又改变了主意,于是我大声地喊,对,张瘸子老婆就是鬼,她的脸和鬼脸一样白。 我的话音刚落我妈跑进屋,抓起扫炕笤帚就打我。小瘪犊子,因为你瞎嘞嘞,害得我白给人家送去两毛钱,你家钱多是咋的?在我有限的记忆中,我才知道扫炕笤帚打人会这么疼,看来我妈是动了真气的。我杀猪般地嚎叫起来。我妈打了我几下后就停了手,我不顾屁股的疼痛,迅速爬向炕梢的角落里,我以为离掃炕笤帚远一点屁股就不会再挨打。 我妈的确没有再打我,究竟为什么我不知道。 第二天,当我趴在炕上享受我哥我姐的呵护时,我姐面带笑容地对我说,你昨天晚上爬向炕梢的动作真像个婴儿。我哥那天也露出了对我从未有过的笑脸说,咱妈怎忍心打一个炕爬的娃娃呢?听了我哥我姐的话,我嘿嘿地笑了。嘴里吃着我姐给我扒的瓜子仁儿,心里想,这倒是一个逃脱挨打的好办法。可我想错了,我们都想错了。以后的日子里,我也曾故伎重演过,但都没能逃脱挨打的命运,我倒像一头不听话的牛在炕上“耕耘”。 其实,那天我妈是怕我大声地哭叫而招来邻居们的追问,这是许多年之后我妈对那件事的解释,我也明白那天晚上我妈为什么流着泪不让我再哭的原因了。 我爬向炕梢的角落里就开始大声地哭叫我爸的名字,我知道能阻止我妈的人只有我爸。可我爸不在家,我只能大声地哭叫。听到叫我爸,我妈也哭了,把我抱在怀里说,不哭了。又用衣袖帮我擦了擦眼泪,哄我道,你还小,不懂事。你再瞎嘞嘞,咱家说不定有人会像罗三儿一样被挂着大牌子游街。我妈的这番话吓得我停止了哭叫,瞪着眼睛想着罗三儿被游街的情景。 那是我六岁那年的夏天,我只记得在一个骄阳似火的下午,不知道罗三儿犯了什么法,胸前挂着一块大牌子被人押解着游街。 罗三儿是地主的狗崽子,外号叫“三骡子”,和我姥爷在一个运输合作联社推车(运送货物),我姥爷说,他家的地主成份是他爸花钱买回来的。解放前夕,真正的地主知道形势要变,就把土地以很便宜的价格卖给了罗三儿的父亲。然而,一辈子土里刨食的庄稼人视土地为生命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划分阶级成份的政策却不理解一个拥有很多土地的人。一辈子省吃俭用、辛勤劳动的庄稼人成了地主,一个从小随父亲受苦受难,没上过一天学的罗三儿也就成了地主的狗崽子。一年后,老地主死了,罗三儿和他妈就成了孤儿寡母。 罗三儿被五花大绑地绑着,在那个泛着阴气的街道上行走。罗三儿汗流浃背,嘴里不停地央求。张主任,那反动标语不是我写的,我不识字这你是知道的呀。我妈夜里犯心疼病,着急请医生才超近道走那条胡同的。张瘸子说,我管不了那些,那条胡同几次出现反动标语,上面查得紧,我也没有办法,谁让你赶上了呢?罗三儿说,我没说谎,我妈真的病着呢。张瘸子说,你不用跟我解释,你家是地主,肯定对社会主义不满,你还是跟上头说吧。 我和一群孩子始终跟在罗三儿的后面跑,因为鞋子不跟脚儿,索性脱下来拿在手中,不时地拍打罗三儿的屁股,并举过头顶学车老板吆喝牛马时的叫喊声。 跑累了,喊不动了,我悻悻地退出看热闹的人群,回家了。 我哥我姐都上学了,我妈把我反锁在门外,我只能坐在家门口的树荫下喘息。我好想躺在我妈的怀里睡觉,可她平时总是铁青着脸,手中还经常攥着掃炕笤帚,因此,这种想法也只能在我最困倦的时候心里想想。唉,要是我爸在家多好,他边抽烟边喝酒,微笑着抚摸我的脑袋欣赏我…… 就在我伤心时,我突然看到刘瘸子从门缝儿里探出脑袋向人群张望。 刘瘸子是国民党兵,在和共产党打仗时被枪子儿打瘸了左腿,我妈经常提醒我要离他远一点。不过,他摸我脑袋时的感觉的确很舒服。 那个夜晚我只能想到这里,因为不管张瘸子还是刘瘸子,他们摸我脑袋的感觉怎么也比不上我妈抱着我的感觉好。 我妈的眼泪冲走了我哥我姐的魂魄,在漆黑而寒冷的夜晚,我妈的形象如果矮小下来,我们头顶上的天一定会塌。我们都被吓哭了。 妈,都是我不好,可罗三儿被抓的那个晚上,我的确看到张瘸子老婆从那条胡同里出来过。我哥擦一把眼泪说,那天晚上我到三老歪家玩,看天要下雨,就着急往家跑,临近胡同口时我突然看到一个白色的东西从里面一蹦一跳地出来,因为害怕,当时只看到是张人脸,但没敢辨认是谁。罗三儿他妈死了,罗三儿也疯了,张瘸子说胡同里有鬼,我才疑惑那天晚上看到的究竟是人还是鬼。今天看到张瘸子老婆,突然想起胡同里的鬼,我敢肯定那个人就是她。 在那个令人恐惧的夜晚里,听了我哥的这番话,我妈就好像听到了鬼的呻吟,当听到张瘸子老婆的名字时感到我哥的生命已经危在旦夕。我妈迅速地向我哥奔去。由于突然受到惊吓,我妈的双腿无力支撑起身子,爬下炕后赶紧捂住我哥的嘴。 好儿子,别说了,妈求你了。我妈的哀求是以下跪为姿态的。 我被甩出去以后刚想哭,看到我妈跪在我哥的面前,我张开的嘴瓷在那个位置,人也变成了“雕塑”。我姐也被我妈的样子吓傻了,她也忘记了哭泣,愣愣地看着我妈。我哥做为导致“我妈下跪事件”的当事人,他后来描述当时的心情时说,我感到五雷轰顶,无论是当时还是以后,应该说那是我一生中承受最重的一次诅咒。我当时想,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把那天看到的说出去,就是刀子插进心窝也不能讲出半个字。 那天我和我姐被我妈跪在地上动作吓傻了,只有我哥的双膝慢慢地弯了下去,落地时发出“咚“的一声响。那时屋子里很静,我哥下跪的声音就显得沉闷而有力,我妈被这声音惊醒过来,身子一抖擞,迅速地站起身。由于跪地,站起来时身体踉跄了几下。我妈拉起我哥,弯腰为他拍打掉膝盖上的土,转身去了外屋。 我妈再进屋时,我们没敢抬头看她的脸,只看到膝盖上的土依然挂在上面,不知道有意留下的还是忘记了拍打。总之那两块与深色裤子形成鲜明对比的色彩,就好像威逼我们对天发誓的命令,如果不是我姐帮着拍打下去,就会像两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里让我们无法成长。 妈,你放心吧,这件事儿我不对任何人讲,以后我也不再去胡同玩了。 压在我哥心头的“石头”被我姐搬走了,人也轻松了许多,但誓言毕竟要发的,因为我妈膝盖上的土是他给“抹”上去的。 三邦头,该你了,你也向咱妈保证不再瞎嘞嘞了。 我姐气汹汹地瞪着我,平时对我关心和爱护荡然无存。我刚想发火,突然感到一股暖流顺着我的头顶流进我的身体里。当发现是我妈的手轻抚我的脑袋时,我激动得好悬没哭出声来。我妈看着我,温和里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妈,我再也不去胡同里玩了。我说。 由于我妈下跪,我们哥仨的个头儿在那个漆黑的夜里突然“长高”了,人也成熟了许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