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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姬一场大病花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只好继续留在貂场打工挣钱,挣寻找亲人的路费。这期间,她偷偷地溜进县城去找云贞,想不到云贞就在她被遣返的那段时间里,由别人介绍嫁到了离这里几百里外的一个煤矿去了,丈夫是个煤矿工人。 英姬只好沮丧地回到了貂场,她现在举目无亲了。 又是满山金达莱怒放的时节,英姬告别了好心收留她的貂场女老板,踏上了寻找丈夫和女儿的漫漫长路。 长白山是个宝藏,那里有煤,有铁,有稀有金属,有木材,有水泥,还有人参。 有物产,就有人群,五方杂处的人群。 这里早已不是曲波笔下《林海雪原》的杳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了。 山山有森林,处处在伐檀,沟沟有矿产,在在飘炊烟。 英姬沿着图们江走到鸭绿江,她仿佛看到彭顺牵着金达莱的手,正站在一衣带水的江边向对岸眺望着。每走到一个有炊烟的山谷,她都要详细地打听,问每一个遇到的人看没看到有这么样的父女俩。每次她都拖着更沉重步子离开。每到一个集镇村屯,她都要流连几天,幻想着在某一个街道或胡同与丈夫和孩子蓦然相遇,抱头痛哭。 在临近边境的几个城市里,人们时常会看到一个朝鲜族女人,边行边歌: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我的郎君翻山过岭路途遥远。 你真不该啊把我扔下, 出了门不知道你会不会想家,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我的郎君翻山过岭路途遥远, 春天黑夜里满天星辰。 梦里你的情话千言难净,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我的郎君翻山过岭路途遥远, 今宵离别后何日能回来, 请你留下你的诺言我好等待,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阿里郎哟,阿里郎哟,阿里郎哟……” 这就是英姬,她已经完全融入了长白山的社会里。这里本来朝鲜族人就很多,英姬为了保护自己,对人自称是延吉的朝鲜族人。她想用歌声来唤回她的爱人,她的“阿里郎”。 英姬来到了集安市。这里是吉林省靠近朝鲜的一个城市,素有“小江南”之称。 英姬无心浏览这里醉人的景致,她的心只放在那些街上匆匆而过的人们身上。她只要看到一个男子领着一个女孩,她都要跑上前去认一认,人们都以为遇到了一个精神病。 英姬的内心确实快到了崩溃的边缘,天下这么大,茫茫的人海里,她到哪里去找她的彭顺和金达莱啊! 身上的钱所剩无几,她只有半行乞,半赶路来维持自己的生存和希望。几天时间,她已经转游完了大半个集安市区。在她行乞时,曾经有人指点她去投奔教堂,说那里都是行善的人,说不定见她可怜可以收留她。英姬虽然在朝鲜完成了高等教育,但她不知道什么是教堂,在那里是不允许这些非社会主义的意识存在的。那位貂场的女老板就是基督徒,但她只见过女老板看过的圣经,却从来也没听女老板说过什么教堂。她虽然在教堂周围已经转了几个来回,她看到那尖尖的屋顶,以为是什么机关,始终不敢靠近,她毕竟还是个非法越境的的人,躲还躲不及,哪敢往跟前凑呢?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靠上前去,她看见一对新人在那里举行婚礼。新郎牵着一位小姑娘,新娘领着一个小男孩。英姬看呆了,那新郎分明是彭顺,小姑娘像极了金达莱。她奋力冲过去,甩开了几位拦她的男宾,推开了一群挡她的女宾,待冲到新郎跟前,新郎刚好走过。新郎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脸上布满了怪怪的笑意,挽着新娘径直向教堂里走去。虽然只是转瞬间,英姬看清了,那不是彭顺,彭顺脸上的轮廓是东山里的罡风雕刻出来的,早已印在她的心里。那个小姑娘也不是金达莱,金达莱的小脸就像从自己的脸上扒下来似的,她自己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脸呢?是啊!顺哥哥怎能不等她呢?顺哥哥是她一个人的阿里郎。 英姬孤独地徘徊在教堂外的林荫路上,低低地唱着永远唱不完的“阿里郎”: “阿里郎,阿里郎,阿拉里哟! 翻越阿里郎山岭, 天上有很多星星, 我们的心里有很多梦。 阿里郎,阿里郎,阿拉里哟! 翻越阿里郎山岭, 远远的那座山就是白头山, 寒冬腊月也能开花。” 她靠在一棵近搂粗的棣棠树下,呆呆地望着欧式教堂的塔尖,塔尖高高的,似乎比白头山还高。站在那上面一定会把全城看遍,如果顺哥和金达莱在这座城市里,他们一定会看到站在塔上的她。她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新郎新娘出来了,宾客们也都出来了。他们各自奔向自己乘坐的汽车,看来准备回酒店庆祝一番了。他们听到英姬动情的“阿里郎”,都呆了。真的,这集安城里不乏漂亮的朝鲜族女郎,甚至真正的朝鲜女人。“阿里郎”也是这些女人经常挂在嘴边的歌曲,可这些人者的没有听过如此令人动情地“阿里郎”,那简直就是和着血从心底流出来的。看到新郎和那个小姑娘,英姬情不自禁地又向前跨出了一步。新郎看到了从树荫中走出来的她,眼中一亮,很快又恢复正常。他踌躇了一下,把一个老婆婆叫到跟前,向她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转身上车,汽车开走了。 老婆婆来到英姬跟前,很慈祥地问:“姑娘从哪来?” 英姬脱口而出:“我从延边来。” 老婆婆又问:“来找人么?” 英姬奇怪:“你怎知道?” 老婆婆笑了:“姑娘刚才……” 英姬脸红了:“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老婆婆上下打量了一下英姬,招了招手说:“姑娘跟我来。” 老婆婆当先向教堂走去,穿过有些阴暗的大厅,拐过一个侧门,来到一个房间。房间虽然暗些,但很洁净。屋子里除放了一张床,还有一个小柜,小柜上面摆着一暖瓶,一托盘,两个茶杯,就像内地大城市里最简陋的个体旅店一样,只不过没有电视机。 坐下来,老婆婆说:“曲老板夫妇都是很虔诚的基督徒,平日里对教堂的给了很多的照顾。刚才离开时,见你还在教堂附近徘徊,就吩咐我:说你肯定是寻亲不遇,流落街头,怕你这样出意外,就请求我们教堂暂时收留你。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看看能不能找到你的亲人。” 英姬很感动,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这无疑是雪中炭,寒中衣。 真的替英姬担心,这些年出了一句俗话:没有免费的午餐。耶稣说:没有免费的晚餐。 英姬生活在那样一个国家,又辗转挣扎在偷渡后的各种危险境地里,她怎能不知道每一步的凶险?只不过她现在确实需要做一些补充,以便继续寻找她的彭顺和金达莱。她选择了集安,这里与朝鲜一江之隔,同族很多,十个集安人里就会有一个朝鲜族的人;这里经常有朝鲜人来往,人们不会对她产生格外的注意。 老婆婆好像从来不干涉英姬的行动,每次英姬在城里转回来,她都关切地打听一下,“有消息么?”“没有找到?”“还没信儿?” 无聊的时候,英姬也和老婆婆唠些家常。她从老婆婆口中得知,老婆婆一家是在日本占领朝鲜半岛时从釜山逃过来的,她生在延边,嫁在集安。丈夫曾和对岸的朝鲜人做过买卖,被政府以投机倒把罪,判了三年。出狱后学会了酗酒,打老婆。改革开放后,有了教堂,老婆婆一气之下进了教堂,与丈夫断绝了一切关系。掬一把同情泪之后,英姬当然也把自己的身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婆婆。 那一夜,她回来很晚。 先是在城西转了一圈,天黑了,疲惫的她来到了沿江路的“鸭绿江江边烧烤”。这里的生意火得不得了。一溜大小烧烤餐馆20多家,其规模大有一发不可收之势。傍晚时分,休闲的人们携妻带子,旅游的游客或成双对,或成群结队来到这里,临江而坐,观江上灯火,微风徐来,喝着冰镇啤酒,朵颐着滋滋冒油星的烧烤,有滋有味地享受生活。 在回教堂的半路上,她经过鸭绿江边的“曲径幽”大酒楼。那里很多服务员是朝鲜族,也许就是朝鲜人。英姬看到她们能歌善舞,会讲汉语,婀娜、娇小、优雅,来往席上席下,那些女人酥胸半露,半倚半偎,媚眼斜乜的献歌,陪酒,很是委婉动人,风情撩人。英姬看到了她在朝鲜看不到的一幕,她似乎读懂了这些掩藏在繁华背后的生活。她没有往深处去想,她也想不到繁华除了带给老百姓幸福之外,还会带给老百姓什么东西。这不属于她思考的范畴,更不是她目前所要思考的,她想的是,下一步要怎么去找她的顺哥和金达莱。 进了教堂,她看到老婆婆在送一个人,那人看到英姬,大步走向停在教堂暗影处的一辆轿车,上车疾驶而去。 老婆婆跟在英姬后面走进英姬的住室,先是照例寒暄着:“还没有消息么?” 英姬没有吭声,她在猜想那个离去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晚间来教堂?她在教堂呆的这段时间,还从来没见到过有人在夜里来这里。 老婆婆寒暄过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去。她在英姬身边坐下,牵过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手里摩挲着,似乎有意无意地说:“刚才曲老板来了。” 英姬问:“哪个曲老板?” 老婆婆说:“就是曲径幽大酒楼的老板啊!他可是咱这地面上的大人物,开的酒楼相当的火!” 英姬想起了回来路上看到的那个酒楼,原来是那个所谓的曲老板开的。她脑袋里雷鸣电闪般地晃过那天婚礼前后和刚才的一幕幕,她知道,“好心的曲老板和老婆婆”要摊牌了。 “他来有什么事么?”停了片刻,英姬问。 “他问姑娘想不想找工作,他已经为姑娘留意了一份。”老婆婆试探着。 “去酒楼做服务员?”英姬一想到曲径幽酒楼小姐的那些媚态,不觉胃里就向外涌。 “你怎么知道?”老婆婆很吃惊。 英姬已不屑回答,她抽回了攥在老婆婆手中的手。 老婆婆还是唠叨着:“曲老板可是当地的名流啊,酒店生意火了半个鸭绿江,酒店里的小姐各顶各的漂亮,月薪都一千好几呢!老板说,你去了就唱那支‘阿里郎’,他在街上听你唱了好几回呢!他还直夸你是美人坯子。还说你要到他那里,很快就会红遍小江南!” “小江南”是集安城的美称。原来横亘集安界内的老岭如同一道天然的屏障,它挡住北方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而南方的暖流却可以沿鸭绿江河谷长驱直入。这样的地理条件使集安这个地方气候温和,雨量充沛,湿润而不干燥,冬季有雪而不太冷,夏日高温也不太热,很像长江以南的气候。 英姬不耐烦地走出自己的卧室,把个老婆婆扔在了里面。 英姬来到教堂外,抬头望着繁星密布的夜空,心想:“顺哥说,中国人每个人都是一颗星星,星在人在,星灭人殁。可哪颗星是顺哥的?哪颗星又是我的金达莱的呢?” 夜空下的集安城灯火通明,流金溢彩,与对岸的沉沉夜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英姬滞留这里的十几天,她知道集安曾经是她祖先的都城,而她的祖先居住的地方原来只是中国西汉时期扶余国的一部分。那么自己究竟是朝鲜人所说的高句丽的子孙,还是历史上的华夏民族的子孙呢? 沿江一带,还是灯火辉煌,隐隐传来的是英姬非常熟悉的“阿里郎”和“道拉吉”等朝鲜著名的传统民歌。英姬仿佛看到霓虹灯下那些翩翩起舞的幸福的人们,虽然她很喜欢这里,很渴望加入那样的生活,也许她的生活里若是没有彭顺和金达莱的出现,她会选择这里生活下去。但她不敢,也不能。因为她还要继续逃亡,还要继续寻找下去,她的心里不仅仅只有她自己的生活,还有她的孩子金达莱和她的“阿里郎”。 ※※※※※※ 【遥想当年】个人文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