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蓝生 [聚会,06年1月16日] 她开始老了。皮肤备受摧残。每次站在镜子前,她总是这样想。 化妆,参加大学同学聚会。 其实她是不想去的。自从七年前苏晨死后她拒绝任何社会活动,一个人朝九晚五的上下班。惟一是和公司老总参加同行业组织的酒会。对她的变化,她怕看到同学异样的目光。更不想让他们知道这十年来她过得不好。其间,身边有人不断给她介绍男友,她总是冷漠对峙,避口不谈。母亲常在暗里悄然落泪,拿她没辙,都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还是孤身一人。 她就是这样倔强的女子,骨子里喜欢的东西不会放弃,也很难改变。比如苏晨。她心里知道与懂得,她的爱情已在七年前死了。 手机又响了,同学在催她,班上的人到齐了,就差她一个。前几天,班长几次三番的电话让她招架不住,她只好答应。 出租车在大雪中驶过,安静地停在“金色年华”门口。 进去时,三张并起来的长桌已围满了人。桌上摆了十多瓶酒。同学们歪头并脑地嗑着瓜子,谈笑风生。 浅浅来了,同学们站起来对她笑呵呵的。并没她想象中会看到的异样的目光。 人们都叫她浅浅。她也喜欢这名字,让人想到很多的美好。苏晨就常叫她,浅浅,快来啊,快过来啊。这时候苏晨会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每次她却像泥鳅一样滑掉,让他怔在那里发呆,她眨着眼朝着他哈哈大笑,然后苏晨就在后面乐呵呵的追她。 那晚,她喝了很多酒。第一次白酒拌着鲜橙多喝,口感很好,后劲也大,她开始眩晕。越过同学的头,舞池里扭动着一群寂寞的人,跟着迷幻的电子音乐舞动起来。 中途有同学问起她,现在的生活。她看着他们,什么也没说,摇着头,一直微笑着。然后她起身,跑到洗手间,吐了一地。出来时,蹲在角落里捂着脸。 她忽然感到很冷。酒吧里响起了赵传的《那个傻瓜爱过你》。这是苏晨喜欢的歌,也是在夜晚她和他听得最多的歌。 歌声夹杂人的喧哗把她淹没。恍惚里,10年前的大雪飘飞,年复一年,永不凋零。还有他那穿米色棉衣,蓝牛仔裤的男子。 苏晨,你知道么?其实我一直喜欢的就是沙皮狗啊。泪眼模糊中,她喃喃自语。 苏晨,那个时候,林健给予我的,太象爱情了。 苏晨,我穷尽一生的幸福,搭上你对我最后的一点点期盼,换取了林健短短几个月似是而非的爱情。 来不及了,来不及说一声抱歉。 惩罚一个人最残忍的方式,就是永远不给她说抱歉和弥补的机会。我终究为我的任性自私付出代价, 苏晨你要我怎么说你呢? [时光流转,1993年1月13日] 遇见苏晨时,她20岁。 寒假第一天,她和好友悠悠窝在房间里睡懒觉。一阵狂乱地敲门声,鬼子进村似的蛮横不讲理。 悠悠极度痛苦地揉着眼睛去开门。 下雪了?她睡眼惺忪地掀开窗帘。一片银白,干净安宁,大雪在天空寂静无声地飘舞。 那天她在悠悠家楼下第一次见到苏晨,米色棉衣,蓝牛仔裤,没有想象中那么胖。她不喜欢胖的男人,瘦小的男人让他感觉精干和塌实,她也奇怪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站在另外两个男人身边,象一把温暖的阳光。 悠悠说,这就是我常说起的苏晨,这是我的好友浅浅。 苏晨说嗨,我早就听说过你了。他笑的时候露出洁白健康的牙齿。 我也是,她有些腼腆,她和男孩说话总是感到局促,一直到现在。 黔灵山上,他们开始打起雪仗。 小心哦。悠悠说,他们打起雪仗来很凶猛。不用担心我。她扯着悠悠的衣角小声对她说,他们和我又不熟,不会打到我的。 一团突如其来的雪球重重地砸到她的头上。她狼狈不堪地跳着脚拍打身上的碎雪,她说悠悠你同学怎么这样啊我和他们熟都不熟居然也不顾忌一下。 悠悠一边躲避雪弹一边说,他们才不会管你熟不熟呢快躲一下吧我管不了你啦。 还未来得及反应,苏晨又扔过来一团雪球:个子小的更好欺负! 她尖叫着四处闪避。 那一天,她成了攻击的目标,他们把她逼到角落里,朝她身上扔雪球,把雪塞到她大衣领子里…… 尖叫,嘻笑,追逐,雪球瞬间碎裂的声音,在空寂的山林里回荡。 她有一刻的眩晕,差点忘记了之前还有个叫林健的男人。 [相对烟花,转身天涯,05年1月2日从23:38到00:57] 那是她和林健分手后的第一次见面。 23:38,林健出现在她的楼下。 相对无言,找不到恰当的话题可以彼此从容寒喧。想得到的话,说出来都显得苍白多余。 出租车开往昨日重现,他握她的手,那双手曾经有她期待的温度,此刻,冰凉。远隔千里。她突然想起了那个穿米色棉衣,蓝牛仔裤的苏晨,那双灿烂迷人的眼睛,终究不再回来。 昨日重现依然氤氲着温情,12楼上有他的家,他说还有家具与电器没时间去买。她问什么时候结婚。他说大约在明年。 长时间沉寂,偶尔说话。咖啡吧反复放着英文歌,隔壁桌有朋友相聚谈笑风生,或有情侣暧昧地低语。她与他之间有凝重的气团把那些声音隔得很远,他不时的咳嗽显得空气更寂静。 你,还没有找男朋友? 没有。 不要再回头了。 他说,不要再去想念过去的任何一个人。 她抬起头看他,你找我,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我现在过得很好,一个人,生活充实。 加速喝完杯里最后的一点咖啡,她说走吧,你需要早点回去休息。 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明年就结婚了,他尊贵显赫的家庭、专制传统的父母让他娶了一个局长的女儿,为了他的前程以及符合人们说说的‘门当户对’。六年前,他终究放弃了这段在她看来还算有爱的感情,顺从了父母。他说他无能为力。 她没有骂他懦弱。开始她就知道,总有一天会是这样的结局,只是事实来得这么快。 那是她认识苏晨后。 公司同事林健频频向她发起了爱情的攻势。她承认她也开始喜欢上了这个帅气体贴的男人。双方的父母也都见了面,甚感满意,这样快乐、幸福的时光只持续了半年,现实就是这样,转身之间,灰飞湮灭。 00:57,独自走出了昨日重现。她没告诉他昨晚又做了关于他的梦。 梦里,他微笑着向她走来,握着她冰凉的手。他说,我们以后要一直在一起。突然出现了一个姿态雍容,神情淡定的女人,眼神穿透她的心脏直击她最脆弱的角落,旁边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他突然残忍地告诉她,对不起,我结婚了。然后消失。她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自信而威严,抱着孩子转身离去,她叫住了她,对她道声祝福,那女人转过头来看她,露出一记骄傲而不屑的笑容,扬长而去…… 留恋是残酷的,所以要尽早离开。 [情人节,1994年2月14日] 苏晨在街上逛荡,满大街都是兜售玫瑰花的人。 第一次买情人节礼物,他脑子里浮现出那个小小女孩的样子,她总是象个骄傲的公主高高在上,刁蛮挑剔颐指气使喜怒无常,永远也猜不透她满脑子想的是什么。 他偏偏就是喜欢,甘愿做一个卑微的奴隶。 买些什么呢?有一回她拿了纸和笔放在他面前,不可一世地命令他:记下来,下列物品作为将来送她礼物的参考:香水、布娃娃、玫瑰花……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张纸。 可他竟然把那张该死的纸条给弄丢了,搜肠刮肚也想不起当时记了些什么。 他在车水马龙中迷失了方向,几近沮丧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站在百货大楼的玩具专柜,一只体型巨大的沙皮狗公仔耷拉着眼皮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方。 这只沙皮狗差不多可以占满她那张小小的床,他想象着她不得不被沙皮狗挤到小床边上,瘦小的身体抱着沙皮狗熟睡的样子。 他抱着大沙皮狗公仔走在幸福的大街上,一边走一边设计如何把这份惊喜送给她,她看到礼物时一定会惊喜感动。他想着想着就傻傻地笑起来。 回家后,他想起还差点什么,转身跑到街口买了一块洁白的棉布,刚好可以把沙皮狗遮盖起来。一切整理妥当,他来到公共电话亭,拿起电话,他对传呼小姐说,请你帮我呼一下“1120”,顺便也祝你情人节快乐! 给她时,她猜了半天,也不知白棉布下藏着什么样的惊喜,他站在一边得意洋洋地笑。 谜底终于揭开,白棉布轻柔地从她眼前掠过,她看到那只硕大的沙皮狗公仔憨态可掬地趴在桌上,惊呼着扑过去,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 她的脸爱怜地贴在沙皮狗柔软的绒毛上,露出少有的温柔。 她阴晴不定的情绪总是突如其来,令他措手不及。 比如彼时,他还沉浸在宁静的幸福中,看到她贴着沙皮狗温柔地笑弯了嘴角。转瞬间,上弯的嘴角慢慢还原,刚刚还是阳光灿烂的脸倾刻阴沉下来。 她放开沙皮狗粗暴地冲着他咆哮,你送礼物不动脑筋的吗送这么大个东西我怎么拿回家我爸妈看到会怎么想你以为他们不知道情人节吗你让我怎么解释你总是不为我着想…… 他一脸委屈他说,对不起,我以为你会开心。 开心开心我怎么开心呀你给我弄这么一个麻烦的东西! 他们有生以来第一个情人节的最后结局,她怒气冲冲地取消了接下来看电影逛街等节目,苏晨垂头丧气地把她送回了家,一路上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他在三天后把沙皮狗抱回去。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其实她是真的很喜欢那份礼物。 [苏晨说。爱] 苏晨说,浅浅,我喜欢你 苏晨说,我永远是你避风的港湾 苏晨说,我在听张学友的新歌《只想一生跟你走》 苏晨说,我要你将来过着象公主一样的生活 苏晨说,你是上天带给我的精灵 苏晨说,你象个小女巫 苏晨说,我爱你,不要离开我 苏晨说,三年,好吗?再给我三年时间 苏晨说,我在昆明看《泰坦尼克号》的时候,突然觉得如果有一天,我们象露丝和杰克那样生离死别,多么可怕,我要好好珍惜你 苏晨说,你这个小猪崽鱼 苏晨说,将来我们要过有钱人的生活 苏晨说,我们要住大大的房子,还要有车,过神仙日子 苏晨说,将来给你买最漂亮的婚纱 苏晨说,我一直在努力,梦想快要实现的时候,你却要离开 苏晨说,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日子怎么生活 苏晨说,你说的话我都听,再难吞下的药我都吃 苏晨说,我要能活到五十岁就满足了 苏晨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会在天堂祝福你;如果我能活下去,我一定要娶你 苏晨说,别怕,我养你。 这些话,真实记在苏晨的日记本上。他未曾说起,却用行动不段证明着,她不知,在那个冬天的下午,他就爱上了她。 她在广州,苏晨在贵阳,周末,苏晨奔波于贵阳与广州之间,只为10几个小时的相守。 而她心里,无意间,一个叫林建的男人不时会扑闪在她头脑里。 从广州出差回来后的那些日子,她除了没心没肺地泡在网上玩台球,就是有林建陪她在昨日重现咖啡吧整夜整夜地静坐. 苏晨却不让她知道,叮嘱身边的人不要告诉她。一个人默默承受,从不喊痛。在病床上。 而那时,他们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苏晨一直等着她从广州回来,而她回来后,却怯于见他,她不清楚,林建和苏晨,不知该怎样面对。她不断折磨着自己,喝酒、失眠、焦虑、烦躁。如果别人不能给她伤害,她就自己给,如何都是一伤。她想,这样的生活不会让她麻木,可以找到无须面对两个男人的理由。 对不起,苏晨,那时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自私地渴求有人对我全心的关爱,我在不停地衡量你与林健,谁对我更好。 事后她对别人说起这些时,总是泪流满面,那个叫苏晨的男人,是她沁入骨子里的疼。 [医院,1999年1月13日] 苏晨最后的日子。 输了两个星期的氧气,那天,他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和父母还闲聊了几句。夜晚,他对他妈妈说,你们不要陪我了,没事,有二叔在,快回去吧。 半小时后,呼吸开始困难。迷糊中他看到有人走过来,他神志不清,他说叔叔,有个红衣服的小姑娘拿了药过来。 这是怎么了,苏晨叔叔开始感到恐慌,他看到苏晨在生死的边缘挣扎。叔叔开始给苏晨家里打电话,他看到苏晨瞪大了眼睛看他,充满埋怨,他不想让父母亲眼看到他死去。 他呼吸急促,他在想些什么?或许是这些年来颠沛流离的片段历历在目;或许是年少轻狂的青葱岁月一一闪现;或许他还看到漫天飞雪中那个叫浅浅的女孩扬长而去…… 她没有在他身边,她在最后一次从病房离开的时候,目光冰冷,她说我走了,以后不会再来。 然后就真的不再来。 他就要离开了,她竟然都不来看他最后一眼。 他赶在父母迈进医院病房的前一分钟闭上了眼睛。 彼时她在家中,林健突然到来,他说他想了很久决定不要离开她,他说他要和她在一起。 林建和她谈,和她父母谈,谈及夜深,林健起身告别。 她沉默对峙,心如暗涌。回味着刚才林建的话,他说的对,他确实有理由和条件给他一个好的生活和未来。也为了她父母。可她能轻言放弃么?对苏晨六年的爱? 我该怎么做?沙皮狗,你告诉我,人活着为什么要做选择,她对着沙发上蹲立着的沙皮狗喃喃自语。 她看到父母复杂的眼神,她知,父母是希望她立即答应林建的,毕竟林建的父母、家境会让她有个好的前程,无疑,对她来说是锦上添花,他们自己少些担心。 她紧皱眉头,思量间,电话铃响,是时已午夜二时。 注定要接受命运的惩罚,罚她一世懊悔内疚,永无止境。 她赶到医院,她看到苏晨冷漠地闭着眼睛,一袭白衣,任人摆布,在他脸上涂粉描眉抹口红,滑稽至极。她凝固在空气里,周围的人泪流满面,只有她麻木不仁。 当她流下第一滴泪的时,她没有觉得心痛。始终是不真实的,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死去。 灵堂已搭好,人来人往匆匆碌碌。摆花圈,烧纸,供水果。他躺在那里,浮肿了一张脸。 举目四望,她说苏晨,你在哪里? 她说苏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赎罪。 苏晨,如果命运允许,我愿意转让我的生命予你。 突然,她瘫倒在灵堂前。 [日记,1998年11月某日] 日记上记载:苏晨告诉她,有疑似白血病的症状,但他坚持不做最后的检查,必须要她从广州回来,领结婚证,通过婚检的时候才查。 1998年12月某日,他确认患系统性红斑狼斑。 她询问了许多医学专业的同事,他们告诉她,这种病和白血病类似,死亡率很高。 她都做了些什么?在广州,除了在日记里装模作样地难过担心,竟然没有回去照顾他的打算。即使回去,也很少陪在他身边,她知,她欠苏晨太多了,从来她都是个侥幸的人,事实上吉人未必天相。 日记上有这样一段电话记录: 我的病要一直靠药物控制,也许活不了多久了。 你不会死的,如果你明天死,那我今天就死。 呵呵,傻瓜,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死?最多我明天死,你后天死。 不,我才不要死在你后面。我就要比你早死一天。 …… 她固执在把日记写得悲苦万分,她认为这样能使得他将来会一边流泪一边阅读。 现在再来翻阅,她看到的是她虚伪外表下的自私和邪恶。 她没有在他死亡的头一天死去,也没有在他死亡的第二天去死。她在他死亡的那几日里根本就没有想过去死。 只是苏晨永远不会知道了。 [散场,1993年12月13日] 屏幕上光影交织,有一些缠绵模糊的对白,恍惚中还能看见苍白的面孔有泪在流,一部关于爱情的老式电影。 这是一座陈旧的电影院,座椅有斑驳的痕迹。 她靠在一张温暖而遥远的臂弯之下昏昏入睡,他的脸紧紧地贴在她的头发上,她闻到淡淡的菊花的气息。 不想睁开眼睛也不想抬起头,她知道他是谁。 然后他轻轻地摇她:浅浅,醒醒,散场了。 散场了?不,苏晨,我不想散场,苏晨,不要带我离开这里,我们继续看下一场好吗? 苏晨,我不要睁开眼睛,我一睁开眼睛,你就不见了。 她死劲地闭紧双眼,她一摇头,眼泪就流下来。 苏晨,走吧,散场了。 苏晨的声音渐行渐远,他的脸逐渐隐没在散场的人群里。 而那时,她只有苏晨,苏晨只有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