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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临时看守所,不算太高的围墙,新拉的铁丝网,几个大库房改成的监舍,看管虽然很严,伙食却也不错。整个看守所一色的朝鲜偷渡客,女人占了一大半。英姬在这里还看到了几个家乡的人,他们没有英姬幸运,刚过境就被抓获。他们听了英姬的经历,羡慕不已,那就是他们所向往的天堂啊!英姬打听阿妈妮阿爸吉,知道他们虽然生活得很拮据,但还健在。她听说几位熟悉的乡邻已经饿馁而死,不禁唏嘘不止。 经过了几次甄别身份,被确认无疑的一百二十人在几天后被遣返到朝鲜边防。临行前,有经验的同伴告诉她,在那边,人民币很值钱,有了人民币什么关节都可以打通。只要将每张人民币卷成卷用塑料口袋缠上吞进肚里,就能把人民币带出朝鲜人民军的边防站而不被查出。在离开中国看守所之前,她将5张10元的人民币卷成卷,用塑料口袋缠上,吞进了肚子里。真的不敢想象,那五个塑料包裹得纸卷装在胃里几天的感觉会是什么样。英姬不敢想象它们会给她的胃带来怎样的破坏,但为了能重新回到彭顺和金达莱的身边,她没什么不敢做的了。 过了鸭绿江,在监狱里,朝鲜边防花了三天的时间核对英姬的身份,并将她的情况向她的家乡和原来所在医院的领导进行了通报。三天后,是法律程序的审讯过程,在一间黑暗的小屋子里,英姬每天都要被提审一次,每次都是相同的问题,要她交代在中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英姬看不清对方的脸庞,也不知是些什么人在审讯自己,她隐隐约约看到坐在桌子一边的是个女书记员。她索性闭上眼睛,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在中国的经历就像讲故事似的详细地讲给审讯人员听,讲到她和彭顺小金达莱的幸福时光,她仿佛又回到了心上人和孩子的身边,他们在落日余晖沐浴的院子里相拥着,嬉戏着。那些审讯人员也听得呆了,英姬也看到那个年轻的女书记员竟流露出了十分向往的神情。法官在朝鲜是特权阶层,但所得也仅仅只够维持生存的。英姬在中国的生活虽是平民,但对他们来讲,那不仅是自由,也是奢侈。从审讯人员的嘴里,英姬得知,按照法律,第一次从中国遣返回朝鲜后要判劳动改造1年,第二次则是3年,第三次5年。英姬想:“只要不判死刑,她就要逃,就要回到她的彭顺和小金达莱的身边。” 在被审讯了不知多少天之后,英姬和其他从中国遣返的人一起被押送上了一辆卡车,他们都因为一个罪名而被判刑——偷渡。他们将被送到东北离边境不远的一个劳改农场,等待他们的是另一种非人类的生活。 路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土路,前导的吉普车带起的尘土,完完全全落在后面押解囚犯的两辆车上。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都是厚厚的尘土,有些分不出模样了。车是中国造的“东风”,在车上支了一个棚,几十个人像腌渍朝鲜酸辣白菜似的一个挨一个摆着。不要担心会有人逃跑,就是连转身都不可能,更不要说想要靠上车边。只有站在车尾最后一排的,才有可能跳下车,但他们的身后就是荷枪实弹的人民军边防战士。英姬在最后一辆车的最后面,身旁就是一位边防军战士,身体与英姬的身体紧紧挨着。一路上“东风”在嘟嘟地狂叫、车载广播也在不停的呼喊。头顶瓦罐的妇女、脚踏牛粪的学生,连身前满布油污的朝鲜军人都给这几辆执行重要任务的车让道。 突然,英姬感觉到身边的人民军战士用手碰了她几下,并听到他在轻声问“有人民币么?我能让你逃跑。”英姬一阵眩晕,她等的就是这一刻。英姬在中国境内吞进肚子里,又在朝鲜监狱里排便排出来的50元人民币,就藏在身上的五个不同地方。她从中取出一张,递给了那个人民军士兵。士兵接过去,让英姬趁车爬坡速度慢时下了车。车后的尘土很快吞没了她。英姬很熟练地钻进路旁的树丛里,她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沿着这条路一直向西南走,走到这个国家的腹地就是她的家乡,但她没有继续向前走,她知道,往西南走是家所在的地方,有她的阿妈妮和阿爸吉,但是没有粮食,没有她的彭顺,没有她的金达莱。她向家乡的方向深情地望了一会儿,转身朝图们江的方向走去。 英姬再一次越境进入中国。 有了第一次偷渡的经验,第二次就非常顺利。她找不到第一次偷渡的地方,那是黑夜,她们也是误打误撞摸到了那片森林,在那里丢了两个姐妹的性命。这一次,她选择了在中国朝鲜族聚集更多的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的一个边境村庄上岸。这里,中朝都有铁路延伸到各自的腹地,趟过图们江,沿着铁路就会进入人口稠密的地方,就是讨饭也很容易。 因为有了在中国境内生活近两年的经历,金顺姬此时对中国东北的生活习惯和语言都比较熟悉了,即使在不是朝鲜族人多的地方,她已经基本上可以和汉族人交谈。所以,在向西北行走的过程中,没有人怀疑她是从朝鲜偷渡来的人。她打听着来到了那个县城,她知道从县城到采伐队的那段山路,她没有直接回到采伐队的驻地,有第一次被出卖的经历,她不得不学得谨慎些。对她来说,现在安全是最大的问题。 她在那个县城的郊区蛰伏下来,在一家养貂场打工。养貂场的老板是个朝鲜族中年妇女,无儿无女,丈夫前几年车祸死去,她用丈夫的赔偿金办了这家养貂场,独立支撑着,日子倒也过得去。老板在丈夫死后就皈依基督,心地善良。她细细询问了英姬的身世,她很同情,就收留了她,除包吃包住之外,每个月还要给她600元人民币的薪水。 在刚刚离开丈夫和孩子的日日夜夜,英姬时刻与危险作伴,和命运抗争,只有当别人入睡的时候,她才能够静下来想她的彭顺和金达莱,她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他们,也许明天就会死去。现在,她又平安回来了,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她想他们了,梦里时常梦到她回到了采伐场,金达莱张着小手向她扑过来,嘴里还脆脆地喊着“妈妈,妈妈!”彭顺站在她的对面,高兴得就是傻傻地笑。 她实在忍不住了,她跟老板请了一会儿假,换了一身男装,租了一辆面包车,直奔采伐队而去。到了三回屯,她让车停在这里,她从东山的北坡爬上山。这里可以直接看到窝铺的院子里,甚至可以看见敞开门的窝铺厨房。正是午饭时间,偶尔只见进出的打饭的人,没见到彭顺的影子,更没看见金达莱。这时应该是她最活跃的时候,她喜欢人多,好热闹。好和那些喜欢她的叔叔们嬉闹在一起,英姬总要在这个时候抱她回上屋几次,每次她都和叔叔们“拜拜”而去。 英姬的心沉下去了。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出租车,只说了一句“下山”,就瘫在座椅上。直觉告诉她,彭顺和金达莱已经不在采伐队了。她要找到老崔,问个究竟。 车子在山路上颠颠簸簸抖个不停,司机尽量在加快速度,可英姬还是觉得很慢。以往走这段山路的时候并没觉得路上有多少石头,她和彭顺在一起走过几次,那时还觉得这段山路是世界上最平整的路。几次她都被颠得脑袋碰到了车的顶棚,司机担心的回过头来问“不要紧吧?”每次英姬都说“没事儿,能快点吗?”尽管司机总是“嗯嗯”地应着,车就是快不起来。好不容易到了老崔住的那屯儿,英姬没等车停稳就打开车门跳下了车。老崔在家,见到她,吃了一惊,赶紧把她拉进屋。 从老崔嘴里英姬知道了她走后发生的一切。 英姬离开了彭顺和孩子,爷俩的日子不好过了。彭顺要照顾小金达莱,不能上山了。他跟队长老李说,辞了工作,把孩子送回老家。老李说在城里找个人先看着,等掐了工再说吧。彭顺知道老李也很难,这不当不正的撂下,也不是那么回事,于是就没再说什么。不过,可苦了彭顺,每天上山,他都要将孩子装在一个柳条筐里,背到山上,放在安全的地方,再去干活。一边干着活,一边还要惦记着孩子,不敢错一点眼珠。夜里金达莱想妈妈,哭得彭顺既心疼又痛心。一天一位工人告诉彭顺是谁告的密,是告密人在酒后亲口说的。彭顺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喝水的搪瓷缸子狠狠地摔倒了地上。搪瓷的炸裂声也提醒了那个工人,他劝彭顺:“不要和这样的小人一般见识,和他呕这个气犯不上。”彭顺只是朝着位好心的工人笑了笑,道了声谢谢,就拧着眉头离开了。 这次彭顺找到老李,态度非常坚决地要求离开,并跟老李说,要把他的工钱结利索,他不会再回来了。无奈,老李给他结了帐,并把他送到县城。两人毕竟相处了好几年,感情不同一般,老李在工资之外,又给了彭顺一万元钱,说是这些年彭顺帮他打点采伐队的操心费。彭顺推辞不掉,只好收下。 当天夜里,山上采伐队出了一件奇怪的事,那个告密的工人半夜时被人拽到屋外,狠狠地打了几拳,那个工人想反抗,可来人力气很大,将那个工人脸朝下按在地上,老拳雨点般地落在两肋,打得那工人先前还哭爹喊娘地求饶,那人边打边低吼:“叫你还告密!叫你还告密!”看告密者有出气没进气,那人才住手,朝醒过来站在门口看热闹的工人们拱了拱手,又鞠了一躬,向山下飞跑而去。众人原本想冲上去捉住行凶者,后来听到声音是那么熟悉,又从那人的口中大致猜出了事情的原委,就都停在了门口看热闹,就差喊加油了。等到那人走了,大家把那个工人抬到屋里。过了一会,只听那个工人喊了声“再不敢了”,醒转过来,只是一条好端端的右臂折了,肋骨也被打断了两根。等老李听到连夜下山的工人报告,赶到彭顺住的旅店时,旅店服务员说父子俩已经坐凌晨的火车走了。 公安人员到采伐队的窝铺去了几趟,那个工人一口咬定是彭顺干的。这时大家才知道昨夜还是猜想,已经是事实,英姬的事是她告的密,人人愤愤不已。大家心里明镜的,但谁都说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大家还添油加醋地说那个工人总和山下一些屯癞子来往,也许有了龃龉。老李则作证说他和彭顺在一起,直到很晚,彭顺不会有作案的机会。 事情过去了一段时间,此时渐渐松了下来。那个告密的工人因为大家的不屑,在队里呆不下去了,没等伤完全好就走了。 老李往彭顺家去了电话,彭顺的父母说,彭顺没有回家。 老崔说完,英姬已经哭成了泪人。 离开了老崔,英姬回到了貂场。她用彭顺告诉的电话号码向彭顺的老家打了几次电话,接电话的是老妇人的口音,可能是彭顺的妈妈。英姬没有向彭顺妈妈说明自己的身份,她现在还是一个偷渡的朝鲜人。彭顺的妈妈看来对彭顺很关心,一听问彭顺的,就急忙问彭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英姬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放下电话。 英姬千方百计逃回来,彭顺和金达莱是她的念想,是她的生活下来的动力。如今父子俩失踪了,夫妻母女相见无期,顿时就像抽去了她的脊梁骨,英姬倒了下去, 一路逃亡的风雨困顿,这几十天的高度警觉绷得过紧的神经,对爱人孩子的日思夜想,一古脑儿都发作了。 英姬病了。连续的高烧,烧得她几乎没了思想,貂场的女老板只有在英姬烧得昏迷的时候才知道,她还有思想,她还有念想:“金达莱,我的孩子。顺哥,你在哪啊!” ※※※※※※ 【遥想当年】个人文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