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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生而未尝不厌食米也,故粽子之类亦未尝着之心上,故于端午,常以为可不可无不可也。今既为文人而无一用之足以救世也,而身常困于己而未足以及人也,而感人与世之遇之难也,而遂感于屈子之身世及精神者矣,所谓年少意气风发而略不更世事,若是者其可谓诚如是者也!夫人之年渐长也,而心中之感与日俱增矣,而常有一种情不自禁之深情流露于不自觉之中,而自为消魂之具也,而身之苦之为憔悴也,而心实慰之而转无痛苦之意,岂非精神之境界,良足以矫之也哉?因逢端午之日,而我当而立之年,而有感于屈子之精神,愿申一二言以语之也。 屈子者,楚人而王族,而富贵者之流,而肉食而未能鄙者也。肉食而未能鄙,此其悲剧之所由生者欤?故其心秉清世之志而坚持不懈,而坚贞自洁,而恶于世之污垢,而不欲于随波逐流,皎皎乎独立于世,而终遭沉沦。观其事,殆近于完美主义者,而与辛稼轩之境界为异矣!辛稼轩之境界云何?则身处乱世之中,不能行完全之志,抱绝世之才具,而终郁郁于世者也。然当其在位,则举全身之力以行所欲而有所利于民生世界,而身心之为世俗之所沮丧,而不顾也!故其为词,能为豪放之精神姿态。若屈子,则完美主义者而至于水清则无鱼之境界者也,其心不能容世之有所污也,故不能少损其志而为其次之境界,而宁以一死辞天下也!其勇于能死之心,诚亦决然而可观者矣,然我之观其能死,有所会心于其内在精神而及于外在之姿态者也。 屈子之精神,唯其为完美主义者,故其能死之姿态,亦绝美者也,亦美仑美奂者也!犹若盛装之赴死,而必整其容者,若病中不欲见汉武之李夫人,屈子之殁,亦必以华丽香艳出之者也!此种外在之姿态,乃其内在精神之绽放,若无内在精神之热烈而染于感情而为深情,则何必以此盛装而香艳华丽之姿态以赴死邪?故外在之艳丽郁怒者,必有内在之精神及热烈之深情者矣。故屈子之篇章若《离骚》、《九章》者,色彩之秾艳奇丽而意味之芬芳悱恻,大为吾国歌诗中之异观,而香草美人之传统,亦瞩目千古,后世诗人若李义山者,虽得其色彩意味而未具其内在之精神,即李太白之高蹈超绝者,亦不足以方其艳丽,则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之说,我之又甚惑之者矣!屈子之精神及姿态中明明而有此种之绚烂,而吾人每以平淡之为说者,何邪?则必推屈子于其内在之精神及热烈之深情而外,又有一种之心理,其极至于坚贞独立而不受濡染于世俗之庸俗恶劣,而将为能死也,则又盛装以饰而出之以香艳绮丽,必自恋若是,可以为此也!其贞之极,故自恋之若是也!唯其深于自恋也,故于世俗之精神,未得真正之体会,而于辛稼轩之境界有所阙如,其精神虽可臻于大我之境界,而在现实世界中之成就,则以一能死而泯之者矣,若流星之陨而灿烂,而绚丽固大过之者矣! 故屈子者,身实未能独立而依附于王者也,而为美人之姿态,若用情之专者,彼既无以我为念而若情之始乱终弃,于其深心中实已无欲生之望,故有能死之志也,世人之作为此者,亦非鲜矣!唯其无此独立之精神也,而为独立坚贞之姿态,而不能为豪放之精神境界及姿态也!吾人之每睹其篇张而感其绚烂之色彩,虽离于俗艳,而又有所未足者也,能入而不能出,亦屈子之所以为悲剧也。观后世之论而每有反复者,而宋之后遂以陶潜之人格为极致,而今我遂以辛稼轩为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之最高境界,而不以屈子,其亦有所由者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