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老婆生孩子的时候，正是将近年关的十一月末，雪下得小，但是很冷。我回家小住了将近一个月，直到她出院回到老家。屋子里暖暖的生着炉子，炕头热热的是灶台下的火在燃烧着。因为是快过年了，心情就格外的高兴。

    我的任务就是伺候老婆，洗洗尿布做做饭，我的厨艺是全家水平最高的。家里养着几只羊，是我劝父母养的，羊奶是好东西，营养价值很高。可惜的是，父母肠胃不好，喝不来这样大补的东西。这时候已经有了三只，一大两小，小的也有近百来斤了，大的则还要大一些，已经带着崽了，估计过年的时候就要生产了。

    看看月子将要出去了，父亲说，你们也快要回到你岳父家去了，就杀一只羊，咱们可以吃一点，走的时候也给你岳父家带一点，况且，孩子的八日就要到了，正好也可以用。我说，这么一只大的羊，怎么吃得完？父亲说，不大的，只有七八十斤——当时估计的，杀的时候才知道有近一百斤。我说好吧，虽然舍不得——毕竟是父母辛辛苦苦养的——但是也有点馋羊肉了。我在二十岁前就没有吃过烤肉串，羊肉串就更不用说了。

    于是就开始杀。父亲用锤子敲了羊头几下，然后吊起来放血剥皮，因为没有经验，父亲杀得有点生，我远远的看，母亲则连看也不敢。放着血，才有一点，父亲就说不要了吧，我觉得不要是可惜了，羊杂不是主要用血的吗？就又接了一点。剥皮很是费了劲，剖开肚子，内脏很多，光粪就装了一篓子，父亲对羊下货很不觉得有要的必要，我说留着吧，岳父会整呢。弄完后一称，光内脏就去了一大半，才三十六斤。我这时候才明白羊和猪大不一样，羊的肉实在是太少了，都附在肋上，大腿也小得很，羊骨头也很少。不过肋骨上的肉还算厚实。连骨带肉炖出来，汤是白白的，最是好吃。然而吃的时候，因为是自己家的东西，便有些伤感。老婆也吃得不多，因为基本上不加盐。过八日的时候岳父及很多亲戚来了，就分了一大半。剩下的放在雪地里冻着，慢慢的吃。炖上两斤，可以吃两天。

    没有吃完我就走了。然后不到十天，就放假了。快到过年的前几天，老羊也要生了。那个下午就生了一个小羊羔，挺大的，有七八斤吧，一会就能走了，很是惹人喜爱。不过天比较冷，对于它们是不利的。我们都说可能还有一个吧，以前都生三个的。然而终于没有生出来，就以为没有了。过年又比较忙，我们疏忽了什么，也不知道。

    夜里老羊便不安顿了，老是叫。父亲下去看，也不象生的样子。捱到第二天上午，似乎要更严重的样子，就叫了兽医来，一看，原来是还有一胎，但是已经死在腹中了。于是经过处理，把死胎拉出来，很费劲，都有点臭了。老羊已经奄奄一息，看样子很难受。医生打了一针，说下午再来看看。然天气太冷了，如果是人，真是没法想。羊和人的感受应该是差不多的。下午刚过，老羊就起不来了，父亲说，我看它的眼睛已经青了，嘴也拱在地上满是泥，恐怕不行了。等医生来的时候，它已经死了！医生说，怎么这么快？我们说，可不是。然而心里很不是滋味。看着一条生命的死亡，心里不禁涌上一丝伤感的滋味。

    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家里的情况不是很好，尤其是这个新年，几个月前弟弟刚结了婚，家里还欠着一万五千块前的债。父亲说，再收拾收拾吧，这羊。我的意思是卖掉，也可以卖点钱。父亲说卖也不值钱，顶多百儿八十的，我心里很是惊讶，这么大的一头羊，居然之能卖这么多点的钱？吃掉吧，又真有些舍不得。按理说如果能卖这点钱，换成猪肉的话，也就不到二十斤，哪能比得上这一百多斤的羊呢，至少要出四五十斤的肉！父亲联系了一家杀羊的，他们很快的就赶过来了，还有好几个年集，卖是不愁的。讨论了一会价钱，以二百元成交了。我心里还是嫌少了，不过看起来有点熟人的意思，也就不好再讨价还价了。父亲说，这个小的你们要不要？那人摇了摇头。父亲说，不要钱。那人还是摇了摇头，说，你们也别费心了，成活不了的！我心里想，这人怎么这样呢！以前小的时候经常听老人说谗老婆的故事，说她一天烤一只小羊羔，味道好极了，他怎么不感兴趣呢？

    这小羊儿真是可爱的很！起初它也许知道了羊妈妈已经走了，什么也不吃，母亲拌了鸡蛋给它，不吃，它走来走去，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后来我说，老婆的奶现在女儿也吃不完，不如把剩下的就给小羊吃吧。老婆也说好。于是就弄到奶瓶里，加一点温和的水让它吃。这小家伙开始吃得蛮欢的，我们都以为它真是命不该绝，值得庆幸。这样过了十来天，虽然吃着奶，可是不见长，反而更瘦了。有一天夜里天特别的冷，小羊冻得钻到炉子旁边，早上起来一看，都站不稳当了。用手掂一掂，很轻很轻，轻得让人可怜。后来，它就越来越吃不进奶去，就死掉了。我叹息了几天，又叹息了几天，咳，又能怎么样呢？尽心了，还是没有能救它的命，真是伤感——这伤感的滋味不知不觉的就沁如到心里来了，到底是什么呢？我想，那是对于生命的珍惜和留恋吧——对于年轻的生命的珍惜和留恋，对于生之合理性的留恋。

    我曾经的，是很爱吃羊肉的，在吃羊肉的时候，我丝毫没有想到羊被杀的命运和情形。我现在还是很爱吃羊肉，不过在吃羊肉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家的羊儿，但是似乎也并没有太多的影响我的胃口。人家的羊只是我的食物，我和它们基本上是没有感情的，但是一旦你和这些动物有了亲近的关系，你就发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和它们建立起感情来了！人和动物，和环境，和其他的日日陪伴着你的一切事物，恐怕都是如此，何况是人和人呢！人和人，尤其是男人和女人，日久生情是很正常的事。可惜的是，在现实社会里，人和人之间还隔着一个利益问题，人不珍惜这种感情罢了。

    ——于是，怎么能够叫人不伤感，在这俗世上?

    2006、3、7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附记：这次五一回家的时候，正是下了一场好雨，家里的农活却是干得差不多了，正好有一个朋友的女儿出嫁，父母都出门去了，剩下我自己在家里又干了一点，就没有事情可做了。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中午了。我自己在家里饭也懒得做，中午的时候喝了一点啤酒，就看了一会电视，然后睡上一觉。直到两点多才起来，忽然想起了家里养的鸡羊牛什么的，就下来看看。鸡食是早没有的了，我找不到，看见它们的槽里还与一些干食，就舀了点水拌了拌，也算是尽了一点心意。狗早汪汪的叫了起来，又是转圈子又是摇尾巴的，可是，我一般是不喂狗的。转到牛圈里，它被借出去干了一上午的活，肚子里也是怀了崽了，我这时候便有些过意不去了。弄了一桶水，饮一饮它，然而它不是很感兴趣，于是我又喂它草吃，吃得到是欢。刚想回去，旁边的羊儿也叫了，大羊还跳着攀到门上来，一幅急不可耐的样子，又是一副渴望的样子，我也是喂了它们一些草。羊儿还有一大一小，看见草，飞快的吃了起来，羊儿应该是吃青草的，这个时候，可是，父母没有这样的时间，我也懒得调理它们。我又饮了它们水，大羊足足喝了一舀子。心里忽然便想，瞧这些羊儿，真是没有多少的欲望呀，就是为了一口草，一口水，转眼之间，产出的却是奶，真是伟大的生物！我看着它们在那里抢着吃草，心里说不出的痛快！我之时候忽然明白了小说之中所写的那种牧人和动物之间的感情，这种感情，使人性逐渐变得善良起来，相反的，人与人的交往，却使人变得越来越凶残起来，为了利益的争夺，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干出来的！这样想着感叹着，我在我家的梧桐树下站了很久，风吹了过来，我一点反应都没有，于是，它便摇头晃脑的不理我，走了。

                 2006、5、23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