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的故事》是很早的一部影片了，我当时看的时候就感到很好，很是受感动。这种感动，固然有故事情节方面的原因，也有演员方面的原因，但是，这些还不是最为主要的，而最为主要的原因，却是和我对于中国电影的思考联系着的。从根本上说，这三方面的原因，又实在是交织在一起的，这三个方面的因素的相加，其实就代表了中国电影的一个高度。

从文化的角度来说，我们一贯的说法是香港是文化沙漠，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就是在这样一个文化的沙漠，却出现了一个电影繁荣的局面，很是为世界所瞩目。这是很奇怪的现象，究竟是什么使得这种情况发生呢？如果不认真的考虑清楚这个问题，中国的电影就不能真正的进步和发展——我所说的这种进步和发展，指的是那种本质上的创造性的巨大的进步和发展。我认为，这涉及到一个文化的问题，尤其是涉及到文化的认知和领悟的问题，也就是说，我们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认知和领悟，一定是要实事求是的，脚踏实地的，不要搞一些面上的很有点大而空的东西，实际上肤浅得很，近似于文化的快餐，是很难有什么真正的进步和发展的。这种现象，以中国大陆和台湾、香港三地比较起来，最具有一种令人深思的价值和意义。我们一向是认为中国的传统文化之根，是在大陆的，这一点也许是对的，但是这绝对不是关系到文化的最为重要的因素，或者说是继承和发展中国文化的最为重要的因素。如果我们总是以中国传统文化之根的自大心态来对待自己，那就很难得到真正的中国传统文化及其精神的精髓的！在旧社会，具体的说是在解放前，两岸三地的文化基础基本上是一样的，都处于一个大体相同的起跑线上。当时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是，是如何能够纠正五四运动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隔裂上，这是一个基本的问题，要发展文化并且取得进步，这是我们必须解决的问题。但是具体的说来，从解放后起，两岸三地对于文化的继承，逐渐的出现了差距。大陆是在共产党主义思想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指导下，来建设其意识形态的，这种意识形态由于建国以来的众所周知的一些原因，间接的影响到了我们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更大的隔阂，也是必然的。中国大陆在文化思想里的开放的姿态是从八十年代——尤其是九十年代之后才开始的，这时候我们已经落后了近四十年，这就是我们的差距。看看大陆在学术方面的大师级的人物，基本上都是解放前的产物，而台湾则并非如此，这种现象充分的说明了我们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总体上的继承，是不如台湾的学术界的。也许，由于人口的关系，可能在总体上我们的学术比台湾差不了多少，甚至有的人不承认我们比台湾差，——这也许是事实，但是这却不是我们在这里的关键的问题。我们的关键的问题不是具体成就的高低，而是这种更近于中国传统文化及其精神的一种程度和姿态！在这种姿态和程度上，台湾无疑是比大陆为好的。台湾的西化，并没有阻挡学人们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决心和热情。香港虽然是文化沙漠，但是在七十年代后期，就已经起了文化的自觉，当时香港电影的繁荣的初起，其实也是建立在这样一种深刻的现实的背景之上的，没有这种文化的基础，香港的电影是不会取得那样的成就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大陆由于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相当程度的隔阂，而且众多的研究文化的学人又都是高高在上的，几乎没有几个能以其学术思想来影响着大众的思想精神的，这种上下的隔阂，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难以得到实质性的发展的一个很大的原因。这样一种情况的结果就是，我们看待中国的传统文化及其精神，在很大程度上是类似于隔舞看花的，总是有一点朦胧的感觉，总是有一点不太真的感觉，总是得不到中国传统文化及其精神的真正神髓！隔当然是一种朦胧的美，我们当然也承认这样一种美，但是在关系到事物的核心层次的本质问题上，是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隔的，就象是摩诃迦叶之于世尊的传道的领悟，是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隔的！我们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理解，很不幸的却正是有着这样的一种隔阂的。这就是我们的电影为什么比不上香港电影的根本原因，是一种文化层次的原因！在这一点上，台湾也是比不上香港的。除了香港的受着西方的影响要比台湾为烈，因而久之必然会激起人们文化的良知和自觉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也是大陆和台湾所不具备的，那就是香港是弹丸之地，地方的狭小，容易使他们互相之间形成极为迅速的交流和合作，因而也就容易整合他们之间的整体的力量，正是这种得天独厚的因素的存在，才使得香港电影的繁荣成为一种可能和现实！

那么，香港作为一个文化沙漠的英人治下的城市，是如何实现其电影在文化上的迅速的成长的？这里面最为重要的是香港电影人的那种敬业的态度和精神。为了把电影做得更好，他们的认真程度是我们不敢想象的，直到今天，香港的艺人，还是享有着很好的很高的敬业精神的盛誉，正是这样一种敬业的精神，使得他们在对待和理解中国传统文化及其精神上，就不是采取了一种苟且的态度，不是采取了一种简单的移植的方式，而是一种真正的消化吸收的态度和方式！利用这种精神以达到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最为到位的理解和领悟，实在是极其重要的！没有这种精神，我们就很难在香港的电影之中找出我们的兴奋点和激动点。我们在看香港电影的时候，感受最深的一点也就是其中所贯穿的那种地道的中国文化及其精神的东西，那种地道的中国文化的神韵和神味！看看我们大陆的影片，武打片笨拙得惊人，古装片不是很粗糙就是讲究一种唯美的境界，生活片本来是有几部非常不错的，但是大多数的都是很和中国文化有着隔阂的样子的，是新时代的东西，而没有多少中国的传统的精神的积淀，这就影响了其作为经典的成就，而按照这种方式，是永远拍不出真正经典意义上的影片的！

香港的动作片就不必说了，人家的成就，我们是永远比不上的，人家的武侠小说也是出了金庸和梁羽生两大高峰的，我们有什么呢？这些武侠小说，正是其动作片的一种有力的支撑！我们中国的武术和武林高手，未必就少于香港，但是这只是一种技术层次的东西，要把它形成和表现为一种艺术性的成果，还需要一个艺术境界的理解和领悟，在这一点上，我们做得实在是太差了！看看人家的动作设计，李小龙的技击精神不必说，李连杰的精神而有生气不必说，成龙的文化韵味情趣也不必说，我们有什么呢？呵呵，不要说李连杰是大陆培养出来的，同样是在《少林寺》中成名的人物，为什么于承惠一直就停留在这个水平上，而李连杰却在香港成长为一代工夫巨星？文化之力也！对于文化的真正理解和领悟之力也！

《阿郎的故事》是生活片，故事情节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了，但是就是这样一部影片，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这时候周润发的魅力还没有充分的显示出来，还不是他表演的最高水平，他的光彩固然是很出色的，但是总体上说是淹没在影片整体的光彩之中的。可以说这部影片最大的看点和出色的地方，不是男女主角的表演艺术，而是影片中所表现的表现生活的一般场景的能力和角度以及独特的眼光。这种能力、角度和眼光突出的体现在对于一种生活的近于原汁原味的情味的表现，达到了很好的忘我的境界，让人几乎觉察不出导演和演员有着什么样的用心在里面。这些原汁原味式的生活的杂乱的片段和镜头的组合和剪辑，充分的显示着演员和导演的对于生活的理解程度，对于中国文化的理解程度，对于社会的理解程度，是达到了一个如何的高的水平！这种镜头语言的叙事，和中国大陆的电影有着很大的不同，一般说来，电影的容量是有限的，这在一定程度上相当的影响了电影的表现力，因此，在节奏上的适当的提高速度，就是一种很好的叙事语言，画面的转换的节奏，那种自然的剪辑的效果，都充分的体现着一部影片的风格和艺术境界。《阿郎的故事》的镜头语言是快节奏的，繁乱的生活节奏是这种节奏的基础，也在很大程度上提升着影片的表现生活的能力，演员在这种节奏里充分的展现着自己的感觉，根本没有惺惺作态和做秀的时间！这种节奏的出现和得以呈现，其实是和摄影的技术有着很大的关系的，我们大陆的电影，一般是静态的摄影技术，预先准备好了让演员进入已经设计好的情节，这种表现是很僵化的，毫无生气，也不利于多视角的挖掘演员的各个方面的潜力和魅力。而在香港的这种快节奏的影片中，我们可以感受得到摄影人员在摄影上所下的那种辛苦的工夫，不断变换的视角绝不仅仅是一种无谓的技术上的处理和花样，而是对于演员和其所表现的情节的一种如影随形的最为贴切的捕捉和表现，在不断变换的视角之中，演员的各种姿态得道了最好的展现，我们也不能够一直是被动的跟着影片的情节的发展而预先做着各种镜头语言的期待，而是被充分的带动了起来，和影片中的场景和人物一起活动，一起进入到那种特定的场景和情境之中，感受着主人公的一切，感受着他的感受和情感，感受着他的喜怒哀乐，在这样一种过程中，我们也被镜头不自觉的带进了影片之中，成为影片的一部分，你说我们怎能不为影片所吸引呢？我们大陆的摄影一般是讲究和固守着以静制动的原则的，以静制动是典型的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心理和精神，但是在影片的拍摄中，这种精神是不适用的。适用的应该是以动捕捉动，捕捉到那种动态的美，这种动态的美的发生和变化是如此之快，以至于不容许我们有静的时间，有犹豫的时间。以静制动的主体，很大程度上是以我为中心的，以我为中心来面对整个世界，但是影片的拍摄和以静制动的原理是根本不同的，这种不同，就是体现在影片的拍摄，摄影只是一个辅助性的环节，而不是整个事件的中心，它所关注或者说镜头所对准的事物，才是事物的中心。随着这个中心快速的动起来，才能够形成为富有表现力的镜头语言。

《阿郎的故事》虽然已经拍摄了很多年了，但是即使是在今天重温这部影片，即使是反复的观看这部影片，我们还是不能不感受到那种说不出的魅力，还是不能不为之而深深的感动，这种感动，也许，绝对不仅仅是故事情节上的。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及其精神的理解和领悟的程度和水平，是决定我们的电影——也包括我们的一切，包括文学艺术、历史文化等等方面——走向繁荣而达到一个真正的创造的境界的根本因素。记得在一部香港电影里看过这样一个情节，或者说是细节：其中的一个女人拿着两块玉，扁平形状的，上面有很多的小孔并修饰成花纹的形状，说，这是玉玲珑，一块是玲，一块是珑，异质而相互吸引，每当凑到一起的时候就发出玲珑的响声。不管这种解释是不是真的，这种解释，带有着深深的中国传统文化的色彩，却是无疑的，因而是令人过目不忘的，因而是无比之吸引人的。而在现在的词典里，我们还很难找到这样的一种意蕴，由此一斑，也可见香港电影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用心呢！象我们大陆，就会捣鼓一些象《无极》似的大而空的东西，玄而又玄不是错事，关键是你要玄得有点意味呀！正因为用心是偏了的，所以《无极》最大的失败即是这种文化层次的东西，又由于文化层次的失败，导致了导演忽视了镜头语言在影片中的特殊地位，恍恍惚惚的，画面极为不清楚明晰，于是，中国电影世上的最大的垃圾影片，就横空出世了！这实在是中国电影迷茫之中的一个经典性的失败和大笑话，所有致力于中国电影的未来的人，是都应该从其中得到深刻的教训的！

2006、5、20记于济南之红禅室

附记：在《阿郎的故事》中，还有一个闪光点，那就是罗大佑的《你的样子》，它和影片的情节很好的结合在了一起，每当这旋律传入耳中的时候，竟然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关于罗氏，我已经决定要写一篇文章来谈论他了，这里就不多涉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