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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达慕,终于在人们的企盼中开幕了。 那达慕,蒙古语,是娱乐或游戏的意思。那达慕大会就是民间体育、游艺大会。过去吉林省西部蒙古草原多在七八月的祭敖包后进行,现在成为专门的民间体育活动,多在重大节日期间进行。 会场选在老那一家老屯旁的一片草原上,那是一片好牧场,坦荡如砥。 在那达慕开会的前两天,会场周围就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蒙古包,那是蒙古族人举家来观看那达慕盛况的,有的人家干脆将一些牛羊也迁来,在周围放牧。 老那也借了顶毡包,找了一个地方,我们就将它支起来。 蒙古包呈圆形,有大有小,大者,可纳二三十人休息;小者,也能容十几个人。蒙古包的架设很简单,一般是在水草适宜的地方,根据包的大小先画一个画圈,然后沿着画好的圆圈将事先编好的柳条墙(蒙语叫“哈纳”)架好,再架上顶部的柳木椽(蒙语叫“乌尼”),将“哈纳”和“乌尼”按圆形衔接在一起绑架好,然后搭上毛毡,用毛绳系牢,一座蒙古包便大功告成。蒙古包拆装搬迁很容易,拆卸时将“哈纳”折叠后,体积便缩小了很多,装在一辆勒勒车就可以轻松运走。 “那达慕”,一般进行五至七天。每逢此时,牧民们穿着崭新的民族服装,骑着马、赶着勒勒车,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在绿茵草地上搭起毡帐,熬茶煮肉。整个草原炊烟袅袅,人欢马叫,一片欢腾。有了人烟,城里的那些卖烟酒糖茶小百的人们接踵而至。那达慕还没开幕,这里先变成了一个小集镇。到处是欢歌笑语狂舞。 那达慕的主要内容就是摔跤、赛马、射箭,被称为“男儿三艺”。 摔跤是那达慕的主要内容,没有摔跤不能称为那达慕。摔跤手可多可少,最多达一千余人,且不受地区和体重的限制。摔跤手进行编排配对后,采取单淘汰制,失败者不允许再上场。摔跤手上身着牛皮或帆布制成的紧身半袖背心,裸肩盖背,边沿镶有铜钉。下身穿肥大摔跤裤,脚登蒙古靴,颈上套五色绸缎制成的彩条“景嘎”,“景嘎”多少,标志着获得过多少名次。 比赛开始了。 几名有威望的长者带领近千名布赫沁举行入场式。此时,场上开始唱起浑厚、雄壮的摔跤歌,为即将出战的布赫沁壮行: 布赫——帖力坝! 从八勃里挥舞而来, 从后面乍一看去, 这时,布赫沁模仿雄鹰的动作,跳着鹰舞,腰胸稍直,两臂上下摆动,做出雄鹰展翅的姿态,象鹰一样威武,跃入场内。 赛前要进行吉祥带的交接。据说这是从乌珠穆沁传过来的习俗,那是一个摔跤之乡。老那和几个年过半百,久经沙场,多次夺魁的布魁,已经站在主席台前,他们要把自己的摔跤坎肩和吉祥带传给有希望的后代和乡邻里崭露头角的新手。他们披挂整齐,在众跤手的包围欢呼中,互相摔了三轮跤。不过这不是比赛,而是表演,最后摔成和局。他们站在主席台前,由主持人简单介绍他们的生平事迹,过去取得的荣誉,将奖品发给他们,这次发的奖品,是这些布魁一生中最后领到的奖品,也是最后一次参加比赛。从此,他们会被封为荣誉布魁,将永远退出跤坛。老那向人群中的我招招手,我满头雾水地跑上前。老那一把将我的破棉袄扒下,三下五除二将自己的坎肩和吉祥带解下,给还在发愣的我穿戴上,然后紧紧地抱了抱我,声音有些颤抖:“好好干,那叔等你的好消息!”走了好远,又回过头喊:“记住!一跤也不许败!”这个仪式结束,摔跤比赛才正式开始。 摔跤手入场再模仿鹰的动作,腰微前伏,两臂上下舞动,跃人场内。 第六天,我还站在跤场的绿草地上。这对整个那达慕都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一匹汉族的黑马,五天横扫了前八轮所有的蒙古族著名跤手,成绩是一跤未败! 今天,我要面对的就是宝力格,这小子凭着一身的蛮力竟也摔到了半决赛。对宝力格我信心十足,可老那却有些不放心。在临上场前还叮嘱我:不要拼蛮力,要用技术。 我和宝力格终于在跤场上相遇了。在别人的眼里,我们就象放出来角斗的公牛一样,慢慢地相互接近,俯身前视,斜儿着眼,射着令人恐惧的目光,沿着摔跤场转动着,十分警惕地寻觅着战机,迫不及待地撮着手,忽而向前进攻,忽而躲闪一旁,等待时机,突然间一下扭斗起来。只要一招得手,这次摔跤,瞬间便可结束。我们俩相互扭摔,身高力大的宝力格抓住矮小身轻的我的腰带,抡起来不停的旋转,想转得我失去平衡、失去控制时,再猛一下把我摔倒。他哪里想到,矮小身轻的我任凭宝力格怎么抡转,怎么举过头转,待他往地上一摔,我竟然脚下生根,站得结结实实,等宝力格转的筋疲力尽了,我轻轻用脚一绊,宝力格就像一头死牛一样,趴在那儿一动都不动。 半决赛,宝力格被淘汰出局。 晚上老那要在蒙古包里为我举行庆功宴,我没有同意,我说:“那叔,我说过,不拿头布盔就不算一个好跤手。”老那说:“看你今天摔宝力格的那三跤,明天一定会赢巴库那老小子。他和宝力格交过手,有赢有输。” 晚饭后,老那被大会找去,我们就早早地休息。这几天蒙古包的最里面是我和银花的铁达尼,休息时,我们就糗在那里,互相搂着,头抵着头说着说不完的悄悄话。蒙古族大人在男女爱情上比汉族人开放许多,大人很少限制儿女交际。我读了许多的书,都是儒家的伦理道德,所以我们虽然搂搂抱抱,已经超越了那个年代男女之间的接触底线,倒也相安无事。 半夜,老那回来,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铺位,躺下。我朦朦胧胧地听到两人在用蒙古族语交谈着,时时听到银花妈的长长叹息。年轻人在醒来时最快乐的事就是玩个够,累了,最享受的就是睡觉,睡觉时的一切都权当做梦。我没有注意老那夫妇的反常,银花睡得更沉,一直在梦里咯咯地笑着,她肯定梦到明天我捧着“头布盔”奖品,高高站在领奖台上的场景。 一早,我醒来时,老那夫妇早就把饭做好,香香的奶茶,大块的手把肉,都是我喜欢的。 吃完早饭,我在蒙古包外的草地上活动着,银花照例像个跟屁虫似的跟着。老那走过来,对我说:“今天放弃了吧!”“什么?放弃?”我停下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那低着头,继续说:“对,我已经同意放弃了!” 我跳起来:“不行!当初叫我摔的是你,现在又要放弃。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银花也拉着她阿爸的手焦急地问:“怎么回事啊?阿爸你说呀!” 在女儿和我的逼问下,老那讲了他被大会叫去的经过。 在大会筹备组的蒙古包里,老那看到筹备组的组长,旗革委会副主任和嘎查(村)、党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苏木(乡)革委会副主任、那达慕筹备组副组长宝乌兰,也就是宝力格的爸爸正陪着两个陌生人在喝酒。 “这是邻县xx苏木的公安特派员,来抓捕破坏民族团结的坏分子遥想当年的。” “什么?遥想当年是破坏民族团结的坏分子?谁说的?”老那厉声问。 “你们这里有人举报,说他打了一个嘎查书记的儿子。不会假吧?”两个公安年轻的一个说。 “打了不假,可那是宝力格先动的手啊!”老那将那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述说了一遍。 两个公安不吱声了,筹备组长低下头。 宝乌兰尴尬地说:“嗯嗯,听说这小子是历史反革命的子弟,只许他老老实实,不许他乱说乱动。” 两个公安中年老的一位说:“我们来之前查过了,遥想现在还不满十八周岁,不够专政年龄,再说,证人证词都说明他没有破坏民族团结。” 宝乌兰蛮横地说:“只要他退出比赛,我们就不会追究。这是我们蒙古族那达慕,他不是蒙古族人,不能参加比赛。”老那这才明白事情的真正根源。筹备组长抬起头看了看老那,嘴张了两张,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 老那知道宝乌兰的社会能量,也懒得和他计较,就返回家和我们商量对策。 “我一定要摔到底!”我一字一句地说完这句话,转身大步向摔跤场走去。 跤场开始检录了。 大会高音喇叭在介绍比赛项目:“摔跤马上进入决赛,参加比赛名单如下:宝力格、巴库。” 摔跤场上一片哗然: “宝力格?他昨天不是输了么?” “怎么回事?为什么败了还能参加决赛?” “这比赛也能走后门么?” “不行,不行,让宝力格滚蛋,别丢我们成吉思汗子孙的脸了!” “让遥想上场!我们要看真正的达尔罕摔跤手!” 决赛场地出现了空场,观众嘘声此起彼伏。宝力格尴尬地站在场边忍受着周围的人的冷嘲热讽。巴库,一个跤龄和我年龄差不多的跤手也抱着膀,一副不屑的样子。 猛地,宝力格大叫一声,双手捂住面孔,挤出人群,朝草地的深处跑去。 跤场裁判长经过和大会的交涉,我终于又踏入了跤场的草地。 我,这以前知道我名字的只有我的同学二三十许人,老师几个人,我的同村人五六百人。今天,当我的名字刚刚在高音喇叭里宣布过后,全场几万人一片欢腾。我知道,这不仅仅是我名字再次出现的缘故,也有对刚才那幕丑剧的谢幕的喝彩。人民不可欺!正义不可欺! 在老那的示意下,我看到了人丛中我们公社的两位公安特派员,他们也站在人丛里,向我微笑。 我和巴库的比赛开始了。 巴库虽没有宝力格的膀大腰圆,却是一副摔跤的好身材,肩膀很宽,臂也较一般人长,胸肌发达,腰有些细。俗话说:“膀宽腰细,必有力气。”脸上总是堆满了笑容,赢也笑,输也笑。几天的比赛就博得了一个“笑面虎”的雅号。别看他脸上挂着笑,招式却非常狠,常常凭借身体优势,在对手还没有靠近身就将其摔倒。 第一跤,我们行礼完毕就立时进身,搭住对方的胳臂,用力撕扯。巴库几次想搭我的腰带都没成功,反倒被我在他又一次俯身拉我的腰带重心失衡时,猛地向怀里一带,猝不及防的巴库整个地趴在草地上。 第二跤,巴库急于求功,一上来就用上了绝劲。用头紧紧抵住我的左脸,右手死死抓住我的腰带,想用力量将我提起摔倒。我在巴库的猛抵之下,不能退却,只好以力相搏。我将左手用力从内侧插进巴库的右肋下,搭住了他的腰带,有了着力点,我就将身子紧紧贴住巴库的右胸,令他的胳膊架在我的左肩上,右手突破巴库左手的封挡,插进他的腰带。这时巴库大势已去,将双手高举,认败伏输。 “头布魁”终于决出了。 我看到了老那哭了。银花哭了。我的那三个同伴也哭了。 所有的跤手围着我们跳起了鹰舞,唱起了赞歌。这是他们的那达慕,他们用这样的一种方式,祝贺第一次在他们的盛会上夺走了“头布魁”的这位汉族跤手。我从这些憨直的蒙古族跤手中看到了蒙古族摔跤的真正魅力,几千年的一个北方民族的摔跤魅力。 这时,从人丛中挤进了那两位公安特派员,拉着我的手说:“赶紧走,旗里的警察就要到了。” 我身不由己地被他们拉出人群,朝一辆停在远处的吉普车快步走去。 我说:“我的行李。”其实我想见见银花和老那。 年长的特派员说:“来不及了,你的同伴会帮你带回去的。快走!” 当吉普车爬过了第一道坨岗的时候,我在后车窗里看到了银花在草原狂奔的身影。 ※※※※※※ 【遥想当年】个人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