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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在过晌终于烧到了泡子沿。这里的苇子很密,杂草也多,火烧起来更有威势。除了噼啪作响,风还将火苗压得低低的,火舌探出挺远,几次燎到了隔离带的边缘,都被我和银花用剡刀和榆树枝连扑噜带打弄灭了。那些狼啊,野兔啊,山鸡啊,鹤啊,都瑟缩地挤在坨顶,惊恐万状地盯着逼近的大火。 这就是大自然的威力,任何生物在它的面前都会显得无能为力。 我和银花在奋力扑火的时候,那只狼只是静静地看着,没了平时的凶相,也没了常见的那种贪婪,好似将生命寄希望于我们的奋力扑打中。那些山鸡野兔趴满了坨子上的每一棵蓬蓬的黄蒿下,不时探头探脑地四处望着,它们知道,在这里它们是弱者,能要它们命的不仅仅是野火,那条瘸狼,还有我们两个人。 随在火头后面的是银花的爸爸妈妈和另三个社员,他们可是满载而归,一个个手里拎满了烧得半焦的山鸡野兔和各种水鸟。一个社员看到满坨子的野味,端着剡刀就要砍。我连忙拦住,“得了,好吃还得留种呢!何况捡的这些就够咱吃些日子了。”老那也直点头。那社员没我的劲头大,我不放过他,他也别想冲上坨子,只好悻悻地回去了。 当我再回头的时候,那只瘸狼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满坨岗的生灵也散得无影无踪,唯有那群鹤在远处的天际渐去渐远。 清塘的第二天,银花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老那向我们介绍说,这是他一个朋友的儿子,名叫宝力格。今年也报名参加那达慕的摔跤项目,他阿爸让他来接受老那指点指点。 宝力格长得很粗壮,是个车轴汉子,很适合摔跤。看他坟起的前胸,满脸的横肉,疙瘩碌虬的臂膀,就知道这小子不是个易与之辈。 果然,当老那讲了跤场上的一些规矩和技术后,宝力格竟然提出了要和老那过过手。老那似乎踌躇了一下,然后向我深深地看了一眼,就在腰间扎了一条布带,将宝力格让到了屋后我们常用来较技的那片沙滩。 老那气度俨然,象征性的晃晃肩,抖抖腿,就算走了过场。宝力格却毫不客气地直冲向老那,老那在宝力格把臂的一刹那一个侧身飞绊,扫中宝力格要落实还没有落实的左脚内侧,宝力格一个侧滚翻倒在地。这是一招绝妙的借力打力,妙就妙在对方冲力已绝,新力还没生成之际,脚下无根,最是脆弱,所以一击毕功。此招关键在于能否抓住时机。跤场上这种时机留给每个人的机会不多,就是有,也会稍纵即逝。 宝力格一跤吃亏,满面羞红。也是羞刀难收,宝力格翻身爬起,探手抓住老那的腰带,嘴里“嗨!”的一声,竟将老那高高举过头顶,并旋转着好像要抛出。我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一来我就看不顺眼,跟银花黏黏糊糊套近乎,那眼里的欲火比那清塘的火还可怕。既然来学艺,就要谦虚,瞧他那不可一世的样子。银花刚刚说,宝力格其实是他们老屯的大队书记的儿子,大队书记曾经和老那同场较量过。我天生有股倔劲儿,书中看得多了,现实中领教的也多了,有高太尉,就有高衙内。我恨高太尉,更恨高衙内。就在宝力格尚未摔出老那的瞬间,我一步蹿到宝力格的身后,伸脚在宝力格那条正用力的腿弯处点了一下,宝力格立时单腿跪在地上,举在头上的老那则重重的压在他的身上。宝力格愤怒地拍着沙滩暴跳着,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喊些什么。 我故意激怒他,双手环抱胸前,轻蔑地看着他,就像看一只被夹子夹住的野兔在挣扎。我很欣赏我当时的比喻,窃以为是神来之思。 宝力格急了,我从他的眼中看得出。他摔脱老那拉他的手,向我扑来。 这已经不是在摔跤了,那架势就是在打架。 打架就是自由搏击,我的拿手好戏。 宝力格紧紧薅住我臂上的棉衣,我表现出一种高姿态,任由他奋力的拉扯,直到我的棉衣发出刺啦的撕扯声响,我才意识到我的唯一的赖以过冬的棉衣被他撕扯坏了。我由恨而怒,使了个传统汉族摔跤的招式——兔子蹬鹰。借着宝力格向后一推的力道,顺势向后仰倒在地,两腿回收至腹部,当宝力格被我顺势带俯,再微伸出点在对方的小腹或胯间,用力将他向后方抛去。然后就是一个后滚翻正好骑在宝力格刚俯起的身上。我用力将宝力格的头向后搬仰,使他一动也动不了。宝力格在我身底嗷嗷叫着,我听不懂,我不能放手。老那过来说:“松开吧!他服了。”长时间的反关节令宝力格失去了挑衅的能力,他站起来躲在一边,只是恨恨地看我,我知道,我们的仇是结下了。 宝力格留下来了,借口是离那达慕开幕时间不远了,他要跟老那学几招。只有我心里明明白白,他在觊觎银花。 银花却似胸无城府,依然是一片天真烂漫,窝铺的里里外外洒满了她那咯咯的笑声。 她和宝力格有时坐在门前的板凳上,沐浴着春阳,用蒙语交谈着,银花继续着咯咯地笑,那样子分明很开心。我独自坐在窝铺里,望着他们的背影,听着他们的笑声,心口像插上了一把剪刀,很痛很痛。 宝力格成天和银花混在一起,像跟屁虫围着银花转,倒让老那落了个清闲。老那有时拉上我到很远的沙岗上去跟我摔几跤,有时和我盘腿坐在窝铺里的大炕上,唠些那达慕的轶事。我几次谈起银花和宝力高的事,老那都轻描淡写地岔开。我有时流露出那种强烈的嫉妒,老那也装作毫不在意,继续唠着他要唠的嗑。我想:“完了,银花看上了宝力格,老那也看上了大队书记这棵大树,他们后悔了。”心理越不平衡越比,比什么?出身?我老爹是历史反革命,人家老爹是大队书记,一黑一红;我和银花无渊源,是不是一见钟情,只有鬼知道,人家却是一个民族,流着同一根的血脉,两家又是通家好友;越比越不平衡,我算什么?剪不断理还乱。 我烦躁了。想家。想妈妈。我暗暗决定:回家。 老那去老屯的苏木(公社)办理参加那达慕的有关事宜,宝力格也同去了。家里剩下了我和三个同伴还有银花母女。我把我的想法跟三个同伴说了,三个同伴都不赞同,认为我既然答应了老那,就应该信守承诺,不能私自决定不参加那达慕。承诺?承诺个屁!他们遵守承诺了吗?银花已经许给我,为什么还和宝力格厮混?既然他们不仁,我就不义!你们不走,我走!我狠狠心,扛起打好的行李,就向二十里外的公路走去,在那里才能坐公共汽车转道回家。三个伙伴看劝我不住,就只好背着行李跟我一起上路,因为我不参加那达慕,他们也就没有理由留下观看那达慕。 从窝铺到通公共汽车的公路,全是连绵不绝的沙漫冈。窄窄的乡路,让流沙填得满满的。一步一挨,走得很艰难。走得更艰难的还有我的心境和在这里三个多月的心结,那段我和异族姑娘的孽缘。 三个同伴跟在后面,一会喊累了,要歇歇,一会又叫走不动了,要歇歇。一里地的沙路,走了半个小时。当老那和银花骑马出现在坨下烧过的苇塘边上的时候,我知道,这三个小子在使缓兵计。 跳下马来,老那铁青着脸,银花眼里噙满了泪。我自觉理亏,低下头没吱声。老那用马鞭指着我,气咻咻地说:“你小子不是成心让我坐蜡么?那头名都报了,这头你小子却开溜了。” 我赌气说:“你报名,你参加,我不干了。” 老那急了:“我参加?报你的名我怎么参加?” 这时的我干脆耍上无赖:“我就不参加,你爱咋整咋整!” 银花泪眼婆娑:“遥想哥,你怎么了?” 我没好气:“我怎么了?你还不知道?” 银花不知所措:“我?我,我怎么了?” 我以为银花装糊涂:“你跟宝力格不是很好么?” 银花和老那听了一愣,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然后哈哈咯咯地笑个不停。 老那边笑边指着我:“你小子忌妒心还挺强,你也不打听打听。” 我打听?我看到的还不挺多了?我懒得和他们解释,就一声不吱地坐在行李上,吭吭地生闷气。 老那止住了笑,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头:“看来你真的误会了,咳!不怪你,不怪你。都是银花这丫头使的坏儿,她怕宝力格缠着我教他摔跤,害怕他为了那天的事纠缠你,就假装靠近他,让他着迷,好让咱们一心准备那达慕。都是这丫头……”老那搓着手,一脸的无奈。 啊!事情原来是这样。我,我,这是吃的哪门子醋呢?我抬头望了一眼银花,银花被阿爸抖搂出了私心,早已羞得将脸藏在自己的袖里。 我心花怒放,跳过去把银花抱在怀里,在地上转了一圈,然后拥住她,静静地站着。在明白了事情的真相,知道了银花对我的那片心意,我还能说什么?我只有紧紧地拥抱她,用我的力量告诉她,我是那么的喜欢她。 老那将我们的行李拴在马鞍上,轻轻地咳了一声,然后说了声“回家!”牵着马,大步向窝铺走去。 ※※※※※※ 【遥想当年】个人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