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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老那从银花那里得知我答应替他参加那达慕摔跤比赛,高兴得孩子般跳起来。 他迫不及待,好像明天就要开那达慕。晚饭后,他把我拉到后坨子,开始给我教练蒙古族的摔跤规则和技法。 从那天开始,我真正认识了蒙古族式的摔跤。 蒙古族摔跤比赛胜负采取单淘汰法。蒙古族摔跤技巧很多,可以用捉、拉、扯、推、压等十三个基本技巧演变出一百多个动作。可互捉对方肩膀,也可互相搂腰,还可以钻入对方的腋下进攻,可抓摔跤衣、腰带、裤带等。但不许抱腿、不准打脸;不准突然从后背把人拉倒,不准触及眼睛和耳朵;不许拉头发、踢肚子或膝部以上的任何部位。 我以前与人摔跤,从没有什么规则,完全是自由式的,颇有些自由搏击的味道。现在加上许多限制,还很受约束。有几次试招,还差点栽在老那的手下。 风,虽然还是从北方吹来,但已没了坠指裂肤的感觉了。在坨子的南坡,阳光已泛着懒洋洋的暖意,融化着树根草窠里残留的积雪。厚厚的积草下,已有了萌芽的影子,鹅黄色的,娇娇的,嫩嫩的,弱弱的。 苇塘里的冰已经出现立茬,不能承重了。有时拉满苇捆的马车即使绕行很远,也难免落进冰面。看来,今年的打苇子就要告一段落了。有的社员开始割些榆树条带回去编筐,割些蒲草回家编几个鸡骨碌(东北农村吊在墙上供小鸡下蛋的一种临时窝)。我则抓空编了几只筐,准备带回家。编筐时,银花就在旁边给我递着树条子,不言不语,没了往日的欢乐。两只筐,一共用了六百六十六根树条,那是银花一根一根数的。每一根都是她一点点把余刺余枝削干净,然后递到我的手中。两只筐,编进了我们俩两个晚饭后的休息时间,编进了两个晚上应该有的欢乐,也编进了临别的痛苦。 打头的已经开始收拾他的战利品——一张狐狸皮,两张狍子皮,二十几张野兔皮。小心翼翼的打成捆,塞到麻袋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难怪他们要高兴了,这俩来月没女人的生活早熬得他们有些受不了了。那刘秃子和小潘看到窝铺里的俩女人,眼睛都绿了,要不是打怵我,早就会想方设法勾引银花了。 后来的每天傍晚,我干脆和银花天天泡在后坨的那个蒙古黄榆丛中,和银花互相搂抱着躺在厚厚的树叶里,说些你想我爱的悄悄话。在那几夜的缠绵里,我给银花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她记得最深的,应该算“牛郎织女”和“天仙配”了。后来她讲给我听的时候,竟连一些细节都没有忘记。 老那也没辙了,那达慕要开了,我却要走了。有时我发现他呆呆望我的神情,心中也不免微微有些酸楚。这些日子,老那使出了浑身解数,倾囊相授,我已深得蒙古族跤技的精髓。按老那的说法,以我的力气加跤技,取得名次根本没问题。我才不甘心仅仅取得什么鸟名次,我要“头布盔”(第一名)和“赛音布和”(英雄摔跤手)。我有信心,这信心也有一部分是老那给我的。自从掌握了蒙古族跤技后,老那与我的摔跤对抗胜负已毫无悬念。现在可好,全泡汤了。老那急了,成天琢磨着怎样把我留下:认我做干儿子,我一口回绝。那时我刚看过《岳飞传》,对鞑子还怀有阶级仇民族恨,我怎能给曾经的敌人当干儿子?那是一千个办不到,一万个办不到。无奈,银花妈求打头的保媒,把银花许给我,可以马上结婚。我虽然很喜欢银花,在内心里千万个愿意。可打头的不干,他说,我要把这孩子给你们扔下,回家他父母还不闹死我。如果你们同意,我回去给你们两家拉咯拉咯还行,孩子我得带回去。 缘分未尽,事情峰回路转,心情柳暗花明。正当我们要打道回府时,县芦苇指挥部来信儿:各生产队抽调四名社员留守苇塘做好清塘工作。打头的就让我和其他三名社员留下来。吃的就和老那家搭伙,住在窝铺。 老那乐透了,好几天嘴里都没离开小曲。屋里屋外地帮我们张罗这张罗那,就好像我们是他家的客人。 那晚,老那喝醉了。 我知道那是为我能够留下而醉的。 我喜欢蒙古族的能为感情一醉的性格,醉后流露的不尽是丑态,那是真诚,真心,真情。只有那些道貌岸然,骨子里害怕真诚的人才会去嘲笑蒙古族的这种酒后君子的真性。 敖包上的青草眨眼间就蹿出了厚厚地积草,像磨利的缨枪,像研锋的箭矢,一支支,一簇簇,直指青天。 水在四季就如人在四季。春天的水,像处女,柔柔地,腼腆地展示着自己的身体,多少像了小姑娘的矜持;夏天的水,如少妇,辣辣的,火一般的亮着自己喉咙,就像一群汇拢在一起的女人,尽情地演绎着“三个女人一台戏”的故事;秋天的水,宛若成熟的女人,凝碧而沉稳,华丽而高贵,随着阴晴圆缺而多愁善感;冬天的水,还是水么?那是睡熟了的老妇人,劳累了一生,四肢僵硬了,表情僵化了,只有在身体深处的心脏还在跳动。 春天的苇塘,漫地的冰化开了,水在按照自己多少年走出的路在缓缓地踱着。这是春天的水,她不着急,僵硬了一冬的腰脚,要慢慢地恢复。大概是阴冷的原因,水中的芦苇还没发芽,只有那些去冬没有割尽的芦苇,僵直地立在那里,与水边旱塘里的芦草相连,看上去,还是那么壮观。 清塘,就是要放火烧掉这些枯死的苇草,以便来年收割芦苇时,省时省力,无草的芦苇没有杂质,质量好,能卖个好价钱。 我们四个人加上老那一家三口分三个方向监视火情。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老那把银花和我分在一组,监火地段是小黑坨子到我们看丹顶鹤跳舞的那个泡子沿。 我们从小黑坨子顺风往泡子沿走去,沿途检查隔断情况。还好,我们这面处理得很彻底,最近隔离都有一百多米,这是保险底线。 我牵着银花的手,趟过没腰深的野草,来到泡子沿等待着上风头小黑坨子的烧荒举火。这里是与另一泡子——鲇鱼泡的结合处,水从不到二十米宽的河道静静地流淌着,右手的水中游的尽是两三寸长的鲫鱼,银鳞闪闪,不时划过斑斓的河底,聚集在岸边的水中。这里水浅,阳光直射河底,水有些温温的。左手的水中往往有泥鳅和鲇鱼在贴着河底的泥土游动,这是些好在淤泥中觅食的家伙,宽大的嘴巴不时吞吐着污水,尾巴则搅起团团的浊水。这里的泥鳅很肥大,根根如成人的手指粗细,人称“活人参”,大补。鲇鱼则是碧绿的,不是常见的人工培育的那种黑黑的,肉细嫩,鲜美,是左近最珍贵的野生鱼类。鲇鱼常在蒲根多草的地方生活,捉它很不容易,有时你捉住了它,想用力抓住那扭动的身体,结果越用力,越容易滑脱。 我和银花在泡子沿旁的坨顶坐下,这里距苇塘能有二百米,苇塘边百米内无论芦苇还是枯草,都已被扫荡一空,只留下贴着地皮的草根。在有草根的地面上还有一条用铁锹铲过的光光的隔离线,那是防止火头引燃积草越过隔离带而铲除的。 近晌午,阳光的距离好像贴近了,暖暖的,有点催人欲睡。银花花已懒懒地靠在我的胳膊上,似睡非睡地打着盹儿。我也有些迷糊,将头歪到一旁,贴在银花的头顶,边嗅着银花的发香,边想入非非。 远处,有了烟火,那是邻社清塘开始了。 小黑坨子那边也有动静了,先是老那的猎枪响了一下,“砰”,闷声闷气的,隐隐的好像是从远古传来。枪声告诉我们各就各位,这里的清塘就要开始。 我和银花站起来望向小黑山方向,只见一股浓烟冲天而起,浓烟下是跳动的火焰,火焰由北向南,很快连成了一线。 第一次放火,烧掉的竟是大片大片造纸好原料——芦苇。这在今天,是绝对不可能的。过火的湿地,虽然留下了大量的芦苇的灰烬,这也是很好的钾肥,但却将厚厚的行将腐烂的积草也烧掉,实在可惜,那是天下最好的腐殖质,是植物最需要的粮食,是黑土地的源泉。芦苇易燃,边燃烧边噼啪作响,像过年时燃放的小鞭炮。芦苇的灰烬很轻,随烟升腾,漫天飞舞,如果有风助力,还能飞出几公里远。 火走得很快,越来越近,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火的嚣张,汹汹地驱赶着浓浓的烟雾,像挑战苍天的恶魔。每一阵轻风,火头就俯下一次,芦苇就会燃掉一大片,火头又会升高几十米。 整个湿地上空充斥了黑烟、芦灰和被风带起枯叶,还有不时惊飞的野鸡、鹌鹑、灰鹤。有的飞着飞着,被蹿起的火苗燎上,就一头扎下地面,再也不见飞起。 热浪渐渐逼到了我们站着的坨子,周围已经有些灼热。 突然,银花跳起来,手指向火焰高张的苇塘深处,嘴里“咿嘞,咿嘞”地高喊着。“咿嘞”是蒙语,意思是“来”或“过来”。我顺着她的指处望去,只见一群鹤在火海上空盘旋,漫天的烟尘已经使它们迷失了方向。这就是那群与银花一起跳舞的丹顶鹤,虽然烟尘遮住了阳光,但鹤头上那抹朱红还是清晰可见的。我也跳起来高声叫着“咿嘞,咿嘞!”这时有一头鹤突然掉头向我们飞来,其余的鹤也都紧紧地跟随着。一会儿,打头的鹤就飞临我们的头顶。它飞得很低,我可以很清楚地认清它就是银花说得那支曾经的伤鹤。它的腿向后伸得直直的,两翅展开足有两米多宽,扇动的风扑向我们的脸,很有力。 丹顶鹤盘旋了几圈,终于在离我很远的地方落下。我和银花跑过去,那鹤却躲闪着我迎向银花。银花搂住了丹顶鹤的脖子,将脸贴在鹤头,那份亲昵劲儿,让我有些嫉妒。银花拍拍鹤身,又向我招招手。我迟疑地一步步蹭过去,深怕惊跑了那鹤。那鹤没有飞掉,但却始终同我隔着银花,很戒备我。我示好地伸出一只手,想抚摸那鹤的翅膀。没想到,那鹤却突然伸嘴向我的手啄过来,猝不及防的我被它啄个正着。鹤嘴如钩,啄在手上,还扭了扭,我的手登时一阵钻心的痛。出血了。银花连忙抓着我的手,泪眼汪汪地问疼不。我告诉她不疼,她不信。她回过头对着那只鹤一阵嚷嚷,我一句也没有听懂,那鹤却似听明白了,蹒跚着走近我,举起翅膀,拍拍我的后腰,转身回到了鹤群。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所在的坨子上来了许多山鸡,野兔,还有一只瘸腿的狼。这些平时冰火不容的动物,好像突然失去了残忍的天性,竟然在这个不足几百平方米的坨上和平共处起来。它们惊恐地看着越烧越近的大火,一步步退向坨顶,退向我们的身旁。 我手中拄着用来打防火道的丈把长的剡刀,面对那只瘸狼,护着银花。有这把剡刀,我相信,就是有个三两只狼我都不会怕,它们绝进不了方圆一丈之内。 狼也凑近了,但却停在了两丈之处。这就是狼的狡猾之处,它早已度量好了我手中的剡刀,停下的地方正是我的进攻圈外。 火,就这样造成了一个奇观:几百只山鸡野兔,黑压压布满了坨岗,一只瘸狼,两个少男少女,一群丹顶鹤。他们拥挤在一起,躲避着燃烧在早春的漫天大火。 ※※※※※※ 【遥想当年】个人文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