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里的蒙古族居住的地方偏僻，许多人家都有早婚的习俗，男的十七八，女的十五六就订了婚，甚至偷偷地结婚。十七八岁的女人背着孩子，骑着马，照顾着羊群的随处可见。但在我就不行了。十七八岁，尽管长得五大三粗，除了思想，其余都发育的十分成熟，与成人无异，可在老人面前还是孩子，还享受着呵护。平日里时常怕你出去闯祸，怕自己照顾不了自己，更何况谈婚论嫁。自己呢？也拿自己当小孩。在家，因为是老儿子，时常恃娇而自宠，在吃的玩的方面占哥哥姐姐的便宜。在外面，玩在一起的都是些半大小子，极少和那些小姑娘们接触。别说在一起玩，就是说说话也要脸红，现在知道，那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自从有了银花那档子事，就觉得银花是我的了，因为我们俩已经有了肌肤之亲，说不定她已经怀上了我的骨肉。可怜的我竟以为男女只要亲亲嘴就会怀胎生孩子。

残阳如血，很红很红。染的蒙古黄榆伞一样的树冠通红通红，像火焰；晚霞铺在苇海上，浸得苇信如蘸血的红缨枪，看着让人心悸。窝铺烟囱的晚炊，笔直而橙色，直接到空中那朵火烧云，坨子上的窝铺是烽火台，那炊烟宛若狼烟。

在苇从中的一块草地上，银花和我相对而坐。我吹着口琴，她就环抱着膝在静静地听。

在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孤独，无论大人孩子都怕。

在我没出现前，银花面对的是无边无际的苇塘，和不尽的日落日出。偶尔和父母回趟离此二十多里的老屯子，刚和屯中的孩子们搭上话，就又被父母带回窝铺。现在我已成了她唯一的玩伴，只要我没活，她就跟在我的屁股后寸步不离，恁你谁取笑都不在乎。自从那次与狼邂逅，大人们开始开我们的玩笑，见我们出双入对的，就喊“小两口”，只有我们俩一个时，就喊“小女婿”，“小媳妇”的。开始害羞得要死，惯了，竟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和银花成了两口子，心里早没了男女间的那点隔阂。

“要开那达慕了。”银花直看着我说。

“早着呢，要开犁呢！”我望着红红的苇信，随口答道。

“快了，大队叫报名呢！”银花说。

“你爸爸还要摔？”我实在不愿意接触这个话题。

“不摔咋办？全旗的冠军，公社还指他拿分呢！咳，我是担心他四十多岁了……”银花幽幽地说。

“不摔还能治个罪呀？”我口中说的是气话，可我知道想阻止跤手不让他比赛，那就像劝瘾君子戒烟一样。但老那毕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俗话说：老不以筋骨为能。从那天和他交手来看，他的反应速度已不算是一个优秀的跤手了。一个优秀的跤手当与对手搭上手臂就会马上试探出对手的强弱，力量的大小。如果对方力量比自己大，那是绝不能让对手近身。在比赛场上，这一瞬间的判断，就会立判胜负。

“爸爸那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对摔跤很痴。我和妈妈反对，公社说，除非他找一个能代替他的人。这不找上你，你还不给面子。”银花似嗔似怨。

其实，我很喜欢摔跤。我眯着眼睛逆着晚霞，看到风在苇信上掠过，带起几朵绒花，像飞溅的血。想到能够比赛，我周身的血液有些沸腾，四肢的肌肉不自觉地聚拢。

我看到银花眼中流露的是焦急，企盼。

“你愿意让我代替你阿爸么？”我心里想着银花求我的神情。

“你说呢？”银花很狡猾。她似乎洞穿了我的心思。

“你肯定不会愿意。”我故意绷起脸。

“为什么？”她歪着头问。

“怕摔坏你小女婿呗！”不知怎么回事，我竟然把这句大家取笑我们话说出了口。我很后悔，生怕失去了这唯一的女伙伴。

“你真坏！”没想到，银花竟一跃而起，一下将我推倒在草地上，我顺势也将她拉倒。

我们并排躺在草丛中，周围满是繁茂的芦苇，就像蒙古包的四壁，蓝天就是蒙古包的穹顶，晚霞就是绣上去的红花，苇信就是缀在壁上的流苏，血色的流苏。这红堂堂的气氛有点像哥哥嫂嫂们的洞房，令人兴奋，令我迷惘。蒙古族女人的脸有点像白种人的血统，白晰晰的透着桃红，不似汉族姑娘的脸健康的微红。此时银花的脸如盛开的桃花，红红的，铺满了幸福的笑容。我浑身的血液沸腾着，但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这么冲动。我只想紧紧搂着银花，吻她亲她。银花微闭着眼，迎合着，用充盈女人香的唇紧紧地吮我的舌尖。我还有冲动，那是翻腾在小腹的膨胀。我想伸手摸摸银花那鼓鼓的乳房，但终于没敢。

……

该回家了。

西坨子上的蒙古黄榆的黑影已经笼罩在我和银花身上，冬晚的寒意已经悄悄地钻进棉衣，激情过后，感到了凉意。我拉着银花的手将她从地上扯起，推开重重的苇墙，往窝铺走去。银花拽着我的手，懒懒地坠着，我只好用力拖着。

裤子里凉凉的，那是和银花缠绵时尿在裤子里。当时只觉得轰地一下很迷乱，尿就情不自禁地喷射出来，小腹的膨胀就消失了。这是我打从懂事起第一次尿裤子。我不知道，那是一个男人成熟的标志，那个时代的我们真得很性盲。

在路过那条冻了一冬也没有封掉的水流时，我看到了苇塘中最美的景色。

十几只近人高的丹顶鹤，正蹒跚在流水里，不时地啄着，从水中叼起小鱼，抛向空中，然后跳起啄住吞下。银花跑过去，那些丹顶鹤嘎嘎地叫着，伸长了颈，一丝儿也不惧人。银花抖开长袖，在冰面上跳起了安达舞。那些鹤竟然也随着她翩翩起舞，殷红的顶子在晚霞中宛若燃烧的火焰。

记得小时候学过的一篇课文，是讲黄鹤楼的故事。也是黄鹤在跳舞，那时想象不出鹤舞的样子，只觉得是世上最美的舞。当时还编了一句顺口溜：“黄鹤黄鹤会跳舞，就是不理大地主。”那时的黄鹤跟现在的鹤肯定不一样，现在的鹤不会不理那些有钱的人的。

银花的安达舞跳得很好看，我还没看到过她跳得这么投入。那挥动的长袖，洒脱，流畅，柔软婀娜的腰肢，让你沉浸在青春的畅想中。绽放着晚霞的脸，像盛开着的花朵，灿烂妩媚。而那些鹤，也在随着银花的节奏，时而鼓翅盘旋，时而举足跳跃，时而伸颈长唳，时而俯颈频叩。振翅时，苇花飞扬，落地时，白羽飘零。它们舒展开一对巨大的翅膀，优雅地高昂着长颈，似乎是轻轻地就飘了起来，而不是用力飞起来的。轻快的舞步、颤动的翼尖、曲线的体态、高亢的鸣叫，丹顶鹤的舞姿如此动人心弦，仿佛它们正踏着仙乐翩翩起舞。其中一只色彩艳丽的鹤还和银花磨颈蹭喙，极尽亲密，我泛起一点莫名的嫉妒。

当我忘情地逼近鹤群时，有一只老鹤忽然引颈长唳，那些鹤一个个腾空而起，在我头顶上来回盘旋，高声长唳，直闻天外，然后朝晚霞最红的地方飞走了。那种震撼力，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得到。银花转过身，朝我一跺脚，小嘴娇嗔地撅起：“就怨你，把鹤吓跑了！”

我尴尬地摸摸头：“嘻嘻！我以为它们不怕你，又怎会怕我？谁知道……”

回窝铺的路上，银花向我讲述了她和这些野鹤的故事。

脚下这块湿地叫向海自然保护区，在吉林省的通榆县境内，处在科尔沁草原的边缘，是鸟类迁徙的通道。一望无际、神秘莫测的蒲草苇荡，为湿地增添了浩荡；三万多公顷湿地草原，构成了湿地的核心，被世界环保组织定为Ａ级湿地，也是中国六大湿地之首。在全世界仅有的１５种鹤中，我国拥有９种，在这里却有６种，它们分别是：丹顶鹤、白枕鹤、蓑羽鹤、灰鹤、白鹤和白头鹤。这些鹤绝大多数在初冬就迁徙到南方过冬，只有少数因种种原因不能随群迁徙，只得留在这里过冬。

银花随父亲出去遛套子，这是一种专门套山兔的铁丝套，安放在山兔经常走的小毛毛道上，山兔路过一不小心就会钻入套中，成为人们的盘中餐。他们在一片苇塘中发现了这只奄奄一息的丹顶鹤。致命的一枪：翅膀被铁砂折断。这是那些盗猎者造下的罪孽。

银花和爸爸将伤鹤抬到家中。就有了鹤乡流传的那些故事的新情节：一个蒙古族小女孩，救起了一只丹顶鹤。她把人类的关爱，送给了那只不幸的鹤。灯下换药喂食，夕阳下散步长歌。酷暑扇凉，寒冬把风雪遮。那是一只多情的鹤，重返蓝天，带来了伙伴，与小姑娘共舞，为小姑娘带来了欢乐。

有了那只伤鹤，也就有了那一群鹤。每到冬季冰雪覆盖着一望无垠的大地时，曾经的伤鹤就会带着他们的家族，来到银花家。银花一家就会捧出大把的玉米，抛在雪地上让它们啄食，得以度过那无数的冰封雪地之日。

讲完故事，银花娇嗔地对我说：本来早想告诉我她和丹顶鹤的故事，又怕我受不了人们常有的贪心的诱惑，去伤害它们。

故事虽然美丽，但感动我的却是银花那颗善良的心。

【遥想当年】个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