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版图——写给一个叫霞的女孩儿

文轩

这篇文字是逼着自己写的，因我记忆里始终留存这么一张笑脸，即使现在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寻她，但我知道她一定也会在某个城市的某个地方偶尔想起我，我猜想她会的。

她是个略有残疾的女孩子，我暂且称她为霞，我在沈阳求学时认识了她。认识她的途径很简单，同舍的一位通化的姐妹谈起她的一位中学同学，去山上采摘野菜失手滚下山崖摔坏了胳膊，造成残疾，但该同学并没有就此倒下，倒是凭着一股爱拼才会赢的劲头考取了一所专科学校，为自己的前程铺垫了一丝光明。那一刻，我记下了她——她叫霞。

某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后，我没有直接回老家，给母亲写了封信，便坐上通往通化的列车，我要去亲自看看她。当时似乎不带任何的同情，也不带任何想帮助她的愿望，只是出于好奇，或者说欣赏？总之我小女孩儿的心盛满了对未知事物的探询，包括这个叫霞的人，就这么简单的我就去找她了。

列车在一个叫鸭园镇的车站停下，我下车后打听着找到她的家。那是一间坐落在山腰里的茅草房。家徒四壁的房间让我在进门的瞬间就呆住了，生怕我冒失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安宁的家及安宁的氛围，霞看上去比我的年纪要显得成熟，或者说在我想象中的霞应该再漂亮再美丽一些，或者再窈窕再俊俏一些，因我印象中的残疾女生都惹人怜爱，但我稍微有些失望，她距离我当年所想的“可爱”似乎有着一些距离。我在突然意识到我此行的目的不是来选美之后，我发现我是一个极度不可爱的女生，一个略有点好色的女生？慌忙中陪着笑说明我的身份我的来意，以证明我是来向她学习的。霞的眼神瞬间呈现了几丝欣喜和几丝羞涩，就在她羞涩的那一刻，我发现了她的美，那种美是乡村孩子常见的羞怩，是朴实和自然，也是亲切。我找到了只有乡村孩子才有的质朴和单纯。

我拉起霞那只残疾的胳膊，似乎我是姐姐是师长般，平时就能说的那张嘴巴吐出了想念她牵挂她的担忧和敬佩。霞很少言语，只是笑，害羞地低着头，霞的母亲和小弟坐于一旁，不时插进来一句半句感谢的话，仿佛我是天上掉下的林妹妹，突然就到了她们的家。临近中午时，霞招呼母亲做午饭吧，母亲面上略有难色，但还是应着进了厨房。我当时并不知道她们的窘境是一顿饭就连炒个鸡蛋啥的都是奢侈，因我也确实觉得饿了。

午饭的饭桌上，霞的母亲端上来一盆炝拌土豆丝，没有搭配的小菜，也没有陪衬的碟碗，只有一大盆可供五六个人可食的土豆丝，让我的眼神从诧异到平静，从平静到诧异。边吃嘴上边说着“好吃好吃……”。霞看着我，有点尴尬，那只好胳膊端着饭碗一直没忘记嘱咐我多吃点，说准备不周，担待啊。我当时的尴尬其实赛过他们全家人，我觉得他们没有瞧起我这个不速之客，搞了一个菜不说，还搞得这么一大盆，骂我是草包还是骂我是饭桶？没准儿会寻思我是从哪里蹦出来的骗吃骗喝的骗子呢，所以也就懒得稀罕给我炒几道小菜做午餐啦！我为自己的想法而恼火，也为自己的唐突开始后悔了，我不该来到这个叫鸭园的小镇，不该踏进他们的房门，不该恬不知耻地端着人家的饭碗冒失地就吃了顿午餐，我后悔不迭地吃了这顿唯一一道大菜——一盆土豆丝的午餐，准备找话题想马上离开这里了。

霞似乎觉察出点什么，饭后她拿只小板凳递给我，和我一起坐在她们家的小园子里，说起了她的家，她们家的生活境况。父母多病，小弟辍学，她们家的全部希望都寄托给了她，而且到最后我才知道，她的胳膊是为了救差不点滚落山崖的小弟才造成的，而为人父母者，为了感谢女儿挽救了接户口本的儿子，要求儿子放弃学业回报姐姐给他的第二次生命。我这才知道她身上背负着弟弟的债务，而弟弟的身上背负着对姐姐的报恩，这个特殊的家，特殊的关系让我泪水滂沱。我后来才知道那一盆土豆丝可以供他们全家一个星期的吃消，由于我的冒昧和唐突的到来，虽然他们内心里充满了欣喜和感激，可难以维系的贫困的生活因我的到来蒙上一丝愧疚和阴影。

我无法再在那个家里继续坐下去。在校时一直向学校申请困难补助的我，因霞的境遇让我自愧不安。我这才发现其实我的困难在霞的世界里已足够的富有。我的困难只是老师对我的照顾和私人关系的补助。我摸了一把裤兜里皱巴的几张碎票子，掏出十元递给她（那是从我每学期200元生活费里挤出来的），她推搡着不要，我说你不拿就是嫌少，她接下了。我知道这十元钱虽然不多，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在1988年，我只有这个能力。

在回家的列车上，我的泪水再次飞溅，不知是感念她的困境还是感念她的家庭，或是自身爱感动的真性情，那一次的相识相遇只在那个夏季的某天点上了一个顿号。接下来我们曾通过几封信，但我的懒散把通信当作是写甲骨文，我们的书信在来往了半年之后宣告结束。从此我失去了她的消息。

偶尔翻出相册，会看到她曾汇过我的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傻傻的样子，憨憨的表情，看上去忧郁寡欢的模样，有些惹人心痛和让人心疼。

一直想问，霞，你在哪里？你在他乡还好吗？

2006年4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