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版图——关于照相的林林总总

文轩

某天看篇文章，题目是《第三只眼》，文中摘录鲁迅先生一段话，其大意是：愈是无聊的人愈喜欢照相，愈希望占据别人的心灵，愈巴望不朽。老天！就这一句话把我的“底火儿”“噌”地就掀起来了，按照鲁迅先生说的，那我岂不是那最无聊的人了？君问，何出此言？唉！当然是我爱照相了。

翻开相册，林林总总的照片涵盖了成长过程里可值得记录下的很多瞬间，从出生光着屁股拍出的照片到儿子光着屁股的照片，我想也许会延伸到儿子的儿子——我的孙子的照片吧，虽然想得远了些，但总会有兑现的那一刻。照片或哭或笑，或噘着嘴巴，或昂着头，或张牙舞爪，或奔跑如飞，或匍或卧……把我的童年、少年、青年以及人近中年的时刻统统地记录在里面。从黑白老照片到彩色印染，从没有任何修饰的土妞到文静时尚的少妇以至到今天，三十几年的光阴磨砺把一颗颗青黑的长青发染白染花，留下的除了怅惘的悲哀，再就是与斯生事的感慨了。

小时候能进一次照相馆，都是等妈妈有闲时心情好的日子。由妈妈抱着搂着，身边站着哥哥姐姐，随着摄影师一声“咔嚓”，照相的任务就算结束了。之后就会三头两头儿地往照相馆跑，生怕人家拍完了不给你底版和照片。黑白老照片看不到妈妈额头的纹路也看不到我脸上的斑点，怎么瞅着都是一个俊俏啊！来了亲戚啥的便拿出显摆一番，再让亲戚夸上一夸，这虚荣心和臭美的劲儿就算得涩完了。妈妈和大妈都喜欢照相，我爱照相大概得缘于两位老人家。大妈年轻时比妈妈漂亮得多，洁白的皮肤，端庄的仪态，曾是地主家大小姐出身的大妈可谓千种风情万般玉洁，照出的相片也是美得赛了天仙。妈妈当年扎着蝴蝶扣，系在后脑勺上，黝黑的皮肤，一个地道的乡下姑娘却又标志俊俏，两位可爱的女人相搀相扶走了大半生，直到大妈去世。这之间所有的美丽的瞬间都只能成为永久的回忆了。但妯娌俩相互依偎的照片还一直悬挂在老家的墙壁上，留待儿女们仔仔细细地去体会。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当黑白照片被彩色印染、喷墨、数码逐渐地替代之后，我忽然发现，我是那样由衷地怀念黑白老照片。不知是原始的那股安静、肃穆还是缘于一种对生活的多姿泛滥有些没来由的抗拒所萌生出的心悸。相册里彩色照片熠熠生辉，黑白照片几乎缺失了向上的热情，可黑白照片棱角分明的俊朗与清晰可见的轩昂又让人觉得那个时代的单纯。它让我们有这样的感觉：在真实的人生里面，回味过去的点点滴滴，色彩慢慢地蜕色，变成了黑白，变成了过往，一些印记经岁月的手快慰的触摸之后，在我们苦痛的梦里，很多值得怀想的事都变得了无生色。或许也验证了那句话——少时不知愁滋味？当我们有足够的勇气接纳生活的凡尘和污垢，走进“惆怅东南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的境界时，彩色的时代已把旧时的烙印彻底地摈弃了。

如今的彩色照片除了我们闲处拈花拈到的一些瞬间留念和故意摆出的矫揉造作之外，还有的则是那些泛滥于网络、杂志以及街头巷尾的写真集。我突然发现自己距离这个时代已有一段较大的距离。我没有性感的身材，没有丰腴的体态，也没有足够奢侈足够不要脸的勇气，只能任凭别人长江后浪推前浪地扯起一杆杆“写真大旗”，她们是那样张扬自我，张扬所谓的“自信”，亦包括张扬她们的胸脯，生怕自家的身子哪个男人没看到则是多么的遗憾和羞愧。男人们在保护好自家女人胸脯的同时，也发出了“让美丽进行到底，让暴露进行到底，让偷窥进行到底”的豪言壮语，用言语意淫女人种种怪诞的行径，用挑逗抚摩着女人丰满的胸脯，垂涎三尺地流哈喇子。于是一张张“玉照”更为赤裸地悬挂于墙头，搔首弄姿，男人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想起前几日朋友给发的一则短信：闲时给孩子们讲讲过去的故事……那时天空是蓝的，庄稼是长在地里的，猪肉是可以放心吃的，结婚是先谈恋爱的，理发店是只管理发的，拍电影是无需陪导演睡觉的，孩子的爸爸是明确的，照相是要穿衣服的……可现今……穿衣服的照片谁还稀罕看哪！所以在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照了那么多自认为不错的照片之后，我发现其实我已距离所谓的“美”越来越远，那些包裹着的身躯和肉体离美相隔九万里了。此时似乎照相的意义已非单纯的照相，它更代表着一段时期的市场取向，一段故事的结束或开始。

彩色照片的运用把照相的第三只眼挪活动了，而我的眼神却依旧停留在十年前、二十年前的光阴历程里。一些零碎的关于照相的记忆就像风花雪月下的梅花赋，一点点泛着梅花的香韵，泛着雪光的澄明，水光山色、梅花点点，飘出曲曲回肠荡气的音律，摇曳在天地间，这留念的瞬间便在这些美好的怀想下定格，于是少时的我、儿时的我懂得了照相是可以把自己留在画幅中的。

年轻一些时，和男友、同学的念象在叠影梦幻的一刻挥洒出豪情和朝气；到了三十岁，近了四十岁，忽然发现所有的照片带给我的怀念却愈来愈深刻。我无法释然和他们和天地相聚相欢的分分秒秒，我认作那些美好的动作和美好的搭配都是老天带给我的恩赐，让我懂得友情的可贵，懂得天地的厚爱。我认为鲁迅先生提及的关于“照相”的言论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苛刻，我认为林清玄曾提过的关于照相要人家笑是悲哀的言论是他的不堪世事和不解风情。一个人只有爱美才能爱生活，因为爱生活才欢喜照相带来的瞬间的极美的感受，欢喜那些相片虽呆板了一些画面的生气但绝对可以通过包容来横亘某个时代某个视觉带来的冲击。

我想照相本身的意义已没什么可推敲的，但照完之后的岁月却是我们怀念过去的通荡的途径。如果让我再重新择业，我想我会做一个摄影师来走一回人间。

2006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