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种 兰 的 女 人 听见叫门声的时候步云正在院子另一头的兰棚里。十多盆刚从畦里移盆的兰花摆放在二尺来高的花台上,细细撒在盆面上的松软腐土的气息混合着兰花的香味,新鲜而清冽,弥漫在早春软软的空气中。步云站在台边满意的审视着忙活了一两个小时的成果,目光缓缓地在一盆盆兰花上游走。那是一种三十来岁成熟女人才有的目光,温柔,包容,充满怜爱。当目光落在一株名叫春剑素的兰花上时,步云的脸上漾起了一丝得色:“这样的上品兰花,古人说二三十年一遇,可我现在就有一株呢。”一般的春箭兰,每支箭梗上只有五、六朵花,花小不说往往还带杂色。这株却是花大、数多、色纯。那朵春箭素盛在一只青色陶盆里,陶盆上刻着“春兰可喻”四个篆字。花儿正勃勃地开放着,茂盛深绿的硬叶衬托着三支银色的箭梗,每支箭梗上密密的十二朵白花,从里到外,洁白如雪,显出与众不同的高贵之气。 步云听到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人吗?”声音有点软,有点糯,更有点熟悉。步云轻轻掸了掸牛仔装上的尘土,快速向门口走去。她转过屋角,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半掩的木门边。那男人西装革履,不过,西装旧旧的有些皱巴巴的感觉,皮鞋上沾着些泥土。男人头发微乱,脸却白皙,虽然人到中年,略显疲惫的脸上依然带着一股纯真的孩子气和腼腆,眼睛迷迷蒙蒙的犹如梦幻。 步云有些慌乱,但这慌乱绝非是因为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她清净的居所,而是因为这个男人太过熟悉。 “你,怎么找来了?”步云停在离男人几步远的地方。 “对不起,我路过,渴了,想要点水喝。”顿了顿,男人接着说:“门是开着的。” “找水喝!” 似乎是感觉到步云语气中的怪异,男人疑惑的注视着步云。慢慢地男人的脸色从迟钝变得灵动:“我闻到兰花的香味,就进来了。”他笑了起来:“没想到是你啊。你几乎没变。” “可是,你却没认出我。” “不是,我只是因为太意外,一下没反应过来。”男人有些尴尬,“你知道,我一直不相信生活中会有那么多的巧合和偶遇,结果是,巧合和偶遇就那么多。” 步云轻轻叹了口气。她突然觉得自己此时有理由伤感一下,看到这个男人略显疲惫的神色,伤感却变成了莫名其妙的自责,仿佛这是自己的错。“进屋里来吧,我给你倒茶。” 男人的脚挪动了一下,但看了一眼一尘不染的台阶,再看看鞋上的泥土,旋即停了下来。“还是在外面吧,很难得有这样好的阳光和空气。” 步云早注意到他鞋上的泥土,很明显那是刚才走过乡间小路带上去的。她本来想说:“那些都是干净的泥土。”但是没有说。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似乎仍像以前那样习惯于顺从。“那我们到屋后去,那里有石凳和石桌。我们总不能就这样站着吧。等我。”步云转身进屋,再出来的时候,一手托着一只托盘,一手拎着只水瓶。托盘里是两只细瓷茶杯和一盒茶叶。 “我来吧。”男人伸手接过托盘和水瓶时,两人的手不经意的轻轻一碰。步云心里不禁微微颤抖起来,有种渴望两只手一直靠在一起的感觉。“十年了,我还是没忘记他。”步云暗叹了一口气。 石桌和石凳干干净净的,显然步云刚打扫过。因为靠近兰棚,空气中花香悠悠。“我很少喝茶,茶具很简陋。”步云仔细烫洗完茶杯,冲上茶,“茶是好茶,是用兰花熏的。” “我喜欢这香味。”男人坐在对面的石凳上,捧起茶杯嗅着。 “是啊,君子爱兰。”步云调笑到。 “小人也爱兰,比如我。” “哈,别说,你还真是小,看你的脸,还是那么孩子气,这辈子怕都只能是小人了。” “老了。估计我是个越过中年,从小人直奔老年的人。” “心态不老,人就不老。” “如果住在你这样的地方,我看想老也难。你这里好香,在外面很远我就闻到了兰花的香味。” “你这人倒是一贯擅长寻香而至。”步云觉得这话里的寻香而至似乎暗示着什么,脸上不禁一红,随即换了话题:“还在写诗?” “早没了,诗早退位给了过日子。现在,谁还需要诗呢,需要的只是钱。” “这可不像你说的话,你一向是个视钱财如粪土的人。” “现在不是。”男人的话说得直接,“我视钱财如粪土的话,我就没钱,我没钱的话,别人就视我如粪土。知道吗,现在钱是贵族,别的都是丫鬟,诗连丫鬟都算不上。” 步云心头掠过一丝失望,沉默了下来。 “你丈夫呢?” “我喜欢一个人住。”步云没结婚,不知道怎么的,她不想把话说那么明白。“你呢?” “结了。” 回答一点也不意外,步云还是感到心里一阵刺痛。“你对她好吗?以前,你可是有太多的女人,她受得了?” “以前真蠢!自以为是艺术家,自以为拥有各种女人是艺术家理所当然的特权。现在,过日子了,才知道其实一个女人就够了。” “以前,你为什么没这样想?”步云突然觉得伤心,泪水在眼里打转。 男人苦笑起来:“不是说了吗,以前蠢啊。还是你现在好,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今后把这院子种满,早上一起来就能被兰花围着,我就满足了。我可种不了九畹百亩的。”说到兰花,步云心情好了一些。 “你没想过把这兰花做成个产业?现在兰花市场火热,一些稍微好点的品种就动辄几十上百万。”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喜爱,他们是赚钱。再说了,现在钱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急迫的事情。对了,来看看我的兰花?”一想到自己的那株春剑素,步云就高兴起来,颇有点急于炫耀的意思。 步云推开花棚门,引着男人走进去,心里想着,先让他看最不起眼的,然后,我才告诉他那株春剑素有多名贵。步云想介绍离得最近的花畦里的一些普通春兰,当她侧过身,看到男人的脸时,不觉吃了一惊。她看到男人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不远处的那株春箭素,孩子气的脸变得扭曲,迷迷蒙蒙的眼神里竟然充满着贪婪。 那眼神转瞬即逝。步云感觉似乎被人敲了一记,而且正好敲在心灵深处她一直坚守着的一块净土上,她感觉到那里正出现一条裂痕。步云垂下头,定定神,暗自责备自己:“我怎么那样看他啊,真荒唐!”她抬起头,重新注视着那个男人,她看到男人正站在花台边,被簇拥在勃勃开放的兰花中,眼睛仍然那么迷蒙,孩子气的脸被兰花映衬得热情洋溢。 “喜欢吗?”步云跟上几步,在男人身边柔声问到。 “太喜欢了。”男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余。”男人念了句种兰人都熟悉的屈原的诗句。“真是羡慕你,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以前,我们只是想过——是不是——想过有一片属于我们自己的世外桃源,现在,你有了,而我还被包裹在世俗里。” “你是被包裹在诗里的,被包裹在无数女人的怀里的。”步云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报复的快感。马上又觉得后悔,“你现在在工作吗?” “当然工作了,你以为我四体不勤啊。就算希望四体不勤,可还是要食五谷,所以必须工作。我在兰泽公司做业务员。” “我知道这家公司,非常有名的一家兰草种植公司。那里的业务员都不一般呢,好多种兰人专门请他们公司的业务员做种植指导。这下好了,遇到你这样的高手,今后不愁找不到人教我了。” “在你面前,我怎么敢称高手。应该是你教我才对。” “我可是真的不懂。”或许是想到那个男人兰泽公司业务员的身份,步云这回可不是谦虚。 “你不懂?”男人疑惑的问。“你看你这里,上盆的方法,用的花盆,种的深浅,用的土和肥,那么专业。” “其实,我也就懂这些,这也就是基本的吧。不然,我还种什么兰花。” “你不懂……不懂?”男人脸色似乎显出些兴奋,目光情不自禁的望向那盆春剑素。“但是起码你该懂兰花的品种吧。” 男人的神色让步云心头猛然罩上了一层阴云,进门时男人贪婪的眼神在心里闪了闪。“知道一点,知道香的是地生兰,不香的是寄生兰,还知道不同的花会开不同的颜色。别的,就得向你请教了”步云的声音有些冷漠,“我种花只是个爱好,品种什么的,我不关心。只要是兰花,我就喜欢,就种” “你真的一点没变,和以前一模一样。做事凭感觉,凭自己的喜好,别的都不关心。”男人顿了顿,试探着往下说:“你现在种这样多兰花,一点不关心品种,也不好吧。” “你说对了,我还和以前一样。对兰花品种,是真的完全不懂。”步云故意装傻,指着一盆绿云问道:“还真得请教你,这盆兰花叫什么呢?绿色的花倒是满好看的。” 男人犹豫了一会,然后似乎下了决心。“我总是让你失望。我得说实话,我也不懂!别以为在兰泽公司的就都是高手,很多人其实也不懂花,我在那里只不过做些杂活,拿份工资——然后活着。”男人努力保持平和的声调,“还记得吗,以前我们养过一盆兰花?你走了,没多久,花也死了。” “什么都有尽头。” “是啊。可是,那却曾经是我们喜欢的。我总是想着,就像总是想着你。那盆兰花是你留给我的唯一的纪念,可是死了。后来,别人介绍我去兰泽公司,我愿意去——尽管我不懂——也是因为我老是想着我们养过的那盆兰花。在那里,和兰花打交道,我仿佛能回到过去。”看到步云注视的眼睛,男人补充道:“我也找过你,找过很多次,可是找不到。” 步云心头发酸,差点脱口而出:“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你知道我让自己远离你有多么难吗?”最后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眼睛却有点雾蒙蒙的湿润。 “有时我想,或许人的多数炽热的情感,都只是对另外一种情感的移情。这也许就是我喜欢兰花的原因。”男人伸手抚摩着一盆兰花的叶片,“兰花也真值得我们喜欢——你看它们,优美如画,温柔如诗。” “是啊是啊。”步云的声音温柔得就像呢喃。 “送我一株,好吗?送我一株你种植的兰花,这会让我感觉你离我还是那么近,过去的日子也离我那么近。” 步云觉得茫然又清醒,男人刚才那贪婪的眼神又一次在心里出现。茫然是因为心里有种被针刺的痛楚,清醒是因为她突然明白了:“他是在骗我!他什么都懂,更懂得那株春箭素的珍贵!” “好啊。喜欢哪株呢?你自己选,还是我帮你选?”步云努力让自己平静。她想知道那男人到底会怎么样,她想证实自己的想法。 大概是没料到步云回答得这样爽快,男人一下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还是你来选吧。我估计我选不到你中意的。”步云说。 “那就在你刚上盆的那里面选一盆?”男人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有个盆,我也好带走。” “这里有十几盆呢,你要哪盆呢?这盆好吗?”步云指着一盆普通的红幽兰问到。 “非常漂亮。”男人弯下腰,抱起那盆红幽兰。“我真的很喜欢。” “哦!”步云还没来得及感觉惭愧,男人已放下红幽兰,盯着那盆春箭素说道:“这花盆上的字我喜欢,‘春兰可喻’。不知道该要哪盆了。” “本来可以送你两株的,可是你还得走着回去,这样重的花盆,你带着也不方便。这样吧,既然你喜欢这个花盆,我把花换一下就成了。” “何必再换盆,就这盆有字的吧。” 步云笑了,笑得灿烂而怪异,她感到心灵深处那块自己一直守望着的净土正土崩瓦解,正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你笑什么?”男人的声音显出明显的紧张。 “我不是笑,我只是在想,想我们从前,想我从前为什么那样爱你。那个时候,你激情——甚至糜烂,可是始终真实,始终纯真” “难道我现在就不真实了?就不纯了 ?”男人勉强撑出点笑容。 “不,你的脸就像艺术,到现在都还是那样孩子气,那样纯真。” 男人的脸涨红起来,半晌才说道:“也许是我错了,我不该向你要这株兰花。毕竟那是你喜欢的。” “不,你错了。我曾经给过你我的一切,现在更不会吝惜一株花。只是,你不应该骗我!” “我没有……”男人想争辩。 “知道‘春兰可喻’这四个字的意思吗?是曹植的一句诗,是曹植以兰花的高洁自比。原来的句子是‘秋兰可喻’,因为这株春箭素开在春天,所以我把秋字改成了春。” 男人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来,伸出你的手。”步云弯下腰,抱起那盆春素兰,把它轻轻的放在男人的手上。“这花是你的了,剩下的,就是你怎么爱它了。” 也许是意外,也许是惊喜,也许是紧张,男人的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手指紧紧地扣在花盆上,手背、手指上的青筋根根毕现。“对,抱紧它,别摔了!”步云心里充满轻蔑。她知道,对这个男人的爱在已经在一瞬间荡然无存。因为,即使是恨,那也是爱的表现,但是,轻蔑却绝对不是。她感到自己终于得到了解脱。她补充道:“抱紧它。就像以前你抱着我的时候说的,‘抱紧你,就是抱紧一个梦想。’——现在,你该回去了,不早了,还有那么长的路。” 男人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直到转身走出几步,才回过头来,声音干涩的说道:“对不起,别把我想那么坏。” “当然不会,过去和现在,我都没那样想过,我所做的,都是我自愿的。你走吧,我不送你了,我得在这里再侍弄一下这些花。” 步云看着那男人往外走,慢慢转过屋角,消逝不见。一阵微风从开着的花棚门吹进来,吹得步云面前的兰花不停的颤动。步云蹲下身,伸出细长的手指扶着一株兰花的叶子,嘴里喃喃道:“优美如画,温柔如诗。”良久,她抽回手,垫在膝盖上,头深深的埋在手臂里,双肩抽搐着,压抑不住的哭出声来。 (全文完) 终于写完了,自己知道问题多多,有语言上的,有对人物心理把握上的,有结构上的,还有对兰花一些基本知识的缺乏上的。但是现在实在不想修改,大家将就看着玩哈。 只是一个初稿,今后有闲又有心情的时候好好改下,那些问题可能会改掉的———终于找了个自我安慰的借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