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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小城象头猪,那么六圩村便象极了猪尾巴上滴落的一颗小泥点.离心脏远些,离尾巴近些. 鸡刚叫头遍的时候,六圩村的李宝来就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了.老伴打着呵欠,恼怒道:"这么早,瞎折腾个啥呀?儿子到下晚才能回来呢,着急个啥劲呀,不回来吧,巴心巴肺地想,回来吧,见着面,就对着掐,别说我没和你打招呼哟,今年再不要象去年过年了,肝火一上,把桌子掀了,那哪叫过年呀,简直是遭灾,我就纳了闷了,都六十好几的人了,心气儿咋还这么盛呢?" "瞎叨叨个啥呀,是你想子俊了吧,我可从来没想那个忤逆的龟儿子呢." "你呀!属鸭子的,就图个嘴硬." "不听你唠了,我得起来了,过两天,就送灶了,事儿堆在那呢. 你再睡一会儿,要是觉着冷,我给你灌个暖水袋去."李宝来的后一句话低沉而又温热. "得了吧,就用昨晚接到暖水瓶里,那半冷不热的太阳能水呀,不知道是它给我焐脚呢,还是我给它暖背呀!" 高大健壮的妻虽然背对着李宝来,但李宝来能强烈地感觉出妻的话语都是撇着嘴说的,他想像着妻的模样,止不住地乐了,"呵呵~好心当作驴肝肺,不要,拉倒!" 腊月的清晨,冷凛凛的.李宝来走到院中,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因为等待可能到来的拆迁,三间砖墙瓦顶前的院子的大部分被搭盖上了,院角那棵常绿的松柏树,因为缺少阳光的照耀,也已成了"枯荣大师"了,透过被侵占殆尽,院的顶部,李宝来抬头看了看长方形狭小的天空,七成深灰加上三分雾白. 昨晚为了省一块蜂窝煤,硬生生把炉火给歇了. 李宝来套上那件蓝色的"佳佳洁洗洁精"广告衫风衣,噼里啪啦,劈起了木柴,生起了炉火..... 当粥煮好的时候,妻已经把前后庭院都洒扫洗抹了一遍了.李宝来夫妻俩就着一盘雪里蕻小菜,吸溜溜,喝着米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吃过早饭,李宝来妻(子俊娘)提着小板凳,拿着小锤子,来到院门外.一大堆玻璃渣,是他和李宝来的杰作.敲碎一个玻璃瓶,能赚上2厘钱.李宝来则提着一篮子牲口肠子,肚子,脚什么的到村口大塘清洗去了.妻有胆囊炎,下冷水这摊子事,李宝来便揽过来做了. 年的气氛罩在六圩村的上空,空气中漫着即将团聚的欣悦.大朵,大朵的云重叠着,翻滚着,江南春来早,油菜花儿打着芝麻粒大的蕾儿,离那金黄灿烂的日子也不远了.池塘里的水碧清,碧清的,后一层赶着前一层儿,荡着细细的涟漪.塘边的风挺大,呼呼地吹,刮得李宝来的耳朵边生疼,他用手本能地捂了捂耳朵,洗肠子的面粉腻子沾到了耳朵上,脸皮上也稍稍带了些.惹得那些在塘边洗洗涮涮的老婆婆,小媳妇们大笑. "宝来伯,想唱戏哩,扮哪一出啊?白门楼斩吕布呀!" "他宝来叔,有福的哟,儿子大学毕业赚大钱了吧." "宝来叔,子俊兄弟在上海上班呢?" ...... 李宝来笑着,应着,心里喜滋滋的,别人羡慕的话语让他忘记了儿子子俊那些个不是.他很得意自己当年的眼光,娶了个高他一头,阔他一膀的妻.儿子遗传了母亲的体形,继承了父亲的聪明才智.品种改良获得了大大的成功呀! 傍晚时,很意外,李子俊并不是一个回来的,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个纤瘦白晰的姑娘. "爹,娘,这是我女朋友,肖玲." "叔叔,阿姨,你们好!" "好,好,好~你也好哇," 面对着这么可人懂事大方的姑娘,李宝来夫妇的舌头都不利索了.他们心里的笑都漾到了脸上,一层层的褶皱,归成堆,象两朵盛开的菊花. 晚餐是丰盛的,子俊吃得很香.任凭李宝来夫妻俩如何地劝菜.肖玲也没吃上几口.可能是旅途劳累辛苦,倒了胃口吧?李宝来这么地想着. 吃过晚饭,李宝来偷偷地提醒妻,该给肖玲见面钱了. "多少"妻问道. "888" "这回你倒大方了" 李宝来嘿嘿笑道:"不用你夸我,我抠是抠,但啥事是正事,我拎得清." 晚上怎么个睡法,子俊娘在胸中早已谋化好了.让肖玲和她睡大房间的大床,一人一床被子,人家闺女第一次上门来,不能憋屈了人家. 子俊和他爹睡小房间的架子床. 子俊一听,不乐意了,冲着他娘说:"肖玲和我睡小房间吧,她要是和你睡,大过年的,来我家作什么?" 肖玲在一边听着,咯咯地笑了.李宝来夫妻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嘴巴张成"O"状. 锁好门,上好栓,老俩口,小俩口各自回各自的房.李宝来刚准备脱衣上床时,就听大门"啪"地一声响. "谁?"李宝来警觉地喊道. "我,肖玲想吃小笼包,炒面皮儿,我到城里看看去." 李宝来听出是儿子子俊的声音,便"嗯"了一声,以示回应.心里不禁想,这丫头,也太摆人些. 夜半时,李宝来莫名地醒了. 墙矮屋浅的,一对小人儿压得那本不结实的小床,吱呀呀地乱叫,肖玲痛苦地喊叫着,呻吟着.李宝来想自己是过来人知道那丫头是在上儿子子俊,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丫头在上老虎凳呢!子俊娘呢?也醒着,她听得耳热,心跳,这姑娘家家的,咋这么浮荡呢,象叫春的得着趣的猫哩. 子俊娘唯恐李宝来知道自己听到了这种交欢缠绵的声音--尴尬. 李宝来也唯恐妻知道自己听到这种龌龊的声音--羞惭. 两个人在黑夜中,都尽量使自己的呼吸,鼾声如熟睡般的匀称.象两具僵尸,直挺挺在躺在那,一动也不敢动.... 第二日,上午九时多.李宝来在堂屋的桌上擀着准备油炸的面皮儿. 院门外,子俊娘坐在小凳上,用小锤敲打着玻璃瓶.子俊蹲在一边看着他娘做事.娘的左手青一块,紫一块的,额前散落的几根花白的发在娘的面上拂来拂去,娘总是在不经意间放下小锤,用手把头发往后面拢拢.子俊的心,没来由的酸痛了. "娘,这种事,以后咱不做了,现在家里也不缺那两钱." 子俊娘一笑:"子俊呀,娘做惯了,这缩地少田的,也没啥农活了,在家光闲着,也急人不是,我和你爹作梦都想让你在上海买套房子,子俊啊,你上班也一年多了,工资也不低,存了多少钱呀?" 子俊忽然间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忸怩道:"娘,新近谈了女朋友,又加上租房子什么的,没存啥钱." 娘笑笑,"我说哩,有多大的黄蟮,就有多大的洞呀,你钱拿得多,花得也多,租房子住家,那算什么,无根的萍呀!" "娘,可是不管你们怎么累,那点钱,到上海,可能连一个卫生间都买不到的." "子俊,积少成多呀,我们多挣一分,你就少累一分不是,咱全家都紧紧手,按揭首付对过去,怕是问题不大呀,你爹现在连烟,酒都戒了." "娘,我不想你们这样!" "没事的,古话说得好,无恩爱不成夫妻,无账债不成父子呀,我们为你,天经地义的,你不要想得太多了." "娘~~" "你俩进来,我有话说."李宝来站在院门前,招呼着子俊母子. 子俊娘用手指了指自己,李宝来点了点头. 子俊用手指了指自己,李宝来又点了点头. "肖玲会不会要起床了?"李宝来向大屋那边看了看. "可能还有会儿吧,她放假的时候,10点以前是不会起床的."子俊说. 李宝来压低了声音,凑到子俊面前, "这年一过,你去把证领了." "为什么?"子俊觉得很突然. "自从你姐嫁到大黄村,村里就少给咱家一份卖地的钱了,现在有肖玲,正好补你姐空的那个缺." "什么!!!爹,你掉钱眼里了,你说啥呢,这是大事情,就为那几个小钱,就这么马马虎虎办了." "你都把人家睡了,这事还不大呢?叫你去领个执照,你穷咋呼啥呀!"李宝来有点急了. "你们俩父子不能好好说话吗?只要一说事,那就是吵事."子俊娘转向子俊说:"有什么话和你爹好好说,,凡事都有个商量嘛." "娘,这事,没商量,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能就这么早早地把自己给交代了." "你个小狗日的,小兔崽子~~~~" "李子俊",肖玲醒了,三人立刻禁声.各人又多怀了一份心事,该干嘛干嘛去了. 中午吃饭时,李宝来和李子俊低着头吃着饭,不作声.子俊娘和肖玲慢慢地吃着,轻笑地聊着. "阿姨,这菜烧得挺好吃的,就是有点咸."肖玲说. "成,明儿个,我叫你叔少放点盐."子俊娘笑着说. 李宝来一抬头,对着肖玲说:"你们小孩子哪懂呀,先人说,多吃四两盐,走路上人家前呢." 肖玲说:"叔,盐吃多了不好,容易得高血压." "什么鬼话,咱村金大伯,金大妈,都快90的人了,他家菜盘子那就是咸盐钵子,他二老身体好得很哩,没病没痛的." "喂,热饭都粘不住你的嘴呀,你那是对牛弹琴."子俊阴着脸冲肖玲说. "你他妈的~~"李宝来刚想骂儿子,妻在一边用手拽了拽他的衣服角.李宝来忍了忍.埋下头,使劲地鼓捣起筷子来..... 子俊和肖玲成天介没事干,就在村前屋后瞎转悠.一次拣到一只受伤的小麻雀,肖玲疼惜得什么似的,愣是到村里的小诊所买了瓶红药水.李宝来见了,非常鄙夷,心想,都他妈的吃饱了撑的,不就一家巧吗,老子一锅能炸上它好几十,没出息的东西,侍候个畜牲象侍候老娘亲. 可能因为子俊和他爹别着劲,也可能是因为菜实在是太咸了,肖玲难以下咽.子俊和肖玲连着几天不在家吃饭了,打的到城里下馆子.要不是子俊娘提醒着,压制着,李宝来的火早窜上屋顶了. 子俊娘也私下对子俊说,一年难得回来一次的,不要惹爹不高兴了.子俊看在娘的面上,也稍稍敛了些. 子俊娘提着心,吊着胆,总算风平浪静地捱到了年关. 除夕的头天,子俊对他娘说,他要和肖玲到城里买些年货.他们临出门前,没和在灶间炸肉丸子的李宝来打招呼,李宝来又嘟嘟囔囔地骂一通.子俊娘提着一大堆衣服对着灶间的李宝来嘀嘀咕咕道:"这是什么家教教出的姑娘呀,每天里换下的内衣裤就放在脚盆里,专等着我去洗呢." "你活该,谁叫你软软囊囊的,抹不开脸呢,依我说,把那衣服扔到他们床上去." "何必呢?他们在家还能呆上几天呀,这媳妇,哎~~"子俊娘一声叹息. 李宝来和妻等饭都等急了,子俊和肖玲才提着大包小包从出租车上下来了. 一家人围坐在桌旁,准备吃饭时.李宝来顺手从身边的超市袋子里拿出了购物单. 不看则已,一看,李宝来那个心疼呀,苹果不买,买他妈的什么蛇果,葡萄不叫葡萄,叫什么提子,价钱翻了几个滚.开心果,那么贵,吃到嘴里,能开心得起来吗?挣钱如背纤,花钱象打箭,照他们这么敞着手花钱,上海的房子,那永远只是个梦呀.李宝来不禁悲从中来.这样不行,这样坚决不行,得想个法子,对,男人不怕女人,红头毛野人,说说肖玲,让她给儿子上上笼头. 李宝来鼓足了勇气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变得慈祥,"肖玲啊,进了我家的门,也不拿你当外人了,你也想好不是,做人家女人的人了,手带快一点,指间缝小一点,过日子就是要帮衬着男人勤俭呀!" 肖玲再糊涂,也知道李宝来话中是啥意思.她又羞又恼,再好性的姑娘,也拉不下这个脸,她臊得满脸通红,"叭"得一声,从位上站起来,只说了一句,"谁是谁的女人啊?"便哽住了,眼泪"刷"地一下流出来了.没顾得上擦一擦,她一下奔进小房间,把眼面前自个儿的东西乱七八糟一通收拾,塞进了行李包里. 事情发展得太突然,子俊一下怔住了,稍稍缓过劲来,便斥责李宝来道:"你中邪了吧你,说啥混帐话呢."李宝来一听,刚想骂儿子,儿子不理他,径直也奔进小房间了. 子俊软艾艾的央求声含含混混,倒是肖玲含着哭腔说出的一句话清清晰晰,"你爹有病啊!" 子俊娘抹开眼泪了,李宝来有点后悔了,去年那个争吵的除夕,让他难受了整整一年啊!他的眼前也开始变得模糊了,使劲睁着,不能让那丢人的水从眶中滚出. 肖玲拖着她的行李包,使劲甩开子俊牵着她的手,冲出大门外去了. 子俊娘急急地向子俊喊道:"还不快追去." 子俊顿了顿,恶狠狠地剜了李宝来一眼,"狭隘,小农,自私,葛朗台~" 儿子的话,李宝来并不大懂,但儿子的眼神,象一把明晃晃的刀,刺得他满身血痕呀!他瘫软在桌旁,满腹的委屈从那痕中滋滋地冒出,呵呵~~,对了吗,嘿嘿~~,错了吗. "这个女人真节俭,上厕所不带纸,撕了两床棉花絮...."李宝来突然哼起了小庐剧<王小二过年>的唱词. 子俊娘充满哀伤怜悯而略带惊惧地看着他,看着这种眼神,李宝来心都要碎了,他受不了了,对着子俊娘,他怒吼道:" 都他妈的睡床上屙屎不想好了,老子也想开了,走,到村口小店打二两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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