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父亲打来电话说家里来了客人，叫我回家做饭。客人？谁呀？我问。谁？问啥呀，你表叔。哪个表叔？你姑奶家的，老宝子。快回来吧！父亲咣当放下电话。

父亲就是这样，老家一来人，他和我们说话的声音就提高了八度，说话的态度也不一样了。我想象着父亲放下电话挺着腰板站在母亲面前的样子。也应该不一样，这个表叔——老宝子和我们家的关系非同一般。听说老宝子的母亲——我父亲的老姑有恩于我们家，在我父亲进县城读中学那年曾资助过父亲12元钱的学费，现在应该叫希望工程。我父亲才有了今天，我们家才有了今天。这是奶奶常念叨的事，是父亲常提的事，也是母亲最不喜欢听的事。母亲说，多少年的事了，这份人情不是早过去了吗？要不是你老姑，今天你不早就当上村长了，我也是地主婆了，咱孩子们不就成了高干子女了吗？母亲的玩笑话虽然让我们哭笑不得，但这个表叔我们全家是万万不可怠慢的。其实表叔——老宝子和我同岁，而且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那年的腊月夜晚，忙坏了公社的助产士，她逢人就说：这老王家也真能添人进口，一夜就生两个还是叔侄两辈人。

表叔第一次到我家来是20多年前的事了。那天，我奶奶踮着小脚提着铜管大烟袋，领着一个球哄哄黑乎乎的满脸长着一块块癣的10多岁的一个男孩，这就是我的表叔——老宝子。当时表叔前边搭着半面口袋粘豆包，后面搭着两个高粱秸盖帘，雄赳赳走进我家的院子。那时我还不知道，我们家的恩人到了。

在以后的几天中，我从不称呼他，喊他老宝子。他小手背在后面，小大人似的训斥我没大没小，要告诉我爸揍我。同院的小伙伴都知道我家来了小表叔，他也是天生一副不见外的样子，一天工夫就和院里的孩子打成了一片。贼溜溜的眼神充满着好奇，啥都打听啥都问。小伙伴们都叫他“少年闰土”，他也不知道啥意思：你们才搬土呐！小伙伴看见我就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反正那段时间我挺没面子的。

后来在父亲的命令下，我带他去了趟“一百”、“联营”，我母亲给他做了一身趟绒（灯心绒）衣裤。最后遛了一次龙沙公园。大冬天也没啥看的，猴子、老虎都不肯出来，他就冲着笼子喊：你们出来，叫俺看看，俺要看看嘛！丢死人了。最丢人的是他从隔壁陈小子家要来一米长的铁管子，说回家往地上一插也能把水引上来，还大侄女大侄女地叫着，让我给他找个“闭火”（水龙头）给他安上。弄得陈小子见我就喊：你到底给没给你表叔找来闭火？后来也不知谁把这事传到了学校，羞死我了。表叔——老宝子走的那天还真把那根铁管子带走了，怎么劝也不听。如今村里早已安上了自来水，也不知道小表叔的那根铁管子是否派上用场。

现在的表叔——老宝子站在我面前，还是球哄哄的，但已没有了那种好奇的眼神。白底蓝条衬衣系着腥红的领带，外面罩着铁路制服，说是大连襟送的，火车上跑来跑去仗义。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大侄女咋老成这样了呐？就好像他依然是“少年闰土”似的。表叔说他去甘南捣腾树苗子，现在这家伙来钱快。母亲边收拾他买来的海鲜边说，买这玩艺干啥，又腥又贵，还不如带点苞米面、小米呐。表叔背着手说，俺那疙瘩天天吃大米白面，苞米都是喂猪喂牛的。现在连柴禾都没人烧了，也改用液化气了，满屯子都在捣腾哪。捣腾苞米、捣腾黄豆，还捣腾人呐！母亲吓一跳：那不犯法吗？犯啥法呀？那叫劳务输出。表叔满嘴跑火车，还让我帮他买个二手手机，说他的手机掉进火车厕所的窟窿里了。我做饭时，表叔忙着用我们家的电话，嗓门挺大，哎，是我，胡经理。听不出来了，你先听我信儿，对，货到付款，别整砸了。放下电话很牛气地指着电话说：这帮废物，一点嘱咐不到都不行呵。

下午买了手机，表叔里外屋踱着方步挂电话：刘乡长，我，老胡，我手机换号了，对，就这个号。那事就看你的了，咱俩啥关系呀，哥们儿，对不。没事，两条软中华，好了，拜拜。表叔满脸堆笑，转脸又严肃起来：二愣子，你小子咋整的，刘三家的牛那叫啥种呵？人家说了，你给配错了，行了，回去再说吧！整整一个晚上，我们全家叫表叔肥胖的身躯给晃悠晕了。酒桌上，表叔一口一杯喝着“北大仓”，连喊带叫，最后抱着我父亲的肩哭了：哥呀，咱们男人容易吗？这些年这个奔命哇，东跑西颠，上蹿下跳，置办了全砖5间大瓦房、两台“泰山”，还有6头奶牛。我呀知足了。喝着喝着又笑了：本来我想今晚住澡堂子了，上次我来没空看你，就住洗浴中心了，连洗带蒸，还有二人转，那叫一个美呀！听说叫什么二柱子剧团，我看没俺乡兰花花剧团好看，那才粉儿哪。今儿我说啥也不去住了，就和哥睡，咱俩好好唠唠。说罢又抓起手机：香呵，干啥呢？唱几场了。噢。想我了吧。放屁，等我回去收拾你。嘻嘻嘻……收了线，表叔醉眼朦胧：哥，我现在啥都不缺。刚才，就是我相好的。别瞎说。父亲的脸拉下了。谁瞎说，真的，唱二人转的。我媳妇知道，她不敢管，她要管，我就休了她……

表叔第二天早晨走的时候，脖子上挎了个手机，女人似的。打的奔了甘南，却把那条红领带忘在沙发上。那时我看着消失在晨光中的表叔——老宝子的背影，又看看沙发上皱皱巴巴的领带，突然那条领带变成一根流着水的铁管子，那水涓涓地流着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