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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之死
1 我娘是为我而死的。我娘死得很惨。 一个暴雨瓢泼的午夜,一个老妇人粗糙的手中握着一把张开的剪刀,稍一用力便戳进我娘的身体。而后就听到了剪子行走时发出的“嘎吱”声。我当时正猫在我娘的肚子里,那种声音响过之后我娘的身体就开始慢慢变凉,紧接着一只血淋淋的大手伸向了我…… 2 我娘叫葵花,名字是我姥爷起的。 我姥生我娘的那天早上,我姥爷就蹲在房檐下抽烟。听说我姥生了个女娃,不高兴地站起身,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向日葵,说,一个女娃就不用花钱起名了,并对报信人扬了扬手,你告诉娃她妈,这孩子就叫葵花吧。说完,转身出了院子。 我姥爷对我娘出世的态度之所以如此冷漠,因为他认为我娘是个赔钱的货,出了嫁就是外姓人。我姥的观点与我姥爷不同,我姥想,这回好了,有了闺女也就有了说话的人,挨了男人的打也不至于站到北墙根独自流泪了。我姥张开无力的双臂把我娘紧紧地抱在怀里。在我姥的精心侍弄下,我老爷从不搭眼的“赔钱货”没过几年就出落成一个水水灵灵的俊俏大姑娘。直到我娘这朵鲜亮的“向日葵”刺痛了我姥爷的双眼,他才意识到这朵“花”该到卖钱的时候了。他早就指望着用这笔钱堵上大儿子娶媳妇时的欠债。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万万没想到,他家这朵“向日葵”不但赔了钱,而且还搭上了性命,最令人心痛的是,这一切都是他自愿的,与老张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长大后,每当我娘祭日的时候,我爷总是说,你爹是你娘的克星,是你爹取走了你娘的性命。不因为你爹,今天也就没有你,出生婆的一只大手就能把你抓烂,再从你娘的肚子里掏出来。每当我爷讲这些话的时候,我奶总是对我爷挤顾一下眼睛,冲着躺在屋炕上的我爹努努嘴。 我爹叫张续弟,名字是我爷起的。寓意很简单,就是想让我爹给老张家再招来一个男娃。因为,老张家到我爹出世已经是几辈单传了。 我爹出生在青石沟村。我们那里很偏僻,也很穷,看的报纸都是一个星期以前的,因为山高路险,一辈子没有走出青石沟的人还大有人在。我爹是唯一走出青石沟并且在外面做了“大官”的人。我奶说我爹是部队上一个工兵连的排长,就连村长见了她都点头哈腰的。因此,我爹娶了青石沟最漂亮的女人。 3 我娘的确很漂亮。我娘的漂亮是我从我娘和我爹的结婚照片上得到印证的。我娘长得眉清目秀,说话总是低声细语,但做起事儿来,只要她认准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我姥说我娘这一点像我姥爷。 我娘和我爹是同班同学,上下学总是手拉手一起走,我娘叫我爹续弟哥,我爹叫我娘葵花妹。我爹比我娘大三岁。因为青石沟村偏僻,没有老师愿意到这里教书,所以我们村的小学校只有一个班,各个年龄段的孩子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老师是一个文革期间来青石沟的老先生。大家都叫他老先生,可文革期间他并不老,来青石沟那年才二十多岁。是我爷把他背回我们家的。(年龄?)我爷当年因为年轻,吃饱喝足了,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力气,站在山脚下,望着挡在眼前的大山对自己说,你该走出大山看看,别往来人世一回。于是,我爷就背着干粮出了山。其实,青石沟离山外的村镇并不远,只是山路险恶才阻断了人们与外界的联系。出了大山,我爷感到连呼吸都畅快了不少。当他接近县城时突然听到了打枪声,我爷马上意识到山外打仗了。我爷掉转身子正想往回走,路边的水沟里突然发出微弱的救命声。我爷看到一个满脸是血的年轻人躺在里面。我爷跳下壕沟,扶起那个年轻人问,你是哪个部队的?怎么又打仗了?那个人用微弱的声音说,没打仗,我也不是部队上的人,我是一个学校的老师,我爹是走资派,被他们打死了,我也遭到了一些人的毒打,他们以为我死了,就把我扔到这里。我爷说,你是好人?年轻人回答,我没做过坏事。我爷不明白什么是走资派,看他也不像坏人,就把他背回家中。左邻右舍的乡亲们听说他是识文断字的老师,都说,把他留下,教我们的孩子识字。于是,这个年轻人留在青石沟一待就是二十年。由于我爷救了他的命,他总是以在学习上给我爹吃小灶为代价来报答我爷的救命之恩。因此,我爹成了青石沟唯一考上县高中的人也在情理之中。我爹高中毕业后就当兵走了,三年后我爹又在部队提了干,探家时,我爹就和我娘私下确立了婚姻关系。他们这种关系的确立,绝不是语言上的海誓山盟,我娘是以牺牲她最宝贵的东西为姿态的。 那天下午,我爹和我娘并排坐在后山上的一块大青石板上。灼热的青石板,就像一位神秘老人刚把阳光一瓢瓢地泼在在上面,我娘没坐上一会儿就热得面红耳赤。我娘说我爹坏,我爹嘿嘿地傻笑了一声,说,你看咱这儿荒山秃岭的,除了石头就是石头哪有个阴凉的地方。我娘说我爹没安好心眼儿,我爹说,你要嫌热就坐到我大腿上来。我娘扭捏地说,不,我不。之后,我爹就像抱棉花团一样把我娘抱过来。我爹说,你体重咋这么轻,我没费吹灰之力。我娘被揭了短,羞怒地用双拳捶打我爹的前胸。我爹说疼,我娘的一对大奶子就抵在我爹的疼处。我爹抱着我娘问,你的脚留下疤了吗?我娘说,你不会自己看吗?我爹脱了我娘的鞋袜,看了看说,人长大了不少,脚怎么不长?不过你的脚还是那么的白。我娘羞涩地把脸埋在我爹的怀里说,都被你给吃了,咋能长大。而后呵呵地笑起来。 我爹的确“吃”过我娘的脚。那还是他们上学的时候,在放学的路上,我娘的脚突然被毒蛇咬了一口。我娘一哭,我爹就跑过来。我爹急中生智,想起大人们告诉他的办法,脱掉我娘的鞋袜,一只手攥住我娘的脚腕子,用嘴使劲地啄我娘的脚。带有毒液的鲜血,一口一口地被我爹啄出来,我娘也就捡了一条性命。我娘当时吓傻了,哭泣之余什么都没想。当我爹说,没事了,把鞋袜穿上吧,我娘才感到羞涩。就在我娘迅速地穿鞋袜时,我爹看到了我娘雪白的脚。 我爹翻看了我娘被毒蛇咬过的脚说,还好,没有留下疤痕。我娘说,可那里还疼。我爹又看了看,说,这些年了,没红没肿的不应该疼。我娘生气地说,就疼、就疼。我爹认真地说,要不明天我带你到县医院看看?我娘气得都要哭出声来,说,谁让你带我到医院了?而后用手使劲掐我爹的胳膊,我娘问,疼吗?我爹说疼。我娘用手轻轻地揉了一下,问,还疼吗?我爹会意了我娘的心思。笑了。 明白了我娘的心思,我爹的手就变得沉重起来,当他再次把手放在我娘的脚上时,连手臂都颤抖起来。我爹抚摸着我娘的脚,手就好像在柔软的绸缎上行走,我爹气喘吁吁地叫着,葵花、葵花。 我娘的脚好像真的很痛,我爹的手动一下,我娘的身体就跟着颤抖一下,直到最后,疼得她不得不用牙齿使劲地咬住我爹的肩膀。我爹心疼我娘,手离开了我娘的脚,顺着小腿向上游动……我娘哭了,泪水顺着我爹的前胸像一只小虫子慢慢地爬行,弄得我爹心里痒痒的。开始我爹忍着,忍得他浑身大汗淋漓实在无法再忍时,身体向前一倾,我娘就钻到我爹的身下,而后山谷间就回荡起飞鸟的翅膀拍打水面的“啪啪”声…… 4 “啪啪”声不是高兴地鼓掌声,是我姥掌我娘嘴时发出的声音。 我爹和我娘私定终身回家后,我爹对我爷说,爹,我也该到娶媳妇的年龄了。我喜欢葵花。我爷说,葵花可是青石沟最俊的闺女,上门提亲的人都踢破了他们家的门槛子。我们家穷,就怕她爹……我爷没有接着说,可下面的话谁都清楚是什么。我奶不高兴地看了我爷一眼说,咱儿子是青石沟唯一在外面做官的人,他家葵花能找个吃官饭的是她的福气,你不去提亲我去。 我爹满心欢喜,但什么也没说,青石板上的余温还在他的身体里回荡,他怕一开口,温度就会从他的嘴里溜掉。我奶还没出屋门,我爹就幸福地闭上眼睛,很惬意地躺在炕上了。 出乎我奶的预料,阻拦这门婚事的不是我姥爷而是我姥。不同意的理由源于我太姥爷临终前的一句话。他说,青石沟这地方,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因躲避战乱,我爹娘带着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要不是青石沟的太平,哪有你们哥几个人五人六的样子?我死了以后,你们不许离开青石沟,就让老刘家的烟火在这里延续。其实,我太姥爷的话只不过是我姥不同意的借口,真正的原因在于我爹是部队上鼓捣地雷的。我姥说,气喘不匀都会送命,我的闺女可不能嫁给这样的人。 我姥说这话的时候我姥爷就蹲在地上抽烟,飘散在屋子中的烟雾,就如我姥爷的思绪,上下悬浮不能落地。嫁闺女是件大事,我是当家人,哼哼一声说不定就能铁板钉钉。俗话说“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稍有疏忽闺女就要遭一辈子罪。财礼不能少,可闺女是自己的骨血,不然,也不能门槛子被提亲的人踩平了还没拿出个准主意。 我娘当时也在屋中,她没在意我姥的话,目光落在我姥爷的脸上,我娘想在我姥爷嘴里吐出的烟雾中窥出他的心事。我娘知道我姥说话不算数,我姥爷不说话时才能轮到我姥说,我姥爷一张嘴,我娘的嘴就会立马闭上。两张嘴之间就好像连这一根弦,同时张开肯定有一方要疼痛。因此,在我姥爷不说话时,我姥必须把她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不然,就要付出疼痛的代价。我姥又接着说,续弟那孩子是好孩子,不过他的工作也太危险了。再说,当兵在外,一年回一次家,我不想让咱闺女守活寡。我们是草民,也不想有什么太大的出息,平平安安,吃饱喝足就行了。再有,葵花他哥娶媳妇借的钱还有挺大个窟窿没堵上呢,续弟他们家能给多少财礼? 俗话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姥和我姥爷生活这几十年中,我姥摸透了我姥爷的脾气,凡事在我姥爷没有说话之前,我姥总能找到最恰当的话说给我姥爷听。我娘当时毕竟年轻,她忽略了我姥这些年敲边鼓的高超技法。当她看到我姥爷嘴里吐出的烟雾像一把雪白的利剑时,我娘才感到形势要发生急剧逆转。我娘不可不调整了战略方式,掉转目光,眼里含着泪,对我姥说,娘,你就同意了吧,我和续弟已经……我娘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姥就接过话问,已经咋了?作为女人,作为家有未出阁闺女的母亲,在某些事情上的感觉是非常灵敏的。我姥眼前立刻浮现出我娘下午回家时的情景。 我娘下午走进家门时,我姥正在喂猪,听到院门响,回头一看是我娘,就又回过身来。当她想继续添加猪食时,脑海里残存的影像告诉她,我娘走路的姿势不对。我姥放下猪食桶,回身问我娘,你咋了?走路怎么不敢迈步?我娘听了我姥的问话,当时就吓白了脸,站住脚,手扶墙说,没、没什么,脚拐了一下。我姥长出了一口气说,你先进屋,等我洗洗手给你揉揉就没事了。 我娘没想到我姥会来得这么快。我姥进屋时,我娘正低头看着她那只被毒蛇咬过的脚。我姥说,来,让娘给你揉揉。我姥的话又把我娘下了一跳,就好像突然发现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她的面前。我娘慌忙地把脚插进被子里,带着哭腔说,娘,你吓死我了。进屋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姥被我娘的话气笑了,说,我不是小脚老太太,又没有偷偷摸摸地进来,你没听见还怨我。我姥又接着说,傻闺女,看是看不好的,让娘给你揉揉就没事了。我娘死活不让,我姥无奈,看着满脸羞涩的我娘,自言自语地说,唉,女大不由娘,翅膀硬了,再留就该留出愁了。我姥又“呵呵”地笑了一声,出了屋子。 想到这儿,我姥恨不得使劲地打自己的脸。你自己也是女人,咋越活越糊涂了呢?这么明显的问题,竟然被她的一只脚给蒙骗过去了。要不是提亲逼迫她说出这件事,再过几个月,肚子大起来就都完蛋了。屁崩大个地方,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我姥没敢再想续弟家提亲的事,愣了一下神儿,掰了几下手指头算了算,又长长地出了口气。之后,随手就掌了我娘的脸。 可能是我姥的手重了些,两巴掌把我娘的眼泪打没了,腰板也挺了起来。我娘说,打也好,骂也好,反正我要嫁给续弟,他救过我的命。你们不同意,我就去死。我娘说完出了屋。 听了我娘的话,我姥没了则,坐在炕上刚想拍腿大哭,就听到了我姥爷用烟袋锅敲击鞋底的声音。那声音里面夹杂着不满。我姥张开的嘴还没有发出声音,就被烟袋锅的敲击声音吓了回去,人也清醒过来:在拍大腿之前,怎么就忘了看看孩子他爸的脸色呢。 我姥在哭闹之前是应该看我姥爷的脸色的,平时每做一件小说都没有忘记这个过节,今天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却没了规矩,难怪我姥爷生气。不过我姥爷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生气自然有他的理由。我姥爷心说,你要是这么一哭闹,不出明天早上,村里人的嘴就能让咱闺女生出小孩来。我姥爷总说我姥“头发长,见识短”今天这件事就是个例证,我娘那半句话还没有讲出来之前,我姥爷就发现了问题。不像我姥,事情都结束了还没反过磨来。 我娘当时正坐在炕沿上,屁股一起一落的,似乎想说话。我姥爷不清楚我娘要说什么,于是就使劲地抽烟,心里想,姑娘大了心事多,更何况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为了让我娘把心里话说出来,我姥爷放慢了抽烟的速度,眼神也从她们娘俩的脸上移开,装作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他知道他的眼神儿在这个家中的分量。就在我姥爷把眼神儿移开的刹那,我娘抓紧时间说出了埋在心里的那半句话。听了我娘的话,我姥爷的心就“咯噔”一下,好像一块青石重重地砸在心口上。我姥爷伸伸脖子,使劲地咽了口唾沫,他感觉一腔热血正向嗓子眼儿涌动,血腥味道已经通过鼻子先喷了出来。 我姥爷最终没有张嘴,一腔热血也就没有喷涌出来,只是感觉身体里的血管在变粗,甚至能听到血液流动时发出的声音。我姥爷没有张嘴的另外原因,他认为,既成事实,打也没用,他这打石头的手打花了闺女的脸,闺女的脸上就会落下耻辱的烙印,那就真的成了赔钱货。再者说,续弟那孩子可是青石沟响当当的人物,发官响不说,有朝一日把闺女带出这青石沟也算祖上积下的德。都说好女不嫁当兵郎,解放这些年了,咋就那么凑巧让我闺女赶上打仗?就是赶上打仗也没招,谁让续弟救过咱闺女的命呢,咱可不能做那忘恩负义的小人。你家门槛子被提亲的人踩平了,人家的院墙还被提亲的人推倒了呢。 就在我姥爷思前想后的时候,我姥的手落在我娘的脸;就在我姥要张嘴哭闹的时候,我姥爷站起身来;就在我姥的双手要拍大腿的时候;我姥爷用烟袋锅说了话。我姥听到敲烟袋锅声她愣了一下神儿,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我姥爷一甩袖子出了屋,连头都没回,说,你不怕寒碜就挨家挨户通知说,咱家葵花和续弟睡过了。你要不想这么做,就赶紧到续弟家答应下这门婚事。 我姥爷的这句话成就了我爹和我娘的婚事。 5 在我们那里有个风俗,吃订婚饭就是结婚,真正的结婚只不过是补张结婚证罢了。有人管这种风俗叫先结婚后登记,因此,我姥答应下这门婚事不久,我爹和我娘就举行了订婚仪式。 我爷对我爹和我娘这么快就结婚持反对态度,他认为,续弟的妹妹刚出嫁,续弟的新房又刚盖起来,现在两手空空。再说,续娣还没到部队上开介绍信,结婚证怎么领?我姥爷说,结婚证好办,续弟回部队补一张就行了,街坊邻居住了这些年,你还怕我不相信你?至于说财礼钱你就看着给,什么时候给都行。两个孩子到一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说多了就外道了。我姥爷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坐在马登上抽烟,连头都没抬一下。他不敢抬头,自己的闺女做下了丢人的事还理直气壮的,那不成了老不要脸了吗?因此,我姥爷认为,说什么也不能为了财礼钱,让闺女的肚子大起来再结婚。可我姥不这么看,她私下里对我姥爷说,我给咱闺女算过了,那天葵花不会怀孕的。我姥爷说,你算个屁,你会算你咋没算出咱闺女能做出那事儿来?万一你要算不准,葵花的肚子大起来,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 其实,关于我娘能否怀孕这件事只有我姥和我姥爷担心,我爷和我奶根本就不知道。听了我姥爷的一番话,他们激动得浑身都颤抖起来。他们何尝不想让我爹早点结婚,早结婚、早生子,在有生之年能看看大孙子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事儿。于是,我爷当下就对我姥爷发下毒誓,说,财礼钱你放心,就是拉饥荒抬帐也不会少一分钱的。 就在我姥、我姥爷和我爷、我奶商量婚事的时候,我爹和我娘正沉浸在幸福的快乐中,根本就没顾得上考虑这些事。尤其我娘,自打我爹把她抱在怀里的那一刻起,我娘就暗下决心,生是续弟的人,死是续弟的鬼,婚姻对于她来讲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仪式,也是迟早的事情。所以,那天听说我姥不同意,我娘一点都没害怕,说出那半句话的目的就是对我姥和我姥爷的示威。我娘暗下这样的决心,绝不是一时的冲动。被蛇咬那天,我爹的眼神落在我娘的脚上,我爹的名字就印在我娘的心里,也就有了性别的区分。不然,她也不会迅速地穿起鞋袜。我娘穿起鞋袜之后就开始恨起我爹来。扒下鞋袜的时候,你的眼神为什么空空荡荡、冰凉梆硬呢?我娘更恨自己,你不也没有记住他的嘴唇印在你脚上的感觉吗?之后,我娘把对我爹的“恨”以及渴望、自责、羞涩统统埋在心里,这一埋就是十几年,就连我爹上高中、当兵走我娘都没有对我爹表达过。没有表达的原因是因为我娘的心里又增加了新的内容——自卑和失望。当我爹上高中出了大山后,我娘想,续弟的前途无量,能看上咱这山里人吗?当我爹当兵走,我娘的这种怀疑就变得肯定起来:一个穿国家衣服、吃国家饭、拿国家钱的人就更看不上咱这山里人了。 我娘是在对我爹的单相思中度过那漫长岁月的。 我娘为我爹落过泪,落泪之后,更多的时间就是百般地呵护她的那双脚,屋里没人时自己偷偷地看。最开始的时候我娘是含着泪看的,那泪花里包含着的东西很多,是感激?是思念?是憧憬?我娘也说不清楚。透过晶莹的泪珠,我娘的脚在她的眼睛里是模糊的。随着我爹在成长路上的逐步高攀,我娘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当得知我爹在部队提干后,我娘的眼泪没有了,眼泪里包含着的东西也就不翼而飞了,脚在她的视线里也变得清晰起来。清晰起来之后我娘突然发现,她的脚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面镜子,我爹的形象全部都映衬在上面。我娘轻轻地抚摸着,就好像手在我爹的脸上游动,被蛇咬的疼痛和恐惧的记忆也转化成我爹的双唇亲吻。 一想到我爹,我娘就变得面红耳赤,而后气喘吁吁,紧接着身体也开始燥热起来,我娘在心底里千遍万遍地呼喊着我爹的名字…… 我娘真挚的泪水让青石板上长出了鲜花;我娘千万遍的呼唤也感动了苍天,上帝让我爹把我娘抱在怀里。办喜事前不久,我爹问我娘要什么东西作为结婚纪念,我娘羞涩地把脸埋在我爹的怀里说,我就想要一双皮凉鞋吃订婚饭的时候穿。我爹纳闷,问,为什么要穿皮凉鞋?咱这山沟里地不平,石头又多,不怕拐了脚?我娘说,不怕。我要证实我葵花的脚不是“六指“。我娘的话让我爹更加糊涂起来。于是,我娘就把十几年来,对我爹的思念以及矛盾的心理统统对我爹倾述出来。我娘最后说,我以为这辈子我们俩人根本就有夫妻的缘分了,我只好把对你的情感倾注在我的脚上。因为,为了救我的命,你的嘴唇印在上面过。从此,无论寒冬酷暑我都没有赤过脚。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经常开我的玩笑说,葵花,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穿袜子,你的那双脚还不得像婴儿的皮肤一样白嫩?你可真有毅力。不过,什么时候你挺不住了告诉我们一声,让我们也欣赏欣赏你的小脚。甚至,那些好事的老婆婆们也背地里偷偷地问我娘,你闺女的脚不是“六指“吧,要不就是有什么毛病?我娘也为此也说过我,我说,那是我的人身自由,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当时以为,我把对你的爱倾注在我的脚上了,怎么可以随意让外人看?现在不同了,我就想在全村人都到场的机会证实你的老婆不是残疾人。 我爹听了我娘的话,激动地把我娘紧紧地抱在怀里。我爹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嗯哪,我给你买一双最贵的皮凉鞋,再给你买一瓶最贵的雪花膏抹在你的脚上。我娘开始听着很惬意,听到最后,感觉味道有些不对,就用双拳捶打我爹的前胸说,你这个负心郎,人家一片真心对你,你还取笑我。我娘捶打了半天,见我爹没反应,才停下手,挣脱我爹的双臂,抬头看我爹。我爹一脸严肃,泪水不知何时钻出了眼眶。我娘懵了,焦急地问,续弟你咋了?我打疼你了?我爹摇了摇头,又把我娘揽在怀里说,葵花,说真的,我心里也很矛盾。读高中的时候,我对你还存有一丝的幻想,本以为毕业后回家娶你,没成想当了兵,又赶上入了工兵连。我清楚做军人的妻子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我们这个兵种随时都有丢掉性命可能。我想,我们无缘成为夫妻了,我不想给你带来痛苦。从那时候起,我就告诫自己,必须学会慢慢地忘掉你。可是我做不到,越想忘掉,你的形象就越发清晰。你是我第一个与异性有接触的女人,我怎么也不能忘记当年你穿鞋袜时的情景。我娘听了我爹的话也哭了,流下欣慰的泪水。我娘接过我爹的话说,续弟,别说了,活着我是你的人,死了我是你的鬼。有你这番话,死了我都心甘情愿。 6 谁也没想到,我娘对我爹的爱情誓言一年后就应验了。我娘是抱着我爹的照片踏上黄泉路的。村里人都说,你看小两口的感情多深厚,一起生活的时间才半个多月,媳妇就追寻男人去了。唉,要不怎么说千年修得共枕眠呢?看来,他们俩是上辈子的缘分未尽呐。也有人说,啥事都是上天的安排,虽然小两口在一个被窝睡了半个多月,可那热乎劲儿就是结婚几十年的人都达不到,就好像上天知道他们要在一年后要双双离去而特意安排下的。 村里人说的一点都不假,我娘和我爹吃了订婚饭后就入了洞房。初试云雨的我爹和我娘,就好像干柴碰到了烈火,在被被窝里翻来覆去地折腾,没用几天的时间,还没有干透的新房墙壁就被他们释放出来的热量烘干了。我爹喘着粗气说,在部队排雷的时候,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现在我一定要补回来。我娘红着脸说,你喘气的声音别太大了,让咱爹娘听到多难为情。我爹说,那咋办好?我娘说,这还不好办?用我的脚把你的嘴堵上不就行了?而后我娘就是一阵娇笑。我娘的脚堵住了我爹的嘴也就堵住了我爹宣泄的闸门。“洪水”不能通畅,我爹的身体就像被冲垮前的堤坝,随着“洪水”前后涌动。当堤坝被冲开的刹那,我娘却叫了起来。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畅快淋漓地叫喊。之后,就听我奶在被窝里骂了一句,我儿子咋能禁得住这条母狗地叫唤。我奶心疼儿子,所以,那几天不得不咬着牙给我爹买好吃的补养身子。我爷是大男人,不好意思听房,只是半夜里不得不起来抽一两锅烟,为的是磕烟灰时弄出点声响。 我爹和我娘亲热了半个多月后我爹就回部队了。 我爹回了部队我娘才肯扭动着腰肢走出新房。至于说,我娘进了洞房后,走路为什么要扭动腰肢我娘也不清楚。其实,我娘并没有感觉自己的走路的姿势有什么变化,只是大老远发现围在一起说话的姐妹们见她“嗤嗤”地笑。我娘问她们笑什么,结过婚的女人说,葵花,你这样走路是不是很舒服?我娘恍然大悟,这才知道他们嬉笑的缘由。我娘红着脸,近前追打说话的人。 青石沟的女人喜欢观察新媳妇们走路的姿势并不都是为了调笑,那些年纪大的女人就是从另外的角度来看这件事的。她们不是满脸嬉笑,而是凝眉皱目,并不张扬,而是窃窃私语。我娘就被那些年纪大的女人们窃窃私语过,而这种窃窃私语早在我娘做姑娘的时候就开始了。我奶便是其中之一。 我奶和我爷在谈论给我爹找什么样的女人做媳妇时,我奶说,葵花那孩子长得没地说,身材也好看,就是屁股小了点,生孩子的时候恐怕要费劲。我爷说,你这都是啥时候的皇历了,生孩子还看女人屁股的大小?弄个磨盘挂在屁股上,走路多难看,续弟也不会同意。我奶听了我爷的话,取笑说,啥爹啥儿子,续弟以后别像你那么好色就好。我爷生气了,说,在给儿子谋划媳妇,你扯那些用不着的干啥。再说,续弟娶了媳妇,我就是老公公了,你看你都把我都说成啥人了。我奶也感觉这话说得不是地方,假装生气地说,瞧你那德性,和你开个玩笑你还认真了。我爷说,这本来就是认真的事,给咱儿子娶了个看不过眼的女人,续弟还不得憋屈一辈子?现在的医院多发达,花几个钱就能保证母子平安。我奶见我爷没有纠缠不休,赶紧顺着我爷的话说,可也是,现在还有啥做不成的事?咱村的张二婶就很长时间没人找她接生了。我奶看了我爷一眼,又接着说,还是现在好,有了医院啥事都不用担心。你就说过去,哪家猪圈里不埋上几个死婴?能保住大人的命就不错了。葵花她二姑不就是大人孩子都没保住吗。唉,谁让咱这个地方偏僻呢。 7 我娘身体里暗藏的那股能量还没有通过腰肢扭出去就不扭了。我娘发现她的“月事”没有了。我娘有些害怕,回家问我姥,我姥指着我娘的鼻子说,你都快做娘了,该收收心了。我娘对自己怀孕这件事似乎有些不情愿,抚摸着肚子对我说,小东西,你干吗来得这么早?而后红着脸又嘿嘿地笑起来。我娘这么说我,我有些委屈。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来到我娘的肚子里的,只知道我是从别的地方被遗弃到这里的。那天,我居住的“宫殿”外,突然响起了“啪啪”声,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战争还是又到了什么节日,只感觉那声音非常清脆、响亮。对了,这种声音是在我焦虑不安的时候响起来的。之前,我已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我居了住很久的“宫殿”突然变得燥热难耐,烫手又烫脚,我不得不在里面来回蹦跳。也就在这时,那“啪啪”声由远而近,并且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快。在“啪啪”声地振颤下,“宫殿”就好像有随时倒塌的可能。恐惧中,我不得不向“宫殿”的出口跑去。随着“啪”地最后一声响“宫殿”真的倒塌了,倒塌时产生的冲击力推着我就像一颗子弹被射了出去。 我来到我娘的肚子里,并且逐渐长大,我娘不得不双手叉在腰间,腆着肚子走路。和我娘要好的姑娘媳妇们取笑我娘说,葵花,你真像个将军。我娘一脸严肃,挪开一只手,举过头顶,左右摆了摆说,你们别逗我笑,笑岔气会伤到孩子的。没想到我娘的这个动作却让她们笑岔了气,一个个蹲在地上,手捂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葵花,你可真逗,我咋看你像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队伍呢。 说实在的,我娘真应该骄傲,嫁了青石沟最优秀的男人不说,结婚就怀了我,根本没让我奶的白眼仁儿受一点累。就连我姥在众人面前说话的声音都提高了不少。因此,我娘在她下意识的言谈举止里带着骄傲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娘唯一不满足的就是这一切来得都太快了,“蟠桃果”还没品出啥味道就入了肚。每当夜深人静,再没有人与她说话时我娘就搜肠刮肚地回味那“蟠桃果”的味道。而后,我就感觉到我娘的身体在动——我娘一定又穿上我爹给她买的白色皮凉鞋了。 自打我娘怀了我,我奶乐得嘴都合不上了。我爷不乐,他怕丢了大男人的尊严。所以,每天依旧是一脸严肃地倒背着手,东一趟、西一趟地忙活,抽不抽烟嘴里总是叼着烟袋锅。我奶说我爷越老越添毛病,葵花怀孕怕烟呛,不说少抽点,还烟袋锅还不离嘴了。我爷没生气,拿下烟袋锅就“呵呵”地笑了。 我娘成了我奶眼中的掌上明珠后我娘就什么都不用干了。原本想干点力所能及的家务活,还没等伸手,我奶却先横眉立目起来。我娘无奈,又不忍心看我奶忙活,就趁我姥爷不在家时找我姥说话。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结婚怀了孕,我娘总喜欢躺在我姥的大腿上,我姥说我娘学会撒娇了。我娘不懂啥叫撒娇,可总感觉这么说话、这么躺着舒服。我姥从我娘说话时的语气以及慵懒的体态上判断,我娘和我爹无论在哪一方面都很美满。不过,我姥想,做为过来人,有些话还是先提醒一下好,免得到时候她无法接受。我姥说,当初我不同意你和续弟这门婚事的原因这回你明白了吧,男人不在家,一个女人的日子不好过。我娘听我姥这么说,红着脸,拉长声道,娘——。我姥见我娘不爱听,连忙说,娘不说,娘不说。不过你应该有个思想准备,等你有了孩子就都明白了。我娘听我姥这么说,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双手拄着炕坐起来说,我早就有这个准备了,不说续弟救过我的命,其实,我很早就喜欢上他了,那时候还怕续弟看不上我呢。我姥听了我娘的话先是满脸惊讶,而后又露出笑容,指着我娘的鼻子说,鬼丫头,也不知道害羞。(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