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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秦词到天涯
——杂论秦观词之情之景
秦观(1049-1100):北宋词人。字少游、太虚,别号刊沟居士、淮海居士,扬州高邮(今属江苏)人。少时聪颖,博览群书,抱负远大,纵游湖州、杭州、润州各地,充分表露出豪宕不羁的个性情怀。后曾任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等职。因政治上倾向于旧党,被目为元佑党人,绍圣后累遭贬谪。文辞为苏轼所赏识,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工诗词,词多写男女情爱,也颇有感伤身世之作,风格委婉含蓄,清丽雅淡,著有《淮海集》、《淮海居士长短句》。九百多年来,无数的专家学者都对秦观的词作进行过探究,提出了很多有益的赏析角度和方法,也让后人积累了不少值得学习的宝贵经验。
我国古代的评论家们在评论词人的艺术风格时,往往使用诸如雄浑、豪放、飘逸、绮丽、婉约、清新、典雅、古淡等之类的概念。而秦观正是我国宋以后几百年来被视为词坛第一流的正宗婉约作家。他极善于把男女的思恋怀想、悲欢离合之情,同个人的坎坷际遇自然地结合在一起,运用含蓄的手法、淡雅的语言,通过幽冷的场景、鲜明新颖的形象,抒发出来,达到情韵兼胜,回味无穷的境界。其代表作品有《满庭芳》、《鹊桥仙》、《跳莎行郴州旅舍》、《千秋岁》、《八六子》、《浣溪沙》、《淮海词》等等。
通过对秦观其人、其词的研究,余认为总体上可以这样去理解秦观词作的艺术魅力:借眼前之景,抒不尽之情。即通过典型的具有作者强烈主观色彩的景物、意境表达自己的人生曲折历程、理想追求和丰富多彩的情感体验,达到情景合一,物我一体的境界。
一、借景抒情,融情入景
陆机在《文赋》里曾将作文分为瞻物、耽思、考辞三个阶段——“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在此“瞻物”阶段,作者或久立天地之间,深入细致地观察万物,或博览三坟五典,汲取精华以陶冶性灵。这样,随四季颤递而感叹光阴箭逝,睹万物兴衰而引起思绪纷飞。由物生情,情动欲言。而在“耽思”阶段则“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此时以情牵物,驾言驭意。当内心构想郁结于心,便会择词造句,有形之物尽绘其形,含声之物尽现其音,“考辞”良久,便会“抱景者咸叩,怀响者毕弹,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从而完成由感知到内孕再到外化的飞跃。纵观秦观作为一流的婉言派词人,无论是其写绮艳深狭的相思恋情,亦或羁旅愁怀、伤春悲秋、吟咏风月、寄寓香草美人,均“瞻物、耽思、考辞”很下功夫,用含蓄蕴藉的手法,化事为情,融情于景,曲折地表达深细婉转的复杂情绪,凄婉缠绵,情韵兼胜。秦观作为婉约词派的代表向来以描写男女恋情和哀叹本人不幸身世为主,感伤色彩较为浓重。其所作《满庭芳》(山抹微云),便是把离情放在一个凄迷幽暗的特定环境中来抒写,以素描笔法勾勒景物,以抒情色彩很浓的感慨之语,绘出了一幅精巧工致、情韵兼胜的送别画面。
《满庭芳》(山抹微云)是秦观最杰出的词作之一。词虽是写同歌妓的恋情,但同时又融入自己的身世之感。正如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所说:“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又是一法。”当时,秦观的词作虽已蜚声文坛,但政治上却并未得到进展。词中“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就含有这种感慨。不过,贯穿全词的基调却是伤别,其“身世之感”并不十分突出。 开篇三句写别时景物,是所见所闻,一向为人所乐道。作者大处着眼,细处落墨。起拍开端“山抹微云,天粘衰草”,雅俗共赏,只此一个对句,便足以流芳词史了。“抹”与“粘”两字生动地描画出“微云”和“衰草”的神态,写出了季节与黄昏的特点,动中有静。词人此刻的离情也有了“抹”与“粘”的效果,摔脱不了。“山抹”与“天粘”两句,虽同是极目天涯的意思,但炼词铸句,极见功力。一座山被云抹,便勾勒出一片暮蔼苍茫的境界;一个衰草粘天,便点明了暮冬景色惨淡的气象。全篇情怀,皆由此八个字中透发。于是,见闻的景物就是与恋恋不舍的离情紧密结合在一起,烘托出词人放眼远方时难舍难分的情感。古代傍晚,城楼吹角,以此报时。“画角声断”一句,既点明了具体时间,也同时点明了凄厉的音响扣击着词人的心灵。此情此景,怎能不令人断肠!角声,在古代诗词中多用来烘托苍凉和伤感的情景,如李贺《雁门太守行》“角声满天秋色里”、范仲淹《渔家傲》“四面边声连角起”、陆游《沈园》“城上斜阳画角哀音”等等。所以,在词人听来,这角声无疑是在吹奏惜别的哀音。“谯门”、即“醮楼”,是古代建筑在城门上的高楼,用来了望敌情。这就把全词引入分别的具体地点。这三句在借景抒情,融情入景方面,表现出高超的技巧并获得很大的成功。短短十四字内,既交代了季节,时间,气候特点,又写出了远景、近景,同时还从画面、色彩与音响诸方面烘托气氛。充分体现了作者委婉言情,铺叙展衍的深厚功力。 中间五句写正待航船将要出发之际,作者热恋的歌女匆匆赶来送别。但这一过程却全是虚写,“暂停”两句,点出赋别、饯行之事。词笔至此,便有回首前尘、低回往事的三句,稍稍控提,微微唱叹。送行免不了要设宴饯别,这情景与柳永的《雨霖铃》“都门帐饮无绪”是一致的,所不同的是柳永直接点明了“无绪”,秦观则写得更加含蓄而已。同样,在“共引离尊”时,免不了要回忆往事,但作者也只是“空回首,烟霭纷纷”两句敷衍过去,而并未加任何具体说明。此地一别,往事如烟,回首有茫然之慨。妙就妙在“烟霭纷纷”四字,虚实双关,前后相顾。“纷纷”之烟霭,直承“微云”,脉络清晰,是实写;而昨日前欢,此时却忆,则也正如烟云暮霭,分明如在,而又迷茫怅惘,此乃虚写。正是这种写法,才深一层地表现出作者对“蓬莱旧事”难以忘情。接下来将极目天涯的情怀,放在眼前的景色之间,又引出了那三句使千古读者叹为绝唱的“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斜阳外”三句即景生情,联想断肠人在天涯之苦况,却以景语出之,不予说破。在广阔无垠的空间里,“寒鸦”与“孤村”,都是极其渺小的存在。那么,在茫茫人海之中,游人和客子不同样是渺小而又孤单的吗?元人马致远的《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便很好地表达了这种感受。秦观写此,全在神理,谓天色既暮,归禽思宿,却在流水孤村,如此便将一身微官剥落,去国离群的游子之恨以“无言”之笔刻画得淋漓尽致。词人此际心情十分痛苦,他不去刻画这一痛苦的心情,却将它写成了一种极美的境界,怎不令人称奇叫绝。状写深秋晚景,如在目前;渲染离情别绪,感同身受。晁补之在评这几句词时即说:“近来作者,皆不及少游。如‘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也”。 下片用“销魂”二字暗点别情,申明一篇题旨。江淹在《恨赋》中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所以,“销魂”二字的内涵是丰富的。“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作者用两个细节和两个动作,对此做了形象的说明。解下贴身佩带的“香囊”赠送离人,暗示两人之间的呢喃儿女私情。“轻”字又暗示分别的轻易,由此引出下句“谩嬴得、青楼薄幸名存”。这两句一方面写自己负人之深,同时还反映出词人功名失意,不得不奔波离别的怨恨。这段里有若干次感情的起伏,而每一次起伏都渗透了作者身世飘零的感慨。最让人感到伤痛的地方正是这船行江中所见到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既暗示着时间的推移,又与开篇两句相呼应,尽显离别之速。“望断”这两个字,总收一笔,轻轻点破题旨,此前笔墨倍添神采。而灯火黄昏,正是山林微云的傍晚到“纷纷烟霭’的渐重渐晚再到满城灯火,一步一步,层次递进,井然不紊,而惜别停杯,流连难舍之情也就尽在其中了。这首词上片描写别时的景色及对往事的回忆。下片抒写离别时的留恋、惆怅之情。全词把凄凉秋色、伤别之情,融为一体。通过对凄凉景色的描写,用婉转语调来抒发伤感的情绪。情为景语,情景交融是这首词的主要艺术特色。 对于这一首词,《唐宋词百首详解》中评析:“就全词来说,景是引人的,情是悱恻的,景中有景,景以表情;情寓于景,情融于景,亦景亦情”。徐育民老师则在《历代名家词赏析》中评析:全词层次井然,步步深入,分别在江边征棹之中,看的野外苍茫之景;由饮酒到话别,到解囊相赠,由泪染襟袖到征棹远逝,灯火朦胧,真是满纸凄凉色,一派伤别情,不愧是婉约派代表作。词史上总有人将秦观与柳咏相提并论。其实,秦观词虽受柳永影响,但秦观毕竟是一个纯情的词人,是艺术上有独创性的词人。就这首词而言,作者虽激情澎湃,而气度却沉着安详,从容不迫;遣词造句,意新语工,但又寓工丽于自然,婉转而又含蓄,与柳永词风有明显差别。“擅长营造凄迷伤感的意境,尤善于通过黯淡销魂的外在之景来烘托和渲染忧郁怅惘的内在之情,委婉含蓄,韵味无穷”正是秦观独有的艺术魅力。据《铁围山丛谈》卷四中记载:秦观女婿范温在某贵人宴席间默默无闻,酒宴间有侍儿“善歌秦少游长短句”,问“此郎何人也?”范温自答说:“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虽然这只是笑谈,却也反映了当时人们对作者炼字之功的赞许,表明这首词在当时流传的普遍性。
二、以景寄情,情景交融
英国诗人艾略特曾认为:诗人的感情只是素材,要想进入作品必先经过一道“非人格化”的程序将它转为普遍的艺术情绪的过程。这一说法不无道理。这种情绪体验实际上是读者的一种审美体验客观显现的印记,它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难以捉摸的内在的深沉的隐约的苦闷,象轻纱似浓雾笼罩在理想与现实不完全相谐相融的过程中。秦观在描写不少男女恋情的同时又在伤怀人生命运。也许感伤并不能算作是一种美学范畴,但它却特殊而温和的存在人们普遍的审美体验之中。一方面,人们因为看到美好的事物被掩盖、被摧残、被践踏,感到同情、惋惜而引起“哀怜”,并由此激发起对一切扼杀摧残美好事物的丑恶行为的愤怒, 另一方面,通过作品感染到作者主观的美和作品所反映的情操的美,来净化自己的情感,从而使自己获得精神上的提高。在由感伤引起的审美愉快和感情净化这两种复杂的心理活动过程中,两者交织在一起而缺一不可。所以常有文学评论家认为:最甜美的诗歌就是那些诉说最忧伤的思想的。带着这种普遍的情绪审美体验,秦观也有意无意的在这种情绪中“熏、浸、染”,进而“入乎其内而又出乎其外”。
在以景寄情,情景交融,伤情伤景的同时又“柳暗花明”方面,著名的《鹊桥仙》(纤云弄巧)就是一个典范。这首《鹊桥仙》一开始以举首仰望的角度来观望那海空澄碧的夜空画面,写出了“纤云弄巧”,轻柔多姿的云彩变化成许多优美巧妙的图案,显示出织女的手艺精巧无伦,可是织女却不能与自己心爱的人共同过美好的生活;“飞星传恨”,闪亮的星星仿佛都在传递着他们的离愁别恨,正在飞驰长空。淡云轻风,群星闪烁,使人感到秋夜的天空坏死是那么晶莹澄澈,寥廓明静。这高远幽深的境界给词人带来无限的遐想。这两句写云写星星,都具有人的情意。词人宦海沉沦的怨恨,人生坎坷的况味,一下子被静谧深邃的氛围所触动,那贞静而孤寂的织女的形象,以及她终日织杼的苦闷生活,和词人此时此地的境遇何其相识。明写牛女之恨,实则表达了词人那种穷愁潦倒、抑郁寡欢的心绪。这种写法可谓“化景物为情思”的经典之作。至于牛郎织女相会的场面,秦观不作实写,却宕开笔墨,以富有感情色彩的议论赞叹:“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两句虽是作者有感而发的议论,然而这一议论并不使人感到突兀,如果我们与上句“暗渡”联系起来,就是感到这议论是从词人胸中自然流出,有水到渠成之妙。一对久别的情侣在金风玉露之夜、落花流水银河之畔相会,天上一次相逢就抵得上人间千遍万遍。秦观热情地歌颂了一种理想的圣洁而永恒的爱情。同时把牛郎织女这珍贵的相会映衬于金风玉露的背景之下,显示出这种爱情的高尚纯洁和超凡脱俗。因此这一慨叹,更使得词的格调清奇而高绝。词的结尾作者忽又转身,爆发出高亢的千古名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这两句深刻地揭示了爱情的真谛:只要两情至死不渝,又何必贪求卿卿我我的朝欢暮乐?只要经得起久长分离的考验,只要能彼此真诚相爱,即使终年天各一方,也比朝夕相伴的庸俗情趣可贵得多。这两句是感情很浓的议论,从而形成了全篇联绵起伏的情致。 单从这首《鹊桥仙》我们可以看出,秦观绝非是浪得虚名。且不说该词中不少字句成了当今人人耳熟能详的名句,单从立意上看,就很是高明。秦观在这首词上采用象征手法,表面上字字在叙写天上的双星,实际上暗喻人间的爱情,这样全篇作品既富有浪漫的绚丽色彩,又富于浓厚的人情味。全篇悲欢交融,叙议相间、语淡情深,在众多爱情词中立意独特,不落俗套歌颂坚贞的爱情,把那种朝夕相处世俗的爱情升华到一个高尚纯洁的精神境界,深化了牛郎织女星这个故事的思想内涵,提升了全词的品格,给人一种来源于生活的活跃情感生命力。“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恰如宋代画家郭熙所说: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这样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促使秦观犹如当今有作为的一些作者那样,常常做着歌德式的反思、卢梭式的忏悔、用贝多芬的耳朵去领悟内心深处的涟漪,将人的本质对象化,烛照、扩展着写作主体的创造精神,形成作者自己特有的人生观、爱情观和对理想的执着追求。秦观的词正是凭借着这样一种生命力,与社会已形成的规章制度抗衡,引发人们对美好人生的向往。他善于捕捉所描写对象的突出特点,并且细腻而深刻笔致构成鲜明的形象,揭示没有被人揭示过的事物美,以景寄情,从而使词作具有感人肺腑的艺术魅力。
三、触景生情,以景表心
清刘熙载说:兵形象水,惟文亦然。水之发源、波澜、归宿,所以示文之始、中、终,不已备乎? 唐阎立本至荆州,观张僧繇旧迹,曰:空得虚名尔。明日又往,曰:尤是近代佳手。明日往,曰:名下无虚士。遂坐以观之,留宿其下,十余日不能去”。艺术欣赏需要人们的仔细玩味和反复咀嚼——因为景中情、情中景的“物我合一”。 “读书众壑归沧海,下笔微云起泰山”。严格地说,中国古代词人词中纯客观地写景或咏物是不存在的。“一切景语皆情语”,他们常常借助于富有形象感的景物以表达他们内心的精神生活,词作中往往贮存着十分丰厚而又能贯通古今的人生意蕴,在一定意义上就是一部记录古代词作如何体验人生以及如何处置各种人生问题的心灵文献和“经验总结”,处处含有接触人生的字句。
秦观具有多情敏感的个性气质,他创作出了许多伤离怨别的抒情词作,体现出凄美婉约的风格。所以清人冯煦在《蒿庵论词》中指出:“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秦观在借男女伤离词作抒发个人、家世的悲绪同时, 又更多地把“伤心”融入到社会,抒发词人身陷党争之祸、横遭贬谪打击的深沉复杂的感伤。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概括其生平遭际及创作风格曰:“少游以绝尘之才,早与胜流,不可一世;而一谪南荒,遽丧灵宝。故所为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乱,悄乎得《小雅》之遗;后主而后,一人而已。秦观的《踏莎行.郴州旅舍》便是如此。 读秦观的这首词,不禁让我们联想到屈原、曹植、陶渊明、李商隐等。屈原带着忧国忧民的孤愤跳进了汨罗江;曹植把他被猜忌被迫害的心灵托付给洛水女神;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往“桃花源”;而李商隐在党争中无辜受牵连的怨愤,也曾在西溪、瑤池中寻求寄托。此时此刻,作者难以排遣的孤独和苦闷,作为婉约词人的秦观,苦苦追求的是前程,又不便把这种心思直言不讳地写到词里。这首著名的词正是秦观在北宋绍圣四年(1097)北边与郴州时所做的。此时的秦观,和“牛李党争”中的李商隐类似,受到翻来覆去的北宋新旧党争的波及和株连。先后由京师被贬到杭州、处州。继而又遭到谒告,被削职,再贬郴州。面对接踵而来的政治迫害和生活上相继而来的变化,他感到理想破灭,前途渺茫,因而处于幻灭与极度哀伤之中。被贬往郴州的孤独处境和屡遭贬谪使他心中产生了强烈的不满与绝望。 词的开头是少有的情景佳句,楼台被云雾遮住而消失了,渡口也在朦胧的月光下迷茫莫辨,看不真切。其中“失”字和“迷”字,既准确地勾勒出景物的模糊轮廓,又恰如其分地写出了作者无限凄迷的情绪,“桃源”,是指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描绘的世外桃源。其地在武陵(今湖南常德),离郴州(今湖南郴州市)不远。武陵是避乱之地。“桃源望断无寻处”,是说作者因找不到这样的避乱之地而痛苦。秦观正是被现实压迫得无法逃匿的情况下,才急于找到这个避难的“桃源”的。然而,“桃源”找不到,又住在远离京师的郴州旅舍里,本来就是容易产生思乡之情,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偏远的贬所。当作者把思绪从想象中拉回到现实,眼前是自己孤身一人寄身于凄凉的旅舍,形影相吊,眼见行将没入山后的残阳,触目更是凄凉。王国维(《人间词语》)认为秦观的词能以境胜,把自己的心情移到景物上去,创造“有我之境”,并说:“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斜阳暮”三子不但表明了明晰的时间顺序也同时表述了丰富的内涵——作者心事重重,月夜不眠,想到“孤馆”格外冷落。正在作者为即将降临的夜晚发愁时,耳边又响起杜鹃“不如归去”的凄厉之声。试想这种冷漠而难堪的境况,不正与一个被贬谪的诗人的心境相吻合吗?“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原是常见的典故,表示亲友间的寄赠和慰籍。作者在身闭“孤馆”,不断受收到亲友的寄赠,本来在一般情况下,会从中得到莫大的安慰,此处却用“砌成此恨无数重”的一个“砌”字把不可言传的抽象感觉变成具体形象的东西,给人一种直觉的感受,亲友的寄赠不仅没能使自己得到安慰,反而如砌石墙,每赠一物,每赠一信,心头便增一份沉重之感,睹物思人,见物不见人,怎不令人伤怀?再一想到自己的事业和前程就在这无休止的党争漩涡中渐渐地被淹没,于是便由愁苦转而引起心中无限的怨恨之意。犹如“砌成”的层层叠叠的恨山怨墙厚重难量。词尾“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留下潇湘去”二句,是词眼,是全词的灵魂所在。表面上是埋怨江水无情地抛开自己而流去。实际上当是作者对自己无罪遭贬的怨愤之情,曲折而委婉的宣泄——我本来是京师朝廷上的人,应居庙堂之上,为什么要把我留放到这荒僻的远方来呢?实可谓问天式的呼唤。 秦观此词选择了最能表达自己复杂感受的典型景物,并且赋予了景物凄迷、忧怨的情感色彩,善于运用精美而平易的语言,由锤炼而得又不失本色风范,达到了“言近旨远,余意无穷”的艺术魅力。堪称婉约词坛的经典之作。
四、绘景喻情,以意抒怀
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所说:读骚之久,方识真味,须歌之抑扬,涕泪满面,然后为识真离骚。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也曾说过: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慷慨者逆声而击节,蕴藉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奇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会已则嗟讽,异我则沮弃。文学就是人学,一个人的作品也就是一个人的心路历程。纵观秦观的全部词作,无不能够准确地把握事物的突出特征,借以鲜明的意象、致密的结构、精练的语言构成一种凄迷幽婉的审美意境,抒发不尽的情怀。从秦观的许多作品中都可以看出秦观内心世界的外化,即借助某种可感人的物象所表现出来的主观情状。如《千秋岁》(水边沙外)。
这是在当时流布颇广的一首词,也代表了秦观词的典型风格。起句“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简要写出春末的景象,点出时令,为下文作铺垫。接下来,“花影乱,莺声碎”,并不直接写游人游春的景象,却从侧面落笔,用花影和莺声渲染出游人的多和杂乱。实际上,“乱”字和“碎”字强烈地暗示出词人此时复杂变换的心情。“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文字简约而含义颇丰,写出了词人令人感伤的经历。上阕末句,“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无奈的情绪尽在其中。下阕借回忆旧时亲朋交往之盛景,与今日孤独寂寞相对比,进一步渲染出词人此时落寞伤感的心情。盛年的诗人甚至以“镜里朱颜改”来哀叹容颜的变换,借喻其自从迁谪以来,他对哲宗皇帝一直抱有的幻想。他时时刻刻梦想回到京城,恢复昔日供职史馆的生活。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梦想如同泡影。“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词人不仅用飘飞的残红来把抽象的愁绪形象化,并且用“万”和“海”字来形容自己的无边无涯的愁绪,春天要走了,词人的愁绪就如空中飘飞的那万点残红,至此,词中的步步为营的伤感情绪终于形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秦观之纤柔敏感之心性绝不只是说他多愁善感,而是说他可以从日常的境物中捕捉到可以准确表现他情绪的东西,并且可以用形象化的日常景物的描摹或含蓄或直接地表达出来。若“碎”字“乱”字之运用那种强烈的暗示,若“万”字“海”字来形容愁绪的无边无涯,就是他敏感心性的体现。整首词以春光流逝、落花飘零的意象,抒写了作者因政治理想破灭而产生的无以自解的愁苦和悲伤,全词并未直接“为赋新词强说愁”但由于融情于景,读来哀怨凄婉,实有一咏三叹之妙。所以用“绘景喻情,以意抒怀”来形容秦观这首词的艺术魅力是十分贴切的。
澳大利亚作家考琳.麦卡洛在《荆棘鸟》的题记中写到:“ 有一个传说,说的是有那么一只鸟儿,它一生只唱一次,那歌声比世上所有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寻找着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才歇息下来。然后,它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棘刺上,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了歌喉。在奄奄一息的时刻,它超脱了自身的痛苦,而那歌声竟然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这是一曲无比美好的歌,曲终而命竭。然而这个世界都在静静的谛听着,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因为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深痛巨创来换取”。 纵观秦观的诸多词作,无不是如荆棘鸟一般的借眼前之景,抒不尽之情,在特有的情景中,在运用语言的过程中炼义、炼情、炼趣、炼形、炼色、炼声。所谓炼义就是要选择语言材料最准确最鲜明地表达思想内容;炼情则是指运用语言材料表达出作者的喜怒哀乐之情,以情感染受众;炼趣是指选择语言材料来增加文趣,使人们对用语发生兴趣;而形是指语言的结构形式,色是指绘出写作对象的色彩,声即指语言的声韵和谐与节奏鲜。在情景交融中炼义、炼情、炼趣、炼形、炼色、炼声,秦观形成了自己的词章婉约凄凛幽怨雅致的风格,铸成了借眼前之景,抒不尽之情的一曲又一曲绝唱。
有人说中国的诗词就代表着中国文化。的确,诗词的审美包含哲理、思想、艺术,都融含了中华历史文化,体现了中华文化。我们欣赏秦观的词也自然不能撇开中华历史文化的传统母体,不能忽视其词的时代背景。秦观的诗词风格较为柔弱,情调时时显得过为凄凉这不能不说与北宋后期在王安石失败后,其受党同异伐的牵连有关。仕途上的坎坷遭遇,理想抱负的一再受挫,再加他的性格柔弱,情感细致,所以内心总是被悲愁哀怨所缠绕,不能自解,使秦观的词染上了浓重的感伤色彩和凄凉哀怨的情调,透漏出对整个人生的绝望与究诘。
比利时现象学家乔治•布莱有一个观点,他认为读者的自我欣赏活动中时刻经受着另一个自我的侵蚀,因为“我成了这样一个人,其思想的对象是另外一些思想,这些思想来自我读的书,是另一个人的思考。它们是另外一个人的,可是我却成了主体。这个另外的自我实际上就是作品,也就是说作品在欣赏中实际上成了一个准主体,欣赏活动也就成了受众与作品之间的精神交流。现代解释学的代表人物伽达默尔也认为,对于艺术作品的理解活动是一个视域融合的过程,也就是说,接受者在欣赏理解过程中必须筹划出一个文本意义的视域,而在这个过程中,理解者并不能摆脱自身的视域,因此必然把自身的视域融合到所筹划的作品视域之中。而且这种视域的融合并不是一次就能完成的,它是一种无休止的循环过程,因为每一次的融合都会产生一个新的理解视域,而作品的视域也随之呈现为新的面貌,于是又会导致一个新的融合过程。对于秦观的词作,我们也不妨运用这样的一种观点来透视、来理解、来欣赏、来品味、来解析。但万变不离其宗,借眼前之景,抒不尽之情,虽然景有多种多样,情也繁复芜杂,这种情景的水乳交融正是秦观之词的艺术魅力所在。借景抒情,以暗喻、象征等多种手法表达诗人的主观情怀是中国诗词的优良艺术传统。秦观以他高超的遣词造句和对景物的独特感悟,创造性地继承和发展了这一优良传统,并直接影响了稍后的婉约大家周邦彦和李清照,在婉约派的发展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他以自己的艺术实践极大地丰富了中国乃至世界诗歌创作的艺术宝库。
附秦观词: 《满庭芳》 【宋】秦观
山抹微云, 天连衰草, 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 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 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 寒鸦万点, 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 香囊暗解, 罗带轻分,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 襟袖上、空惹啼痕. 伤情处, 高城望断, 灯火已黄昏.
《鹊桥仙》 【宋】秦观
纤云弄巧, 飞星传恨, 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 佳期如梦, 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踏莎行》 【宋】秦观 雾失楼台, 月迷津渡, 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 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 鱼传尺素, 砌成此恨无重数. 郴江幸自绕郴山, 为谁流下潇湘去. 千秋岁 【宋】秦观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 花影乱、莺声碎。 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认带。 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 携手处,今谁在?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 春去也,飞戏万点愁如海。
参考文献: 1、《中国文学史》:(由复旦大学与上海大学王宽诚基金讲座章培恒教授与复旦大学骆玉明教授主编,清华大学葛兆光教授参编) 2、《蕙风词话.人间词语》(由王国维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出版) 3、《中国历代文论选》(由郭绍虞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出版) 4、《文赋译注》(由张环瑾著,北京出版社198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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