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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区里。我第一次进入山区,童年时代关于森林草原山野的梦再一次回头。我呼吸着山里新鲜而干净的空气,我用溪水洗脸,用溪水洗过的脸不再搽脂粉,我喝溪水,我的心里很安祥,我能感觉到,我离波越来越近了。 这曾经是波最喜欢的地方。 我经常来这里喝酒。因为小蛇的离开我又一次真切的想起了波。到这时我才知道我之所以爱到这里来喝酒是因为我希望还能见到他,虽然他已经离开了整整四年零两个月,虽然他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就已经很久没有在舞厅酒吧里出现过。 今天我又来到这里。我是和方卓明约会。重新修饰一新的“流行”真的是流行和时髦起来了。这里现在人很多,看起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快乐,所以我相信,这里的每个人都已经灌下了足够多的酒。我穿行于这各色的喝多了的男人之间,胸部和臀部不时被人压挤抚摸。我无动于衷,我对于我的肢体早已麻木。许久已来它早在无数双手的抚摸下萎蔫下去。男人们的笑容和目光在烟雾中袅袅升腾而且一模一样,红灯酒绿色块闪成一片暴露着女人乳房和大腿上松弛的皮肉,我穿行在一堆走肉之间,默然无语。就是在这时候,我看到了波。 准确地说,我只是看到了波的眼睛。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凭什么肯定那双眼睛是波的眼睛,波从来没有过那样的目光,那双眼睛里一无所有,它只剩下一片空白,一片只有死亡才能拥有的空白。我全身麻木,这双眼睛不应属于那个曾经和我缠绵交侧的叫做波的男人,但它又确实是属于波的,我全身麻木的站在那里。波在几颗人头以外,烟雾中波的整张脸变的虚无,我张张嘴想叫他的名字,却发现我瞬间失去了声音,“波”这个字从我的声带上划过时仿佛一只水鸟在水面上方飞掠而过,没有引起一点波澜,我的声带静若止水。我猛然间想起我下午那个梦,我向海底沉去,我张着嘴,腥臭的海水毫不停留的灌进我的喉咙,我大声叫喊,声音只在我的耳鼓里响,我的声带仿佛是一张浸了水的牛皮,绷的很紧。 这时波的目光突然射向我,那片空白穿透我的头颅照射在后面的一个莫明的地方。我发现我已站在波的面前。 波还是四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那身夹克衫,银灰色夹克衫散发出一种草根和潮湿泥土的气息,波苍白修长的手指端着一杯琥珀色的液体。四年未见他只是变的更加苍白。我曾经千百次设想和波相逢的场面,而我真的面对他时,非但说不出话,而且手足无措。 波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 我无言的看着波手中的琥珀色的液体。波每次喝酒必定把三种以上的酒兑在一起喝,而且其中必定有一种是法国红葡萄酒,不论波怎样去兑酒,杯中的酒永远呈现出一片干涸了的血液一样的琥珀色,波喝酒很多却从来没有醉倒过。波手中琥珀色的液体被他送到了唇边,我看到那液体在杯中渐渐少去,当最后一滴消失在他的嘴唇里时,我的喉咙深处突然无缘无故地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我被自己的叹息声吓了一跳,我抬头看看波,波无动于衷地把杯子放在吧台上,我看到他眼中黑的瞳仁一点一点的消失。波突然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已经死在山上的杨树林里了!”说完,波的身体突然化作一汪清水,游蛇般准确无误地绕过每个障碍物向吧厅外游走而去,一瞬间便无踪无影。 我愣在那里,后来有一只手轻轻重重的揉搓着我的胳膊,“你怎么了。”我悚然回头,方卓明的脸在我面前犹如一道符咒,方卓明看着我说你怎么了,我直愣愣的看着方卓明,为什么总是他。我说我要喝酒。这一夜,我在一九九六年波离我而去后第二次喝的烂醉。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我一直在喝酒,我只喝干红,我一杯接一杯的喝,在我身边坐着方卓明我不想让方卓明陪着我可是我找不到别的人,我只想有个人能陪我渡过那些可怕的漫漫长夜,哪怕只有一晚也可以。我经常在半夜酒醒,我看着一块方方的月光尸布一样铺在我身上。我无法入眠,除了酒。而喝了酒的睡眠也不轻松,梦塌在我的胸口上,我的生活一直不得安宁。 我不知道我何时走出了舞厅,我抬看看天空,天空也是一片冰凉的死色,我猛然间发现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一无所成,我茫然无措,波的头颅在我眼前升起并变的越来越大,我知道我的命运和他的命运是紧紧相连的。 我走在山上,夕阳的金黄色的亮丽的光彩在枝头草尖和空气里跳跃。一个年青的女孩用轻盈的长腿踢开夕阳撒下的幕色,刚刚过肩的长发飘散着山野的绿色气息,山岗的宁静因为她的走动而轻盈地波动起来。波跟在鹿铃的背后走了过来,波的眼睛里有光彩流动。我看着波,我感觉不到我的心跳和呼吸,我身不由己的向波走去,可是波对于站立在他面前的我熟视无睹,我可以看到他的手指穿过了我的衣袖,究竟她是幽灵还是我是幽灵。 波和鹿铃手牵手坐在山岗上,在夕阳晚照的光芒里,在绚烂魄丽的晚霞下。在瑰丽莫名的晚霞映衬下,他们的样子美得就像一副出自提香笔下的油彩画,我默然凝立在他们身侧。金丽明媚的晚霞渐渐浓重,慢慢变为深深的玫瑰金色再变成一天的昏暗。波,你有没有发现鹿铃的笑容虽然还是甜甜的但已经没有了像银玲一样的笑声,波你有没有看到向远方眺望的鹿铃眼底里有着和昏暗下去的晚霞一样的颜色,鹿铃有着和沉没下去的晚霞一样的颜色的美丽的羚羊般的大眼睛里有闪烁的思念和思索。 波注意到鹿铃的目光在日子不断的流逝里逐渐黯淡。后来发现鹿铃清脆如铃的笑声在逐渐消失。波总是从鹿铃的身后俯下身子拥抱鹿铃,波看到鹿铃逐渐用淡淡的一笑代替了曾经陶醉的满脸笑容又渐渐以面无表情取代了浅浅一笑。波在发现鹿铃日渐冷淡以后常常一个人在鹿铃陷入沉思的时候独自向山上更深的树林走去。波的心里有着一种未知而可怕的东西在翻腾,波有时甚至更想用手指撕裂什么或者用牙齿咬啐什么。波在进入森林里更深更密的地方后一直在不由自主的寻找,波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也不知道他已经走进了他的宿命。他的命运就在森林里正审视着他。那是一双幽绿而血红明灭着的眼睛。波注定要和他们遭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