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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是一潭死水,我是生长于死水底下的一只藕,我是一只没有了荷叶的藕,我在死水的底下渐渐腐烂和变臭。我开始混迹于各色的娱乐场和各色出入娱乐场所的人之中,所有的人都说相似的话办相似的事,所有的娱乐场所都有相同的人并且播放着相同的音乐,我在一大堆一大堆的相同和相似之中消耗着我自己,我看到自己还算年青的皮肤下有着迅速衰老的骨骼和血肉。在这些相同相似的日子不断的重复中生命变得单调而无情,我无从分辨今天究竟是哪一天,今天和昨天和明天倒底有什么不同,我在这些日子不断的更替里逐渐麻木我觉得我生活在一无所有的虚无里,而我自己则是这团虚无中最空虚的一个,这比波用冷淡将我变成一只幽灵还要可怕。 我退掉了城南那所小小的单元房搬回家里居住,我用我爸和我妈每一个钟头吵一次架的频率来刺激我麻木的神精,每当他们吵架的时候,我才会感到我的血管的还有血液在流淌,我才会觉得我的心脏在我的胸腔里跳动。我有一种想冲过去和他们一起大吵的欲望,这种感觉让我发现我还真实存在着。但这也只不过是我最初搬回家住的那几天的情况,后来我发现因为家庭中繁多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十分相同所以他们的争吵几乎每场都很相似,不久之后我迅速厌倦了这种争吵而因为这种争吵已经飞快的深深的扎根于我的需要里而无从放弃。每当争吵再起的时候我都可以充耳不闻的吃东西或者剪指甲,一九九六年以后的日子里我的指甲从来都是整整齐齐的贴肉长着素洁而干净。日子又变得疲遢陈旧和难过,在我爸妈相似相同的争吵中昨天今天和明天变得更加难以分辨。一九八七年和一九八八年爱恋着波的那些日子在夜晚开始进入我的睡眠,那每一天都新鲜不同的日子纤毫毕露的无比真实和清晰的进入我的睡眠,那个岁月无比绚丽璀璨的浮现出来并且艳丽夺目,在贫瘠的夜色和混沌难辩的迷惘里,眩得我目肓心丧。你知道,我在失却了岁月里存在,在现实的生活中迷失。 我的生活在存在与迷失中在难辩的日子里浑浑噩噩地度过,我混迹于各色的人与各色的场所里挥霍着我自己而我知道其实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好挥霍的了。我酗酒、吸烟,我穿最前卫最时髦的衣服,我涂最另类的唇膏我染最怪异颜色的头发,但这一切都无法让我打起丝毫的精神来,一九九六年一九九七年一九九八年一九九九二OOO年年我就是以这种荒费生命的方式迎来送往,我的肢体已经麻木,生活让我的所有感觉都迟顿起来,我不能再去体会,即使是行乐也从没有让我冰冷的肢体得到过一点儿温暖,我以为我会用这种方式渡过余生。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二OOO年会有一个圣诞节。 一九九八年以后我成了一名被工厂放假在家的闲散人员专业术语叫下岗人员,二OOO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那个午后我像一九九八年下岗以后的几乎每一个日子一样刚刚醒来。也许比平时醒得早一些。方卓明的一个电话叫醒了我,方卓明的手机接收质量很差样子也很难看,在手机日新月异的更替和越来越精巧的款式的变换下他的手机简直是一块农村垒房子用的土坯砖头。方卓明的声音在电话里时断时续,“晚上去‘流行’吧。”我好不容易听清了他的话,我说好吧,说完我收了线。你知道一九九六年以后我从不拒绝任何人尤其是任何男人的约会。 其实“流行”早已不是“流行”了。一九九七年开始的时候,“流行”真正没落成门前冷落车马稀,生意冷清的让在本来就疲塌的服务生和零星的几个客人更加颓丧懒散,“流行”在一九九七年的街头已经彻底变成了一种落伍的象征。“流行”的老板在一九九七年找了一个买主将流行迅速脱手,新老板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把一切全部毁掉再重新装饰一新。“流行”的牌子被摘下换上了一块闪亮的灯箱,一九九七年以后城市里倒处可以看到这种样式的灯箱——规规矩矩的长方形白色的屏上是黑色的仿宋体的大字。流行的牌子正是被这种灯箱代替,流行的名字也变成了“西部狂舞”。呆呆板板的灯箱与这四个字的内容看起来很不协调,很不协调的这东西居然很吸引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被这东西吸引的反正我会不由自主的到那里去但是我从来不叫那里做“西部狂舞”或像一些更年青的人那样叫它“西舞”或“狂舞”我一直叫它“流行”。 “流行”。 我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醒来之前的梦还残留在我的脑子里,我想摆脱它。我伸手摁了一下摇控器的开关,我先把电视调到了市台,我永远在下午四点的时候看市台的新闻。我还能在电视上看到她。她看起来更衰老也更加臃肿,如果说从前她还算有一些姿色的话那现在则只剩下姿态了。我想,当女人真不容易,而女人当官其实更不容易。一九九六年波悄悄离开之后不久,她公出去美国考察,回国之后就在脸上多了一种难以描述的骄傲神气,并且在耳朵上手指上戴起了蓝宝石红宝石祖母绿石的戒指与耳环。其实后来她并没有像波想像的那样去找过他,这都是小蛇说的,小蛇的消息一向非常灵通我想波也许有一些自作多情了吧。这事是我和小蛇和燕子在一起喝酒小蛇和燕子小声的谈起一个在城市里著名的女人俱乐部时说起的,他们说起那里是这个城市里有钱女人的俱乐部那里的侍应生全是清一色的年青而英俊的男孩子然后说起她然后说起这件事。我喝着酒,我装作没有听到。我想,这个世界这样子才公平。 我躺上床上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机,我把频道调到市台,我打算看下午四点钟播出的新闻,现在才三点半钟,我伸手从旁边乱七八糟的床头几上拿起烟和打火机,准备开始抽我今天的第一只香烟。这时候电视荧幕上出现了那个年老珠黄并且为掩盖因真正的年老珠黄而生出满脸皱纹与雀斑所以在脸上盖了两斤粉的像是脖子上扛了一只大号东瓜却故作清纯故做深沉的作媚视烟行状的女播音员。我想,今天的新闻怎么早播出了呢。半老徐娘用一种痴呆的目光茫然地向电视外面张望,她的嘴巴因为害怕张的太大而把脸上的粉弄得掉下来而只能蠕蠕而动并且从嘴里迸出一种既不甜美也不深沉而且像是噪子被撕裂了一样的沙哑而干涩的噪声。 “现在播报市公字(1999)237号‘通辑令’”。老女人的声音是一种烟熏火燎过后的树木的质感,听她的播音好几年了,每次听到她的声音就仿佛能看到火灾过后惨不妨睹的可怕废墟。我点着烟吸了一口,让烟雾缓缓地从我的口中冒出来钻进我的鼻子里去,我闭上眼我想严打不是过去了吗。对这条新闻我并不在意,我随手向床边摸去想找一找有没有我不知什么时候不经意丢在床上的书或杂志,我一伸手就摸到两本书,一本《射雕英雄传》的第三册和一本《船长的女儿》的第一册,上面都有不知什么时候看过的摺页。正当我在犹豫究竟是看那本好的时候,女播音员像刮石头一样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陈勇,男,二十八岁,一九七二年出生,绰号小蛇,”我一下子抬起头来,电视机的蓝屏上的左上角一张黑白的照片赫然入目,照片上的人有一张生涩的脸生涩的脸上有一种呆板的神情,照片上的人目光呆滞地从屏幕里看出来,照片上的人看起来并不像小蛇,是的,这人怎么会是小蛇呢!我一边仔细而陌生地看着照片上这个叫小蛇的人,一边听着播音员让人耳朵倍受摧残的声音,“陈勇,系本市帮派组织青龙会首脑,多次因团伙犯罪、抢劫、伤人、敲诈等犯罪入狱。二OOO年十二月五日二十三时四十九分在XXX路该犯陈某伙同其同伙将民警王少安致死后潜逃……”。这个民警的名字为什么会这么熟悉呢!我正在想着,屏幕上一变,摩托车时代少年燕子的照片出现在电视机的左上角,播音员用仍然故我的声音念着:“童惜延,男,现年二十六岁,绰号燕子……二OOO年十二月五日伙同犯罪嫌疑人陈勇……潜逃……”照片上燕子的头发短短的燕子的眼睛里带着一点好奇的笑意。站在波家院子里站在小蛇背后的燕子笑嘻嘻回到我的眼前那一年我的院子里曾经亮亮地响着男孩子金属敲击乐一样的声音。我想着小蛇和燕子,小蛇的头发又短又硬,燕子的头发又软又长。燕子自从十五岁以后就像影子一样跟在小蛇的背后并且在打架的时候冲到小蛇的前面去,打架时的燕子很凶狠不打架时的燕子真的像一只燕子,一只燕子和一条小蛇憩在一起。蛇是一种可怕的爬行动物,燕子是一只美丽而可爱温顺的鸟。燕子的头发在阳光下总是闪着春燕翅膀一样黑得发亮发蓝的光泽。我突然想起那个死掉的警察是谁了,一九九五年的燕子开了一家时装店,燕子的背影和长发是一九九五年那条街上最引人瞩目的风景,那一年燕子曾经用他的拳头打歪了一个想揩他油的男孩的鼻子,那个男孩被打后的就变得低三下四的跟随在燕子的背后非要认燕子做老大缠得燕子没有办法,这个曾经狗一样跟在燕子身边的人绝对叫王少安。“通辑令”。我看着屏幕,小蛇走了,燕子也走了,我想,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叫我嫂子。一瞬间,电视屏幕上的那两张几乎不属于他们本人的照片变得亲切起来。 我穿了一件紫罗兰的晚礼,我刷长睫毛盘好发鬟,披上黑色的裘皮大衣,登上珠光紫的高跟鞋挎上同色的挎包。我和方卓明在“流行”约会,其实去流行是不必要这样打扮的,我向朋友道别,小蛇离开了我也许是我离开了小蛇。 |

